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横扫塞班 1 “北方的商人南方的兵”,此话实在不假。 被沼泽、森林、泥泞的道路和大片私人种植园封闭起来的南方各州,在美国 近代史上带着荒蛮、粗野、愚昧的形象,所以,南方人特别能打仗。内战时期, 北军在道义、经济、金融和人员后勤上占了绝对优势,然而战争却拖了四年,北 军损失惨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南军统帅罗伯特·李将军高超的指挥艺术和南 军战士的骠悍。 艾伦·李少校现在带了一连南方兵。他专门把他们从许多新兵营里挑出来, 为此,他费尽力气,磨破嘴皮。他一贯认为,与其带一支松散臃肿的大部队,不 如指挥一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在两栖登陆那种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单兵孤胆 作战和小部队协同作战比什么都重要。大部份突击营军官和一部分陆战队军官与 他持同样见解。 李和他的连队驻在夸贾林环礁的一个珊瑚岛上。他们日夜进行着的紧张训练。 昔日的连队,在塔拉瓦战役中死的死、伤的伤,仅存的几个人:罗克韦尔、 肖特、塞克鲁西斯等等也都被提拔,晋级封官,如他一样。他这个连,几乎今是 新人。 战争时期的训练同和平时期完全两样。老一套的队列、操典和其他华而不实 的项目不是简化,就是干脆弃置了。李主要教给他的“孩子们”以下几点:熟练 地使用所有美军和日军的武器,如何在白刃格斗中保护自己杀死敌人,隐蔽,协 同攻克改人的火力点,通讯联络和战争心理学。他教得很卖力气。他经常穿得很 整齐。拿一条马鞭,在烈日下呵斥那些才穿了不到一年军装的年轻人。他严厉得 不近人情,尤嫌不够,常用中国军人的一句话自勉:“心慈不带兵。”那还是他 从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那里听来的。听说中校已提为上校。可是自从贝蒂欧一别, 他一直未见到查尔斯。他俩通过信,因为忙,谁也顾不上谁。 李的空闲时间,大部分花在游泳、潜水、踢足球上面。夸贾林无法骑马,他 深为遗憾。到海底摸珊瑚和梭子鱼,也是一大乐趣。只可惜岛上淡水太少,每次 下海,洗不干净,身上的盐渍粘呼呼的,晚上很难过。礁岛上风大蚊子少,比起 瓜达尔卡纳尔可强上天了。但是海军突击营一直没有回新西兰,岛上的生活单调 而林躁,除了海军电影队有时放一两部旧电影外,连一个女人也没有。想起新西 兰和国内那么些好姑娘,李常常有股莫名其妙的伤感。 使李唯一满意的是伙食。他的连里有一个路易斯安纳的“法国佬”,名叫路 易·篷巴杜尔,是个顶呱呱的厨师,可以用简单的野战炊事车做出上等佳肴。篷 巴杜尔“先生”什么都会做,夸贾林礁湖里有的是鱼虾,海军的后勤向来比其他 军种好(他们自己有冷藏船),冻子鸡、牛排、速冻蔬菜、奶酪和各种酒,只要 可能,尽量供应,最后加上巧克力糖和冰激凌。路易成了全连最受欢迎的人物, 他原来是个餐厅老板,天生人缘好,经常讲些男人们的笑话,实际是女人们的笑 话。他肥胖多肉,一仰头,后脖子的肉就地起来。因为害怕上级得知篷巴杜尔的 好手艺会把他上用,李下令全连严格保密。好在岛上仅有他们一个连队,独立王 国,水泼不进。李对他的别连长说:“彼得,打开仗一定要让篷巴杜尔呆在战线 后边,我宁肯损失一个排,也不能没有他的法国菜,上帝,他把我惯成了馋嘴的 孩子。我原以为我在奥伦治堡庄园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岛上唯一的乐趣是每天一趟的交通艇。交通艇从夸贾林岛穿过礁湖而来,给 他们带来粮食、淡水、罐头食品、日用品、书信和私人包裹。它大约每天十一点 到,一到这时候,正在训练的士兵们就开始走神,怎么管也不顶用。李干脆提前 半小时结束训练,把这半小时加到下午的训练中去。新兵初到海外,信特别多, 似乎写信是他们唯一的乐趣,除了亲人和恋人外,连七大姑八大姨也想着去信。 美国来的东西,除了信外,还有各种食品和包裹,里面有书、课本、玩具和 钱! 靠着这些包裹的士兵是没办法打仗的。信和包裹使他们想起了生活,热爱生 活的人也必然热爱生命。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以后,艾伦·李命令事务长干脆 把包裹存起来,等打完马里亚纳群岛之后再发下去。尽管到那时候,许多收件入 永远也不需要这些包裹了。 李对付士兵思乡情绪的办法是加大训练量,而且,每天布置各种各样的战场 问题,鼓励士兵们在回答中竞争。 逢有大的空闲,李就把常务交给他的老乡、查尔斯顿人彼得,一个声音嘶哑、 长相丑陋、脸上方很深刀疤的上尉。他自己随着交通艇去夸贾林岛。李脾气暴躁、 性格阴仰,物以类聚,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好朋友。其中一个约瑟夫·安克罗伊少 校,在J —4 工作。J -4 是太平洋舰队后勤处的代号,麦克罗伊负责编制预算 一类文职工作。另一个朋友是海军军官麦克米伦上尉,他在洛克伍德中将的潜艇 部队服役。自从攻占夸贾林后,洛克伍德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前进基地,可以大大 缩短潜艇往返夏威夷的漫长航程,增加西太平洋的战斗巡逻天数。每逢出击归来, 麦克米伦的“剑鱼”号潜艇就停在夸贾林小码头上。李在珍珠港就同麦克米伦混 得挺熟,两人在夸贸林见面,更是他乡遇故知,无话不说。 六月底的一天,李乘交通艇来到夸贾林岛。经过四个月的修建,夸贾林早已 经面目全非了。雷德曼少将遵照尼米兹上将的命令,已经把它建成了一个巨大的 后勤基地。礁湖中停着各种各样的船舶,柴油发电机隆隆响,弧光灯支在高高的 钢架上。浅水的中央码头和深水的海军基地码头上各竖着七八台起重机。它们配 合胜利轮上的桅式起重机把货舱中的东西吊出来,放到栈桥上。栈桥已经加宽加 固,汽车可以直接开到桥头。铲车司机把货物铲上卡车,卡车司机把货堆垛到枝 残茎折的椰林空地上,后勤兵盖上绿苫布。到处是活动房子和帐篷,乱槽糟的。 原来日本人为他们陆攻二式轰炸机惨的跑道也不够长,“海蜂”们用推土机 拔起树桩,铲平外号叫“乌其顿”的大火力点,把珊瑚跑道一直延伸到海边。同 时,他们又修了一条新的战斗机跑道。娇贵的雷达也从船上卸下来,安装在步兵 七师曾经登陆过的绿滩上。它们庞大古怪的天线使李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在复杂 的技术战争中,教授们起着将军的作用。他恼恨那些穿夜礼服打硬领结的家伙们, 他们闯入了军人世袭的荣誉领地,并且把军人的价值人大贬低 李穿过忙忙碌碌的人群和杂乱无章的堆栈,终于找到了挂“J —4 ”牌子的 一座活动房子。麦克罗伊少校正忙着,房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一些军需官大声地 讨价还价,另一些军需官坐在钢折叠椅上抽烟,想利用私人关系“走后门”捞点 儿紧俏的军需品,比如好酒好烟和熏火腿罐头之类。 艾伦·李皱皱眉头,不知该留还是该走。金黄头发蓝眼睛的麦克罗伊向他打 招呼,让他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探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报纸,对他说:“艾 伦,请先等一下,我这里有利维少将的几个急件要处理,马上就完,你先看看这 些东西,刚从国内空运到,是最新的,其中,噢,就是这本,还有你的一幅照片, 是你在华盛顿福特剧院时照的。真漂亮,旁边那个女郎是谁?艾伦,你总是走桃 花运。” 利维少将是J —4 的头头。他头脑清楚,办事利落,出名地能干。利维的上 司是尼米兹手下的一个后勤副司令。另外,美国西部海疆区司令也负责太平洋战 区的后勤,第六海上勤务大队的比尔里海军少将负责用船把物资从西海岸运到前 线,有时候,比尔里的船要在大洋上进行机动后勤补给。 