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匹在晨光下飞奔的白马 小司马靠在床坎,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子,气也不敢轻出一口,静等着那黑 影再现。等了一会,没见什么动静,便以为自己刚才看花眼了。可是躺下没等半袋 烟的工夫,那窗外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抬头看时,又见窗上映下一团黑 影,猫不象猫,狗不象狗,横看象长的,竖看象圆的,毛森森的,实在吓人。 这到底是什么?小司马正疑惑着呢,只见右边数过来第七根窗根上,有一个地 方渐渐潮湿了,说时迟,那时快,那湿的地方,很快便露出了一只红红的舌头! 小司马悄悄坐起身来,正等那鬼影钻进来,好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谁想进来的不是什么鬼,却是一根红柳棍儿。那棍儿足有大拇指头粗,六、七 尺长,直向他的腰上,腿上乱捣。小司马急得没法,咬咬牙,冷不防,把那根棍儿 抓住。随跟着窗外便传进来轻声的呼唤: “司马真美,司马真美!” 小司马听到叫他的名字,不由一惊,赶紧问道: “你是哪个?” “快开门,开开门,你就知道了!” “你不说是谁,我就不开!” 外边静了片刻,才用极小的声音说: “快开门,是同志!” 是同志?在这个虎啸狼吼的马家花园里还有同志吗?小司马以为是马三爷布置 人来试探他的呢,越发不开了。外边那人着了急,便改口道: “小红军,快开门,三爷传你!” 小司马这才不得不穿好衣服,跳下床来。门一打开,“哧溜”一声,就闪进一 个人来。 灯影下,只见这人身穿羊皮军大衣,头戴羊皮军帽,脚穿黑皮长筒马靴。 小司马认出来了,就是这个人,当他在大厅受审时,曾用一种奇特的眼光一直 盯着他。小司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搭拉下脸,满心不高兴地说道: “三更半夜,你来做什么?” 来人回身把门关紧,急促地说: “小司马同志,事情十分紧急,不便多说,现在我只能直接告诉你,我姓邢, 叫邢占山,是河西地下党领导人王三哥派到马三爷司令部来的地下工作人员。现在 我公开的身分,是马三爷的电台报务员。” 听小邢说到这里,小司马本来搭拉得老长的脸,渐渐收紧,脸上的小酒窝也渐 渐显露了出来。离开部队这么多天,他多么想见到自己的同志啊,现在自己的同志 突然来到面前,怎能不使他喜出望外呢?他本想跳上前去,拉住小邢的手。可是回 头一想,又怕其中有诈,怕马三爷故意设个陷阱,让他去跳,所以又迟疑着坐在那 儿没吱声。 小邢既然能身入虎穴,自然也不是一个笨人。他看到小司马脸上冷刮刮的,心 中使猜到了八九分。为了节省时间,圆满完成紧急任务,便单刀直入他说道: “司马真美同志,你识字吗?” 小司马答道: “大的不识,小的认识几个。” 邢占山又问道: “你在红军里干什么工作?” 小司马道: “连队通讯员。” 邢占山听了他的回答,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不,你不但识字,还是通讯小队的报务员,对不对?” 小司马听了小邢的话,不觉迷惑起来。他自从为了俺护老卜头,摔完手榴弹, 从敌人的马蹄下逃出来,和部队失去联系以后,从没向任何人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 分,这个蹲在虎狼窝里的邢占山,怎么能知道得这么仔细呢? 他想来想去,也得不出满意的答案。 会不会是被俘的人中间,有哪一个出卖了自己呢?在甜井子那个地方,他被马 四疙瘩逮住的时候,被俘的同志被拴在马尾巴后面从他面前经过,肯定有人看到过 他。他刚想到这里,又马上把这个念头否定了。第一,因为黑马队并没有返回凉州 城来,他们行动的方向,是西北,是向高台一带;第二,如果他们通过电台向这里 报告,那马三爷在审问他的时候,就不会轻易地放过他,更不会把他留在自己的眼 皮子底下。所以经小邢这么一问,他就象被将了一军似的,不禁慌乱起来,只得无 可奈何地反问一句: “你还能比我消楚?” 小邢微微一笑: “告诉你吧,是这样,正因为你是机要人员,所以自从你和部队失去联系以后, 部队首长就更加格外焦虑,除派出多批小股部队寻找你的踪迹以外,还专门向河西 地下党作了布置。经过我们安插在各个不同岗位上的同志共同努力,地下党很快就 知道了你落到一股伪装骆驼商队的特务手中。地下党领导人得知这一消息,便特地 给我发来了密电,让我在你到达凉州后,不惜任何代价,将你营救脱险。考虑到你 我之间,这是一次突然的接触,不可能按照地下党规定的正常手续办事,为了在这 种特定情况下,能够取得你的信任,我才冒着极大的风险,违犯了地下工作通常的 惯例,把王三哥给我的这份密电的电稿保存下来。” 邢占山说到这里,马上从上衣的皮夹缝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小司马: “你看,就是这个。” 