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奴戟英雄血(之二) 当危险来临的时候,王授金无比清醒。 此时,他正沉静地坐在南山脚下的一间土屋里。 也许,这位儒雅的老人与这间简陋的土屋看上去多少有点不协调——灰布长袍, 大背头,犀利的目光,使人大概可以推断出他的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间土屋是他的临时隐蔽处。渭华起义失败以后,在敌人疯狂的大搜捕中,他 被华县县委安排在位于华山脚下的共产党员刘勋先的家里。这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地 方,除了有数的几个党团员在天黑以后轮换着来看看老人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隐藏点。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老人才踱出土屋,在屋前的空地上走上几圈,举头望 着微茫的河汉,吟几句稼轩词。 半聋的更夫走过,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一眼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打着更点走过 去,更夫不会知道,这位看着眼生的外乡人,就是五四运动以来,在三秦大地上叱 咤风云的王授金先生。 一九二○年的孔子诞辰日(八月二十七日),王授金在西安掀起了一场轩然大 波。这天,陕西省教育厅长郭希仁命令各校师生,一律到文庙朝拜孔子。时任西安 女子师范教育主任的王授金,不但拒绝参加,还召集全校学生,对孔子作了评论, 在会上喊出“打倒孔老二,学习新文化”的口号,并将自己的讲演内容在报纸上公 开发表。郭希仁大怒,以“违犯定章,有添厥职”的罪名,将王授金免职。王授金 不惧,奋起与郭希仁在报上展开笔战,给陈腐的陕西教育界带来一股强劲的冲击力。 陕西学界为了支持王授金,成立了教职员联合会,派代表请愿,要求撤郭希仁教育 厅长的职。旅外陕籍学生也以书信、报纸刊文谴责郭希仁,支持王授金,形成闻名 全国的西安评孔风潮事件。一九二一年五月,郭希仁终于被赶下了台。 王授金的名字不胫而走。 此后,王授金的身影经常出现在陕西的政治舞台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西安举行有五六万人参加的孙中山先生追悼会,大会 公推王授金为主席,魏野畴为司仪。王授金发表了慷慨激昂的即席讲话,号召人民 为实现国民会议、废除不平等条约而斗争。 为了促成国民会议,产生真正的人民政府,十二月十二日,王授金在西安体育 场主持反奉讲演大会,刘含初等人作了报告。 一九二七年一月,国民党陕西省第一次代表大会在西安召开。王授金与于右任、 史可轩、魏野畴、李子洲、刘含初、杨明轩先后任大会主席,大会选举李子洲、魏 野畴、刘含初、王授金等十三人为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正式执行委员。 六月十日,王授金与邓宝珊、石敬亭、井岳秀等十三人当选为由国民党左派于 右任为主席的陕西省政府委员…… 大革命失败以后,王授金列入了石敬亭的秘密逮捕名单,在党组织的安排下, 他秘密来到了渭华地区的革命中心高塘镇。他多次与华县党的领导人赵锡琰、陈述 善、霍世杰、王拯民交谈,研究高塘地区的革命发展问题,指导农民协会运动。当 中央“八七”会议和省委“九·二六”会议精神传达到华县后,王授金、霍世杰等 人多次深入乡村,与农民促膝交谈,宣传武装斗争,使高塘的革命斗争在一片白色 恐怖中开展得轰轰烈烈,遂有了陕西的“小莫斯科”之称。 后来,王授金被派往许权中旅工作。 渭华起义爆发,他跟随许旅撤离潼关战场,奔赴高塘,参加起义,被分配到工 农革命军政治部宣传部工作。 王授金的身影又出现在渭华大地上。 苏维埃到底是什么? 它的任务是什么? 苏维埃和农民协会是不是一回事…… 王授金用老百姓的语言向老百姓一遍遍地解释着,农民们的心里亮堂了。 六月,王授金正在积极协助筹划成立统一的渭华地区苏维埃的时候,敌人向起 义军民反扑过来。为防不测,王授金被安置在这山脚下的土屋里。 敌人搜捕越来越疯狂,有些农民只因为藏过赤卫队员和共产党员就被清乡团抄 了家,砍了头。这样的消息一多,王授金住不住了。 他不愿因为自己连累别人。 一天上午,屋主人刘勋先来送饭时,看见王授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蓝大褂,炕 上放着一个包袱。正在惊疑,王授金对他说:“吃了你这顿饭,我就走呀。”“为 啥?”刘勋先一惊。 “闲得难受。”王授金故意轻松地说,“这些年,我还没有这样闲过呢。” “外头紧得很,清乡团天天都在路上盘查,你不能走。”刘勋先着急地劝告说。 “不要紧。像这样总藏着,骨头也会散了架。”王授金笑着说,表情也随即严 肃起来,“你们也要小心点,敌人疯了,乱咬人哩。我走了,有许多事情要找省委 ……”说着,背上包袱,告别了刘勋先,出了屋门,向山外走去。 走到龙王庙时,王授金即被王佐的清乡团挡住去路。 “你是干什么的?”敌人问。 “行医的。”这时,庙内的敌人闻声赶了出来。一个外号叫“一枝花”的恶丁 高辛生觉得眼熟,上下打量了王授金一阵,突然奸笑道:“哈哈,你不是王先生吗? 听说你和王团总是同窗,怎么能不辞而别呢?请,到团总那里一叙吧!”王授 金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了,坦然地说:“走!