李只好坐下来,翻看杂志。他离开美国已经有四个月了,国内的各种消息倒 也挺有趣。麦克罗伊象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发疯似地处理他的业务。他使用几 架电话机,还有几部专用电台,可以直接同夏威夷、旧金山甚至首都联系。他调 度咖啡、蛋粉、红肠和熏鱼。他问号称“太平洋油王”的格雷海军准将联系,让 他运来航空汽油、登陆艇的柴油、军舰的重油、润滑油脂,甚至连专门给轰炸机 驾驶仪上的陀螺仪用的一种硅油也没忘掉。他身上仿佛有几个脑袋在同时思考, 一个在战区,另一个在美军部队,第三个在美国的工厂和销售网,他的作用就是 把它们联系起来。 啊!李扪心自问,麦克罗伊确实也算个英雄。 他打量了J -4 的这间活动装配房子,大约长三十英尺,宽十七英尺,除了 门窗和桌椅外,四壁全是保险柜。有些保险柜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卷宗、表格 和卡片盒,猛看象是图书档案馆的资料分类捡索室。人坐在里面很挤,加上军人 说话都是大嗓门,房子里乱哄哄的。 正当麦克罗伊在电话中大叫雷达配件、各种奇怪型号的电子管、电容器、无 线电近炸引信和收发报机,的时候,李的耐心到了极限。他站起来,准备告辞, 麦克罗伊向他摆摆手。后勤少校一下于就把事办完了,仿佛如果艾伦不走他还会 没完没了地干下去似的。 麦克罗伊从一只保险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交待给他的下级军官几句话,对 那些等他的人做了个鬼脸,一把将艾伦拉出房“李,幸亏你来了,救了我的驾, 否则我要让那些后勤军官们缠死。他们并不关心打仗的事,对酒和罐头最热心。 听说下面还有黑市,不少人发了财。“ “那你早发大财了。”艾伦直到这时候才说了第一句话。 “我这人你也知道,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咱们南方佬,心眼儿实,光想着 早点儿打完了这场倒霉的战争回家种地去。另一方面,说实在的,利维少将这家 伙的话儿太多,真他妈干不过来,谁还有心思去倒腾那些玩艺儿。李,谁跟利维 算是倒了霉。鬼知道我当初怎么选了后勤军需这个职业的。” 李笑笑:“你是怕死呀。” 他们俩沿着一条珊瑚小径走着,李跟着麦克罗伊,也不问去哪儿、反正他是 来消磨时光的,而麦克罗伊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闻。他谁都认识,什么事儿全知道。 他俩正走着,李的眼尖,突然拉了麦克罗伊一把,“约瑟夫,你看,那不是 麦克米伦吗?他同那位将军在散步,指指划划,还挺神气。你认识那位将军吗?” 麦克罗伊大声笑出来:“嘿,那是查尔斯。安德鲁斯·洛克伍德中将,我们 的潜艇司令官。” 洛克伍德中将穿着军便服,样子挺随和。他多肉质的脸圆滚滚的,象个面包 师,或者那种大街拐角处的杂货店老板,一点儿也不显得威风凛凛。美国不象欧 洲大陆国家,计较军人的仪容和门第,谁打了胜仗谁就是英雄。 洛克伍德无疑是大战中最优秀的海军将领,他在世界潜艇战史上的地位不亚 于德国的卡尔·邓尼茨海军上将。可他几乎比斯普鲁恩斯还默默无闻。战争是一 种奇怪的事物:一座城市、一座桥梁、一个碉堡,可以使一名将军、一名连长, 甚至一名下士成为新闻人物,吹吹打打,全球尽知,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一 位打了几十次胜仗的将军,一个消灭了几十万敌军的战役,反而会被其他新闻坦 没,事过境迁,无人知晓。刚过完五十四岁生日的洛克伍德在各种军舰上干过, 踏踏实实,勤勉努力,在战争最黑暗的日子里,指挥了美军51潜艇部队的水下战 争,实施“吨位战,”给日本运输船队以沉重打击,却没有出风头。 洛克伍德的声音飘过来:“麦克米伦上尉,你的‘剑鱼’号干得不错。不过, 请小心,日本海军鉴于船舶损失严重,已经任命了及川古志郎海军大将作为海上 护卫总司令,他们要同我们认真打一仗啦。” “是,将军。”麦克米伦操着南方腔自信地说:“俺一定注意。不过,日本 人那点儿玩艺儿俺清楚,他们这帮穷鬼没有象样的雷达和声纳,更没有机载雷达 和‘李光’探照灯,他们的军舰连护航都不够,更甭说追着‘剑鱼’号猛打了。 谢谢将军的提醒。“ 将军和上尉分手后,潜艇上尉转过来:“艾伦,约瑟夫,俺早瞧见你们啦。 没办法,跟头头讲话总得客气点儿。哎,约瑟夫,你拿着什么,威士忌。太 好了,俺这回出海整整两个月了,什么都不想,只想女人和好酒。喷,跟俺来, 俺给你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呸!‘剑鱼’号上的食品糟糕透了!“ 他们来到一排帐篷边,巴奈特·麦克米伦指着其中一顶说:“这就是给我们 准备的休息室,就这破玩艺儿。光想叫我们在海上多泡几天,省点儿油。听说邓 尼茨给他的艇长们在巴黎找最好的旅馆和最漂亮的妓女。” 李笑笑接下去说:“然后把他们一个个送入蓝色的坟墓。” “给罗斯福当艇长毕竟比给希特勒当艇长要安全些。”麦克罗伊也说。 帐篷里有几把钢折叠椅和几张行军床。还有一张象是从轮船餐厅里拆下的那 种铝架塑料面桌。桌上杯盘狼藉,堆着空酒瓶和鸡骨头。麦克罗伊利索地把桌子 收拾干净,变戏法似地从兜儿里拿出一个猪舌头罐头和—罐鱼子酱。然后砰地一 声打开酒:“没杯了,拿瓶子喝吧。” “艾伦,约瑟夫,俺这次可碰上了新鲜事儿了。真是大新闻,俺打算找个老 牌记者,同他签个合同,卖给他一条独家新闻,谁能发大财。看在上帝份儿上, 仗打了三年了,俺们怎么不知道竟有这号子事儿!我敢打赌,‘剑鱼’号的发现 能震惊全世界。”麦克米伦扯开喉咙大声喊叫。 “五十天前,洛克伍德中将在珍珠港的潜艇司令部给俺们布置了战斗巡逻任 务。”麦克米伦是一个五宫清晰的海军军官。他的眼窝很深,感情外露,说话喜 欢打手势,人也有点儿神经质。 “洛丸伍德派出十艘潜艇封锁住特鲁克。随着特鲁克环礁被斯普鲁恩斯的舰 队炸瘫,日本人就放弃了它。古贺峰一海军大将从帛硫飞往菲律宾途中失事以后, 日本联合舰队一直东躲西躲,深藏不露。俺们这些小艇长们就是瞪红了眼睛也找 不到大型的敌人水面舰艇了。浴克伍德中将告诉俺们,日本人想保存兵力,好打 一次决定性的海战,以往他们总是一点儿一点儿地使用兵力。而俺们的任务就是 找到他们,盯住他们。这样,在未来的马里亚纳战役之前,就能有效地阻击他们。 然而谁也不知道新任的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究竞把舰队藏到哪里去丁。有 入说在菲律实苏禄群岛的塔威塔威岛,有人说在日本的濑户内海里,还有人说在 新加坡。 “于是,中将就把俺们分成二个战斗群。一个群监视濑户内海的伊纪水道和 丰后水道;第二个群监视苏里高海峡和圣贝纳迪诺海峡,如果日本舰队从塔咸塔 威出动只能走这两个海峡,它们不大可能选更南的航线,那样会落入从荷兰地亚 起飞的麦克阿瑟的远程巡逻机的侦察圈。第三群只有两艘潜艇:”剑鱼‘号和’ 海马‘号,俺们将远征新加坡,侦察一下丰田的舰队是否在林加岛锚地。 “这是一次最遥远和最危险的航程。洛克伍德指示说,在找到日本舰队之前, 千万不要挑起任何战斗。 “其实,俺也没工夫打仗。从珍珠港到新加坡,走巴士海峡和中国南海距离 六千五百海里,来回就到了‘剑鱼’号的航程极限。俺他妈这一次真》豁出去了, 只带了三条鱼雷,前发射管两条,尾管一条。其余的舱位都装满了柴油桶。俺的 副艇长加里森中尉建议带上一副折叠帆,听说德国VII 型游艇横渡大西洋就用过 风帆来减少油耗。中将告诉俺,他将在埃尼威托克环礁附近给俺们加一次油,回 来以后还有补给船在原地等着,就算是这样,这次战斗巡逻也满够俺吃的了。 “我们出发以后,一帆风顺,一直到马里亚纳群岛都没遇到一艘船,无论是 咱们的还是敌人的。过丁关岛,渐渐遇到了几艘口本船,都是五百吨以下的小家 伙。俺们昼潜夜出,不敢怠慢,不停往西开。到了台湾附近,日本的船越来越多, 常常可以见到一些万吨级的大家伙。日本人的护航体制很松,俺心里直痒痒。俺 在潜艇上也干了四五年了,从来没见过比这里更好的机会。