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半弯月亮为什么跑到背后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个在沙漠里走着的骆驼商队忽然停住了。 小司马睁眼一看,四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背后天幕上有一弯小月, 在夜色里发着荧荧的清光。 我走的时候是白天,现在为什么是夜晚呢?噢,我太瞌睡了,我在骆驼背上睡 着了,睡了好长好长时间,还做梦梦见了自己的家乡呢! 小司马一面想着,一面望着沙漠月光下那一片站着的骆驼的倒影。 望着望着,他不由大吃一惊: 啊?不对呀!现在的月亮该在西边!我掩护老卜叔的时候,记得清清楚楚,月 亮是在西边,一点不错,是在西边! 月亮既然在西边,骆驼队往西走,就应该迎着月亮走啊! 真奇怪,现在这月亮不是照在骆驼的前峰上,而是照在骆驼的后峰上。 那骆驼队的倒影,也不是在身后,而是在身前,这到底是怎么搞的?那半弯月 亮为什么跑到背后去了呢? 为了把情况进一步弄清楚,小司马把眼睛揉了揉,回头仔细看了看,只见那原 来偏西的半弯月亮,现在正落在远方一座隆起的小沙丘的圆顶上。 没有风,没有云,在深蓝色夜空的背景上,那沙丘,那半弯的月,多么象古波 斯清真寺辉煌的金顶啊! 可是小司马此刻却无心欣赏这沙漠的月夜。他望着那半弯月儿,只不过心里越 发明白了:这个骆驼商队现在确实不是往西走,而是正向着相反的方向。 这可怎么办呢? 寂静中,他忽然听到那个叫风神的人正和他的几个同伙在窃窃私语: “他还在睡?” “睡得死着呢!” “睡了一天一夜啦,真的还在睡?” “没错,你放心吧,二十四门大炮也轰不醒他!” “天快亮了,这里离凉州城还有百把里,一旦遇到共军小股部队怎么办?” “是啊,我们要早做准备。” “离天亮还有一会。赶了一夜路,弟兄们都累了,我看就在这里打个尖,一面 把他藏到驮篓里,一面也让骆驼歇口气,吃点草料。” 小司马听了他们私下的对话,心里就更清楚了:这些家伙,粮本就不是什么商 人,而是一伙经过化装的马匪。 自己现在落到敌人手里了,怎么办?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让他们带回凉州城去报 功吗?不能,一万个不能,我一定要想办法甩掉敌人,去找自己的部队…… 小司马正在独自思量,风神忽然绕过刚从骆驼身上卸下的货架和驮篓,向这边 走过来。这时小司马便立刻把眼睛闭上,假装打起“呼”来。 “哎,醒醒,醒醒!” 风神拉拉小司马穿草鞋的脚:“快醒醒,下来歇歇气!” “啊——啊—”小司马故意伸了伸懒腰:“到什么地界了?” “嗯?地界?说不上,大概是……大概是额肯呼都格吧!额肯呼都格懂吗?放 心吧,快到高台了!”风神打着哈哈,拖着腔说:“天一亮你就能找到你的部队喽!” 他一面说着,一面吆喝着骆驼卧倒。等小司马从骆驼上下来,他们的目光又在 夜的暗影里相遇了。 “你叫什么,老乡?我怎么听他们都叫你风神呢?” “哈哈,风神,你这小杂种,不,你这小同志,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我一遇到你们的时候就听到了呀!” “噢,对,他们是这么叫我的。这是因为在沙漠里走路,我能估摸出什么时候 起风,什么时候没风,日子长了,他们也就这么叫我了。其实,我也有我的大号, 我的大号叫苏莫遮。不过,你不用叫我苏莫遮,还是顺着大伙叫,就叫我风神大叔 吧!” 风神一面说着,一面把骆驼拌上腿,喂上草料。 正在这时,沙漠里突然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哈哈哈哈!” “十四岁,哈哈,十四岁!” “如果他是个姑娘该多好啊!” 小司马向发出笑声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梭梭树弯弯曲曲的矮丛后面,已经燃 起了一堆篝火。火堆上支着一个铁架,铁架上吊着一把铁壶。整个骆驼商队的人, 这时正围坐在火堆旁边取乐呢! “伙计们已经把火生起来了,走,小同志,过去吃点东西吧!” 风神一面说着,一面迈开又粗又短的小腿,带着司马真美向梭梭树丛走了过去。 “风神,快点过来啊,我还没仔细看看打到的小耗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风神,他叫什么名字?司马真美。” “司马真美。