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与死 正当小司马怀着悔恨的心情,左冲右撞,想闯出一条生路的时候,一匹黄骠马 突然冲到他的面前,急停横立,挡住了他的去路。小司马抬眼一看,这人正是早晨 抢先把白马拉到蝴蝶夫人面前去的那个贴身卫土,他个头很大,人们都喊他大个子 卫士。 他一见小司马,二话不说,伸过手来轻轻一夹,便把小司马夹到自己的胳肢窝 里。随即拨转马头,向凉州城里飞奔而去。 这时候,背后山坡处一阵尘土卷扬,跃出一队战马,风驰电掣般地驰来。 卫队里其余的人,发现蝴蝶夫人已经不见,又见到后边骑兵追来,哪还敢耽搁, 也便跟在大个子后面,和黄骠马队一起风一般地飞进城去。 那追来的马队是哪一部分的人呢?原来正是前来搭救小司马的王三哥的便衣队。 刚才,他们簇拥着白马回到营地,以为事情干得漂亮,人人都十分高兴。谁想细一 盘问,才发现骑在白马上的,不是叫小司马的那个男孩子,却是个乔扮男装的女人, 不禁大为惊异。因为事关重大,王三哥立刻下令,把便衣队都集合起来,再下山把 小司马抢过来。但他们一出山口,远远望到小司马已被那个大个子卫士搂下马鞍, 夹带而去,他们奋力追赶,终于没能追上,只得扫兴回到山里去了。 撂下王三哥这边不说,再说马三爷,一得知丢了蝴蝶夫人,顿时火冒三丈。他 两眼瞪得老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把黄骠马队队长叫来,指着鼻子骂混蛋、松 包,声音震得蝴蝶楼打颤,两脚跺得墙壁打忽闪。最后把一股怒气,全扑到小司马 身上,立时三刻,非要把小司马拉出去碎尸万段。 住在楼下的风神,听到这风声,差一点没吓掉了魂儿。 原来红马换白马的馊主意正是他出的。那天,马三爷留下他嘀咕了几句,就是 要他夜里住下,注意一下风声。于是他一夜起来三、四回。小司马在窗纸洞上发现 的那双窥探的眼睛,就正是他。不过,他只偷听到蝉娟跟小司马一两句对话,都是 打猎坐红马坐白马的事,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是感到在坐骑上好似有什么文章, 便想了个交换坐骑的点子。哪想到,反倒又弄出丢了蝴蝶夫人这一着,吓得他就象 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不过风神也并不完全是个脓包,在关键时刻,他的脑袋瓜子也满灵活的。 他一得知小司马被捉了回来,小眼睛一眯缝,就想出来一个点子。谁想正在这 时候,猛听到马三爷要杀小司马,便急急忙忙奔到马三爷跟前,献计说: “禀告三爷!依小的之见,这小司马万万杀不得!” “什么!你竟为他讲情!你……” 风神一看马三爷的满腔怒火又扑向自己,猛着胆子陈言说:“三爷呀,留下小 司马,就有救夫人之机;杀了小司马,可就断了营救之路了!” “你明明白白他讲!”马三爷怒目相视他说。 “简单说,留下小司马,好把夫人从共党手里换下来呀!” 听到风神这话,马三爷两眼直勾勾地盯视他一刻,就把两腿一拍,静下来了, 那砖石一般发乌的脸上,也开始有了一点血色: “这……这……这个法子,倒是一个完全之计……” 不过,梢一停顿,他又盯住风神问道: “这么件大事,交给谁去办好呢?” 马三爷脾气是不发了,可是这句普普通通的问诺,在他身边的人听来,比那发 脾气还叫人害怕呢!是啊,这计好是好,可马三爷常说共产党杀人放火,不生着熊 心虎胆,谁敢把头提在手里去干这趟买卖呢? 风神先是感到献计有功,挺得意的,使劲昂着头。听马三爷这么一说,那昂着 的头,就象被霜打过的地瓜叶子一样,很快就搭拉下来,喃喃说道: “我,我,我这个买卖人出面调停,恐怕不方便吧?” 风神本来以为他这样说能推脱过去,谁知适得其反,大厅里的人,反而都把眼 光集中到他身上了: “喂!这样的事,买卖人出面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反正是做买卖嘛,只要使蝴蝶夫人完壁归赵,三爷还能不让你赚上几个?” 听了这话,也有人低声说: “还提完壁不完壁呢,能把她接回来,也就算本事顶天了!” 整个马家大院,平时吃饭,倒有上百号人,可一到这危难时候,却连一个人都 找不出来。马三爷看着眼前的景况,又恨,又气,又伤心,眼看又要大发雷霆: 正在这时,想不到一个青年人来到他面前,“啪”地一个立正,高声说道: “报告三爷,让我去吧!” 马三爷一抬头见是报务员邢占山站在面前,便对他从上打量到下,从下打量到 上,沉吟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 邢占山见这情状,便又说道: “三爷认为我是报务人员,身负党国军机重责,不便外出?可是,我不去,还 有谁能去呢?难道我们只能唉声叹气的空谈,还让蝴蝶夫人一人继续置身在险境中 吗?三爷如果信不过我,就派两个贴身卫士,跟随在我左右,事情办不成反生周折, 就一枪把我打死,这样,党国军机,总不会泄露了吧!” 听到邢占山说到这里,满屋的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马家花园也还有这样有 血性的人!马三爷也满心欢喜,暗暗想道:好小子,倒还有一点精忠浩气,倘若事 情办成,定要给你高高地晋升!便说: “好吧!准你的恳请!不过,要遵循两条:一,带两个卫士,寸步不离左右。 这倒不是不信任你,是要保护你;二,今夜九时以前,不管成不成,都要赶到我这 里销号,届时不回,就是你出了事。我就把那个小红党处死,免得再留下去,又惹 出别的变故来!” 说到这里,马三爷来到邢占山面前,问道: “怎么样?行吗?” 邢占山规规矩矩打了个立正,大声答道: “报告三爷,行!” 