原来,日本运输船被 洛克伍德打怕了,改走中国沿海航线。那里水深不足百米,不利潜艇作战,陆基 飞机很有威胁。俺当然顾不上打了。俺从巴士海峡进入中国南海,嘿,那里的船 真多,根本没有护航军舰,一条鱼雷就能干掉它一条船! “在西贡以东一百五十海里的地方,俺们遇到了麻烦。当时天降大雨,能见 度很差,俺就把‘剑鱼’号浮起来,让弟兄们喘喘气,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苦。 另外,还想接点儿淡水,水箱的水早臭了。 “突然一架四引擎的川崎式飞艇从低垂的雨云中钻出来,一下子就发现了 ‘剑鱼’号。俺们惊慌失措,左躲右躲,好歹潜下去了。可是俺们的铝盆也给弄 丢了。二十分钟后,俺们从声纳上听出来了一艘日本驱逐舰,它一定是以金兰湾 为基地,在这一带巡逻的。接下去的事就是挨深水炸弹,那滋味凡是经历过的人 一辈子也忘不了。 “照例,潜艇里的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俺们只能听到声音。先是驱逐舰螺 旋桨声——喀隆——喀隆;然后是投放深水炸弹的声音——嘶——咚……咔塔、 咔塔;最后”轰“然一响,全艇到处摇晃,水从裂缝中喷进来,蓄电池的酸雾四 处弥漫,每个人的脸、头、肋骨和关节不断地在管子、阀门和各种钢铁凸件上冲 撞。唯一的办法是抱住头,别的由他去了。 “‘剑鱼’号象块石头似的往下掉,俺拼命让杰克把住水平舵,总算把艇稳 住了。俺找了一片珊瑚礁盘轻轻座上去,任凭天塌下来也不动啦。日本驱逐舰转 了几圈就走掉了,他们干反潜这行总缺乏耐性。 “俺浮上水面,继续往南走,从此小心多了。整个航程,几乎把俺们拖垮了。 为了省下淡水,连胡子也不刮,洗澡更别提了。身上的臭汗味十英尺外就能 闻到。 垃圾到处堆,衣服也不洗,本来潜艇就是两层铁皮的棺材,现在连棺材里也 脏得呆不成了。 说来也怪,尽管又危险又辛苦,俺手下的兵士气满高。美国人就是爱探险, 新加坡的秘密把大伙儿给迷住了。第二十二天傍晚,俺下令上浮,伸出了搜索潜 望镜,嘿,右舷35度的地方就是新加坡章仪角。日本人大大方方地点着灯塔,对 于马来半岛的南方都市新加坡来讲,战争仍然远在天边。 一般说,日本人不会把联合舰队锚泊在新加坡港的。那里的欧洲侨民很多, 他们感情—卜倾向英国,一支庞大的舰队无法严守秘密。日本海军司令从心理上 讲更倾向于利用林加群岛上的天然良港。俺为了保险,还是溜进了新加坡港。 晚上,“剑鱼”号浮出水面,点起日本潜艇的航行灯,从乌宾岛南方的航道 进入了狭窄的柔佛海峡。俺们大摇大摆,无所顾忌。柔佛和新加坡都在沉睡中。 俺不禁为英军帕西瓦尔将军惋惜,他轻易地放弃了‘东方第一要塞’,使日 军腾出手来,对菲律宾施加了沉重的压力。 “日本人没理我们,一艘返回基地的潜艇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一 艘日本‘伊’号或‘吕’号潜艇开着美军的标志灯闯入旧金山,恐怕咱们的反应 也会是一样。 “英国人留下的旧海军基地里小船很多;但没有值得一提的大舰。只有几艘 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在小修。一台探照灯向俺们打来讯问信号,被俺们应付过去。 午夜,俺下令熄掉灯光,向东溜出柔佛水道。俺可真是黑夜走路吹口哨,提 心吊胆。只要日本人识破了俺们的小把戏,‘剑鱼’号可就完了。日本人虐待战 俘,残暴得出了名。当年山下奉文将军的军队渡过柔佛水道的时候,曾把俘虏的 澳大利亚军战俘捆倒在海滩上,让所有的日军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许多人被活活 踏死。 一想起那些战俘的遭遇,俺不禁毛骨依然。但同后来‘剑鱼’号的奇遇相比, 闯入柔佛的行动不过是一次假日旅游! “林加群岛在新加坡南方一百海里。礁石和珊瑚暗沙很多,俺根据一张英国 人的旧海图航行,非常担心搁浅。海军基地在林加岛,大白天,俺只好慢慢忍耐。 黄昏时分,俺升起了潜望镜。 “海面上刮着微风,在港湾入口处的航线上,船只往来频繁,大部分是军用 船。瞧那架势,港里一定会有大家伙。俺同副艇长加里森中尉和航海长弗罗斯特 中尉商量了一下,港湾进出口的水道上一定有沉船、水雷或防潜网。为了保险起 见,俺们最好让‘剑鱼’号贴在一条大船的底下溜进林加岛基地。 “俺们不停地上浮瞭望海岸,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船,直到天黑。俺的耐心 终于得到了报偿,从新加坡方向开来一艘双桅大油轮,它吃水很深,在月夜星光 的背景下,呆头呆脑,没有任何军舰护航。 “俺对好了方位,潜入五十英尺深度,慢慢向油轮凑过去,仅仅凭声纳导航。 艇上人人都非常紧张,没一个人敢吭气,仿佛被放到了断头台上。只有声纳 发出嘟嘟声,可以感到油轮正在挨近。上帝,俺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基地练过几 次‘贴船底’,几乎都是不及格,还有一次撞到了大船上。我手心直冒汗,心想 弄不好这六千海里工夫、一条船、五十二个弟兄和洛克伍德将军的使命,就一锤 子砸到它上头了。 “俺算是运气好。一直跟着油轮钻入港湾,都没有被发现。英国人干什么都 讲究认真,他们的海图很精确。我在主航道外找了块僻静地方升起潜望镜,同时 命令鱼雷兵做好发射准备。俺从目镜上一望,嘿,你们猜怎么着—— “港口里一片辉煌的灯光,把天空映成紫黄色。几十艘军舰锚泊在码头边。 栈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卡车来来往往,把炮弹、生活用品、粮食往船上装。 粗大的油管和淡水管都接到军舰的甲板上,油泵和水泵嗡嗡响,起重机的摇臂和 吊钩晃来晃去。虽然天黑,然而在灯光的背景上,俺已经辨认出一艘‘大和’级 战列舰、两艘旧式的‘金刚’级战列舰、四艘重巡洋舰和二十一艘驱逐舰,整个 日本联合舰队的精华有半数都在这里了。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港口里竟有二艘航 空母舰!我从背影上认出它们可能是‘千岁’级航空母舰‘千岁’号和‘千代田’ 号,另一艘是‘瑞鹤’级航空母舰。林加锚地变成了日本的珍珠港!俺敢打赌, 从来没有哪一位美国潜艇艇长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发现这么多的日本大型水面舰 艇。 俺象中了头彩的赌徒,迷迷糊糊,不能自已。“俺真他妈想潜近那艘‘大和’ 级战列舰,假定它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旗舰‘大和’号。那就面临着人生最大的诱 惑,俺可以逼近到二百码的距离上射出全部三枚鱼雷,击沉‘大和’号。这样, 俺立刻就会成为美国海军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连保尔·琼斯也会羡慕不已。俺 将拿到让所有舰长眼红的巨奖。德国艇长根特·普里恩上尉驶驾U —47潜艇在斯 卡帕湾击沉了英国‘皇家橡树’号战列舰。‘皇家橡树’号算什么?它才两万七 千吨,而‘大和’舰有六万四千吨!俺默默地念叨着:”上帝,饶恕你的仆人吧。 ‘俺叫来加里森中尉,拍拍他的肩肪,把潜望镜位置让给他,并且指了指目镜。 他看了足有一分钟,几乎象是中了魔,喃喃地说:“我这一辈子加上我儿子凯里 那辈子也别想再得到这个机会了。’他眼泪流下来,握住俺的手:”巴奈特,干 吧! 就算咱们这五十三个人都死在林加岛也值了,尼米兹上将会在阿灵顿公墓给 咱们立一块方尖碑的!“ “俺把双手插到头发里,拼命抓,俺的头皮都发麻了,还是下不了决心。俺 的任务是向洛克伍德中将报告日本联合舰队的位置,显然,在俺们即将发起的进 攻马里亚纳群岛战役中,日本联合舰队是最重要的因素。无论‘剑鱼’号能否击 沉‘大和’舰,只要它一动就会暴露,一旦暴露,俺们根本无法发报,那么一切 全完了。不但马里亚纳之战要死很多很多咱们的人,而且弄得不好,整个战役将 会失败,战争也会因之而推迟,俺就成了历史的罪人。