这可是个女人名字啊,该不是女扮男装吧?” “咦,长的还怪俊的呢!”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粗野的狂笑。 在火堆的闪光里,这群所谓的骆驼商人,正一面乱七八糟地抓着冷肉,一面大 口大口地喝着烧酒。篝火的光在他们又黑又红的脸膛上不断地跳跃着。 小司马还没站定,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就把他一把抓到自己身边,瞪着两只布 满红丝的眼睛,大声喝道: “快说,你到底是到哪里去的?去干什么的?小共匪!” 司马真美向他瞪了一眼,想了一想,便转身向风神问道: “风神大叔,你们商队的这位老伯怎么啦?为什么他说的话和马家的人是一个 腔调呢?” 狡猾的风神生怕这时候露出馅来,便急忙打哈哈道: “小同志,你哪里知道,这人是个老单身汉,一见酒就要喝,一喝酒就要醉, 一醉了就胡说八道,所以人们都叫他醉胡子。你放心,只要酒性一过,他会变得比 谁都和善。” 那个叫醉胡子的人,听风神这么一说,把大杯子端在手里,仰起头咕嘟咕嘟又 喝了两口,猛然站起身来,冲着风神大叫道。 “你还骗这个小土匪干什么?莫非在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大沙漠里,他还能 跑了不成!” 接着,他又转身对着小司马吼道: “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老子不是什么骆驼商队,老子是凉州城里马三爷手下的 别动队!” 风神一听这话,赶忙跑到醉胡子面前,三推两揉地把他推倒在梭梭树棵下面, 说道: “胡子,你喝醉了,快睡去吧!” 醉胡子在风神的推揉下,躺倒在梭梭树下,仍旧不住声地叫着: “告诉你,小土匪,老于是马三爷的别动队,你听见了吗?老子现在安安稳稳 的睡觉了,怎么样,你敢跑吗?反正你跑不跑都是个死!” 小司马听着那醉胡子的声音,总觉得好象在哪里听见过似的,可想来想去也想 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直到后来,他才算对上了碴:原来刚才在月亮地里,就是他 劝风神在这里打尖休息的。 “胡子,胡子,别说醉话了。” 风神说着,把一件羊皮长袍盖在醉胡子的头上。这时,从那件老羊皮袍的下面, 还能模模糊糊听到他那越来越不清晰的声音: “你跑不跑都是个死……” 这模模糊糊的声音平息以后,过了不大一会,老羊皮袍下面便发出了一阵鼾声。 吃过了,喝过了,本来围在篝火旁的几个人,也都纷纷伸起懒腰,打起瞌睡来。 风神看到他手下的人一个一个都睡了,向四下扫了一眼,喊道: “小蛮子,骆驼腿都绊上了吗?” 那个叫小蛮子的孩子,这时赶紧从梭梭棵里爬了出来。小司马认出来了,就是 他,曾经从骆驼肚皮底下探出头来,打量过老郎木。 “报告队长,都……” 小蛮子嘴里刚刚吐出这么一句,风神就生气了: “滚你妈的狗蛋!你叫我什么来着?” 小蛮子又马上结结巴巴地说: “报告,老板,骆驼腿绊上了……” 顺着他的话音,风神转过身子,瞪起小圆眼睛,把小蛮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然后厉声喝道: “现在我来和你算账!” 小蛮子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风神的两个耳光已经打了过去: “我问你,昨天在路上,你为什么从骆驼上爬下来?为什么去看那赶车老汉? 快说!” “我,我……” “你不说?你敢不说?你试试看,我风神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天!” 风神说到这里,把手伸到背后一摸,就把短枪捞到手里,点着小蛮子的脑瓜, 恶狠狠地说: “你到底说不说?” “我想找口水喝……” 不管风神怎么逼,小蛮子还是扯了个谎。 “你认识那个赶骆驼车的老汉吗?” “不认识,不认识,我是下来找水喝的,看到大轱辘车旁边那条黑狗怪好玩的, 就跑过去看了……”“要记住我们商队的规矩:老板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没叫 你的时候,不准随便乱动!” “是!”小蛮子的两只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 “再去检查一下,看看骆驼腿绊得结不结实?