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奴戟英雄血(之一) 失败者的命运是相似的——红旗卷起来了,袖章收起来了,红缨枪藏起来了… … 国民党陕西省政府在华县的高塘镇和渭南县的崇凝镇分设县佐,专事镇压参加 过起义斗争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学生农民。凡是起义波及到的地方,地方当局 都成立了“清乡团”,实行“连坐法”。土豪劣绅、警察差役、地痞流氓,对参加 起义的群众进行反攻倒算,疯狂报复,恣意杀人放火。在不长的时间里,即有三百 多人惨遭杀害,剜眼、掏心、断肢、枭首、腰斩、分尸……父子同时遇难,兄弟同 日被戮,夫妻同囚,满门抄斩…… 二百公里的渭华暴动区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日,太阳黯淡。 一个瘦小的老汉身背褡裢,走在通往高塘镇的土路上。 老汉家里断盐断醋已经好几天了——渭华起义失败后,清乡团四处抓人,很少 有人赶集买东西。今天高塘镇又逢集,他打算去称二斤盐,买上一罐醋。出村时, 乡亲们说眼下多事,劝他不要去了,老人坦坦荡荡地说:“我都快八十的人了,一 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不怕!”“可你也闹过苏维埃,闹苏维埃也在他们要抓的单单 上。”乡亲们担心地说。 “他要抓我,我就问他:你们财东老爷世世代代作威作福,我们下苦的闹一回 世事也不行?”老人说罢,拄了根竹竿,上路了。 老汉叫李万年,七十五岁,家住高塘镇大王村。因处事公道,为人正派,享誉 乡里。一九二七年初,被大王附近十一个村庄的农民公推为首领,清算恶绅王文凤、 杜玉曙等摊派粮税烟款账项。李万年开始以年大体弱坚辞不就。 众人央求道:“大王十一个村子,谁不知你老人家耿直公道,这是大家的事情, 你不于谁干得了!”李万年推辞不掉,便挺身而出。不干则已,干就要于个明明白 白。他带着几个年轻人,住在大王村的老君庵里,整整一个多月,终于算出豪绅们 向农民多派的几千两烟土。 几千两烟土,大王十一村农民的多少汗水! 七旬老翁拍案而起。 李万年带领本村村民李正申、权正义等人,代表大王十一个村的百姓,把恶绅 王文凤、杜玉曙、罗成彦、张绍谦告到县府。证据在案,县府只好判处豪绅向农民 退回多收的烟款。 豪绅并不甘心,依仗高塘民团团长史明鉴买通县府,不肯退出赃款。 李万年一不做二不休,再次背上褡裢,带上干粮,步行五六十里,住到县上和 恶绅打官司,王文凤等才勉强将赃款退出。 李万年越发受人敬重。 渭华起义爆发后,大王十一个村成立了苏维埃政府,反霸斗争掀起高潮,起义 群众抄了罪大恶极的民团团长史明鉴的家。李万年不顾风烛残年,和儿子李学道、 孙子李玉珍、李玉忠一道参加了抄家行动,后来孙子李玉珍还加入了共产党,当了 赤卫队长,小孙子李玉忠也参加了儿童团,高塘原上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成了引人 注目的革命家庭。 渭华起义失败以后,李万年的儿孙们远走他乡,倔强的老人留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到高塘镇赶集的路上,恶魔正在等着他。 李万年路过杜家村时,被摇身一变成为高塘清乡团团长的原民团团长史明鉴抓 住,将他带到团部。 “你还认得我不?”史明鉴狞笑着问。 “史明鉴,我认得你。”李万年冷笑着说。 “抄我家有你没有?”“你知道,有我。”“今天你说咋办?”“想咋办就咋 办。”“你们就折腾了那么几天,值得不?”“值得,我活了七十多岁,当了几天 人。”史明鉴气急败坏,令团丁严刑拷打,杠子压,烙铁烧,老人骂不绝口。 最后,民团让李万年家人拿四百块银元赎人。当李万年随着团丁回家取钱时, 史明鉴赶来,恶狠狠地说:“这老东西不能放!”接着,“啪!啪!”两枪,将老 人杀害。 史明鉴杀了李万年,立即令上一年被李万年在县府告倒的恶绅王文凤带民团抄 了李万年的家,掘地三尺,掠劫一空,连老人的寿木也被抬走,家里人只好用芦席 裹尸将老人埋葬。 史明鉴抄家后,李万年的老伴在村外老爷庙(关公庙)悬梁自尽;五十多岁的 儿子李明道被团丁踢死;年仅四岁的曾孙李夏娃被王文凤活活踩死;孙子李玉珍、 李玉忠流落他乡,李玉珍后来返回华县,被国民党县政府杀害于华县城西关外。 一门忠烈,四代英豪。 渭水为之泣,华岳为之号。 渭华起义资料卷宗里,珍藏着一张黑白照片,已经发黄变脆的相纸标志着这张 照片年代的久远。 照片上,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表情木然地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他的身旁,依 偎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脸色忧郁。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压低草帽, 一脸悲愤。 