许多伟大战役的成败握在 几个小人物手里。在滑铁卢,如果拿破仑派出的传令兵能找到追击布吕歇尔的内 伊元帅,欧洲的历史也许要重写了。 “俺象一个回教徒一样,扯着自己的胡子,撕着俺那件被汗渍结成硬板的短 袖无领衫。艾伦,约瑟夫,如果你们二位处在俺的位置上,真不知道你们会怎么 办? “俺一下子合上搜索潜望镜的十字手柄,放下潜望镜,只轻轻说了一句:” 下潜!‘就哭了。在潜艇上,连哭也不能象个男子汉一样,只能把眼泪往肚 里咽。’剑鱼‘号终于躺在林加岛锚地的烂泥里。俺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如果俺把鱼雷发射出去,全体盟军都会冲着俺的脸唾上一口:这事儿准他 妈是南方人干的,这种任务根本就不能交给他干!” 麦克米伦刚说完,李和麦克罗伊就拥抱了他:“好样儿的,巴奈特,所有的 南方人、所有的美国人都会感谢你的。” 李深受感动:“巴奈特,我的连队就要在塞班岛登陆,谁都知道准有一场苦 仗。无论如何,你为我们帮了大忙。” 一直慷慨陈词的巴奈特·麦克米伦上尉反而腼腆起来,他看看他的两位好朋 友:“艾伦,其实换上你们也会问样做的。俺只是可惜这次机会,它会给我带来 一枚国会荣誉勋章。说心里话,‘剑鱼’号战斗巡逻四次了,只击沉过一艘两千 吨的货轮和一艘五百吨的小船。每次回珍珠港,听到特里拜尔中校的SS—279 潜 艇、奥·卡恩中校的SS-238 潜艇取得的战绩,俺实在伤心。潜艇这玩艺儿,两 层铁皮,中间夹着管子,几个压水槽加上柴油机和一大堆蓄电池,终日不见阳光, 活动的地方只有屁股大,稍不小心,连骨头也找不见。你说俺图什么?不就是图 对着敌舰来他一下子?艾伦,你说,把一桌十二道法国大菜的晚餐摆在一个饿鬼 面前,把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裸体躺在一个色鬼怀里,俺当时的心情就同他 们一样。上帝还让‘大和’舰多活几天,凡人也没办法。” “后来呢?”麦克罗伊少校很感兴趣。 “后米的事真成了麻烦。林加港进去容易出来难。那条大油船一立在岸边卸 油,一时似乎也不打算出去。进港的时候俺从声纳的读数发现海湾有防潜网。白 夫,港口小艇很多,根本无法逃走。俺们就在海底躺了两天,那滋味可真够受。 不能动弹,无法做饭,啃点儿饼干喝点儿发臭的水,连咳嗽都得捂住嘴。空 气越来越浑浊,臭得许多人都呕吐了。因为不知道还得蹲几天,俺下令必须节约 二氧化碳吸收罐。由于缺氧,人们只好躺在床上,肺憋得难受,象干泥塘中将死 的鱼。 在所有的死法中,慢性缺氧而死一定是最难受的一种,俺的手几乎要扯烂自 己的肺。 “上帝是美国人。俺命不该死在林加湾的烂泥里。第三天,整个军港骚动起 来,上百台引擎在吼叫,小汽艇在俺们头上开来开去,听声音象是一次军事行动。 潜艇是个瞎子,全靠听声音来进行判断。幸亏俺们没动弹,否则电动机一开 就什么也听不清了。“俺看看表,大约是当地时间上午八时。俺开始想象:军港 吹起了号,‘大和’舰上升起了丰田副武的海军大将旗,他正在检阅水兵,然后 训话……噢,俺听到了哗哗的锚链声。上帝,比听费城交响乐队的演奏还兴奋。 这支舰队终于开拔了。俺下令上浮到三十英尺处。俺不敢伸出潜望镜,完全凭着 计算和感觉,俺跟着日本舰队,也不知贴在哪条军舰底下,溜出了林加岛。俺把 ‘剑鱼’号沉到一块礁石旁边,一直等到天黑。午夜,‘剑鱼’号上浮到海面, 立刻向珍珠港发了电报。现在,俺们是自由的了。俺下令打开了所有的香槟酒。 俺甚至想找个辟静的南海小岛去跳上一夜舞,然后睡他妈三个星期。可是紧张过 去之后,人完全虚脱了。” 麦克罗伊不禁脱口而出:“真精彩!巴奈特,我说洛克伍德将军为什么对你 这么热呼,敢情你赢了大东道。全太平洋舰队的舰长会嫉妒你,我真看不出你这 小子的运气会这么好,‘剑鱼’号可算抢了头功。” 麦克米伦做了个鬼脸:“好戏还在后头呢!林加港奇遇只是开头。天知道这 趟巡逻中鬼使神差的怪事怎么全叫俺给遇上啦。” 麦克米伦象是讲述天方夜谭故事似的继续说下去。酒早喝干了,罐头食品也 吃得差不多了。麦克罗伊抽个空溜出去,又弄了三客火腿蛋和卷心菜沙拉,给讲 故事的大师助兴。 “电报发走以后,‘剑鱼’号就自由了。俺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 返航和领奖章。 “返航并非易事。俺们的几组蓄电池在深水炸弹攻击中被震坏了,艇身也漏 水,水泵又耗去了不少电能。一句话,俺们的燃料根本不够开回珍珠港,甚至连 夸贾林也达不到。管他呢,反正该办的事俺们全办了。俺真后悔没听加里森中尉 的话带上一片帆。 “俺们沿着中国南海北上。礁石如麻,没有一张准确的海图,那些珊瑚礁丛 一年和一年不一样。俺们非常愉快,大家都哼起了家乡小调,每个人都愿意多值 一会儿班。俺的部下从未这样听使唤过。 “俺们的油不够,只能走直线。因为接近繁忙的航线,危险性挺大。可是谁 都满不在乎。 “第五天上,大约在斯普特拉利群岛(即南沙群岛)北部海区,正逢加里森 值班。俺同轮机长沃克和航海长弗罗斯特中尉一起赌个小输赢。突然问,加里森 跑来对俺说:”一条船!“ “一条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俺甚至不想去下手里的牌。加里森却说: “船长,您来看看。” 我走到潜望镜边,调好了焦距,果然是一条船:很高的干舷;开满了舷窗, 是一条万吨级的大邮轮。它的航速很快,就在俺们右舷170 度的地方,航向和俺 们平行,如果俺们不动手,它不久就会跑掉。 “如果它是一艘运兵船呢?打掉一艘运兵船等于击沉五艘货轮,一想到这种 前景,俺心里直痒痒。‘剑鱼’号完成了任务,俺们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他们还有三条鱼雷,没有必要再把它们带回夸贾林。 “可要是一艘运输平民的客轮呢?艾伦,俺可是个门诺会教友,俺虽然杀日 本兵会不眨眼,可实在对平民下不了手。我那亚拉巴马州的家里有三个孩子,向 女人和孩子们开枪也不是咱们的传统。 “跑上一万海里空手而归!,俺们谁也不甘心。毕竟,潜艇制造出来就是为 了打沉舰船的。尼米兹将军早就宣布了‘无限制潜艇战’,许多美国艇长都打沉 过客轮。至于邓尼兹的艇长们就更不用说了。‘露西塔尼亚’号大邮轮和它的两 千乘客,德国潜艇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它给击沉了。俺打沉它在法律上和道德上并 无障碍。 “俺正犹豫期问,海天线上又出现了两艘军舰的桅杆。一会儿,两艘日本护 卫舰以三十节的航速赶上来。俺推测它们也许是去攻击另一艘企图袭击邮轮的美 国潜艇的。据俺所知:”海狮‘号潜艇也在南海活动。俺不能再犹豫了,这艘邮 轮准是一条’重要的大鱼‘。 “俺升起攻击潜望镜,报出了一连串数据,加里森飞快地计算着射击三角。 邮轮的航线是Z 字形,他妈的还挺小心。俺根据船桅高度测出邮轮的距离, 然后推出了它的航速。俺报出了邮轮和‘剑鱼’号的航速,加里森算出了攻击角。 俺下令打开鱼雷舱盖。‘定深七米五,一号、二号发射管,准备——放!’俺在 胸前划了十字,这是战争,主会宽恕俺。 “距离只有一千五百码,半分钟后,俺们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俺下令往东 开,十分钟后,‘剑鱼’号停在十五英尺的深度上。俺升起潜望镜,那艘船正在 熊熊烧燃。两艘驱逐舰正在救人。本来,俺们可以一定了事,鬼知道俺犯了什么 憨劲儿,硬是不走了,停在那里看热闹。 “驱逐舰大约用了四十分钟救人。没等救完就匆匆向西开走了。它们一定是 回金兰湾。‘剑鱼’号的位置在俺们来时挨淡水炸弹的海区附近。 “俺下令转舵180 度。海面上还有许多遇难的人。俺的想法很简单:。俺只 想看清楚落水的是些什么人。因为俺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日本驱逐舰并不很认真 地救那些落水者,它们匆匆走个过场,如果是他们的士兵,就决不会是这个样子。 “俺把‘剑鱼’号开到沉船的附近,许多人还在海面上挣扎呼号,景象非常 凄惨。