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条未被发现的秘密地道 “哗啦”一声,门锁又锁上了。 小司马看到,从这个新来的哨兵一闪即逝的背影后面,飘落下一张小小的纸片。 已是黄昏时候,暮色正在一寸一时的吞噬着屋里的最后一点亮光。 小司马由于受到死刑宣判的猛烈震憾,精神恍惚之间,开始没有注意到那张纸 片。稍微定神以后,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那张纸片上的时候,他便用戴铐的双手, 把它拾了起来。就着朦胧的暮色晨开看时,只见上面残存着这么几行小小的铅字: ……沙漠,沙漠里苦不堪言,使跋涉者灰心丧气。 ……沙漠里也有甘泉,但它常常在沙漠底层流动,不易被人发现。只有不靠救 世主恩赐,历尽千辛万苦百折不回的人,才能找到它的所在。如果你…… 小司马看着这张纸片,开始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看着看着,才注意到在一个 “有”字,一个“人”字,一个“救”字,一个“你”字的下面,各有一个黑点。 他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单单在这四个字下面点上黑点?后来他把这四 个字连起来读,眼前才忽地豁然开朗。 原来这四个字连起来,就变成了——“有人救你”。 有人救我?小司马的面前,顿时闪过一道亮光。但这道亮光,就像流星忽而划 过沉沉的夜幕一般,很快就消失了。 他想:不可能有人救我,不可能!如果在敌人的监牢里,自己的同志,是能够 来救我的。如今我是在自己人的监牢里呀,在自己人的监牢里,有谁来救我呢?… … 小司马正想之间,忽然门锁开了! 他以为这是吕左来了,是吕左带肃反委员会的人来对他执行枪决的,所以他 “呼啦”一声便从墙角落里站了起来,举起自己带铐的双手,便向来人的头上砸去。 可是,他用力砸下去的一双手,却被另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 小司马抬头一看,抓住他的手的,正是邢占山! “小——邢!” 小司马又惊又喜,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便扑在他的肩上痛哭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情况还很危险!” 小司马听到这话,从邢占山的肩头爬起来,歪起头在自己肩膀上擦了擦眼泪, 举起手里的纸片问道: “这是你……” 邢占山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点点头道: “我刚一到就听说吕左已经宣布了对你的处理。我怕你年纪小,一时想不开, 才想先来给你说一声儿。” “你怎么能把这纸片送进来的呢?” 小司马不解地问道。 “情况很复杂,一时讲不清楚。总起来说,这个肃反委员会里也有好人,他们 对张国焘不满,但力量太弱了。” “你这次……” 没等小司马往下再说,邢占山就解释说: “我这次和你见面,也是他们的秘密安排。我来主要是告诉你几个情况: 一、王三哥从河东开会回来以后,通过那次朱玉堡事件,就是你们被马四疙瘩 追堵,赵云龙赵云虎和老七头牺牲那次事件……” 小司马一听赵云龙赵云虎已经牺牲,急忙问道: “怎么,赵大哥赵二哥都牺牲了?” 邢占山来不及详细叙说,只简单地答应了一声,便接着往下说道: “是啊,他们就是在那次事件中牺牲的,他们牺牲得很英勇!王三哥通过这次 事件,查出了兰荣原来是个叛徒,就把他很快处理掉了;二、兰荣虽然处理掉了, 但通过送走情报一事,匪首马三爷已经对我起了疑心,在这种情况下,王三哥便通 知我从凉州城里撤了出来;三、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说马三爷又增加了两个新报务员?我后来才知道,这两个报务员来主要是担负 截获我方密电和冒我方名义向我方下属单位拍发假电报的,而且就在我执行人质交 换任务的那天晚上,他们就以西路军总部的名义向下属部队发过一份密电……” 小司马听到这里又沉不住气了,赶紧问道: “他们的密码本是从哪里弄到的?” 邢占山说: “你别急,你别急,我这次到西路军总直肃反委员会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小邢说到这里,便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本密电码和一支勃朗宁手枪,小司 马一见这两样东西,便脱口而出地说道: “这把手枪是吴诚的,密码本也正是他从我手里拿走的那本!” 