小司马接过一看,这张密码电报上,用铅笔译出这样一行小字: “司马找到 抵园后全力营救王三哥”。小司马自己是个报务员,电报是真是假,自然一看便知。 所以,他把电报接到手,很快地看了一遍,马上就交给了小邢,并且一倾身子,扑 到小邢面前,哭了起来。小邢一面划根火柴,把电报当场烧了,一面扶起小司马, 说道:“这是什么时候?我们没工夫哭啊!我这次来找你,一是为了营救你,一是 交给你一项任务!” 小司马一听,立刻举起衣袖,擦干眼泪,问小邢道,“什么任务,尽管吩咐好 了!” 小邢把马家匪帮从高台撤出,留下民团在县城内假降红军,准备等红军进城之 后,再里应外合消灭红军的前后情况,向小司马一一作了介绍,接着说道: “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它关系着已经进入高台城的红五军三千多名指战员的 生死存亡的大事哪!所以一定要想法及时送出去。我本想利用敌人电台,通过地下 党传送,可是我得到这份情报时,已经过了和地下党预约通报的时间,联系了两次, 都没联系上。天亮以后,马三爷就要再增派两个新报务员,和我同时坐班。再想这 么办也不行了!” 小司马听小邢说到这里,早已急得心如火烧,急忙插话说: “你把情报交给我吧,只要你帮我出了这个大院,我拼死也要把它送到高台!” 小邢说: “你不用急,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也已经作了安排。也许你不知道,蝴蝶夫 人,是从小在祁连山中过着游牧生活长大,所以一到凉州城里,就象天外的鸟儿, 被关到笼子里面,一直觉得郁闷得慌。才来的那半年工夫,病了好几次,三爷怕把 她闷出更大的病来,便答应她的要求,准她每月出城打猎一次。这一阵子,兵荒马 乱,风声很紧,马三爷说不再让她出城打猎了。 可她正在得宠的时候,任性得很,还是要非去不可。马三爷怕屈了她的性子, 只得又同意她去。事有凑巧,明日正巧是蝴蝶夫人这个月出城打猎的日子,我已通 过婵娟,和她说好,让她带你一道出去。关于你什么时候动身,怎样走法,我已作 了具体布置,你在这里等着就是。” 小邢说到这里,把写着情报的小纸卷儿,交给小司马,说了一声“祝你成功”, 就出门去了。 小司马关上房门,一闪眼又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儿从窗上闪过,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先前出现过的黑影,并不是什么鬼,而是邢占山头上戴的那顶羊皮帽子幻出来 的。 小司马见自己已有得救的希望,又领受了革命的任务,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把 门一关,在地上蹦了几个高儿,接着便忙碌起来。他先把自己的破羊皮背心套到身 上,拆开沿边的几道线缝,把机密情报藏在里面。然后又把自己已经换掉的那顶缝 着红布五星的军帽,套在新发给他的老羊皮帽子里面隐藏起来,再戴到头上。接着 又把发给他的那套半旧的听差衣服,罩在身上。 他忙过这阵以后,再也不敢合眼,只是聚精会神地坐在冰凉冰凉的小土炕边, 仔细地听着窗外的动静。 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的过去,渐渐,窗格里的月痕,只剩下细细的一缕。 接着,荒塞野沙中的雄鸡,仓皇地叫了一声。没隔多大一会,整个凉州古城, 便笼罩在一片此起彼落的鸡鸣声里了。 小司马坐在土炕边,等啊等啊,耳边只听到鸡在不断地叫, 可就是听不到有 人走来的声音。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才听见门上轻轻响了三下,他便从炕沿跳下,急忙去开 门。门一打开,不禁愣住了,闯进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婵娟。 婵娟见他衣服穿得好好的,惊异道: “怎么,你一夜没睡?是不是真的闹鬼了?” 小司马赶快摇摇手说: “没有,没有,我身上怪冷呢!” 婵娟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多问,只对他说道: “蝴蝶夫人今天一早要到凉州城外打猎,要你也随从前去。你现在就作好准备, 不要到时拖地拉拉,耽误了时间,惹得夫人生气。还要记性,楼门口已经备好了两 匹马,那匹白马是给你骑的,那匹红马,是给夫人骑的。” 婵娟说到这里,又把已经写好字并且盖上蓝色图章的一封关防信函,交到小司 马手里,说道: “这是一封出城用的关防,若是有人阻拦,给他看看,他们就放行了。” 婵娟把这一切向小司马交代妥当,临了,又嘱咐了一句: “楼门口备好了两匹马,那匹白马,是给你骑的,那匹红马,是给夫人骑的, 你一定要记住啊!” 婵娟说完这几句话,没等小司马回答,便急忙转身跑出门去,然后在门口说道 : “什么时候走,有人会来告诉你的,你在房里等着好了!” 