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旗飘过之后的思考 渭华起义失败了。 大革命失败后,北中国向旧秩序发动的最有力的一击以失败而告终。 刘志丹拖着病体,裹着尚未散尽的烟尘,从渭华前线回到了西安。他在刚刚搬 到东羊市不久的省委机关找到了自己的教师李子洲。 那时,省委组织的几次武装起义均告失败,作为兼管军事工作的省委常委李子 洲的心情十分不好。他向刘志丹详细地询问了渭华起义失败的经过,陷入了长时间 的沉默。 “清涧起义失败了,渭华起义失败了,旬邑起义失败了……”过了好长时间, 李子洲才自言自语着说,然后慢慢抬起头,对眼前的这位陕北青年革命者说,“景 桂,我们一切都是按照中央指示进行的,我总寻思着,难道我们什么地方错了吗?” 刘志丹看着李子洲,诚恳地说:“也许,我们不恰当地选择了渭华地区发动暴动。” 李子洲一怔,抬起迷惆的眼睛,看了看昔日榆林中学自己的学生,说: “渭华靠近冯玉祥,中央指示我们,陕西要集中力量打击冯玉祥,我们正是按 照中央的这一要求发动渭华起义的。”刘志丹喝了一口水,看着屋外的槐树,低沉 地说:“可是我们忘了,在冯玉祥的后院放火,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何况,他是 不会允许我们这个钉于揳在他的兵源、物资补给线上的。”李子洲点点头:“我们 当时决定在渭华地区发动起义,只考虑到如果在此地闹成气候,可以切断冯玉祥的 运输线。”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又说,“可是我们忘了,我们能想到这一点, 冯玉祥、宋哲元不会想不到。看来,我们都缺乏打仗的经验。”刘志丹依然看着屋 外,用不大的声音说:“许权中那时想到了。”说罢,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李子 洲说,“那时候我们对他缺乏公正,包括我。”李子洲的嘴动了动,没有说话,闷 闷地吸着烟,慢慢踱着。踱到门口,他眯缝起眼睛,看着蓝天上疾走的白云,愁绪 绵长地对刘志丹说:“景桂,省委第三次扩大会议作出《全陕总暴动决议案》已经 一个多月了,可是如今,除了失败的几次起义,再没有新的行动,你说,实现全陕 总暴动得等到什么时候?”刘志丹一怔——他没有想到,直到眼下,他的这位老师 的心还放在武装起义上。 显然,即使在陕西各地武装起义已经失败以后,办事认真的李子洲还没有完全 放弃由他起草的这个全陕总暴动计划。 “在陕北,李象九的部队打完了,在渭华,许旅又打光了,眼下,冯玉祥、宋 哲元对我们加强了控制,新的武装起义,恐怕一时半时发动不起来。”刘志丹说。 李子洲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他又踱回到桌子旁坐下,顺手拿起他看 了无数遍的中央《陕西工作决议案》。文件已经划满了圈圈点点,那是省委书记潘 自力四月初从上海返回时带来的,这是至今为止,省委收到中央的最后一份文件。 李子洲的目光很快落在那段他划了三四道蓝杠的文字上: ……冯玉祥在陕西的势力实际上只有关中道二十二县,陕北为井岳秀所盘踞, 汉中则多半在吴新田手中,冯玉祥税收范围和政治军事的号令都仅及二十二县…… 陕西的反动统治已经到了这样地步,实在不仅动摇不定,简直已在崩溃的过程中。 冯玉祥是否在挽救这个危机呢?没有,绝对没有,他在继续作战,一切都是加紧促 进这种危机的发展……中央命令陕西省委反冯,并指示不要幻想二军三军可以反冯 而要依靠在群众的基础,发动群众的斗争,形成群众的反冯,可是省委并未真实执 行这一命令,仍不信任群众力量…… 中央《陕西工作决议案》没有说错,确实,在潘自力赴上海前,中央已经多次 指示要以各种斗争形式反对冯玉祥,其中包括武装起义。省委执行得不好。选在靠 近豫陕东西大道举行渭华起义,是执行中央决定的一个实际行动,明确就是针对冯 玉祥的。潘自力接替耿炳光担任省委书记后,主持召开的第一次省委会议就是研究 武装起义的。在潘自力赴上海的三月,李子洲主持下的陕西省委积极策划暴动,到 潘自力回来时,渭华起义的前线指挥机关——以刘继曾为首的陕东特委已经成立, 起义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李子洲想以卓越的工作,努力摆脱陕西省委一 直无法摆脱的机会主义。 一个雄心勃勃的暴动规划已经成熟了,陕东,西府,渭北……他将党在各地的 力量进行了周密的研究,并派出了许多共产党员奔赴各地。等到潘自力从上海回来 时,已是渭华起义的前夜。他带回来的中央《陕西工作决议案》更加坚定了陕西省 委发动武装暴动的信心。 那是一些令人振奋的日子。潘自力回到西安后,向省委传达了中央指示,即匆 匆赶往渭华,亲自部署渭华起义。在潘自力前往渭华的这段日子,李子洲依然代理 省委书记,作为兼管军事的他并不比省委书记轻松,为了配合渭华起义,他在积极 组织其他一系列大大小小的起义。