小邢接着说道: “对,这两样东西,都是那两个新调来的报务员亲自从你们电台副台长吴诚手 里接过来的。据他们说,吴诚被俘以后,开始表现还不错,后来马匪从他身上搜出 了那本密电码,他才彻底投降叛变过去的。他叛变以后,便把他以越狱逃跑的方式 重新派遣回来。” “这个坏蛋,原来叛徒就是他自己哪!” 小司马不由骂了一句。 小邢点了点头,往下说道: “一点不错,叛徒正是吴诚,他不仅仅是叛徒,还是杀害红军的反革命呢!” 小司马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邢占山说: “世上真有些碰巧的事,他由马三爷亲自安排越狱逃出以后,正巧在凉州城外 一处古庙里遇到了你们电台掉队的老台长。他见老台长身上带着密码本,便用石头 把老台长砸死,抢过密码本返回了部队。” 小司马听到这里又问道: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刑占山说: “那老台长后来被地下党的同志发现,经过抢救,又活了过来,现在还在当地 一个老百姓家里养伤。我这次,也把他亲笔写的材料带来了!” 小司马听刑占山说到这里,不由又向道: “你既然来到高台,也到了总直肃反委员会,为什么不赶快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们呢?” 刑占山说: “我来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到了以后,才知红军内部情况也很复杂。肃 反委员会安排我和你秘密见面的那个同志说。肃反委员会的实权掌握在吕左手里, 这人是张国焘的死党,一贯飞扬跋扈,他目前把吴诚当作亲信,和他拉得很紧,所 以不能把这些东西交到他的手里。” 小司马道: “那怎么办呢?” 邢占山说: “你放心吧,我已经托那位好同志,代向西路军总部联系,只要一得到通知, 我马上就去见总部首长,把这些情况连带那份紧急情报的事,一起向他们说明。我 到那一说,你的问题就清楚了。你一定不要发急,一得到领导同意,我会立刻来救 你的! 邢占山说到这里,忽然听到门口那个哨兵轻轻咳嗽了两声。 来不及再说什么,便向小司马招了招手,急步朝门外走去。随跟着,“哗啦” 一声,哨兵便把房门重新锁上了。 刚刚还在做死的准备,现在又要做生的打算,生活的道路是多么曲折而又奥妙 无穷啊! 小司马蹲在小土房子里等呀,等呀,等邢占山带着人来释放他。可是,直等到 暮色苍茫,宜等到月儿东上,一直没有人来。 好静的夜啊!静得格外反常!连吕左、吴诚,一下子也都不见了,他们到什么 地方去了呢? 小司马感到自己似乎是被人们完全遗忘了。他等啊,等啊,不知什么时候,便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影影绰绰感到,又回到了故乡,手上还戴着手铐。为什么戴着手铐回来了呢?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觉得眼前都是奇奇怪怪的事儿。记得刘二棒棰家的房子是分 给贫农团了,不知为什么吕左却穿着长袍马褂站在那儿。他还看到父亲正挑着一担 谷往刘二棒棰家里送,扛着枪跟在后面的乡丁却是吴诚。他一点也不懂,吴诚什么 时候当了乡丁的呢? 他沿着山路一直向前走着。那山好象是大巴山,很高很高,一直高到天上。他 抬头一望,见峰顶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大字:“饮水思源”。他一面望一面心里想: 这么高的山上,哪来的水呢?于是便顺着石级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他走啊,走啊, 一转弯,看到天上有一颗碗口大的红星在闪闪发光。 他心想,这颗红星不是在川北苏维埃门口的白石灰墙上画着吗?它什么时候飞 到天上去了呢? 他走到山顶一看,才知道那颗红星不是在天上,是在一只红军的军用水壶上。 那水壶上的红星,一闪一闪,亮的才神呢!那水壶底朝里,口朝外,清清的泉水, 顺着壶口往外流啊,流啊,没有个流完的时候。他越来越感到奇怪,为什么这只水 壶里的水总是流不完呢? 他来到跟前这才看清,这只水壶没有底,是大石缝里的泉水流进壶里,又从壶 口流出来的。他还看到在那大石缝的旁边,有好多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开掘源头。