送走婵娟,小司马刚转回身,忽然瞥见窗纸上那块破了口的地方,有一只眯得 很细的小眼睛,在向屋里窥看。那小眼睛一接触到小司马的目光一晃便不见了。 小司马觉得很蹊跷,忙赶到门外察看,什么也没看到,只在残月的微光照耀下, 在结了很厚一层白霜的小窗外,留了了几个清晰可辨的脚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司马疑疑惑惑,却又无法解释。好容易挨到天放亮, 马三爷的贴身卫队才来通知,说蝴蝶夫人已经下楼,他那整夜吊在胸口的一颗心, 才略微地放了下来。 小司马走近蝴蝶楼时,听三爷卫队说,蝴蝶夫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可他在楼门 口左顾右盼,却又不见夫人的影子,心中焦急,不禁向一旁的卫队问了一声,随着 他的话音,“哧哧”一声轻笑,一个身着男装,肩背猎枪,腰间扎着皮带,头上戴 着风帽,苗条而又雄壮,威武而又秀气的人走了出来。 小司马仔细一打量,才认出这人正是蝴蝶夫人。 小司马正惊奇蝴蝶夫人的装束,出其不意,三爷的卫队,早把那匹白马,牵到 蝴蝶夫人的面前。那蝴蝶夫人也不用别人帮助,只一个翻身,就顺顺当当地跨上了 马鞍。 不是让我骑这匹白马吗?为什么又给夫人骑了?小司马正站在那里发愣,只听 卫队催促道: “愣着干什么?快上马跟上!” 小司马见蝴蝶夫人的马已经离开门口往外走了,这才慌里慌张地骑上那匹红马, 把马鞭一扬,跟在蝴蝶夫人身后,出门去了。 出了凉州城,他们便直向东南一个叫黄羊镇的地方奔来。几个随身侍卫,也马 不停蹄的跟在后面。 这时,残月已逝,疏星正沉,丘陵起伏的田野上,枯树萧瑟,荒雾凝寒。 望着那广阔的大地,起伏的山峦,蝴蝶夫人不由想起自己的家乡。她自小长在 祁连山中,一辆牦牛拉的木轮车子,一顶牛毛织的帐篷,就象草原上的小船一样, 沿着那蜿蜒千里的祁连山谷,日夜飘泊,四处为家,生活纵然艰难,却也自由自在。 自从进了马家花园,虽说吃的好穿的好,可对那祁连山的一峰一石,一草一木,都 日夜思念。所以她一出城,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她从小自由惯了,不喜欢这前呼后拥的排场,来到这喜爱的山野,更乐意清静 地领略这冬季风光。所以来到一个土坡旁边时,便让几个侍卫留在那里,只带小司 马一人向广阔的原野上尽情驰去。 渐渐、留在后边的侍卫已经不见踪影,那碟墙逶迤的凉州古城,在薄薄晨雾的 轻卷漫裹下,也已经只剩下一抹淡淡的云影。 而民视前方,那著名的乌鞘岭的银巅雪顶,却随着马蹄的移动,越来越更加清 晰了。 蝴蝶夫人望到那深褐色山峰,在雾纱中层起群叠,争雄竟奇,千姿百态,美若 画屏,不禁心旷神怡,便唱起她从小就爱唱的那支古老的歌来: 祁连山啊,可爱的山,我们从远处迎着太阳光来,…………? 正在这个时候, 从古长城断垣的迷雾里,突然驰出十几个骑马的人来,他们头戴白帽,身穿黑衣, 手中高举马刀,从他们身后直逼上来。 蝴蝶夫人回头一看,见这些逼来的人,个个都是当地普通回民打扮,和马三爷 的部队,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全身上下,便不寒而栗。她立即挥动马鞭,让坐骑 四蹄放平,就象在地上飞一样,向前奔去。不料那几匹马,却偏偏盯在它的后面, 死也不放。 蝴蝶夫人一看甩不掉那些追来的人,就有点心慌意乱。 小司马呢,此时此刻,却是另外一番心境。他最初看到山坳里闪出几匹快马, 也暗暗吃惊,可一想到邢占山的嘱咐,便肯定是王三哥前来接应自己的,又乐得两 根眉毛尖儿,也都向上翘了起来。他正想慢慢离开蝴蝶夫人,向自己的同志接近, 这时,忽见前面山口,又飞出一队人马,个个皮帽皮靴,一色的黄骠马,双刀双枪。 小司马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因为他早就听说过马三爷手中有三宝。这三宝之中, 除了骆驼商队和蝴蝶夫人之外,就是那身骑黄骠马、腰挂双刀双枪的黄骠马队了。 眼前飞奔而来的,不正是他的黄骠马队吗? 小司马焦急了,不禁快马加鞭,想抢到自己人那里,把那紧急情报,送到高台 城的驻军手里,使他们及时识破敌人的奸计,保住红军三千健儿的生命。谁知他越 往前赶,那些戴白帽穿黑衣前来策应他的人,越紧紧地围绕在夫人的前后左右,横 冲直杀,不肯离她半步,而对急急赶来的小司马,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小司马起先 感到迷惑不解,后来看到夫人的坐骑,白光闪闪,才恍然大悟,想起昨天晚上婵娟 要他骑白马,要夫人骑红马的道理,心中懊恼极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眼看着那王三哥派来的人,簇拥着蝴蝶夫人,转进一处 山口,风驰电掣般地呼啸而去,转瞬之间,便不见踪影了。不由心中暗暗悔恨自己 遇到情况,粗心大意,不能随机应变,以致铸成大错。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