要是出了差错,我敢说,你活着 是走不出沙漠去的!” 风神说这些话时,两只肉糊糊的小眼缝里,不断闪灼着一 缕缕锋利的凶光。那光好象能刺人似的,使小蛮子一直都抬不起他那裹着一条羊肚 子毛巾的头来,只是一面听着风神的话,一面不住声地答应着。 篝火灭了,脾气也发过了,风神便嘱咐他道: “伙计们都睡了,你要照看好牲口。这个小司马,交给你,和你做做伴,你要 把他照应好。别忘了,要是出了差错,我可要找你算账!” “是,老板。” 小蛮子吐出这几个字以后,还是习惯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好大一会, 听不见风神的声音了,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当他发现风神早就睡了,只有司马真美还站在他的身边,于是,便歪着头,看 他帽子上的那颗红布五角星: “你是红军?” “是呀!” “你,陪我看骆驼好吗?走,到小沙丘那边。” 说着,他就拉起小司马的手,朝小沙丘走去。 他们在沙丘上刚坐下,就听到身后的花棒丛中发出一种“沙沙”的声响,开始, 小司马还以为是起风了,可仔细一听,才知道那不是风声。 小蛮子看到小司马惊奇的样子,笑着说道: “你是头一次到沙漠里来吧?不用怕,那是沙鼠,它们的洞就在那丛花棒下面, 这是它趁着天黑出来打食吃呢!” “沙鼠?”小司马睁大了眼睛,“是一种小动物吗?” “是呀,这种小动物可好玩啦!”小蛮子的脸上,马上有了生气,“它有好几 种,一种叫三趾跳鼠,一种叫五趾跳鼠,还有一种叫跳兔子,可是最好玩的一种叫 迷瞎瞎。” “怎么好玩法,你说说看。” 小司马情不自禁,抬手拉了拉小蛮子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老羊皮筒子。 “怎么说呢?说不完呀!就说跳兔子吧,它后腿长,前腿短,走起路来一蹦一 跳的,真得味呢!” “那迷瞎瞎呢?” “迷瞎瞎更好玩,它晚上出来找东西吃,总是迷着眼睛东张西望的。有时候, 两只一起出来,它找它,它找它,真象捉迷藏一样。” “它们也捉迷藏吗?” “人家都这么说呢!” “这些迷瞎瞎,可真会找地方,在沙漠里捉迷藏才好呢!” “沙漠里捉迷藏当然好了。” “哎呀,这沙漠里怎么这么冷,把我都要冻成冰疙瘩了!” “沙漠就是这个脾气,白天热,晚上冷。” “你也冷吗?” “冷,怎么不冷?” “你那个老板叫你小蛮子,你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怎么来到这个地方?” 说也奇怪,听小司马这么一向,刚才小蛮子脸上的那股活泼劲,一霎时就象被 风吹走了似的,全不见了。他的眼神,也象恢复了原来那个呆呆傻傻的样儿。 一阵沉默之后,在大沙鼠从花棒树下出来觅食的沙沙声里,小司马忽然觉得有 一种灼热的露珠似的东西,一滴接着一滴,滴到自己那裂了口子的手背上。 啊,他哭了,小蛮子哭了。他哭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司马心里也酸酸的,他不愿再去惊动他。 大沙鼠跑远了,也许跳兔子已经回窝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灼热的大颗 大颗的泪珠,还不断地从黑暗中滴到他的手背上,又从他的手背上,默默地滚落到 冰冷的沙丘上面。 小司马抬头向西方天边望去,只见沙漠上空的半弯月儿,已在渐渐沉落到沙丘 的后面。那月儿旁边的云影,也开始变成了灰暗得象山岳一般的云层。 只有几颗疏星,还在云层上面,不断地向他眨着眼睛。 望到天上的星儿,小司马不由又想起了头上戴着红五星的同志们——老卜叔, 慕排长,小庄,小童,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啊?我到什么地方能找到你们呢? 他想到这里,不由猛然站起身来。 小蛮子见他站了起来,用老羊皮揉了揉两眼,也跟着站了起来。于是大沙鼠呀, 跳兔子呀,迷瞎瞎呀,这些好玩的东西,就象树枝上正在唱歌的鸟儿听到枪声一样, 在他们的脑子里一下子全不见了。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站在沙丘上,互相对看着。他们身后,是乱杂杂卧在沙漠里 的骆驼的黑影。 “你要到哪里去?” 小蛮子的声音低而急促。 “我去看看骆驼!” 小司马机警地说。 “刚才队长说了,不许你乱动!” “什么?