人 很多很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过,他从很多人里,仿佛看到了老七头, 看到了赵云龙,赵云虎,还有罗大勇……他一想,不对呀,他们在沙漠里,怎么能 到这大山上来呢?他又一想,感到还不对,呀,他们不都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呢… …? “轰!轰!轰!” 炮火的强烈闪光,透过小窗把小土屋照得一明一暗。炮弹爆炸时掀动的气浪, 把屋子震得摇摇晃晃。小司马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只见窗外的半个天空 都被炮火照红了! “■■■!” “■■■■!” 紧接着,轻重机枪的射击声,搅成了一锅粥。 “轰隆隆!” “轰隆隆隆隆!” 大炮的闪光,继续把天空照得一亮一亮的。 原来一片死寂的县大堂大院,突然乱成一团: “怎么搞的?” “什么事?什么事?” “城外的马匪骑兵旅攻上来了!” “民团王团总叛变了,占领了文庙!” 正在这时,“哗啦”一声,门锁开了,电筒光下,邢占山带着两个红军战士走 进屋来,喊了一声: “小司马!……” 他正要扑上来为小司马打开手铐,只听“啪”地一声,邢占山便一头扑倒在小 司马的面前。 小司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抬头一看,才发现墙的拐角处吴诚正露出半个脸 擎着手枪向他瞄准。 “啪!” 这一枪正巧打在门框上,门上的积尘随着硝烟“哗哗”地落了一地。 吴诚见第二枪没打准,扭头就跑,一个红军战士,紧跟在他的后面追了下去。 “钥匙,钥匙!” 倒在血泊里的邢占山,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 剩下的那个红军战士,赶紧回到他的身旁,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一面扶着他 .一面问道: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邢占山无力地摇摇头,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 “钥匙!钥……匙!……” 那个红军战士这一次听懂了他的意思,马上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小司马手上 的手铐打开了。 小司马的双手一恢复自由,就上前紧紧抱住了邢占山,哽咽着喊出了一声: “小——邢!” 可是,邢占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见他嘴角微微一笑,头便无力地歪在那个 红军战士的肩上了。那红军战士猛然推开呼喊着的小司马,背起邢占山一边跑一边 喊:“快撤!”等到小司马喊着追出房门,只听到背后“轰隆” 一声,一颗重型炮弹落下来,在一阵强烈的闪光之下,小屋便整个地倒塌了。 小司马从硝尘和碎瓦中站起来以后,才知道天色已经亮了。 这时,他借着东方升起的曙光,看到从隔壁塌倒的屋框里爬起了另一个人。这 个人个子大大的,背向前微微地弯曲着,腰里别着一根九寸十三节的竹管烟袋…… 这不是卜汇同志吗?这不是老卜叔吗? “老卜叔!老卜叔!” 小司马踏着瓦砾堆向老卜头奔了过去。 曙光渐渐升起来了,那西天上的月儿,上面和下面,各衬着一条长长的云带。 这两条云带原来是白色的,渐渐地,它变成了桔红色。那越来越淡白的月儿, 嵌在它的中间,就象眼帘里含着一只巨大的眼球。 这是谁的眼睛,正这么冷漠地看着人间啊? “老卜叔!老卜叔!” 小司马来到了老卜头的面前。 可是老卜头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一句活也不说。 “老卜叔,你快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座被炮弹轰塌的 房框子里动都不动呢?” 老卜头还是一声不响。 看到老卜头那忠厚朴实的样儿,小司马不由又想起了他的外号——“不回头”。 原来老卜汇是大别山区金寨县汤家汇人,今年已经五十上下。他家里有一个妻 子,两个女儿。一九三三年红军离开大别山往陕南川东这边开拔的时候,正好从他 门口经过。当时领导上照顾他,让他回家看看,可他只去了一袋烟工夫,便又跑着 出来追赶队伍了。