坐在椅子上的汉子叫温济厚,照这张照片时,他已经死了一天多,抱孩子的少 妇是他的妻子…… 这张照片浓缩着一段浸泡在血水里的柔精密意…… 一九二六年冬天,温济厚受党组织派遣,回到故乡华县开展农民运动,对外职 业是七里寺小学校长。一九二七年一月,温济厚协助共产党员杜松寿等人筹备华县 国民大会,成立了华县农民运动委员会,温济厚被选为委员,组织起七里寺区农民 协会。之后,发动农民轰走贪赃枉法的华县县长叶振本,使其成为华县历史上在位 时间最短的县长(前后只干了四十二天)。五月下旬叶振本复出任县长,温济厚闻 讯十分震惊,连夜联络城内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奔赴各地,动员民众二次逐叶。第 二天,五六千民众赶到县城,召开群众大会斗争叶振本,将其再次赶出华县。 一九二八年,中共华县县委指示城关区委组织武装,处死了华县反共急先锋、 国民党县党部主任委员李纪实,敌人惊恐万状,放出密探,搜集中共华县地方党组 织的情报。七里寺一带的恶绅史丙耀等乘机向国民党政府状告温济厚等人。五月五 日晚,温济厚正在七里寺小学召开党支部会议,一群军警突然扑往学校,堵住大门, 温济厚拔出手枪与敌人对射,终因弹尽被捕。 温济厚被关进了华县看守所。县长段紫光和警察局长王硕甫亲自提审温济厚, 施以酷刑,吊打,火烧,温济厚紧咬牙关,闭口不言。 五月二十九日上午,温济厚被押向刑场。他神态自若,一路高喊口号,沿途群 众无不掉泪。 七里寺小学管理员温志德目睹了温济厚被害的惨烈情景,赶回村子告诉了温的 妻子温曹氏。 一声霹雷将温曹氏震呆了。 秦人性烈。 温曹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以后,顾不上嚎陶大哭,顾不上回忆夫妻恩爱,而是 央求温志德帮她把丈夫的尸首搬回来。 温济厚的遗体搬回来后,她轻轻擦干了亲人身上脸上的血迹,整了容,刮了脸, 换上一身新衣服,然后与温志德一起将丈夫扶到村里的大庙前,让他端端正正地 “坐”在一把椅子上,请温志德在椅后扶着丈夫,她抱起六岁的孩子,紧紧地依偎 在丈夫身旁,留下了这张带血的“全家福”。 为了让儿子继承丈夫的遗志,她给儿子取名为“念赤”。 这年冬天,温曹氏因悲愤过度离开人间…… 报复还在继续。 敌人在报复中收获快感。 在这里,没有亲情,只有阶级。 六月二十日,当工农革命军在宋哲元三队大军围攻下,被迫撤离渭华地区后, 敌中路军大批人马立即包围了与高塘紧挨的魏家原。 下面是与电影镜头类似却又无比真实的场面: 敌人将全村人集中在村外的打麦场上。 在被集中起来的人中间,有曾担任过华县里寺村党支部书记和何家村苏维埃主 席的宁景俞。他是头一天来魏家原村苏维埃部署工作的,开会开到半夜,没有走得 了,今天敌人就包围了村子。 敌人强令交出赤卫队员和共产党员。群众置之不理。已经换了衣服的宁景俞和 赤卫队员王克润却被敌人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你是共产党员?”敌人问宁景俞。 “不是,我是教书先生,路过这里。”宁景俞镇静地说。 “干什么去?”“会朋友。”“真的?”敌人将信将疑。 “这是友人给我的信。”宁景俞拿出一封信,伸到一个当官的鼻子底下。 当官的拿过信看了一眼,把信还给了宁景俞。 敌军官“嗯”了一声,打算放了他。 这时,突然一个老汉大喊着冲了过来:“不能放!他不能放!”人们转脸看去, 都惊呆了,原来冲过来的老汉是宁景俞的岳父周百寿。 宁景俞先也是一惊,但他的眼睛里立刻浮上了一丝鄙夷的神情。他明白了,岳 父开始报复了。 岳父周百寿是周家村的土豪。周家村武装起义后,与附近两个小村联合,成立 了一个苏维埃,首先向周百寿发动斗争,查抄了周家的浮财,拉走了一头骡子。宁 景俞回家后,岳父叫他出面把浮财和骡子要回来。宁景俞坚决不肯,还开导他要低 头认罪,争取群众谅解。周百寿气得火冒三丈,愤愤咒骂: “等着看,有你娃倒霉的时候哩!”…… 果然,周百寿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向国民党官兵喊着:“他叫宁景俞,就是共 产党!你们看,这些都他搞的!”宁景俞又一惊。周百寿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收藏 的文件,顿时气炸了。 他对周百寿厉声说:“我就是共产党,要杀要剐,随便!”敌人一拥而上,脱 去宁景俞的衣服,游街示众。宁景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边走边骂,高呼口号。 敌人残忍地挖去宁景俞的双眼,又割掉他的舌头,最后剖腹,掏出他的心脏,挑在 刺刀尖上,狂叫:“这就是当共产党的下场!”最后,敌人把宁景俞的尸体放到柿 子树下,曝尸荒野。 宁景俞被害后,敌人还不死心,抄了他的家,抓走他的父亲宁双福,关进清乡 团牢房,严刑拷打,几经致死。宁景俞弟弟宁栓娃被敌人缉捕,外逃失踪。其祖父、 母亲也被迫背井离乡…… 宁景俞被害的那天下午,他岳父周百寿的饭桌上多了两碟菜,一壶酒。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