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凶宅 且说那马三爷的报务员小邢,一连报了几声“十万火急”,以后,急得一时说 不出话来,忙把一封电报递到马三爷手上。停了一刻,这才说道: “报告三爷:高台已被共军占领!” 马三爷顿时吃了一惊,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一边看手里的电报,一边说: “共军还真的攻高台了?这么说,凉州这边暂时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那守城的马旅长呢?还有县保安团的王团总呢?他们有电报来吗?” “有!有!”小邢一边拿另外的电报,一边好似宽慰马三爷说,“三爷放心, 高台城丢是丢了,可用不了几天,还会回给三爷的。马旅长发来的密电说:正当董 振堂和杨克明率领的红五军直逼高台城下,共党中央便从陕北发来密电,今西路军 火速撤离沙漠地带,东渡黄河,返回陕北。这封电报,已被我方截获。马旅长怕共 军接到电报后,掉头东返,逃过河去,因此便设下诱敌进城之计,并和王团总商定 :他自己带领骑兵旅撤出高台城,王团总率领民团留在城里,向五军假装投降。等 五军进城,我方援军开到,再来个里应外合,把红军第五军全部消灭在高台城里。 这封电报就是一方面向三爷报告军情,一方面要求三爷火速派出黑马队去支援他们 的!” 马三爷听到这话,才转惊为喜,把小邢打发走了以后,便令贴身卫队,火速通 知黑马队队长马四疙瘩,立即动身,星夜驰援高台。 布置好了以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迈着老步,向蝴蝶夫人住的东房走来。 蝴蝶夫人刚刚洗浴完毕,身披彩条浴衣,把一头黑发,散了满肩,正由一个侍 女帮着梳头。马三爷一看,禁不住赞美说: “夫人真漂亮啊,河西这么大的地方,恐怕再难找到象夫人这么漂亮的人了… …” 蝴蝶夫人一听,立刻笑得前仰后合,说道: “三爷有什么喜事?今晚这么高兴?”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有什么喜事?还不都是打仗的那些事吗?” “是不是又打了肚仗?” “不,不,哪里是什么胜仗?打了败仗!高台失守啦!” 马三爷的话刚一出口,那站在一旁的侍女,似乎微微震撼了一下,手指一松, 梳子便“搭拉”一声,掉到地上。那马三爷也忽然显得烦闷起来,绕着梳妆台,踱 着步子…… 蝴蝶夫人见马三爷一声不响,便又撒娇地说道: “三爷刚才那么高兴,怎么转眼之间,又象闷葫芦那样一声不响?是不是高台 真的丢了?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共产军爬雪山过草地从西康过来,已经人困马乏 了,还要跑到咱河西来干什么呢?” 马三爷一听,又回到梳妆台旁的那张靠椅上坐下,抽出一根烟,说道: “夫人,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你哪里知道,这世界上的事,都是乱七八糟的, 国民党有国民党的难处,共产党也有共产党的难处。人家都说,那些共产党,心齐, 不怕死,不讲私情,照我看,也未必尽然。人生在世,我总是这么看,那些再好的 地方,也并不是太好,那些太坏的地方,也并不会太坏。你说共产红军,爬雪山, 过草地,可算艰苦卓绝,我老马也是当兵的,没二话说,心里自然也有几分佩服。 象这样的人,他把我打败,我也服他。 可他共产党也不是不讲私情,人生在世,谁不图个高官厚禄?就是共产党里面, 这样的人也有的是。夫人说这些人为什么到河西来?照我说,一句话,也是想为自 己打块地盘!” 马三爷说到这里,蝴蝶夫人插言道: “三爷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了,河东那边,地盘还少吗?为什么他们偏要到 河西来呢?” “这一层夫人就不懂了。” 马三爷吸了一口烟,接着说: “就是因为张国焘和毛泽东闹矛盾嘛!毛泽东当了共产党的主席,张国焘不服 气,也非要当共产党的主席。他在四川,不肯到陕甘来,自己另立了一个中央,自 己封了自己一个主席。后来打了败仗,在四川站不住了,才答应取消他自己那个中 央,往北来了。” “三爷,张国焘是谁呀?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我就知道有个朱、毛。” 蝴蝶夫人一面梳头,一面说道。 “张国焘也是共产党的一个头目。他现在是红军总政治部的主任呢!他的嫡系, 就是从大别山拉出来的,后来又在川陕一带补充的四方面军。” “就是到河西来的这些人?” “对,到河西来的,就是他那部分的。这些人也是奉他的命令过来的。 为什么过来呢?