他老婆一手拎着大伢儿,一手抱着小伢儿,站在门口送他。他却 只顾闷着头往前赶队伍,竟忘了回头再望望站在门口的亲人。从那以后,人们就不 再喊他“卜汇”,干脆叫他“不回头”了…… “老卜叔,你怎么啦?” 小司马摇晃着他的两肩。 在小司马的摇晃下,这个路过家门不回头看一眼亲人的红军战士,只把戴着镣 铐的双手举起来,说: “小司马,你离我远点,你走开吧.他们说我是反革命呢?” 小司马赶快说道: “他们冤枉你,老卜叔,你不是反革命!” 这时只见老卜头垂下头叹了口气: “小司马,他们没冤枉我,我是。” 小司马以为老卜头叫炮弹震昏了,紧接着说道: “你是反革命?你为什么承认你是反革命呢?” 老卜头道: “因为我反对张国焘,他不听中央的,把我们这么多人领上死路,自己跑了。 我是从心里信不过他,他们说这就是反革命。如果说这就是反革命,那我应当算上 一个……” 小司马看到老卜头那么纯朴,坚实,感动得眼泪都淌了下来: “这里也没有人看你,你为什么到这工夫还站在房框子里动都不动呢?” 老卜头说: “这也不是在国民党那儿,如果在那儿.我早跑了。可这是在咱们自己这儿呀, 这组织上没讲放我出去,我怎么好走呢?”停了一会,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向小司马问道: “听说你也被他们管起来了,你是怎么出来的呢?” 小司马说: “老卜叔,我还有好多活要和你说,可现在没有时间细说了。我只告诉你,马 匪攻城了,王团总叛变了,我们不能再等在这里,我们要去和敌人战斗!” 老卜头说: “去打马匪,这我赞成。你看我这一双手还铐着,怎么办呢?” “砸开它!” 小司马去替老卜头砸手上的镣铐时,这时老排长慕友思正巧跑了过来: “小司马!老卜头!我来了,我把钥匙带来啦!” 他三步两步跑了过来,一面给老卜头打开手铐,一面说道: “我一听到炮响,就想赶快来解救你们,可没有钥匙怎么办呢?已经到了这个 时候,我也就不管那些啦,带着侦警排的同志赶到肃反委员会,哪想到,那些东西 早跑了,屋里连个人影也不见。正巧这时有个战士背了个负伤的同志进来,我才从 他身上找到了这把钥匙……” 老卜头一听,瞪着两眼问道: “你带侦警排到肃反委员会,你不怕他们说你是反革命?” “哗啦”一声,老卜头手上的镣铐打开了,老排长一面把它扔进瓦砾堆里,一 边说道: “我救的是好人,又不是反革命,我怕他个老鬼?老子横竖就这一条命,不管 它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帽,只要他谋害咱们工农,我就舍得跟他拚!这些狗娘养的, 不知安的什么心!肃来肃去,全肃的自己人!马匪要是再过几天不攻城,下一步就 肃到我的头上噗!……” 老排长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城的四周到处都响起了枪声和炮声。 在一片枪炮声中,老排长慕友思带着老卜头和小司马刚要向枪响的地方奔去, 忽然发现吕左带者一个看牢的哨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挥着手枪叫道 : “站——住!站——住!” 连没等老排长站下回话,火光一闪,只听“轰隆”一声,一颗榴霰弹便在面前 爆炸了。 等老排长他们三个爬起来,吕左和那个哨兵,早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 他们上前看了看,吕左仰面躺在一片瓦砾堆里,一口气也没有了。他那戴白手 套的左手,还习惯地擎在鼻梁上,只是眼镜已经不见了,两只灰色的眼球,也被弹 片挖了出来。 老排长象是要说句什么,不知为什么又没说出口。只弯腰把吕左的手枪拣起来, 交给小司马;又把那哨兵的七九步枪交给了老卜头。他说: “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拚命整自己的同志,好象不整死几个, 就显不出他革命似的!可整来整去,却反而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嗨,小司马,老卜, 这两支枪,早交到你们的手里就好了!” “老排长!老排长!” 老排长说到这里,听到有人在远处叫他,便一溜烟地朝硝烟涌动的街巷跑过去 了。他一路跑还一路喊着: “小司马!老卜头!东城吃紧了,你们快奔东城去吧!” “轰!轰!” “轰!轰!轰!轰!” 几颗炮弹接连在小司马的面前爆炸了。 他从卧倒的地方爬起来,一看不见老卜头,便跃身从烟硝火浪里扑出来,一个 劲地朝东城跑去。 