当然,他也曾考虑过那些起义的结局,他不知道 在那些没有党所掌握的任何正规武装力量配合的地方发动武装起义,有没有成功的 希望与可能。然而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刚一露头,他便会很自觉地将它堵回去。 他同样也知道,在一项计划已经确定之后,最重要的是领导者的决心。暴动,是全 党压倒一切的工作,作为一个老党员,他没有理由怀疑。 如今渭华暴动失败了,其他起义也失败了,李子洲在迷惘中还夹杂着一丝内疚。 他不知道中央此时是否知道渭华起义失败的消息,中央怎么看待这次起义的全过程。 唐澍牺牲了,许权中旅打光了,渭华地区乃至整个关中,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 …刘志丹说得对,新的暴动一时半会难以再发动起来。 看来省委第三次扩大会议通过的《全陕总暴动决议案》,在眼下已经成了一纸 无法付诸实现的空文。 想到这里,一丝愁绪又袭上了李子洲的心头。 李子洲和刘志丹都没有说话,屋里的空气沉闷。一架老式挂钟有气无力地打了 五下。 “老师。”刘志丹轻轻喊了一声,打破了屋里的沉默,“省委对我今后的工作 有什么打算吗?”李子洲沉吟了一下,说:“关于你的工作问题,省委有两个意见 供你考虑,如果你愿意,可以依然做省委与中央间的联络工作。你到许权中旅之前, 一直在西安和上海之间跑,有了这方面工作的经验。你可以考虑一下。”说到这里, 李子洲停了下来,让他想一想。 刘志丹问:“另一种考虑呢?”李子洲说:“依然搞武装。”他用热切的目光 看着自己昔日的学生,说: “省委清楚,眼下,党所掌握的两支部队都打光了,在这个时候搞武装等于白 手起家,很困难。”刘志丹的目光里露出了倔强的神色:“老师,革命要想取得成 功,没有党所掌握的武装不成,如果省委同意,我想回到咱们陕北去。”李子洲明 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刘志丹抓着李子洲的手,急切地说:“渭华起义失败后,找想过好长时间,在 靠近大城市搞武装不是个办法。”李子洲默认地点点头。 刘志丹接着说:“老师,我想回到咱陕北的山旮旯里去,在山沟沟里、梢林子 里去拉队伍,搞武装。咱那里山高皇帝远,人熟好办事,扑下身子,干他个三年五 年,不愁闹不起一支咱共产党的队伍来。”李子洲被刘志丹一番热辣辣的话打动了, 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景桂,你的想法太好了!毛泽东发动了秋收起义之后,就把 队伍拉到了井冈山,在那里开辟了一块根据地,建立了第一支工农红军,看样子, 共产党搞武装斗争,就得走毛泽东的路子。省委也有派你回陕北搞武装的打算。” “省委同意了?”李子洲更紧地握住了刘志丹的手:“景桂,回陕北去任重道远。” 刘志丹感到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的分量,他激动说:“我争取给老师交一份合格的 答卷。”李子洲笑了:“合格?我记得在榆林中学,刘景桂交的答卷可都是优良啊!” 刘志丹也笑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志丹对李子洲说:“老师,我走了。”“还来吗?”李 子洲问。 “不来了,我准备明后天就动身去陕北。”刘志丹说,“希望能经常得到省委 的指示。”“好,祝你成功!”李子洲又一次握住了刘志丹的手,“省委的指示会 通过交通及时地传给你。”刘志丹忽然注意到李子洲充满血丝的眼睛,关切地说: “老师,这些日子你太劳累了,要多保重。”李子洲:“你也要多保重。”“再见!” “再见!”刘志丹走了。 李子洲点上一支烟,陷入了少有的孤独中。 他盼着到上海向中央汇报情况的蒲克敏快点回来,已经三四个月没有得到中央 指示了。 陕西的革命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他需要中央的指示。 李子洲当然不会得知,就在他因为无法实现全陕总暴动而焦灼的时候,党中央 正在纠正自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就已经开始了的瞿秋白的“左”倾盲动主义。 与中央失去联系的陕西省委,对几个月中央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不仅不知 道共产国际批评中国共产党“左”倾盲动错误的文件《关于中国问题决议案》和中 央政治局向全党发出的关于立即停止盲动主义的中央第四十四号通告,也不知道刚 刚在莫斯科召开的党的“六大”对“左”倾盲动主义的批判。 从四月中央政治局发出四十四号通告起,“左”倾盲动主义即在全国范围的实 际工作中已基本结束,而陕西的渭华起义却正在热火朝天的拉开序幕。 