我也正想看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当晚,王授金被拉到高塘镇,关押在王佐的清乡团。不间断的“过堂”开始了。 在关押着王授金的那间屋子里,常常传出王授金用刑时的叫骂声和几乎千篇一 律的审问声。 “你藏在谁家?谁和你联系?”“不知道!”“在没有走的这些人里,还有哪 些是你的同伙?”“不知道!”“打!”惨叫,怒骂。 “你是产产客(渭华一带反动派对共产党的蔑称)吗?”“我是共产党员。” “还有谁是?”“不知道!”“老汉,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死还是想活?”“进 了你们这道门,我就没有想过活着走出去。”“想死?美的你。来!灌辣子面!” 又是惨叫,怒骂。 敌人不耐烦了。 八月的一天下午,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王授金被敌人拉到山神庙里杀害了。 清乡团也知道王授金来头大,怕日后担责任,把尸体抛进了河水里…… 解放后,屠杀王授金的大刽子手王佐被处以极刑,未能逃脱人民的惩罚。 血,还在淌,还在流。 黄土地由此变红了。 这是五个刚刚和他们的父兄长齐了的年轻人,其中有的才刚刚睁开懵懂的眼睛。 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程养谦、王羊娃、程狼娃、王德成和王心有,质朴如泥土的 名字是他们祖辈贫贱的符号。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是王心有,不足二十一岁,其余 分别是:程养谦十八岁,王羊娃十九岁,程狼娃十七岁,王德成最小仅十五岁。 当渭华起义的烈火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和他们的父兄一起激动过,惊喜 过,奋斗过。他们拿着木棍大刀,参加了赤水区委统一领导的打土豪斗争,焚烧了 赤水商会姚俊贤的房子,打死了新往村的劣绅王恩俊。五月,他们跑到华县三张村、 程高村,参加了农民捉拿土豪刘孔华、劣绅王佐的行动……渭华原上,到处都留下 了他们的足迹。 渭华起义失败后,敌人兵分两路,包围了新庄村和正在地里干活的群众,挨家 挨户地搜查。程养谦、王羊娃、程狼娃、王心有、王德成等被敌人逮捕了。 等着他们的是兽性的折磨。 敌人把他们带到新庄村一座古庙的大榆树下进行审讯。曾担任过新庄村党支部 书记的程养谦是敌人第一个折磨的对象。他们用牛皮弓弦勒住程养谦的两个大拇指, 吊在大榆树上,先使劲用树藤抽打,然后脱掉他的上衣,用锋利的刺刀尖在他的身 上刻下几个“十”字,在刀伤处又灌迸辣子盐醋水。 接下来是当过农协主席的王心有,敌人把他拉到庙门前,先用刺刀割掉他的一 只耳朵,再把他吊到庙门上,乱棍抽打。就这样,敌人还嫌不过瘾,又把王心有的 母亲拉来吊到树上,用香火烧她的两个乳房。折磨一番之后,敌人又把他们转押到 渭南县城。敌人肆虐用刑,终不能征服几条年轻汉子。一九二八年七月十日,程养 谦、王心有、王羊娃、程狼娃和王德成五人被敌人杀害在在渭南县城西沈河滩。 “老子今年十八岁,是共产党员,再过十八年,还是共产党员!”沋河滩上, 留下了程养谦最后的声音。 “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五位烈士的声音回荡在茫茫天地间。 沋河滩上,没有枪声。 敌人用的是最原始的处死法,袅首。 五位烈士被害后,一辆马车拉回了五具无头尸体。被害的五人中,有四户从此 绝了门。 让我们记住这些如土地般质朴的名字吧: 杨久娃,华县东阳乡江村人,一九一○年生,起义失败后,一九二八年七月被 敌人杀害于华县圣山乡移山庙。 赵继娃,华县高塘镇新城堡人,一九○二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人杀害于华 县高塘镇。保保,华县大明乡方寨村人,一九○二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人杀害 于华县金惠乡马峪。 姚友娃,华县大明乡姚河村人,一九○六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杀害于华县 金斗峪。 郭多娃,华县高塘镇吉河村人,一八九二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杀害于华县 县城。 贺道娃,渭南县桥南镇杨魏村人,一九○○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杀害于渭 南老城西门沋河滩。 张蛮娃,渭南县桥南镇杨魏村人,一八八四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人杀害于 渭南老城西门沋河滩。 郭房娃,渭南县桥南镇姚郭村人,一八八五年生,起义失败后,被劣绅郭丙智 杀害于本村。 郭牢娃,渭南县桥南镇姚郭村人,一九○三年生,起义失败后。被华县民团团 长王邦太杀害。 郭康娃,渭南县花园乡三联村人,一九○八年生,起义失败后,被敌军逮捕杀 害…… 那是一串长得望不到头的名单,那些名字往往是他们一落地就被他们的长辈随 口叫出来的。 他们或年长或年幼,到死都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但在一九二八年那个如火如茶的年代,这些没有名字的庄稼汉挺直了腰板,扬 眉吐气地在人世间走了五十多天。 张蛮娃在临刑前仰天大笑了一阵说:“有这五十多天,我够了!”血花闪过了, 腥风吹过了,沉睡的渭华原苏醒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