离东城城墙还有一段路,小司马就远远地看到,在几条桔红与深灰相间的云带 背景下,在暗灰色的城垛口前面,站着一个脊背微微弯曲的高大身影。 他身后靠着一支步枪,两手紧握一把叉草的钢叉,把已经爬上城垛口的敌人, 一个又一个地推了下去。 “■■■■!” “■■■!” “啾!啾!” “噝——!” 敌人的枪弹把土城的垛口,点下一排又一排小眼,掀起一层又一层黄土。 那个大个儿——老卜头,在蛛网般交叉的火力面前,直竖竖地站着,躲也不躲, 闪也不闪,只顾用钢叉扠那爬上城来的敌人。 “噗——!” 敌人的重机枪一叫唤,就立刻在他面前的胸墙上,烙下了几十个枪眼。 小司马看到这种情况,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前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 “老卜叔!快卧倒!” 老卜挣开小司马的手,一面继续用大叉子去叉敌人,一面重复着嚷道: “为什么敌人打不中我呢?这些个笨蛋!为什么敌人打不中我呢?这些个笨蛋! 让敌人打中总比被自己人打中好!让敌人打中总比被自己人打中好!” “呯!——呯!” 小司马卧倒在他的身旁,把那支七九步枪从射击孔里伸出去,一枪接一枪地放 着。 因为他长的小,所以乍一看去,他肩头抵着那支长枪,简直象扛着棵大树一样。 “老卜叔!注意隐蔽,敌人又在向你瞄准了!” 小司马一面不停地放着枪,一面大声叫喊着,那翻卷的硝烟,不时把他呛得咳 嗽起来。 在敌人的机枪火力下,城墙的土垛口,一个接一个地被削平了。 小司马一只手扣七九步枪的扳机,一只手用力去拉老卜头那件老羊皮袄的后襟。 啊,他被关在土屋里好象有很长时间了,小司马在一瞥之间,忽然发现,他那 件老羊皮的背后,已经被土屋的墙壁磨破了两块地方。 “你不要拉我!你不要拉我!” 这个大别山的农民,说话总是喜欢重复: “让敌人打死,我心里痛快!因为我是一个红军被敌人打死的。如果叫自己人 打死,让我对家里人怎么说呢?可是,他们就是打不到我,我直条条地站在这里, 他们都打不到我。这些马匪,怎么笨成这个样子!” “呯!——呯!” 小司马一面抱着七九步枪向敌人阵地上射击,一面突然大叫起来: “老卜叔!快!敌人推着带轱辘的登城梯子过来了!一架!两架!三架! 四架五架六架!……一共是十一架!都靠到城墙上来了!他们爬上来了!他们 爬上来了!” “呯!——呯!” 小司马继续射击着,他推大栓拉大栓的时候,简直象抱着碾棍打坠坠一样,累 得直咬自己的嘴唇。 “不用着忙!” 老卜头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着,一面用他那象大别山里青冈树一般结实的两臂, 艳稳地撑住钢叉,一见敌人快爬到顶上,就用钢叉把梯子猛力向外一推。 小司马从枪眼里看得很清楚、敌人的登城梯在老卜头钢叉的猛劲推动下,先是 慢慢离开了城墙,然后,便直直地立在那里。接着,便向外倾斜,最后,便在马匪 的一片绝望的号叫声中,“唿隆”一声倒了下去! 老卜头一个人接连推倒了十架梯子。 小司马看到,这时他那布满了皱纹的黑脸膛上,汗水象油一样的发着亮光,直 往下流。他顾不上擦那流下的汗水,只是越来越沉重的喘着粗气。可是,正在他快 要精疲力尽的时候,敌人的第十一架梯子,又靠到了他身下的城墙上。 小司马的步枪子弹打光了,他便换上手枪打,手枪子弹打光了,他便一只手握 着一块石头,伏在城墙的垛口下面。这时,他清清楚楚看到,那第十一架登城梯的 每根木槽上,都弓腰爬着一个马匪。 小司马伏在那里,一面望一面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老卜叔!老卜叔!” 他数着数着忽然大叫起来: “这架梯子上一共有二十三个马匪!象一串蚂蚱!” 就在这时,只听“唿隆”一声,象决堤的洪水,几乎所有的人都从西门往这边 涌过来了。里面有商人,有店员,有妇女,小孩,红军伤员,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哭声,喊声,叫声,和密集的枪炮声搅成一片。 正在这片混乱之中,老排长慕友思赶来了。 “老——排——长!老——排——长!” 老排长慕友思发现了小司马,便向他这边赶了过来。 “老排长,老排长!出了什么事了?” 慕友思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 “天亮以前,敌人打第一发炮弹的时候,风神就跑了!” 小司马问道: “有哨兵看着,他怎么会跑掉的呢?” 慕友思一拍大腿说: “唉,事情坏在吴诚身上,是他去打死了哨兵把风神放走的!” 