俺们采用潜望镜深度航行,直到看清了一张人脸。 “看在上帝份儿上!俺几乎叫出来,你们猜,他是谁?” “决说吧,别卖关子了。”艾伦‘李听到兴头上,雪茄烟有好长的一截烧成 了烟灰,都忘了弹掉。 “他是个美国佬!” “美国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连麦克罗伊也沉不住气儿了。 “对,是美国战俘。”麦克米伦热烈地说。“俺他妈豁出去了。俺下令吹掉 四个压水舱的海水,‘剑鱼’号在一片翻腾的泡沫中像软木塞一样跃出水面。俺 打开了舰桥上的水密门,举起了一面美国旗,大声喊:”海军来救你们啦!‘ “当时的场面俺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俺们所有的人都感动得哭了。大海 上一片欢呼,‘海军来啦!’‘我们的海军!”那种热烈情绪使人终生难忘。美 军战俘们拼命朝’剑鱼‘号游过来,他们身体非常虚弱,大部分人根本爬不到光 溜溜的艇身上。 俺手下的人全体出动,用绳网把他们全捞上来。当时,俺们连想也没想, ‘剑鱼’号压根儿就装不下这么些人。 “战俘们面色惨白,瘦得如同骷髅,见了俺们,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弄得俺 们几乎无法工作。如果这时候出现一架敌机或者一艘敌舰,那可就把俺们一窝端 啦! “幸好一切顺利。所有的战俘,除了被日本人救走的和淹死的之外,一共一 百五十九人,全部被送到船舱中去了。天,潜艇里任何空间都挤满了人,连身子 都挪不动。战俘们衣衫槛楼,大部分只穿条裤衩,四分之一全身赤裸,好在俺们 艇上没有一名妇女。最后一个登上潜艇的是一位英国军官,亨利·弗高克斯少校, 他紧紧握住了俺的手:”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感谢上帝和您。要是真排名 次的话,您还在上帝前头。如果您知道了我们这些人所受的苦难,您一定会相信 我此言出自真心‘。 “俺在拥挤的走廊中拱着前进,每走一步,就被一些战俘包围。他们每个人 争着同俺握手,询问俺的名字,打听这条潜艇的名字和海军编号,然后说要在俺 的家乡捐款给俺修一座铜像。他们泣不成声,人人骨瘦如柴,俺简直不相信这样 的人还能活下来。在军官食堂,一个高大的战俘拉住了俺:”如果我没认错,您 是巴奈特·麦克米伦上尉,您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伯德,亨茨维尔·伯德海 军中尉,您的安纳波利斯同班同学“外号‘胖子’,您还记得吗?我是‘休斯顿’ 号重巡洋舰的观通长”。 “‘啊!胖子’。俺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哪还有一点儿‘胖’味儿呢?他身 上看不到一点儿肉和脂肪,活像一具木乃伊。他那干瘪的皮肤象树皮一样粗糙, 布满了条条伤疤和疮疤。他的肋骨清楚可数,光着头,赤裸着身体,深陷的眼窝 里闪着两朵鬼火。天,这就是俺的朋友伯德,当年他有二百磅的体重,是橄榄球 校队中最出色的后卫。 “俺们俩有说不完的话,但一句也不能多说。‘剑鱼’号陡然增加了一百多 号人,光是艇身的平衡就成了大问题。另外,还有吃饭问题和淡水,生活空间的 狭小使全体乘组人员无法消除疲劳。美国潜艇结构自从一九O 四年的‘霍兰’艇 时代就没有什么大改进,‘剑鱼’号实在不是一条载人的轮船。那拥挤的程度, 比纽约上下班时刻地铁车厢中还要厉害。俺们还有六千英里归程,无论如何也得 走一个月,天!这种背贴背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归说,走归走。俺下令抛弃了所有空油箱和暂时用不上的东西。艇尾的 那条鱼雷考虑再三之后也发射掉了。俺脑子里只有三件事:燃油、淡水和食物, 首先是燃油。 “俺简直象辛巴德历险记中的那位船长,斗胆把航向转向东方,闯入了菲律 宾的卡拉棉群岛。俺估计日本人决不会把菲律宾的七千个岛子都驻上士兵。在一 些没有军事价值的荒岛上或许能搞到点儿淡水。因为艇上的淡水立刻被饥渴交加 的战俘们喝光了。 “卡加棉群岛离南海最近。然而俺没有一张它的海图。如果‘剑鱼’号在珊 瑚礁丛中搁浅,那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俺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剑鱼’号开进了”卡加棉群岛,在一个暗夜里停到 一个小岛附近。加里森中尉带了五名全副武装的水兵乘橡皮舟趁潮水划到岸上。 俺站在舰桥上,下令艇上的100 毫米炮和40毫米机关炮瞄准岸上准备射击。 足足等到天快亮了,岸上才发来灯光信号:“岛上没有日本人。‘俺总算放心了。 “第二天夜里,除了生病的以外,所有的战俘都陆续被橡皮舟送上岛。加里 森中尉也回来替换了俺。岛上的菲律宾土著对美国人非常友好,有一个乡村教师 还懂儿句英语。日本人占领菲律宾以后,只象征性地登上这个小岛,发了几面日 本国旗和一些传单就走了。因为它实在太小,无论从哪种意义上都没有价值。 “但它对俺们简直太重要了。它的清泉胜似苏打威士忌,胜似冰淇凌和可口 可乐,胜似世界上俺们喝过、见过、听说过的最好的饮料。因为俺们干渴得喉咙 象烧着火,嘴唇全裂成血口子。为了安全,俺一直限制着淡水的供应。 “俺们大家都洗了澡。俺自从离开珍珠港还是头一次洗澡呢。菲律宾人为俺 们杀了猪,煮了米饭和木薯,还吃了他们晒的干鱼。俺们养足了精神,付给他们 一大笔美元,足够买下一座城堡。然后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到潜艇上,身上一舒服, 舱位也似乎宽敞了。肉俺们不敢要,米和干鱼俺们尽可能地往艇上搬。最后,俺 们告别了岛民,留下了美国的通讯地址。俺们谢过他们,并且对他们说:”麦克 阿瑟将军一定会率领美军打回来的。‘俺过去认为道格口口声声说要打回菲律宾 只不过是一种宣传,现在俺倒是真希望美国能在菲律宾挽回自己的声誉。 “俺把‘剑鱼’号降列了潜望镜深度,然后向夏威夷海军司 令部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俺报告了‘剑鱼’号的处境,静候洛克伍德将军 回音。后来才知道,珍珠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倒是阿留申群岛的荷兰港收到 了‘剑负’号的电报。荷兰港报告了华盛顿的海军部长诺克斯将军。诺克斯海军 上将又转告给尼米兹,最后,洛克伍德才知道。第二天,‘剑鱼’号上浮以后收 到了潜艇司令部的回电。他们告诉俺三个方案:一个是在菲律宾海某地点同另一 艘潜艇交会,把部分获救的战俘转移过去,另一个是用远程水上飞机进行补给; 第三条是干脆等下去,‘海马’号和‘皇后鱼’号都在南海活动,由它们提供帮 助。俺选定了第一个方案。以后的事就简单了。‘大青花色’号潜艇在冲鸟岛南 方一百海里处等他们。它多次接救过跳伞的美军飞行员,搜索能力特别好。俺的 船加了油,把一部分人员移到‘大青花鱼’号潜艇上,一直开到埃尼威托克环礁。 剩下的事就不值一提了。“ “太精彩了,巴奈特。你的‘剑鱼’号的经历可以拍一部顶呱哆的电影。” 艾伦·李禁不住喷喷称奇。‘剑鱼’号历险记的确富于戏剧性,麦克罗伊出 于一个文职军官的习惯,在一个拍纸簿上飞快地记着。 麦克米伦上尉拉起他的两位朋友,也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就把他们弄出帐篷。 艾伦·李和麦克罗伊英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他们穿过一排排帐篷,来到一间 活动房子跟前。麦克米伦推开门,对屋里的一个人说:“喂,亨利·弗高克斯少 校,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李少校和麦克罗伊少校,请您把您在桂河桥上的经历和遭 遇给他们讲一讲。