帮你看骆驼还不好吗?” “你别当我是迷瞎瞎,我早就看出你想去做一只跳兔子!” “你刚才不是哭了吗?” “哭归哭,可我还是马家的。” 小蛮子说着,便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向小司马的胸口直挺挺的逼了过来: “你坐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没命了!” 小司马早就做好了准备,见小蛮子逼了上来,便猛地向前一扑,冷不防,从小 蛮子手里夺过了那把匕首。小蛮子一看匕首被小司马夺了去,也不甘心示弱,一头 扑上来,两个人便紧紧抱住,摔倒在沙地上滚了起来。 到底小司马经过战斗锻炼,摔打了没有几下子,就用夺过来的匕首对准了小蛮 子的咽喉,不准他发出一点声来。又手疾眼快,从小蛮子的头上,“噌” 地扯下那条裹头的羊肚子毛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塞到他的嘴里。 小司马把小蛮子的嘴堵上以后,便悄没声地把他拉到他刚才骑着的那匹骆驼旁 边。没提防,走在前面的小蛮子猛然来了一个转身,使上全身的劲,向他扑了过来。 别看小司马个头长得比他小点,可经过长征的人,总还从老同志那里学到了几手擒 拿搏斗的招儿。所以,他一见这情景,便轻轻一闪,就把小蛮子闪了过去。小蛮子 扑了个空,一时收不住劲,便“扑腾”摔倒在面前的沙地上。 一见小蛮子摔倒,小司马立刻双脚着地坐到他的背上,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他眼 前一晃,学着风神刚才的口气说道: “老实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没叫你的时候不要随便乱动!” 小蛮子没法了,只得把个光头在沙地上直点直点,小司马这才叫他快把绊在骆 驼腿上的牛毛索子解开。 小蛮子两次被小司马制服,心里的一点蛮气早泄了个精光,加上小司马用明晃 晃的匕首对着他的后脑瓜儿,更吓得魂不附体,两只手抖抖索索,解了半天,也没 解开。说巧也巧,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只骆驼忽然抬起头来,“噗 哧”一声,打了一个大喷嚏。立时,那些睡在梭梭树丛下的人,都停止了鼾声。 这下子可把小司马吓坏了,心想:把这些家伙惊醒了可怎么办?如果这次逃脱 不掉匪徒的魔掌,天一亮,就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等着被他们带到凉州城,那 就什么都晚了。 小司马心里这么想着,又伏身,透过驼峰向东方望去。这时,沙漠上起起伏伏 的阴影和蓝宝石一样透明的天空中间,正在不知不觉地增添着一道发光的银线。这 条银线似乎越来越亮。渐渐地,那浓蓝的颜色淡了下去,而那淡淡的,蓝蓝的,一 片溶银似的奇妙色调,又在寂静无声中慢慢升起。 啊,黎明就要到来了,他心里是多么焦急啊! 等到梭梭树那边重又发出高高低低的鼾声以后,小司马便赶紧抬手推了一下小 蛮子的肩膀。小蛮子回头看了看他,见那锋利的匕首,正寒光闪闪地指在他的脑后, 便又低下头继续去解那绊在骆驼腿上的牛毛索子。 小蛮子解呀,解呀,磨蹭了好大一会工夫,才把骆驼腿上的索子解了下来。小 司马刚要跨到骆驼身上,想不到这匹混蛋骆驼,又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忽然昂起颈 子毗着牙叫了起来。吓得小司马浑身打了个激凌。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梭梭树丛那 边偏偏又忽然站起来一个人。小司马一看那老羊皮长袍,就认出这正是昨晚把他臭 骂了一顿的醉胡子! 别人都睡得好好的,他这么早爬起身来干什么呢?小司马伏在骆驼背上看去。 只见他在梭梭树那边转着小圈子活动几下,就朝卧着骆驼的这个小沙丘对直走了过 来。 小司马的心咚咚狂跳起来,赶紧把小蛮子用劲按在骆驼肚子底下,自己爬在他 的身上。幸亏那条羊肚子毛巾,早就把小蛮子的嘴塞得满满的,要不,他看到自己 的人走了过来,还能不拚上死命叫唤吗? 小司马等那醉胡子走过来,可那家伙却偏偏磨磨蹭蹭,半天一步,半天一步, 在沙漠上转悠呢!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看这该有多么急人,他要过来查看,过来不 就得了吗?可他偏不,就是在那里晃动晃动地折腾你。 