就因为张国焘这人,还在和毛泽东闹分裂,想在河西打开一块 地盘,自己当河西王哪!” “共产党里也有这种人,争权夺利?” “哼!都是人嘛,人还能没有私心?我就不信人没有私心,除非是泥塑木雕, 活人就有个七情六欲。历史上君子,小人,贼寇,君王,奶奶的,照我看,都是一 锅煮,成者王侯败者贼!就拿我马三爷来说,如今前呼后拥,妻妾满门,享不尽的 荣华,受不完的富贵。可一旦败了,人家不也说我是土匪头子?” 马三爷说到这里,看那侍女还在给蝴蝶夫人慢条斯理的梳着头发,好象忽然想 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站起身来,改口说道: “奶奶的,我上当咧!我讲了这么老半天,可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个梳法?这 一根一根的理,要理到什么年月?” 机灵、胆大、好奇,什么事都想知道的蝴蝶夫人,见马三爷等急了,一面向使 女递眼色叫她退出,自己马马虎虎把头发挽成三根辫子,一面忍不住又问道: “我还不明白,张国焘既然是到河西来为自己夺地盘,那这三万多人,为什么 还跟着他跑呢?” “奶奶的,他下面的人懂个屁,还不都受了他的骗?” 侍女走后,马三爷和蝴蝶夫人,又说了些什么,暂且不提。再说司马真美,被 蝴蝶夫人救出以后,由那个年轻侍女领着下楼。找管事的人,给他找了个暂时的住 处,并且给他发了一套勤杂人员穿的半旧衣服。又叫他剃头洗澡,忙活了好一阵, 他这才坐在炕沿上,暗暗想:阎王爷还不叫我去报到,也好!看样儿,这蝴蝶夫人 是个软面善心的糊涂虫!指望我真的投降服侍她呀!没门儿!…… 他反反转转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怪困的,正要上床睡呢,那个侍女忽然又跑进 小房,悄悄向他问道: “你怕不怕?” 小司马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答道: “不怕!” 侍女听后,一面向房梁上看了几眼,一面说道: “不怕就好。” 小司马觉得她的话里有话,便向她问道: “丫头姐姐,你问我怕不怕干什么呢?我新来乍到,可什么也不懂呀!” 那侍女听见小司马叫她姐姐,心里怪欢喜的,便拉他在床边坐下,说道: “你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司马真美。” “司马真美?这名字多好听!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告诉你,我叫婵娟,你以后不要叫丫头姐姐,就叫我婵娟姐姐好了。” “那你也不用叫我司马真美。我在红军里,首长和同志们都叫我小司马。 你也就叫我小司马好了!” 那婵娟听小司马这么一说,心里感到十分投机,便又对他说道: “小司马,听我说,你晚上睡觉要惊醒点。”她见小司马听到这话有点吃惊, 忙说,“是这么回事……不过,你日后见了马家的人,可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 小司马连忙点头,又把胸膛挺了挺说:“那自然罗,保证对谁也不说!” “这就好,是这么回事:这间房是马家花园里的一间凶宅!你懂得什么叫凶宅 吗?” 小司马摇摇头道:“不懂,不懂!” 婵娟说:“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说,这凶宅就是闹鬼的房子!听说,马三爷 的大老婆就是在这间屋里上吊的!从那以后,凡是在这间房里住过的人,都会在半 夜先听到窗纸沙沙响,接着就会看到窗外闪过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 婵娟说到这里,声音颤抖起来: “人家说,那个鬼影在窗外磨蹭一会儿.便扒在窗台上,轻轻轻轻地伸出舌头, 往窗纸上舐呀,舐呀。等到把窗纸舐破,鬼就从窗纸缝里钻进来了! 人家还说,这个鬼穿着一身墨黑墨黑的衣裳,腰里扎着一根象火一样颜色的红 布腰带。她进房以后,先把那条红布带搭到梁上,然后乘着人睡熟的时候,再把红 布带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套到他的颈子上面,……” 说来也真怪,小司马不怕死,却很怕鬼。听到这里,脸色都白了。婵娟也很害 怕,声音都有些变了。她抬头望望梁上那打弯的地方,仿佛那里真有绳子拉过的痕 迹一样,望着望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们默默坐着,过了好大一会,小司马才壮了壮胆子,先开口道: “婵娟姐姐,我是红军,不应该怕鬼。可是我小时候在家里,也听爸爸讲过鬼 的故事。