艾伦·李就要在塞班岛登陆,他会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来为你们 报仇的。” 屋里站着一个干瘦的人。他穿着不合身的美式军便服,身体伛偻着,面容憔 悴,眼神迷茫,皮肤叠着厚折,骨瘦如柴,精神上肉体上都如同鬼魅,哪里还有 一丝盎格鲁撒克逊人那股傲慢不逊的劲头? 他向艾伦·李伸出手来:“亨利·弗高克斯。新加坡第十八英国师师部少校 参谋。” 麦克罗伊少校突然想起一件事。“请先等一等。我认识美联社的派尔。就是 那个大名鼎鼎的获得普利策奖的欧内斯特·派尔,最受士兵欢迎的记者派尔。他 的文章极富有人情味儿。我想各位一定读过他的大作《厄尼·派尔在英格兰》。 和新作《这就是你的战争》。他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前往英国,采访伟大的诺 曼底登陆战役。巴奈特,你不是要找记者签个合同吗?再没有比派尔更合适的人 啦。 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刚才我还在码头上见到了厄尼(欧内斯特·派尔 的爱称)。“ 2 我叫亨利·弗高克斯,一九0 一年生,英格兰肯特郡人,一九二五年毕业于 英国桑赫斯特军事学院,英国第十八师少校参谋。在日本近卫师闭的战俘登记处 我就是这么讲的。我只是隐瞒了我是搞情报的,如果真讲出来,日本的宪兵准会 把我活活折磨死。我奉命在一名日军的监视下收拾了一捆简单的行李,从此开始 了战俘生活。要是我知道自己后来的命运,我一定会在战场上光荣战死,或者选 择体面的自杀。 马来半岛和新加坡究竟是怎样沦陷的,现在也许可以找到一百条理由。我认 为英国人在远东的心理幻灭感是最重要的。英国在历史上和今天都表现出世人公 认的英雄主义。但其中最可歌可泣的是保卫英伦祖国的那种献身精神。拿破仑战 争时代是这样,“不列颠空中战役”时代也是这样。即便这次战争结束了,将来 许多年内,只要海峡上空乌云聚拢,英国人民被迫发出抵抗的吼声,就依然会焕 发出这种英雄主义豪情的。 然而,在远东,我们并不是被请去的。我们是为了商业利益和殖民利益,在 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之后打进去的。从三百多年前的东印度公司时代起, 远东的利益就成了英帝国利益的重要部份。我们自以为英国的政治制度很高明, 但当地人始终厌恶这些从地球另一面过来的白种人。印度多次发生暴动,荷属东 印度、西班牙属菲律宾和俄国控制下的中国东北也发生过类似的反抗。因此,我 们是在七千英里的外国土地上为英格兰银行的金库而战。当地人对此非常冷漠, 甚至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我们自己的部队也不够,依靠第十一英印师的印度士 兵和第八澳大利亚师来防御,他们也不想在这块远离本国的地方为英国的利益效 死。这场战争开打之前就注定要输。即使把懦弱无能的帕西瓦尔换成雄才大略的 蒙哥马利(我是在“剑鱼”号潜艇上才知道有阿拉曼战役,北非登陆、攻占意大 利南方和诺曼底登陆的);即使第十一英国师不在马来半岛投入徒劳无益的“斗 牛士”战斗,而把吉特拉建成一个强固的据点;即使我们重要的航空母舰“印度 米达布尔”号不在牙买加触礁,而能为“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提供空中 保护并进行保卫新加坡的空战的话;即使把柔佛海峡北面要塞化而不象我们那样 拱手送人的话……无非是把时间拖得更长一些罢了,它们并不影响战争的结局。 一九0 五年俄军防守的旅顺口的陷落以及麦克阿瑟将军防守的巴丹半岛和科 雷吉多尔岛的失守,实际上也证明了我的基本论点。 我九死一生,生死功名全都无足轻重。但我预言将来总有一天,大英帝国伸 延到全世界的力量终究会收缩回那个浓雾笼罩的海岛上。任何帝国都不会是永恒 的,它都有诞生、成长、鼎盛和衰亡。如果将来的英国政治家能看清这一点,就 会减少许多人力和物力的无谓消耗。我在两年零四个月的战俘生活中,如果说还 有所悟,恐怕就是这一点吧。 当然,我并不给我自己和那个愚蠢软弱的帕西瓦尔将军推卸责任。我们确实 打得很坏,不能再坏了,一切都估计错了,一切都事与愿违。我们把主力部署在 狭长的马来半岛上的许多个分散的据点上,被日本人穿插,迂回,实施侧背的两 栖登陆,最后把我们各个击破,这就是那个一厢情愿的“斗牛士”计划的结局。 我们本该在柔佛海峡以北集结重兵,特别是组成一个机动坦克旅,然而我们 坐失良机,拱手把柔佛北面送给日本人。最后,我们又受了山下奉文的欺骗,把 主力布置在柔佛东面,让敌人从西边打来。我们背着一百万居民的包袱,整个新 加坡城区仅靠一个大储水池供水。水一断,城也就没什么可守的啦。 我们的政府历来重欧轻亚,现在咎由自取。没有制空权——幻想水牛式战斗 机比零式机优越;没有制海权——以为一艘“威尔士亲土”号战列舰就可以镇住 日本人;最后;是出自狭隘的种族偏见,认为黄种人都是智力低下的下等人。日 本兵确实不精通莎士比业的戏和拜伦的抒情诗,然而他们的训练和狂热战斗精神 证明他们是第一流的精兵。最后,我还不得不承认:五十九岁的山下奉文将军是 我所了解的最凶狠狡猾的日本高级军官:“你们如果说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名将, 我大概也不会反对。 作为败军之将,我对战俘营的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我的一个兄长在上次大战 中蹲过德国的战俘营,受尽苦难;战后归来,人已经疯了,整天对着墙呆呆地说: “饶恕我,长宫,我下次不敢再犯了。”没多久,他就死了。我从未设想过黄种 亚洲人的战俘营会比白种欧洲人的设施好,待遇高,但后来的遭遇使我感到当初 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我们中间,留下了三百名澳军战俘在新加坡扫马路,另外,五百名英军军官 被押送回日本本国,后来才知道是到东京有乐町去掏下水道。日本人那种变态的 报复心理和虐待狂,完全蔑视人类的起码尊严和道德。也许,这是对西方列强入 侵亚洲的一种畸形的历史嘲弄,我们当初不也是把暴动的印度民族主义者用大炮 轰成碎片吗。我们伙同其他列强打入中国的京城,随意烧杀,又何曾把他们当成 人来看待过呢!历史就让它过去吧,世界上,象日本军队这样残暴地迫害战俘, 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出先例来。他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食人恶魔。 我们中间有一些人,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放出去,也不问姓名、军阶和文化, 就用铁丝把手反绑起来。由于有两名军官企图逃跑,剩下的人就全被用铁丝穿透 了锁骨。这一长串“白奴”被押到巴耶律巴的一片树林中,铁丝的两端扎在两棵 距离很远的树上。然后,被日本新兵当作活靶用刺刀挑。凄厉的哀号震动了树林, 战俘们全被活活地开脖破肚。一批亚洲人战俘被赶来挖坑,把惨不忍睹的尸体掩 埋起来。这情景是一位挖坑的马来战俘告诉我的。 还有一些人,被送到宪兵队,受尽酷刑,许多刑罚只有日本人的变态心理才 能想得出来。我真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往事,每提一件,我就想呕吐,日本 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凶暴的人种。 等这些凶残的欲望都发泄够了,我们这些人被装上火车。我在“剑鱼”号上 得知美军战俘在菲律宾有过一次恶名昭著的“死亡行军”,那我们这些人坐的就 是“死亡列车”了。行前,我们大部分被关在学校改成的临时集中营里,其中最 大的一个是张其战俘营。即使经过了几次秘密和公开的屠杀,战俘的人数尚有八 万之多。其中一半是英国和澳大利亚人,其余是印度人和马来人,还有少数华人。 