从一片清晨烟雾似的薄暗中,在那无边无际的荒沙的背景上,小司马模模糊糊 看到,醉胡子在一丛高大的花棒树下蹲了下去。他一手拿着枪,一手用什么东西在 沙里挖掘着。他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在这般寂寥无声的清晨,那轻微的流 沙声,还是传到了小司马的耳朵里。 他在沙里挖了一会,便从老羊皮长袍里摸出一样东西,急急促促地放了进去, 又匆匆忙忙地用沙盖平。然后便弓着身子,在那棵生着两根大杈的花棒树上,用匕 首刻下了一个记号。刻过以后,就又回到原来的那棵梭梭树下打起鼾来。 小司马那焦急的心情这才平静下来。东方的地平线渐渐显亮了,接着,远处一 座座沙山,也从象有无数小飞蛾扇动着银翅似的曙光中,渐渐露出轮廓。他知道, 这是黎明正在不停地临近。啊!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冒最大的危险,骑上骆驼,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赶紧逃走。 起初,他想用绊骆驼的牛毛索子把小蛮子绑在花棒树上,自已一个人走。 可又一想,当风神醒来一看,人和骆驼都不见了,还不要那小蛮子的命吗? 不,不行,我是红军战士,不能这么做。再说,匪徒们审问小蛮子,小蛮子一 定会告诉他们自己的去向,敌人依仗路熟,一定会很快追上来的。还有,这么大一 片沙漠,就是能只身逃出来,迷了路又怎么办? 想到这里,小司马便让小蛮子解开了另外两匹骆驼,先叫他爬进一匹骆驼背上 的驮篓里,把盖儿盖好.再把另一匹驮水袋和食物的骆驼拉起来,拴在驮小蛮子那 匹骆驼的后面。收拾停当以后,他正想爬上骆驼,赶早动身,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又急忙把要赶走的这三匹骆驼领上的驼铃割掉,再把所有绊在骆驼腿上的牛毛索子 割断,让这些骆驼能随意跑走,在沙漠上到处踩满蹄印,这样一来,匪徒们找不到 骆驼,也就无法追人了。 办完了这一切,他才骑上一匹骆驼,拉着另外两匹,悄没声地向西方走去。 渐渐的,沙漠上起了大雾。那雾象白烟似的,从小司马背后直涌过来,越漫越 大,越漫越大,只消一会工夫,那刚从晨光中露出的地平线便不见了,一些大大小 小的沙丘也隐没了,那些生长在沙漠中间的红柳、索索、花棒、骆驼刺、灰蓬、沙 拐枣,和擎着一串一串红宝石一样的枸杞丛,也都不见了。 整个东南方向,转瞬之间,完全漫成了一片雾海,只剩下几座特别高的沙山, 还在雾海中露着尖尖的浅褐色山顶。 小司马在沙漠里往西走了很久很久,见背后没有人来追,便让骆驼停下脚,揭 开装小蛮子的驮篓,对小蛮子说道: “小蛮子,我是红军,你是我的俘虏,你不用怕。我告诉你,我们红军是优待 俘虏的,我不打你,也不杀你,你相信吧?” 小蛮子听到小司马和自己说话,便从腊条篓子里伸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摇了 摇头。 等小司马把堵在他嘴里的毛巾拉掉,他才说道: “我不信,老鹰在沙漠里逮到了沙鸡怎么会放呢?你是骗我的!我知道你怕我 回去报信,想着就在这里把我杀了!” “不是的,小蛮子,你错了,我一点不骗你,我们红军不杀俘虏。现在,我就 放你回家。你告诉我,你有家吗?你家住什么地方?” 一听小司马问他的家,小蛮子又流泪了。 “你的家离这儿很远吗?很远很远吗?” 小司马问着,把自己的头凑近小蛮子的身边。这时,他忽然发现,象从石壁上 渗出的水珠一样,从小蛮子捂在脸上的八条手指缝里,正涌流出一颗又一颗浑浊的 眼泪珠儿。 看到他流泪,他心里也怪难过的,忙用刚才堵小蛮子嘴的那条毛巾,为他擦了 擦泪珠,一面把毛巾还给他,一面说道: “你有家我就放你回去。你说呀,你愿意回家吗?” 小司马把小蛮子捂在脸上的一双小手拉开,望着他哭红了的眼睛。不知为什么, 自己的眼角也潮拉拉的。 小蛮子把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象害羞似的点了点头,这才开口说道 : “我的家在祁连山里。” “祁连山?那你为什么到这沙漠里来了呢?” “来找我爸爸。” “找爸爸?” “是啊,是找我爸爸。那天在路上,我从骆驼肚子底下钻出来,就是想向那个 赶骆驼车的老汉打听打听我爸爸的下落……”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他叫郎木。” “叫郎木?你不认识你爸爸吗?” “不认识,他在我小时候就从祁连山里走出来的。