晚上,小司马突然被五花大绑,在一片蒙蒙的暮色下,由一匹黄骠马用绳子拖 着,来到了东门外的沙漠中间。他哪里知道,马三爷按照与邢占山约定的时间,看 看已过九点,小邢还没有回来,便下达了活埋他的命令。直到他看到马三爷的卫队 们轮流用铁锨在沙漠里挖坑时,才意炽到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全身打着寒战,心中 刀绞似的难受。 他抬头向东望去,只见一片黄沙漫漫,在那片模糊得令人难以辨别的远方,在 深灰的地色和浅灰的天色之间,一弯月牙,显得那么惨白。他仰望长空,感到整个 天地之间,只有月牙发出的那么一点荧光。 他望着望着,视线模糊了,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想起了爸爸,想起了那份密码电报,想起了那母亲般的召唤…… 想着想着,泪水流出眼眶,哗哗地往下直淌。 爸爸啊!你也在看着今晚的月光吗?你也在想小司马吗?可是,你的小司马再 也见不到你了!原谅我吧,爸爸,我答应过给你买一只烟嘴,可是我……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个生着一脸麻子的卫兵,看到他在流泪,便问他道: “小共产,你哭什么?你在想家吗?” 他这一问,小司马更加泪如雨下。 望着空中那弯月儿,他不由又想起了千里以外的家乡,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和妹 妹。 ……妈妈,我多么想你啊,我多么想能活着回去看看你啊!我记得,有一回, 我和爸爸走的时候,你哭了,你用门口那棵芭蕉树的叶子遮着自己的脸,一直站在 黑影里,望着我和爸爸走远…… ……我走的时候,妹妹拉着我的袖子,要我用青竹篾儿给她编一只蝈蝈笼子。 我答应过她,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给她编一只最好看最好看的。当时,妹妹松开我 的袖子,拍着小手笑了…… 可是,妈妈妹妹,我再也不能回到你们的身边了…… 小司马自己也不清楚,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可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想 起来了呢?难道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是这样的吗? “你家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说话呀?” 那个麻面卫士又向他问道。 小司马歪着脖儿在肩上擦擦泪水,没有回答。 那麻子卫士,见他不吱声,又向他悄悄凑近,低声说道: “小兄弟,我也是穷苦出身。我是想问问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家里?” “我什么话也没有,你们埋吧,我爸爸会给我报仇的!红军会给我报仇的!” 小司马说完这几句话,便把头扭到一边去,谁也不理。 正在这时,只听到“当啷”一声,沙坑里的那个卫士,已经从里面把铁锨扔了 出来,一面往外爬,一面说道: “小共产,坑挖好了,不用哭了,老子这就送你回老家!” 等那人爬到坑子外面,小司马才看到这人长的脸面挺白净,可就是两只眼睛, 月光下闪烁着两股匕首一般的凶光。 他和小司马打了个照面,笑眯眯地看了一会,便冷不防地一脚把小司马踢倒在 地,接着便捞起两只小光脚,丢进六、七尺深的沙坑里了。 那个麻面卫士,一见这种情形,便对那笑面卫士说: “给他把身上的绳子解掉吧。” “不行,就要他这么去见阎王,要不,他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跑了怎么办?” 那个笑面卫士说着,仰脸笑了起来。 “还是把他身上的绳子解掉吧!” 那个麻面卫土,望望站在坑里的司马真美,依旧向那个白面卫士乞求着。 “共产党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为他求情,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去禀 告三爷!” 他说着,操起铁锨,弯腰铲了一锨沙子,就向小司马的身上填去。 小司马站在坑里,只觉得沙子和石块,就象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往他的头上, 肩上,耳朵上,鼻于上,纷纷打来。在那纷纷落在他身上的一片沙石的响声中,他 忽然想起,自己的羊皮背心里还藏着一份紧急情报,那是一份关系到三千红军生死 存亡的情报…… 我怎么把它……送……到……高……台……去……呢? 在一片沙石雨的打击下,他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怎么……能……送……去……呢?…… 那个笑面卫士一个人忙活着往坑里填了一阵沙子,见那麻面卫士,站在那里, 象个木鸡一样,动也不动,便开口道: “多少钱一张看票?” 说着,“嗖”一声扔过来一张铁锨。 那个麻面卫士,这才明白过来,是要他往坑里填沙,只得弯腰拾起铁锨,一面 填着,一面暗暗咕哝着: “才十四岁的孩子,才十四岁的孩子……” 他咕嚷归咕嚷,手里的铁锨还是向坑里不断地填着沙子。 没有一会工夫,沙土便埋到了小司马的胸口以上。 小司马渐渐感到,胸口象压上了一个青石碾盘,越来越透不过气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