更意味深长的是,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六大”召开的前五天,年轻的陕西省 委在第三次扩大会议上还通过了《全陕总暴动决议案》,鼓动几乎没有任何胜利希 望的各地新的暴动。 其实,一九二八年陕西境内发动的几次武装起义,恰恰都在中央已经开始清除 “左”倾盲动主义的时候。如果能及时得到中央信息,渭华起义的历史完全有可能 改写。 然而,历史却和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中央正在批判着的东西,陕西省委 由于不能及时得到消息而依然在坚持。处于幼年期的陕西省委对于中央是忠诚的— —他们相信党的大脑,但是此时的中央同样没有脱离他的幼年期。 在莫斯科召开的“六大”及时地制止了在全国蔓延的“左”倾盲动主义,严肃 指出,盲动主义者过高估量反革命营垒崩溃的速度和程度,否认一切武装起义应有 的条件,热衷于依靠少数革命党人的武装起义。在大会通过的《政治决议案中》, 中央这样形象地描述了盲动主义泛滥时的党的指导思想: ……以前在机会主义之下,曾经为国民党而命令群众不准动。现在又在盲动主 义之下,为反对国民党而命令群众不准不动…… 关于这一切,陕西省委只字未闻。善良而忠实的潘自力、李子洲们依然在为克 服中央三月以前对陕西“机会主义”的批评,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发动武装起义 上,致使大革命时期党在陕西积蓄起来的一点革命武装损失殆尽。 中共中央在一九二八年八月一日发出的第六十号通告中,承认了对陕西等省几 个月来失之指导: 中央三个月来,除山西、陕西、四川、云南事实上断绝了联系外,对各省都不 断有各别的指导。 中央即使到了此时,陕西对中央政策上的急转直下依然一无所知。 十月八日,中共中央给陕西省委发出了指示信,在分析了陕西革命斗争有利与 不利因素之后,严厉指出: ……因为革命主观上的这些弱点所以客观上虽极有利于革命的发展,而广大的 群众斗争仍是不能起来。因此陕西目前工作的路线就是要扩大党的政治影响,发动 群众的革命的情绪,建立群众的组织,健全党的组织来加强革命的主观力量。过去 党的暴动政策犯了极深的盲动倾向,必须严厉的纠正。因为不单是不能推动革命的 发展,并且可以损害革命的力量…… 中央指示省委要以“六大”决议为准绳,克服只是“幻想暴动,一味盲目”的 错误。直到此时,陕西省委才听到中央纠正“左”倾盲动的声音。省委收到中央指 示信后即派省委常委蒲克敏去中央汇报工作,领取“六大”文件。 十二月,蒲克敏才带着“六大”文件返回西安。此时,省委书记潘自力已被逮 捕,代理省委书记李子洲组织省委常委传达学习了“六大”文件和中央给陕西省委 的的指示信。之后,他陷入了痛苦的反思中。 教训使这位党在陕西的最早活动家重新回顾刚刚结束的流血。 渭华起义的失败,客观上固然由于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但冷静下来考虑,不 难清理出导致失败的头绪:首先,省委乃至中央时陕西形势的估计是主观的,片面 的,盲目的,认为“冯玉祥就要垮了”,“潜伏待发的斗争一触即发”,因而采取 了一些过“左”的政策;如对土豪劣绅和催粮收款的差人,采取肉体消灭办法,过 多杀人烧房子,引起群众反感。在陕军李虎臣反对冯军的战争中,不知利用矛盾, 分化瓦解,争取同盟军,而是不加区别,一律反对,结果树敌过多,孤立了自己, 使起义部队处于北有冯军南有陕军的两面夹击之中。其次,军事指挥上,在优势敌 人面前,不懂得进行游击战,而是采取打硬仗、拼消耗的阵地战。加之侦察情报失 误,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第三,仍然受以城市为中心思想的影响,选 择渭华地区发动起义,就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当时省委认为渭华地区党团工作有基 础,群众条件好,地处豫陕要道,距西安近,在渭华地区实现武装割据后,可进一 步威胁西安进而占领西安。事实证明,这只是起义发动者的一厢情愿……当然,还 有,比如,渭华起义中工农革命军对于许权中等人的排斥;再比如,主要军事指挥 员的过于自负的独断…… 在一个难以入睡的暗夜里,李子洲披衣下地,踱到窗前,用浓重的陕北口音朗 声吟道: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吟罢,李子洲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 昨天,过去了。 他期待着明天。 渭华起义使没有摸过枪的李子洲了解了战争——尽管还很肤浅。 他渴望着再组织一次起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