第二章 一条不规则的蓝褐色曲线 沙漠的落日是美丽的。 在风暴沉落的远方,落日的红辉把辽阔无边的沙漠,抹上了一层浓重的玫瑰色。 玫瑰色越来越浓,有些地方已经幻变为墨紫和金绿。这时,在一直绵延到天涯 的沙脊上,渐渐出现了一条不规则的蓝褐色的曲线。 这条不断向前移动着的曲线,在黄昏落照幻出的神秘色彩里,渐渐变成疏疏落 落的黑点,而那些米粒般的黑点,又渐渐变成不断行进中的人和马的形状……。 一百多衣衫褴褛的战士,簇拥着三匹大汗淋漓的驮马,这就是西渡黄河以后, 在敌人骑兵分割包围下,与总部失去联系的一支红军通讯小队。 干渴饥饿折磨着他们,每向前移动一步,都似乎在耗尽他们最后的一点气力。 落在队伍后头的,是一高一矮两个战士。高个儿四十多岁,满脸胡子,背上背 着一部军用电台,一支七九步枪,横架在电台上面。如果不是他黑色的八角帽上缝 着一颗红布五星,乍一看去,简直就当他是个庄稼人。小个儿还是个孩子,最多也 不过十三四岁,身上穿的那件破羊皮背心,一直搭拉到他的小腿。他没有背枪,只 在小小的背包下面,别着两颗长把手榴弹。也许因为他身材生的格外瘦小,所以别 在他腰里的手榴弹,显得又长又大,就象一棵指头粗的小树秧上,挂下两个大南瓜 一样。他虽然已经走不动了,可那两只又粗又黑的小手,却还紧紧地拽住驮马的尾 巴,一步一个沙窝地向前走着。 “老卜叔,你说说,我们西渡嘉陵江那会儿,说是要配合一方面军北上抗日, 可为什么过了四次雪山,三次草地,好不容易到了会宁,和一方面军二方面军大会 师了,可又不往北走,要过黄河往西走呢?” 那个小战士,一面拽住驮马的尾巴艰难地往前走着,一面侧过身子,向走在他 身边的老战士提着问题。 走在他身旁的那个满脸胡子的老战士姓卜,名叫卜回,他一面背着沉重的电台 和枪支,弓着腰向前走着,一面还在上坡的时候,不时伸出他的大手搀扶着那个小 战士。 他听了那个小战士的问话,一句话也不说,象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管闷声不 响地向前走着。 小战士名叫司马真美,平时,人们都喜欢叫他小司马。他见卜回沉默不语,便 又转过身来小声问道: “老卜叔,你,你累了吗?” “不累!”老战士用粗哑的嗓音答道。 “老卜叔,这沙漠难走吧?”小战士象是故意在找话说。 “不难!”老战士的回答还是短短的两个字。 “不难?我看就是难,连一个人也看不见,连一滴水也找不到,干都把人干死 了,怎么不难?” 老战士卜回听了小司马的这几句话,把那一直向沙漠远方凝视的目光,猛地收 拢回来,站住脚,向小司马直盯盯地看了有一两分钟,才又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 前走,一边愤愤他说道: “难什么,咹?我问你,到底难什么?别忘了我们是爬了四次雪山过了三次草 地的红军哪!你想想,咱们红四方面军打从一九三二年十月离开鄂豫皖苏区西征, 到开辟川陕革命根据地,我们打过多少仗,攻过多少关,有人说过一个难字没有?” “我是说这倒霉的沙漠……” 小司马好象要分辩什么,可那老卜头根本就不容他插嘴,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手 势,就把小司马的话音截住,自己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再说,咱们红四方面军,打从一九三五年三月到一九三六年十月,这一年零 七个月的长征,又打过多少仗,攻过多少关?你见有人说过一个难字没有?你想想, 咱们雪山草地都过来了,还怕这片沙漠吗?我看你呀,废话少说,给我好好攒把劲, 一定要从这片沙漠里走出去!” “老卜叔,沙漠难走,我们不伯,这些我都知道……” 小司马一面继续往前走着,一面嘟嚷着。 老卜头把他的话音打断: “知道还有什么说的?” 小司马还不住声: “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长征路上一方面军二方面军都是一过雪山一过草地, 我们四方面军却是四过雪山三过草地呢?” 老卜头听了小司马的这几句话,又一次停下脚,直盯盯地看着小司马,把他上 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然后说道: “都说你聪明伶俐,我揣摩着,这天底下,恐怕没有比你再傻的啦!” 说完,便看也不看小司马,自管跨大步子,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小司马见老卜头一个人往前走了,便把那驮马使劲推了一把,双手拽着马尾巴 赶了上来。 “老卜叔,老卜叔!” 等到他又和老卜头平肩往前走的时候,这才把声音压低,凑到他耳边说道: “老卜叔,你别以为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我年纪虽小,可也是个红军战士 啊!你想,在一年零七个月里,翻过来倒过去,咱们走了多少冤枉路,死了多少好 同志?这都为什么?眼看红军三大主力会师,革命有指望了,可咱们偏偏又不跟中 央北上,忽然掉头往西。你说,红一方面军和红二方面军都往北去了,咱们掉头往 西干什么?到底是谁把咱们领到这片大沙漠里来的?” 老卜头听了小司马的话,又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把他那混浊的目光,呆滞地向 前望着。 沙漠的落日,把最后的一线红辉,从远方重叠的沙丘顶端,一直抹到驮马的耳 朵和他们晃动着的肩脊上。 渐渐,远方耸起的云柱,吞没了夕阳最后的一线余辉,沙漠陷落在一片蓝灰的 暮色里了。老卜头这才打破长久的沉默,说: “小司马,我看你挺傻,可又觉得你挺聪明;看你怪聪明的,可又觉得你挺傻。 上级不是说过了吗?这西渡黄河,也是中央的命令,命令咱们到这边来打通国际路 线,建立河西根据地……” 小司马虽然是个红军战士,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听老卜头说到这里,便冲口而 出他说道: “不是的,老卜叔,你听我说,这次西渡黄河,根本就不是中央的命令,是… …” 老卜头听到这,赶紧做了个手势,不让小司马再说下去,然后小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西渡黄河不是中央的命令?” 小司马边走边说: “是我爸爸,我爸爸告诉我的。自从去年我们和一方面军在懋功会师以后,我 爸爸一直在左路军里给朱总司令做饭。这一路上的情况,他什么都知道。西渡黄河 以前,我在会宁会师的时候见到过我爸爸,这还能是假的?” 在沙漠的“沙沙”声里,沉吟半晌,老卜头才又开口: “你父亲给朱总司令做过饭?” “嗯,我父亲是给朱总司令做过饭嘛!他叫司马至善,这还能是假的?” 老卜头又问道: “那他现在在哪?” “还在九军,可是我好久没见着他了。” 说这话时,就象那天边的乌云把最后的一缕辉光吞没似的,小司马那天真的脸 上,马上阴沉下来。 “听说九军在古浪吃了马回子的亏,仗打得不好啊!……你听到你父亲的消息 没有?……” 老卜头刚说到这里,突然一个趔趄,“唿隆”一声,栽倒在驮马的旁边。 “老卜叔!老卜叔!” 小司马一看老卜头栽倒了,马上便撂开马尾巴,扑到老卜头的身上,一声接着 一声地叫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