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在推我。啊?天亮了,所有人都在叠被,我急忙起来,这 才发现浑身上下湿透了,昨天晚上没脱衣服。被子刚叠好,起床号就响了。“你换 一件衣服。”班长指指我说。我从包裹里掏出一件新的穿好。 外边很快就响起了集合哨,这一次有新兵,也有老兵。看老兵的样子有些邋遢, 居然在队伍中还嬉笑打闹。而这边的新兵却是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不敢说。队伍 喊着口号跑出营门,远处的民房冒起炊烟,我边跑边打量周围。墙上根本就没有电 网,也不高。整个部队像埋在树林中的一所小房子,跑了大约两公里,眼前出现一 座海拔不到200 米的小秃山。老兵们顺着山下跑了过去,新兵却在山脚下停住了。 “眼前就是著名的王八山,别小瞧这座小山,我想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王八 山?什么怪名字。值班的班长继续说:“看见了吗?从这边爬上去,从那边下来, 最后三名再爬一次。”接着他一挥手,“冲!”新兵们呼啦一下冲向山顶,前前后 后的都是人,惟恐自己是最后三名。小山都是石头,没一棵树,山坡又陡,没几下 就已经有人摔倒。跑在前面的人把松动的石头踏松后,那些石头顺着山坡滚落下来。 后边的人,边向上爬,边躲避滚下来的石头。好不容易到达山顶的时候,才发现在 山顶一小块空地上,有一块纪念碑,下面有八座坟墓,每块墓碑上都有一个名字, 我没敢仔细看,但是还是看到了这里葬着的是烈士。上山不容易,下山更他妈不容 易。跑也不是,走也不是。跌跌撞撞地向下面跑。新兵连长和排长已经早早站在山 下,向上面看着。不敢回头看后面有没有人,前面已经有很多人了,一直跑到山底,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头看山上,居然还有十几个人。 队伍站好了等那三条“小尾巴”,最后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胖子。三个人耷拉 着脑袋站在一边。军令如山。没办法,留下一个班长监督外,其他的小跑着回到了 营区。这个时候意识才开始渐渐清醒,远远地望着那座王八山,突然觉得是那么高。 洗漱、叠被动作要快,班长叼着小烟走来走去,“班长,我这个行吗?”床上 的王波问。班长左瞧瞧,右看看,点点头。连野也叠完了,“我这个呢?”班长只 看了一眼。“大面包,不行!”连野又将被子展开,跪在上面用力地压着。我一直 慢吞吞地叠着,用手指掐着棱角。总算磨蹭到外边吹哨我们才停下,“把褥面抻平 了,去两个人打饭。”我从床上跳下来,班长看了一眼我的“大面包”没说什么。 在部队吃饭前是要唱歌的,真够奇怪的,而且那歌也没听过,但是觉得挺难听 的,“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没什么旋律不说,感觉大家都不在一个 音儿上,“……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啥玩意比钢铁还硬啊。扯着脖子嚎了半 天,才唱完了。老兵先进,新兵后进。先进去的老兵都已经坐在那里吃上了,而新 兵却都围站在桌子前,班长看看都齐了。“坐下。”大家才“哗”的一声坐下。我 瞟了一眼班长面前的碗,里边满满一碗米饭,再看我的,米汤里飘着几粒米。王波 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咸鸭蛋递给班长,献媚地说:“班长,我给你买的。”“真他妈 会拍马屁。”我一边喝着米汤一边在心里骂着,我咬了一口馒头,马上又吐了出来。 实在是吃不下去,碱大不说,根本就咽不下去。连野倒吃得很香,头都不抬一下。 算了我不吃了,刚想起身走,被王波拉住。“你不能一个人走……”班长抬头看了 我一眼说:“怎么吃不下去啊?刚来都这样,过两天你就吃了。王波教教他规矩。” 我一直等到其中一个新兵吃完了,我才站起身,随着他走了出来。两人成排,三人 成队。