后来,我才听说日方最初打算把我们饿死病死三分之一,因为要修铁路,才 临时改变了主意。就这样,临上火车前,战俘营中几乎得不到食物和药品,伤兵 和病兵大多已经死去,营房里粪尿遍地,臭气冲天。蚊虫、跳蚤、虱子群起而攻 之,连喝的水也是腥臭的泥汤,洗脸洗澡就更不用提了。我们向日本看守提出抗 议,他说:“谁让你们在新加坡没修足够的监狱。”另一个日军军官蔑视地说: “作为一个军人,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只有胆小鬼才投降,投降的都是劣质 的官兵,有如蛆虫,我们不知道怎样处理你们这些蛆虫。” 押送我们的火车是载货的闷罐子车。大门关闭,只开两扇三平方英尺的窗口。 每节四十英尺长的车厢里要挤三四万人。每个人甚至不能坐下来。铁门一关, 稀薄的空气立刻使我们晕眩了。每到一站,我们都要把几具尸体丢出去,否则, 我们全车人都会被熏死。我从史书中读过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贩奴船,我们恐怕 连那些奴隶都比不上。我们这些“牲口”在车厢中奄奄待毙。没有食物和水,马 来半岛的骄阳似火,车厢闷热得像蒸汽锅炉。我们祈祷上帝,让我们死去吧,我 们犯了什么大罪,应受这等的痛苦T 这时候,有一个人喊起来:“朋友们,忍耐 下去,坚持住,我们一定要活到复仇的一天。英国之狮没有死,我们一定要杀光 这些日本王八蛋!” 大家从绝望中挣扎起来。讲话的人我认识,是三营的邓肯中校。我们猛然清 醒,还没有到上帝招我们上天国的时候。我们振作起来,有人开始声音吵哑地唱 一支歌。邓肯中校劝人们光别大活动,因为氧气很有限。他自然成了我们这个车 厢的核心人物。他是苏格兰高地人,坚毅不拔,无所畏惧,很受士兵们的崇拜。 人们的恰绪渐渐稳定下来。 这趟“死亡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住,车门打开,端着枪的日本兵监视我们下 去透透空气。站台上挤着各种各样的小贩,有马来人,也有华人。他们摆着各种 水果、麻糖、面饼和一些熟肉在那里叫卖。我们这群人象疯了似地围过去,用自 己能拿出来的任何东西:手表、钢笔、钱和皮靴同他们交换。日本兵没有干涉。 大概他们乐得省去供应食物的麻烦。我也换到了两个芒果和半个菠萝。我这 辈子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水果。但我没敢全吃,我还留了一个芒果给波格曼中尉。 他是我的朋友,同在情报处工作,一个愉快的肯特郡人,牛律大学的毕业生,他 病得厉害,我真害怕他会死在这千诅万咒的车厢里。 火车又开了。我刚才看到了站名:伦披汶。我们已经在泰国境内了。这条铁 路是马来半岛上唯一的铁路,来来去去,我挺熟。火车已经过了宋卡一百英里, 车站北方就是高达五千多英尺的巍峨的蛮山。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列火车的 终点站是曼谷。在那个风光旖旎、佛塔如林的泰王国都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 待我们呢?我忽发奇想;日本人也许会拿我们当动物来试验他们的毒气弹或者细 菌武器吧?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对美英荷兰等国交战,亚洲人作为实验对象毕竟不 同于欧洲人。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日本兵可能干出的任何暴行都不会再叫我惊奇 了。他们是一群十恶不赦的兽类集团,怜悯和同情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思议的东西。 然而,我又一次被事实证明是太天真了。 如我所料,我们到达了曼谷,大约十分之一的人在路上死去。另外、同样数 量的人染上了重病,被日军集体枪杀了。活下来的人只剩五分之四,大致同贩奴 船从西非海岸运黑人到北美的航程中死亡率相等。 我们得到了一顿霉米饭,虽然味道很坏,但总算填饱了肚皮。我们又被装上 闷罐车,从曼谷开拔。看太阳,是向西北方向走。我是搞军事情报的,曼谷西北 仅有一条窄轨铁路到达班磅。班磅距曼谷五十英里,铁路是条盲肠,再不通向任 何地方,那种当“细菌弹试验活人”的念头又潜回我心中。 史蒂文森时代的蒸汽小火车在窄轨铁路上慢吞吞地走着。铁路两边都是高山 深涧和原始森林。实际上,这条窄轨铁路仅仅是用于运输木料的,多年失修,枕 木朽烂,道钉和鱼尾板哗哗响,走了大半天,才到了班磅。我猜得不错,班磅是 这条破烂铁路的终点站。 然而,它又是另一条铁路的起点站。这条路从班磅要顺着桂莲河谷插向西北, 翻过人烟罕至的比劳克东山脉,越过桂莲河和其他许多江河,通过泰缅边境,直 到缅甸的丹漂扎耶镇。在丹漂扎耶终点站,铁路同毛淡棉来的一条短途铁路接轨。 这样,日本的物资就可以从印度支那半岛通过陆路直达仰光和北缅中缅战区。 而它们走海路则要遭到从印度基地起飞的英国飞机和美军潜艇的夹击。日本人的 主意倒是不坏。这条铁路全长二百六十英里,可惜它仅仅在纸面上,他们要强迫 八万英印奴隶来把它变成现实。 我们被安置在一些草率盖起的木头营房里,睡的是大通铺,每间木屋要挤一 百二十人,只能侧身而卧,别想翻身。我们挨个儿被叫出去,每个人都编上号, 印度人和英国人混编在一起。现在,轮到日本鬼子整我们了。他们发给我们每人 一份文件,上面写着:我已沦为战俘,自愿为日本帝国效劳。每十人编成一组, 决不逃跑或反抗。如果十人中有一入反抗或逃跑,其余人一律要处死。如果十人 共同逃亡,则要处死别的九十个人,余者类推。这很象希特勒军队在法国或捷克 等国的类似人质政策。如不同意,即行枪毙。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签了字。今天我 还奇怪,人一旦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求生的愿望竟会这么强烈! 营房四周围了两圈铁刺网,有岗楼和狼狗。晚上探照灯雪亮,还有巡逻队的 吆喝声和虚张声势的枪响。整条泰缅铁路上,象这样的集中营共有近二十处,星 散在未来的铁路沿线。 我们开始了苦役。其艰苫的程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我们没有什么现代化 工具和车辆,森林中也没有道路。给我们几把斧头和几把锯,并且声明再也没有 备份的了,用坏了自己用牙把树啃下来,工具每天收回去。修路的人分到些锨、 镐和矿车,使用的条件也是一样。爆破的炸药归日本工程兵管,日本鬼子有股病 态的怀疑狂和虐待狂,因此,无论是逃跑还是反抗都极端危险。我先在班磅附近 的集中营干了儿个月。后来日本人看出我懂点儿工程设计技术,因为我无论是砍 树还是把木头拖下山坡都会选样最省力气的方案。他们把我押到桂莲河谷的夜卡 隆大桥工地的集中营,让我在那里干活。夜卡隆桥距桂莲河谷三—十英里,而桂 莲河谷距班磅一百八十六英里。 在原始森林伐木和重山峻岭中修路基苦不堪言。我们每天只有一顿霉米饭和 两根盐渍萝卜条,却要干十六个小时的重活。那半磅大米一个小时就消耗光了。 爬山,伐树,打去枝条和树权,再把木头弄下山来。山里蛇蝎出没,毒蚊如 云,瘴气浓重。许多人累垮,饿垮。病垮了,根本没有医药。加上精神上的压抑 和日本监工无止无体的鞭答和侮辱,一些人自杀了,另一些人逃跑了。日本人对 付逃亡者很有经验,他们守候在几个险要的山口,一旦发现逃亡的战俘立刻就被 射杀。 我们每人屁股上烙着号码。仿佛是一群牲口,一旦发现逃亡者尸体上的号码, 同一保甲的人就会当着全营的面集体砍头。日本鬼子把战俘的性命视同草芥,随 着工程的进展,死人越来越多,于是一些马来人、泰国人和缅甸人被强征来顶数。 夜卡隆大桥的情况大家也许知道一点儿,因为它是泰缅铁路的关键性桥梁, 从一开始就受到盟军的注意,并且屡次遭到轰炸。 夜卡隆桥位于桂莲河谷之中,座落在桂莲河的最大支流夜卡隆河上。桥长八 百英尺,高五十英尺。同整个泰缅铁路一样,日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建筑材料。