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我膝盖上放着那个包裹,身子随着卡车在路上颠簸着。人倒霉都走背字,本来 就是满心的惆怅,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可开车的司机偏偏是个“木头”,一路上他 只是认认真真地开车,多一眼都不看我。哎,这车啊距离基地越近,我心悬得越高, 感受着心跳就好像那玩意儿挂在脖头儿上一样。夜晚漆黑,加上路况不好,车子颠 得厉害。我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个包,心里乱七八糟的胡乱想着什么。 是路就有尽头。当车子开进基地的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有战士在 院子里打扫卫生。我拎着包跳下车,向我们的宿舍走去,离开没几天,但是心里着 实惦记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上到二楼的时候,才发现两边的大铺上三三两两地睡 着几个战士,显得空荡荡的。我们G4组的几位大侠睡在最里边,我把背包放在铺上 的时候,为子揉了揉眼睛:“组长,你回来了。”我点了点头。我把背包往那一扔, 坐在床边发愣。为子招呼了一声转个身又睡去了。我就一直坐到外面吹响了起床哨, 朱海他们几个条件反射地坐起来,这才看见我,“组长,你回来了。”我仍旧是点 点头,“组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为子又问了一遍。敢情他刚才迷迷瞪瞪问 了一句,那脑袋瓜子还没清醒呢,往常一定又骂他了,可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邵 年一边叠内务一边问我:“没事了吧?”“都没事了。”说完我叹了一口气。“什 么叫都没事了?”“我在医院看到张振鹤了……”他们几个一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 “啊?他怎么跑医院去了?”什么叫说来话长,哼!我原原本本地把看到的一切讲 了一遍,他们几个谁也不说话了。我爬上床,将放在一边的内务打开,打了一半手 又停了下来。还叠什么内务啊,1 号这么急把我招回来,肯定就是要处分我,禁闭, 记过,还是开除军籍?他能把电台骂冒烟了,一会儿不定怎么骂我呢。“有烟吗?” “有!”朱海把一包烟递给我。“小心点,最近基地禁烟,别让队长看见。”心乱, 我跳下床向门外走去。 我站在楼下抽了好几支烟,所有经过的战友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是一 种不祥的信号。以往我捅多大的娄子,他们对我也是有说有笑的。可现在所有的一 切都太不正常了。烟盒里已经空了,我用力一攥扔到了地上。“给我捡起来!”这 声音太熟悉了,沙哑中透露着几丝威严。我没回头,弯腰拾起揣在裤兜里。1 号什 么也没说,居然走了。什么意思?我看着1 号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来,美女医生 托我带给他的包呢。我急忙反身回到了楼上,刚走到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叽叽咕咕地 说着什么。当我进门的一瞬间,如果有一颗手雷的话,我真想拉着了,扔过去。为 子他们几个居然把那个包打开了。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美滋滋地吃着。我他 妈怎么这么倒霉啊,哎,算了,吃就吃吧。我走过去把攥成一团的空烟盒还给朱海。 “都没了,你还给我干什么。”“哦,是吗?”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别 吃了,这个是给1 号和队长的。”那是几斤栗子,现在已经变成几斤皮了。“啊? 我们以为你给我们带的呢。都吃没了,怎么办啊?”“没事,我就说我吃的。”依 旧要处理,还差这几斤栗子吗?我往包里一看,还有一个很精致的相框,我随手拿 出来,里面微笑的正是我梦中情人———1 号的小女儿。我拿在手里看着,他们围 了过来,“哎,好像哪里见过。”“1 号的宝贝女儿,队长的小姨子,在南州军区 总医院。”“哦,来过咱们这里,我说呢。”为子接过去仔细端详着。 早饭前,我把背包送了过去,但是我把相框留了下来。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 道。1 号接过包什么也没说,预想中的暴风骤雨还是没有出现。就好像什么也没发 生一样。但是我有感觉,大战之前都是这样的宁静。队长不知道去哪里了,回来就 没见到他。饭吃得没意思,1 号也没去饭堂。吃过饭,早早被“歼灭”的那些小组 继续训练。大概是演习遭受挫败而影响到了他们的士气,操场上一点激奋的感觉都 没有。我一下一下地打着沙包,脑子里都是张振鹤躺在病床上呻吟的声音。1 号转 了一圈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回指挥部了。他妈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玩谁呢。你 不是急着把我招回来吗,现在怎么跟没事儿人一样,我真受不了,独自一人闯进指 挥部。 门开着,“报告!”1 号此时站在演习地图前,用笔勾画着什么。听见我喊, 却没有回应我。“报告!”我又喊了一声,他仍然像聋子一样不搭理我。都这个时 候谁怕谁啊,我径直走到他跟前。他却突然问我:“以你的判断,这场仗谁赢?” 1 号突然的转变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看了一下地图说:“平局!”“平局?你 以为玩呢,你们在战场上这么多天,你就给我带回这个答案吗?说,谁输谁赢?” “1 号,你准备什么时候处分我?”“问你战局呢?怎么?急了?别急,没到时候 呢。”他扔下手里的笔,坐在沙发上。我站在那里,视线始终落在地图上,几天经 历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想到铺天盖地的大风雪我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沉默了许 久,1 号才慢慢地说:“处分是一定了,你损失了我一个兵……”他说了一半又不 说了。我真他妈想冲过去抓住他的脖领子大喊一声:“你他妈想怎么处分,赶紧的。” 也许只有脑袋上顶个处分,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出去训练!”我站着没动,“出 去训练,听见没有?”我叹了一口气,“是!”我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你给 我站住,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还有情绪了?”