小司马又问道: “四门都关着,他怎么跑出去呢?” 慕友恩又一拍大腿道: “嗨,事情义坏在吴诚身上,他事先和王闭总秘密挂上了钩,所以王团总一叛 变就先占领了文庙。为什么先占领文庙呢?原来马旅长这些天从西关外面往城里挖 了一条秘密地道,直通文庙的大殿!风神就是从那里逃走的。 风神出去以后,就把马匪从那条秘密地道里带进城里来了!” 小司马接着又问道: “咱们怎么一点也没觉察呢?” 慕友思第三次拍了一个大腿,把头一低说: “他妈的!这事还是坏在吴诚那个小子身上。他诬陷你是叛徒,转移了目标, 使你带回的情报起不了作用,这就坏了我们的大事!现在,真相大白,一切也都晚 了!叛变的民团已经打开了西门,现在马匪已经大量涌进城里,街上已经血流成河 了!” 老排长说到这里,平生第一次流下泪来。 正在这时,小司马从城头上看见,在高台城南,在闪灼着一排雪峰的祁连山下, 马匪的骑兵正在象蚁群一般集结;在城北,在大黑河的对岸,在残存着长城遗迹的 矮山上,敌人的炮兵阵地上空,也在飘起一团又一团蓝烟,他们的弹着点,正在不 断地东移;在东面,在深灰色的云渐渐染上一层微红的天幕下,马匪军正在集中力 量,作最后一次登城…… 突然,我军阵地上的呐喊声和敌人的鼓噪声,在跟前爆发起来。 小司马低头一看,只见那架爬满了二十一个敌人的长梯顶上,爬在最上面的那 个敌人已经扒住了城垣。 说时迟,那时快,老卜头“呼”地一声,跳将起来,端起那杆叉草的钢权,向 那个敌人捅去!不巧被那个敌人抓住了叉柄,两人便你拉我推地相持起来,老卜头 运运劲把叉子用劲向外死推,梯子刚刚离开城墙一点,那家伙又紧紧拉住叉柄,使 梯子又重新靠在城墙上。小司马一看老卜头一时胜不过那个坏蛋,便跑到老卜头身 旁,两人抱住叉柄,一起向外推。他们推呀,推呀,梯子顶上那个敌人终于支持不 住,哇地一声摔下城墙去了!而那架梯子,也眼看离开城墙,向外倾斜起来。正在 这时,忽然“噗通”一声,老卜头便扑在地上不动了。小司马转身看时,才知道他 背上中了敌人的穿心子弹。老卜头一句话也没留下,只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小司 马一眼,便合上了眼皮。 过了好久,那两只紧紧抓住叉柄的手,才似乎有些不。情愿似的,慢慢地,一 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松开了。 小司马忍不住号陶大哭起来,因为这双同旧社会的恶势力苦斗了大半辈子的手 腕上,由于长期戴着镣铐,临死时还残留着一圈深深的伤痕。…… 敌人的马队,已经潮水似的涌满全城各条街巷,马蹄,从红军堆满街巷的伤员 身上,横踏竖踩。他们的马刀,对着不管什么人,一个劲地乱砍乱剁。 眨眼之间,几匹黑马,已经来到小司马背后。他看到跑在前面的那人,身披黑 色披风,手挥两把马刀,正向他发出一阵狞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共产,咱们又见面了,向我投降吧!” 小司马还看到,在他身后,一匹白马前蹄跃起,马上那个扎皮带的圆西瓜,挥 着马刀,向徒步和他混战的老排长慕友思一面砍杀,一面吼叫: “还我的毛皮!还我的毛皮!告诉你,我损失的每一根毛,都要你用一个共产 兵来偿还!” 这白回回一面吼叫着,一面转动着他那蠢笨的西瓜上身,挥起马刀,直向老排 长的头上砍去。…… “哈哈哈哈!” 黑披凤一闪,那马四疙瘩,已经从马背上跳将下来,举着两把马刀,一步一步 地向小司马逼近: 和背后敌人包抄上来的同时,那架爬满二十一个敌人的登城梯上,爬在最前面 的另一个马匪,两手又抓住了城墙垛口,眼看就要爬上城来。 小司马抡起七九步枪,向他头上打去。谁知那家伙把头一偏,枪托落在城垛口 上,因为用力过猛,“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枪托打断了,小司马又发现了染着老卜头鲜血的那把钢叉,他趁那匪兵把头向 后一缩的机会,抱起钢叉,向那登城梯子捅过去。他也象老卜头那样,权住梯子上 的木橧,拚死一推,梯子便离开了城头,向外倾斜。 他看了一眼从背后正逼过来的马四疙瘩,为了使那梯子偏离中心,小司马又扔 掉钢又,一横心,奋不顾身地向前用力一扑,一撞,抱住梯子顶上的敌人,一边赤 乎空拳,奋力搏打,一边用腿蹬住城墙,奋力一跃,使那攀附着二十一个敌人的登 城长梯,猛地向外倒去! 他,再也没法返回城墙,也随着长梯倒向城外的沙漠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