我走在那位战友的身后问道:“哥们儿,来几天了?”他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边走边回答说:“三天。”“哦,家是哪的?”“铁道游击队知道吗?”“知道啊!” “我就是那儿的。”“芦苇荡?”“不是什么芦苇荡,是枣庄。”啊,敢情当兵也 是要有革命基础的,那哈尔滨有什么啊。我就知道小日本的731 ,上学的时候去过 那里参观。 我坐在炕上,看着他们回来的人在那里压被子,挺好的被子为什么非要压扁呢。 班长路过窗户的时候,向里边看了看。隔着窗户对我喊:“哎,新来的,上去整理 内务,你觉得你的合格了?”我脱下鞋,爬上床,刚打开被子,外面又响起哨声。 我急忙合上被子,跳下床。所有新兵都在外面集合,新兵连要检查内务。几个班长 跟着连长走进各个房间。“二班长进来!”连长站在门口喊。我们班长急忙跑过去。 很快班长回来了,一指我和连野:“你!你!回去重新整理内务。”进了房间一看, 我和连野的被子整个被摊开了,那位孙连长神情严肃地说:“这样的内务怎么行? 赶紧整理,一会团里要检查。”我按照王波在被子上用油笔给我画的线,重新将被 子一点一点地压实,可是被子里的棉花是新的,我刚一松手,被子马上就像发酵的 面包,又厚实起来。几次反复都是这样,连野的被子也是这样,这可怎么办?我看 见在牙具柜里有一串别针……活人能让尿憋死? 我俩回到队伍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在练习齐步走、跑步走了,不难,很快就 适应了人腿的起步、停车。休息的时候,班长坐在旁边,我拿出一支烟递过去: “大哥你来了多少年了?”“大哥?”“不是!班长!”“不多,两年。”“哦, 就比我们多一年是吗?”“怎么多一年你不服啊,比你早来一天就比你资格老,懂 吗?”我急忙点头,“懂,懂,跟监狱一样。”“什么监狱,部队就是部队,怎么 能跟监狱比。”我心里说,跟他妈监狱有什么区别。 来到部队的第七天,一大早,所有新兵换上崭新的军装,破例戴上了一道杠的 列兵军衔。九点的时候,全团上空响起了沉重的哀乐,今天是送张宇光的日子。他 的骨灰上盖着鲜艳的军旗,被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远远地能看见王八山站满 了士兵,从山顶分两排一直延伸到山下,足足有三公里长。四名士兵慢慢地走过我 们每一个人,每经过一列队伍的时候,都会听到口令:“敬礼!”口号拉得很长, 一直延续下去。“小军官走好!”我在心里默念。我们目送四名士兵一直到达山顶 以后,顿时枪声大作,足足响了十多分钟。王八山上又多了一座坟墓,而这个烈士 我认识。(写这一小段的时候,情绪过于激动,几乎无法继续写下去。事情过去十 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我仍然记忆犹新。) 张宇光被中央军委授予一等功臣勋章,追认为烈士称号。他的父亲来了,脸上 没有泪水,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老人家经常一个人走在营区里,看着我们这些士 兵。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几天后就回去了,而儿子的骨灰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之后的日子度日如年,我翻出临行前同学送给我的那些日记本,挑了一本杨超 送给我的,开始在闲暇的时候写日记。新兵三个月的集训期,不到一百天,但是在 我们这些新兵的心里,下老兵连是惟一值得期盼的事情。日子久了,我知道了班长 姓娄,吉林珲春人,我也知道了连野打的那个班长是四川人,我也知道了,我们连 里除了我跟连野之外,没有哈尔滨的兵,而且他们很多人对黑龙江兵特别反感,具 体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从那些老兵的眼里隐约能感觉到点愤怒。 时间这个东西有时候会像兰州拉面一样,有时候会抻得很长,有时候又会揉得 很短。