“滚出去!”我转身走出了指挥部。 我好像明白了,1 号是想等演习结束,所有人都回来了再处分我,这样让我更丢脸。 通讯员递给我几封信,都是家里的,只有一封是王佳的。打开一看,觉得字里 行间一下客气了很多。告诉我她家搬道里去了,让我以后往新地址寄信。我一手拿 着王佳的照片,一手拿着1 号女儿的照片,总觉得还是女医生漂亮,毕竟人家还抱 过我呢。 回到基地已经三天了,每天都有战情通报,D7组表现出色,成绩斐然,明显盖 过了其他组。不知道连野那小子是怎么指挥的,这次一定是大出风头了。G4队员一 直处于委靡的状态之中,一天下来都听不到谁说几句话。闷头训练,闷头睡觉,我 也闷在被窝里拿着那个相框使劲看。看得久了,照片就看穿了,我发现照片背后隐 约有字,拆开一看,娟秀的两个小字:周亭。一天我实在无聊,就往南州军区总医 院写了一封信,写完就写完了,很快就把这个事情忘到脑袋后了。当我接到她回信 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知道是我扣留了她的照片,还好没有生气的汉字。都是一 些奶奶一样的唠叨和叮嘱,好好训练,认真服役……最常说的就是我是小孩。跟她 爹一样,总是喜欢用教训的语气。而通信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关于张振鹤的消息。而 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于演习以后可能被处理的情况,什么想啊念的,肉麻的一个字 都没给她。她信中表示一定想办法帮我说情。 演习已经进入尾声,“牺牲”的小组越来越多,几乎天天都有撤回来的。这一 天,我还在操场上训练,就看见C2组长,跟个收破烂的一样,浑身脏兮兮的,跳下 车直奔我而来,还没到近前,我已经看到他紧握的拳头。“你他妈什么玩意你?” 他一拳打在我胸口上,出手之重,足见他对我多日以来的“想念”。我没还手,笑 笑说:“兵不厌诈,你不是想重新排名吗?排吧!”他气得五官挪位,还想上手, 被冲过来的战士抱到了一边,“你们G4太损了,太阴险了……”他还在大骂不已。 我向他走过去,几个战士挡在我的面前:“你们别打了。”有战士旁边劝道。“谁 打了,是他打我。你放开他,看看他还想怎么样。”C2组长没有再动手,脑袋扭到 一边不看我。“我告诉你,就像你说的,如果真打,我们G4早就报销了。那是战场, 有什么阴不阴,损不损的,你觉得有什么手段不能上的呢。”“我不跟你说这些。” 我看着C2组长苍凉的背影消失在操场一边。部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家议论最多 的也是关于演习的话题。每当他们说起这个的时候,我都刻意回避。之前队长就说 过,这次演习以后,每组都会根据任务完成的情况进行打分、评估。G4出了这么大 的乱子,什么分不分的,我压根就没想过。 说话演习就结束了,我的担心终于得到证实。这一天下午,大家都在训练,郎 队把我叫到一边谈话……最后他说:“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很正常。”“我没什么 负担。队长,这样吧,这个特种兵我不干了,把我退回原来部队吧。”“你这是耍 情绪,你们组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但是部队就是部队,功是功,过是过,不能相 抵。”“反正我是不想干了。”“赵博,你他妈熊包,这点挫折就经不起了。还是 个军人吗?”郎队急了,他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往那儿一站,随便他怎么说 了。 当天晚上,在演习总结大会上,我日夜期待的处分终于公布,处分共计五项: 1 ·郾撤除G4组长职务,并在档案中抽掉“班长令”,G4组长由邵年担任。赵 博暂时代理副组长。 2 ·郾原中士军衔降级为下士。 3 ·郾记过一次。 4 ·郾党员转正延期6 个月。 5 ·郾全大队做出书面检查。 “……以上是403 基地党支部作出的决定,即日生效。”队长一条一条地读完, 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始终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用手指“咔叱咔叱”地挠着大腿。无 数双眼睛向我身上扎来,我一笑。辉煌已成为过去。散会后,战友们都拎着凳子走 了。我一直坐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这是我最后一次坐在第一排了,以 后我就要坐到G4组的最后面了。我嘴上叼着烟,开始卸肩膀上的中士军衔,平时不 觉得这些杠杠有什么,可是现在要从三道变成两道,肩膀上觉得轻多了。嘴上的香 烟被迎面吹来的风打到眼睛上,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我帮你解。”一只手伸了过 来,“咋整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反正不愿意干了。”连野把马扎凳放在我 旁边,“哭了?”“哭什么,烟熏的。”“跟我还装。”“有什么好装的,你们D7 牛了,还整了一个集体三等功。”“操,有毛用啊。不过这次演习的确挺过瘾的, 你不知道后期那家伙干的……”连野说了一半就停住了。“没事儿,没事儿,你说 你的。”“算了,不说了。回去吧,晚上还要巡逻呢。”“你先走吧,我呆会儿。” “别想那么多,没什么了不起的。”连野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操场上抽着烟。 寒风兮兮,却没有丝毫冷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就不愿意说话。心里不知恨谁,总憋着一股火。练习射击的时候, 我抠住扳机就不松开,自己的靶子打碎了,我就掉转枪口打别人的。打沙包的时候, 出手就特别凶狠。手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停下。大家都知道我有气,都很注意跟我 说话的语气。看上去大家跟从前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知道区别大了。邵年反复跟为 子他们交代:副组长也是组长,不要加“副”字。称呼没变,但是大家的笑容变了。 有时候为子还想给我洗衣服,我总是一把抢过来,自己端着盆走了。那段时间我经 常给张振鹤写信,可他的手动不了,一封信也没给我回过。我知道我欠他的。周亭 来信说,她求过1 号了,结果被1 号骂了。王佳的信我压了三封没动笔,实在是没 什么心情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