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收音机 躺卧病床的春生好想有个收音机,同病室的六个弟兄里都没这东西,隔壁房间 总传来电台的声音,广播新闻中时不时有战事消息,这是大家关心的话题,没收音 机得听别人转述,吃人家嚼过的剩饭总没新鲜味,弄得人心如猫抓。这屋里的室友 没有知青兵,清一色为七九年的当年新兵而且还全是农家子弟,入伍前不可能带多 少现金,入伍后月津贴费只有六块钱,买牙膏肥皂香烟火柴啥的,每月总是不够, 更何况战前抱着为国报效的念头,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吃了喝了,想买个收音机 谈何容易?那玩艺得三十多块哩!这还得选最次的买才行。 没钱是个事但还是小事,春生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害怕,那是对信息的恐惧。 参军入伍到高炮团后,有收音机的十有八九是城市知青兵,常听连队干部批评某些 人收听敌台,里通外国,说的吓死人,那美国之音、英国BBC 之类的东西常颠倒黑 白,报道新闻消息与新华社人民日报不一致,任何一个事件都有他们的说法,人性 中社会生活里怕吃亏的本能叫人总想知道的更多,有个收音机就等于有了收听敌台 广播的可能性,不良信息是精神毒药,天底下任何事总有两个面,马克思主义的辩 证法说的,从正面看是积极进步的东西,从另一个面看必然有多种问题,比如说集 体化能集中力量办水利之类的大事,但老百姓出力不得钱,再比如改革开放让多数 人富了,但两极分化穷富差别大了,娶妻生子是好事吧?但你的责任负担沉重了, 收音机的事也是如此,你正确对待各种信息,能提高人的多种能力,但若不能正确 对待,总会出问题的,没这东西你就不会上敌台的当,而政治工作的机制就是要保 证官兵的思想统一性,那么统一便要牺牲个人的信息知情权,若不愿意牺牲知情权, 收音机必然地等于连队后进兵的标志物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春生想,自己若真 买个收音机也等于把自己苦心奋斗的副班长职务给毁了,你是副班长,怎么能有收 音机哩?怎么能把自己等同于普通一兵呢?往后的路还如何走下去,有可能就因为 自己买了个收音机而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收听敌台是个啥性质的问题?不用想,事情的严重程度不言而喻,没当兵前就 知道是枪毙反革命分子的法院布告上常见罪行之一,有了收音机就成了收听敌台的 嫌疑犯,你说你没听过?谁信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春生是不可能做这事的。他 想过几回,我买收音机可以用来学习政治文化知识,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 并不用来收听敌台,学习不会有错吧?可谁都说没有错,干部可以有,因为人家政 治上可靠,老兵可以有,因为他不求进步了,他王春生想有一个却没那胆儿,有一 回在李玉柱排长那儿摸过一回,不知咋搞的硬是调到了美国之音的频道上,只听了 两句话,还没有人知道,就让春生的心像兔子一样扑通通吓得一宿没睡着磕睡。 你不听不等于别人不听不传,好奇心让大家都想知道同一件事敌人是如何说的, 赵军就常听,听完了当作秘闻说给别人听,他知道的消息而别人不知道让他很得意, 春生也听他说,不过春生总是在听完后劝说他往后别收听敌台,此事令赵军十分恼 火,说是看在老乡的份儿上才说给你听的,听完了你还批评人?春生总在这个时节 不言语,听了是因为赵军多嘴好说闲话,他自己确实想听,但批评劝说却是因万一 有人举报他王春生也听了敌台新闻传说,他有个置身事外的好说法,可以说我当时 就批评劝说过赵军别听敌台。 想到赵军的敌台小道消息,春生便为赵军叹息,他在越南境内失踪了,活不见 人死不见尸,虽说军营生活里春生总是防备着赵军,这没了防备对象又让他感觉空 落落的,不知为何又想念起赵军的好处来,其好处之一就是乌七八糟的小道消息, 信不信有此一说。春生的脑瓜胡思乱想,不知咋想到赵军的失踪是否跟收听敌台有 关?不过他自己很快又否定了,美国之音还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和本事。 就这样买收音机的事让王春生想了很多,一没钱二没胆,白想想而已。 机缘巧合,人有时总会遇到些事遂人愿的事,住进医院后社会各界的慰问,送 吃喝和笔记本钢笔日常用品的多,却不曾想医院驻地的政府给每位伤员发了五十元 人民币的慰问金。 捏着那五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大家商量着要买收音机,春生曾是头一个提出 想买收音机的人,这会儿却是唯一说不买了的人,同病室的弟兄们说,该不会是攒 钱娶媳妇吧?也可能是攒钱寄回家,将心比心,没钱时咋想咋好,钱一到手,要用 它王八蛋的地方太多了,春生并不跟别人说理由,权当人家说的对! 他不买了,勾起了室友们的家庭责任感,于是大家也都不买了,毕竟收音机并 不是生活必须品,有它过年,没它还是过年,而把这钱寄回老家农村,家里人是否 急需是一回事,爹妈说起来也能为有这样顾家的儿子脸面生辉,人间的事只有常说 的,没有常做的,就这一件事敢让家里人说一辈子哦! 由此,收音机的事轰轰烈烈说了一番,却因春生的举动偃旗息鼓,多少有此扫 兴。 春生拿了那钱却不是想寄回家给父母,他想用来交团费,虽说当兵才三个月, 但自己参战了,算得打过仗的兵,应该不一样,尤其是在入党的资格上加上了一条 硬杠,收了钱是买收音机还是交团费,权衡再三,想来想去还是要交团费,等于自 己拿屁股上的两颗枪眼再加自己用别人慰问的五十块钱,来证明自己对党和祖国的 忠诚,人生的路得自己铺,舍此得彼,他想趁热打铁,能在伤好之后把组织问题解 决了,交团费是一个很好的行动措施,这一回交团费是在为下一回交党费做铺垫, 他清楚自己在人生的这一个阶段想要什么,也清楚爹妈希望自己达到什么样的人生 目标,把钱寄给艳阳或者寄回家,她们都会高兴,但给她们一个自己入党的消息, 肯定会比给钱更高兴!!! 当春生叫来医院的护士长小孙,说自己要向医院住院部外科团支部交五十元团 费时,室友们都不吭声了,五十元不是小数目,顶一个新兵八个月的津贴费哩,若 说公家的五十块算不得啥子,一发五七炮弹也值五十二块人民币,抗美援越时打过 不知多少,但春生一年的津贴费也才七十二块钱,他把这五十元向着人生的目标射 了出去。 室友们目瞪口呆,护士长小孙说,社会上好多人都说不理解你们为啥敢拼性命 跟越南白眼打仗,我理解你们,你王春生是新时期最可爱的人中的代表,我要向《 解放军报》写个小故事,宣传你的事迹。 春生直摆手,我交团费不是为表扬,我只是认为交了团费能更好地发挥这五十 块钱的作用,我也是有过思想斗争的,先想买个收音机,躺在病床上寂寞人,听听 新闻和音乐多好啊?但想到牺牲的战友们,我真没心情了,还是交了团费吧!不过, 请你不要跟我的连队说这个事,我不想让战友们知道这事。 人际生活有时就是怪,有思想先行者便有跟风人,春生交了五十元团费,马上 室友们也都想明白了,便都交了五十元团费,而医院团委宣传之后,院党委给每位 伤员都送了一台收音机作为慰问品,大家高兴地收听起广播,却突然听到我国政府 宣布撤军的消息,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五日,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