自从爸爸当了红军,虽然他说世界上并没有鬼神,可我还是怕呢!” “啊!你爸爸也是红军?他如今在哪里?” “他也在红四方面军,过了黄河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他。在古浪打过一仗, 就连音信也听不到了。” “你想他吗?” “想。等我回到部队以后,一定要去找爸爸,还要送给爸爸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烟袋嘴,等我去买个烟袋嘴给爸爸。” 于是小司马讲了爸爸,又讲了仍在四川达县老家的妈妈,和可爱的小妹妹。讲 了家里穷,上学没鞋穿,老师骂他、要开除他,以后他就赤着脚跟爸爸当了红军… … 婵娟越往下听,眼窝里聚集的泪水越多,听到后来,“扑嗒”一声,一颗泪珠 从脸腮上滚落下来。小司马望了望她,也含泪道: “婵娟姐姐,你也是干人家的孩子吗?” “干人?” “噢,你不懂,干人是四川话,就是穷人。” 婵娟听了,点点头道: “你说穷人,我这就懂了。我家怎不是穷人呢?你听我说,我家在高台城里, 我爹本来在那摆一个小杂货摊子,后来因为缴不上捐税,被衙门传去,打输了官司, 就把我在高台城插草卖了!” “他舍得?” “他也是没有办法呀!” “你妈呢?” “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你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第一个人贩子买去,他把我卖到高台乡下一个地主家去。 这家地主姓王,是高台县民团团总。后来我趁一个大风天跑了。跑呀,跑呀, 跑到黑河边上,过不了河,就披团丁抓了回来。王团总就把我吊在梁上打。 又把我卖给了第二个人贩子。第二个人贩子把我卖给山丹县城里的一个皮货商 人。那商人又把我卖给了第三个人贩子,第三个人贩子就把我带到凉州城插草为标, 找主出卖。我那时虽然只有十二岁,身条却长的不矮。人贩子见我长的好看,便给 我起名婵娟,想从我身上捞笔大财,所以小主来买,都叫他回绝了。后来,正巧马 三爷骑马过街,瞧见了我。他二活没说,当时就出高价,把我买了下来。从此以后, 我就当了这蝴蝶夫人的侍女了。” 婵娟说到这里,收住话音,用红袄袖儿,擦眼角上的泪痕。小司马心里非常难 受,沉吟半晌,才低声说道: “婵娟姐姐,本来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的身世就够苦了,谁知你比我还苦! 马三爷不杀我,我暂且在这也行,不过我一定要走的!等我从马家花园逃出去以后, 我一定带着红军来救你。一定的……” 小司马说到这里,抬头望望婵娟。他以为婵娟一定会高兴得什么似的。 谁知她脸上只浮起一缕惨惨的苦笑……过一会儿,扑簌簌的泪珠,就象打翻了 的珍珠盘儿,从两只大眼睛里,滚落在小红袄的前襟上,和穿着绣花鞋的脚尖儿上。 小司马望望她,她望望小司马,两人相对无言。这时,那月色迷离的窗外,从 蔽静无声的空气中,忽然传来几声深远怆凉的钟声。那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播向凉 州城的每个角落,似乎要把天下的愁思都包容进它那郁沉的古韵之中。 婵娟听见钟声,立即起身说道: “天已不早,你快歇着吧,我也该上楼看看去了。” 说着,急忙往外走,刚刚走到门口,又忽然回转身来小声说: “司马兄弟,这马三爷多变多疑,喜怒无常,杀人眼都不眨,马家花园不是久 留之地,你背着红军这份名声,将来园子里有个七差八错,总逃不掉要怪罪你的。 到那个时候,蝴蝶夫人再说好话,也救不了你了。你要走,不如早些找个机会,逃 出这个园子,远走高飞。你若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功成名就,你不用打听我在哪里, 只朝着凉州城这边,对天烧上三炷高香就行了。 到那时,我在九泉下的冤魂,也就能够瞑目了……” 婵娟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慌忙转过身子,把门打开,急匆匆地走了。 小司马在门口呆立了一阵,才转身关门上床。可是他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婵娟的影子就来到了面前,那凄惨的低语,总在耳际缭绕……等 到他昏昏沉沉,刚要睡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如 水的月亮地里,不断袭来阵阵清气。他正待抬身,发现在月色映照的窗格上,闪过 一个毛森森的影子。想到婵娟讲的吊死鬼的故事,他全身顿时打了个寒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