后来听说他在这片沙漠上, 我就一个人来找他了。” “咳,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告诉你,那个赶骆驼车的老汉,名字就是叫郎木!” “你说什么?他就叫郎木?” “一点不错,我还叫他郎木老爹呢。说不定那就是你爸爸。他往东去了,你快 点去找他呀!” 小蛮子听到这话,两条往下搭拉着的眉毛中间,象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被风吹 开了一角似的,露出了几分喜悦的光彩: “你说放我走,是真话吗?” 见小蛮子直到现在心里还疑疑惑惑,小司马便一面朝小蛮子骑的那头骆驼眨喝 了几声,一面说道: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们红军优待俘虏,你为什么不信呢?” 驮小蛮子的这匹骆驼,也是一匹好骆驼,又老实,又听话。小司马吆喝了几声, 它就乖乖地趴在沙地上不动了。 “你是红军,这么说你也是土匪了?你们祭的是哪一路大神?我看你的心挺善 的,可为什么要当土匪呢?” “你不知道,红军不是土匪,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是专门打马三爷那些坏蛋 的!” 小司马说话之间,看到骆驼已经趴倒了,可小蛮子还呆傻傻地蹲在驮篓子里一 动不动,便对他说过: “你这个人可真呆,为什么还不从驮篓里出来接受释放呀?” 小蛮子抬头看了看骑在骆驼上面的小司马,见他的态度既诚恳又认真,便高兴 地从驮篓里爬出来,有点莫名其妙地站到沙地上。 在四川和田颂尧、杨森、刘湘、刘文辉这些老军阀打仗的时候,小司马看到过 红军释放俘虏。这时,尽管怕敌人来追赶,可又见小蛮子站得那么认真,感到怪好 玩的,他也就学着当时首长们给俘虏兵讲话的样儿,对小蛮子说道: “我代表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西路军通讯小队宣布:于一九三六年……于 一九三六年……”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骆驼身上弯下腰来,悄声向小蛮子问道: “小蛮子,今天是几月几日?” 小蛮子没有吱声,只把缠着羊肚子毛巾的头轻轻摇了两下。 小司马见小蛮子也说不清,便改口说: “于一九三六年天冷的时候,在沙漠里释放被俘白军,……” 说到这里,小司马又弯下身子问道: “小蛮子,你没有个大号吗?” “大号?” “就是有名有姓的名字?” “我的大号从来没人叫过,行吗?” “没人叫怕什么,你说嘛!” “我叫萨里马柯。” 小司马便又说: “释放披俘白军萨里马柯,现发给他……发给他本人……” 小司马“嗨”了一声,伸手在那件破羊皮背心里摸来摸去,可什么也没有摸出 来。当他一眼望见那匹正趴在地上的骆驼时,这才抬手向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喃喃 说道:“有了有了!”便对小蛮子说,“现发给他本人骆驼一匹,遣送回家……” 想不到,小蛮子忽然叫了起来: “这是你偷的骆驼呀,是你死里逃生偷出来的东西,我没和你搭伙,怎么能分 给我呢?” 小司马一听,不由笑道: “说你呆你还真呆呢,红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能偷东西呢?告诉你说, 我这不是偷的,是从你们白军那里缴获来的!这是战利品,懂吗?我现在发你一匹 缴获的骆驼,是给你当路费用的!” 小蛮子听完了这番话,一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面哭着说出不知在哪里 学到的词儿: “红军在上,兄弟我领情了,来日不死,当变犬马相报!” 说完以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来,把骆驼背上的东西,从另一只驮篓里往眼 前驮篓里匀了匀,骑上骆驼,二话没说,一直往东而去。 小蛮子骑在骆驼上往东走了不远,便听到背后有人声响动,回头一看,吓了一 跳,原来在那越来越厚的大雾后面,正有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向他追了上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