白天训练是龙须面,晚上睡觉那几个小时是刀削面。要站岗,晚上还有几次 紧急集合,你不可能期望睡一个完整觉,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记得有一次,我睡 得太死了,当时是班长值班,全连新兵跑了一大圈都回来后,发现我仍然睡着。班 长诧异地说:“唉,赵博的动作可是够快的,大家都刚进屋,他居然都脱下躺下了。” 班长没叫我,第二天,连野才把这个事告诉我,当时根本就没听见什么紧急集合哨, 我说那一晚上睡得那么香甜呢。 新兵训练很多科目是固定的,都是按照统一安排科目执行的,从基本的军姿到 复杂一点的单杠、双杠等器械,每天一趟五公里轻装越野,都跟小便一样,只能多 一趟,不会一点都没有。当然少不了“文化课”,不是在学校里要学的东西,而是 部队的条令条例,不是看看就完了,是要背得滚瓜烂熟的,而且以营为单位是要考 试的。第一次考试,我根本就没怎么看那些东西,别人在努力背诵的时候,我在写 日记,或者想我那些美丽的女同学,琢磨着跟哪个发展一下,打发点寂寞的时间。 期望着收到几封带着香水味的信笺,再奢侈一点,那就是她们的玉照了。连野的照 片最多,而且都是漂亮的女孩子,战友们经常借去小看一会,过过眼瘾。这一点我 不如他,谁叫咱对感情那玩意儿懂得晚呢。 第一次条令考试是在雨天,所有人都在饭堂里,跟他妈考场没什么区别,每一 个监考的“老师”手里都拎着武装带。我没怎么看条令,就在纸上胡乱地写了满满 一页纸。收卷的时候,字少的、空白的,都尝到了皮带的滋味,我当时在想,脑袋 瓜里的字多真好,又逃过一劫。晚上吃饭的时候,排长把我叫过去温柔地说:“你 他妈还挺能写的,你的卷子我看了,写的都是他妈的什么玩意,驴唇不对马嘴的, 文笔倒还可以。”屋子里没人,排长看我一副认错的态度,就没说什么,也没给我 什么“特殊”的待遇。 我文笔好的消息却不胫而走。这秀才不秀才的是小事,笔活却多了起来,经常 有人找我写写信什么的,当然不是无偿的,每封信的具体收费方式要看难度大小: 追求别人的,一盒红塔山;热恋中的,一个面包或者两个苹果;踹掉别人的,就属 这个最他妈便宜,几支烟或者一个鸡蛋。我每天都在写,当时不知道写得怎么样, 但是天天有人来找我。这里包括很多老兵。而我给别人代写情书有一个条件,必须 看着他女朋友的照片才能写得出来。当然事出有因,因为一次我代一个老兵写了一 封信,其中有一句话:我喜欢你乌黑的长发,那里牵挂着我对你无数的爱……那哥 们儿倒好,拿回去也没看,原样抄了一遍,结果那个女孩子是短发,女孩怀疑他有 别人了,毅然与他分了,之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来找过我帮他写情书。就这样,我知 道了很多人的故事,也知道了他们女朋友的名字。一天午休,排长看四下没人,把 一张纸递给我小声说:“你帮我看看这个行不?”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排长的情书, 我认真地看着。排长不住地向门口张望,“怎么样啊?”“这个不行,这样追小妞 怎么可以呢?你写得太粗俗了。”粗俗?我那个时候哪里懂得什么叫粗俗,滥用词 语罢了。“你帮我改改?”他居然给递过来一支烟,我一看牌子,哎哟红塔山。我 夹在耳朵上,开始给他修改情书,很快弄好了。“谢了!”话音未了,人已经不见 了。帮连野写情书都是免费的,他从来不给我任何报酬,我心里一直处于一种极不 平衡的状态。终于有一天,他将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摆在我面前说:“兄弟,我特喜 欢这个小妞,好不容易让我手下帮我弄了一张她的照片,帮我追到手,哥们儿忘不 了你。”我端详着那张照片,那女孩子的确很漂亮,长长的头发,美丽的笑容,真 是让人过目难忘的那种极品美女。我是军人,深深牢记保护人民安全是我应尽的义 务,所以我偷偷地记下了那女孩子的名字和地址,当然信我一直找借口没替连野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