既 无钢梁,亦无打桩机,更没有详细的水文地质资料和全套的工程设计图纸。但缅 甸战役吃紧,日军既想进攻印度英帕尔的英军,又要进攻怒江东岸的中国军,后 勤非常紧张。日本南方军司令寺内寿一、第十五军司令牟田口廉连连催逼,限大 桥半年内完工通车。就是对一支有现代工程机械的专业施工队伍来讲,这也是办 不到的,更不用说是奴隶般的战俘了。而日本人偏偏要办成。 指挥修筑夜卡隆桥的日本工程总监是永友大佐。他是一个残暴狠毒的杀人魔 王。他的口头语是:“没有英国猪罗睡觉的营房!”“所有的人必须干活,干活, 不停地干活。” 我们被刺刀和马鞭驱赶着,象修金字塔和长城的苦役犯一样。我们从森林中 伐下大树,四个人扛着一根直径一英尺、长十英尺的木头,蹚着齐胸深的急湍的 夜卡隆河,逆水而上,直赴桥梁工地。我们每天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几 乎所有的人都得过疟疾和赤痢。身上的鞭伤和荆棘的划痕在河水中浸泡无法愈合, 在热带的气候下化脓腐烂,长满蛆虫。集中营说来还有一个医院,由英国战俘中 的军医治疗伤病号。可是所有的药都被日本鬼子垄断了,医生只能给你拔下坏死 的牙,或者用发钝的手术刀截掉你被脓肿腐败的四肢。我们没有一张纸和一文笔, 无法记下当时的任何感受和日本鬼子的暴行。一旦永友大佐的狗腿子发现谁有一 张纸片,立刻当众把他用刺刀挑死,然后把死尸吊在营房的旗杆上。 我们白天黑夜都生活在恶梦中,没完没了地忍受着苦难。 《圣经》中讲。上帝如何虐待以色列人,神话中讲地狱里如何阴森恐怖,小 说中描写某人如何受到重重磨难,都没有办法同我们受的苦相比。你身上任何人 性的东两和人的尊重全被折磨殆尽,你会自己认为自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或 者一匹满身疮疤的马。请稍微想象一下,经过两个月的苦役之后,我的体重从一 百四十磅减到了五十五磅——这还是在称水泥的大磅秤上称的。我的朋友波格曼 中尉用一个拾来的野鸟蛋活了两周。 我们完全麻木了,迷迷糊糊,不知岁月。我们的毛发全掉光了,形若骷髂。 我们的灵魂也死去了,只留下一具丑陋的躯壳,在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上 苟且偷生。我所以没有死——其实活比死更艰难更痛苦,即使没有饿死、病死、 被苦役折磨死或者被永友大佐的狼狗咬死,只要放弃了生存的意志,在随便哪个 地方往后一躺,死神也会把你收定——是因为有一件事: 邓肯中校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越狱行动。他画出了附近的地图,找了几条 山路,又联络了几个勇敢的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他决心死在战斗中,而不是去 帮日本鬼子修一条铁路打盟军。波格曼中尉坚决要求跟他们干,而我却留下了。 并不是我没有这个胆量,死对我来讲无足轻重,死神每天都来关照我几次。 当时我得了疟疾,身体弱得连路也走不成。我就躺在那所“医院”里,周围全是 粪尿和病死的伤员,苍蝇多得仿佛在我脸上蒙着一层黑面纱。邓肯中校也弱不经 风,但他来看我的时候,两眼却闪烁着天使般的信心的火花。他悄悄地告诉我他 的逃亡计划,他说:“亨利,您一定要活下去。您起誓。咱们即使失败了,您也 要活着把泰缅铁路和夜卡隆河桥的事情告诉全世界。如果您有幸见到斯利姆将军 甚至是丘吉尔首相,就请转告他们,我们这些英国军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英国军 队能反攻缅甸和新加坡,洗刷我们的耻辱,并且把整个印度支那半岛上的日本混 蛋宰得一个不剩。”‘ 逃亡计划起初很成功,邓肯他们用斧头砍死了日本监工,逃入丛林,消失在 群山中。矮个子戴眼镜的永友大佐似乎也没怎么报复。他的期限很紧,光靠杀人 并不能建成大桥。他只是杀死了几个平时他看着不顺眼的战俘。二十天后,邓肯 被从担架上抬回来,两条腿全被打断了。永友奸笑着训完话,然后用他的战刀砍 下邓肯中校的四肢,最后把他残缺不全的躯体吊死在旗杆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听 清楚了邓肯中校说的最后一句话:“Avenge myself on the Jap!”(替我向日 本鬼复仇!) 从那以后,我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我吃野草和野果,我偷着做体操,我集中精力来抵抗各种疾病,我尽量在永 友大佐面前装得不显眼。反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许多人的生命在我 身上活着,我要对得起这些朋友们。 八个月以后,粗陋的夜卡隆河大桥建成了。它的桥墩一半是水泥的,另一半 是木头的,钢梁和钢筋也用得很少。它是一座中世纪的走马车的桥,仅仅是为了 战争,实际上只是一度便桥,用奴隶劳动和当地的木材搭起来的破家伙,但确实 可以摇摇晃晃地走火车。泰缅铁路也修通了。一枚刻着“昭和十八年十月二十五 日”的金道钉被打入最后一根枕木。那是一九四三年底的事。路刚通就断了,盟 军已经取得了缅甸战区的空中优势,开始不停地轰炸泰缅铁路。第一列军用列车 通过夜卡隆大桥半个月以后,一架英军时“飞蛇式”侦察机发现了建成的桥。从 此,我们的日子更难熬了。英军的兰开斯特轰炸机炸桥,我们被驱赶着修桥。我 们的营房就在开阔地上。没有任何标志,随便哪个飞行员高兴了就可以丢上几颗 炸弹。实际上正是如此,那个破医院顶上漆了红十字,仍然挨了一颗炸弹,八个 伤兵被炸得尸骨无存。这实在是一个讽刺:英国飞机轰炸英国战俘修的桥。 我后来到过丹漂扎耶的集中营。缅甸的河山同泰国还是有区别的。也许,我 们英国统治了缅甸一百多年。那里是青绿的水田、低垂的柳树和火红的芙蓉花、 水牛、牧童、穿鲜艳服装和裙子的克伦族和钦族妇女、竹林和草屋,袅袅的炊烟 和胭脂般的粉红色云霞;据说日本人在缅甸逢寺烧香,遇庙作揖,拉拢僧侣和居 民,把英国人的治理说得暗无天日。我憎恨这种人面兽心的日本豺狼。虽然我们 英国的哲学家相克说过:“我不知道如何起草对一整个民族的起诉书。”虽然历 史上许多帝国包括大英帝国都犯下过暴行。但是我决不宽恕日本人。 各位先生们:尊敬的巴奈特·麦克米伦海军上尉,就是您的“剑鱼”号潜艇 击沉了“乐丰”号邮轮,它正把我们残存的两千名战俘运往日本;尊敬的艾伦· 李海军陆战队少校,您将亲自参加伟大的马里亚纳战役,通过您的手将为我和所 有死去的人射出复仇的子弹;尊敬的约瑟夫·麦克罗伊海军少校,您以您的天才 和智慧保证了太平洋战争的伟大后勤工作,而有了后勤保障的战争正在把日本鬼 子置于死地;尊敬的著名记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您将用您伟大的笔把这骇人 听闻的暴行披露到全世界,让正义的盟国人民和盟军士兵狠狠地砸烂罪恶的日本 帝国。 感谢各位。我的话完了。如果最后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我凭主的名 义起誓;一旦我恢复到能拿动一支枪,我将立即参加前线的英军部队,为所有我 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复仇,也为我自己复仇。 3 塞班岛是不能绕过的。 无论代价怎么高,都必须把它攻下来。 这一点,无论是罗斯福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金上将和尼米兹上将,均无 异议。反之,保住塞班,,对日本帝国命运攸关。 从夸贾林岛到东京距离两千四百海里,无法一步跨过,必须有几个踏脚点, 提供机场、港湾、兵营和仓库,以便下一步跃进。这种踏脚石海岛,面积太小不 行,没有机场和港湾不行,偏离美军的攻击轴线也不行。这条攻击轴线,穿过马 里亚纳群岛和南方群岛。因此,这两列岛群就成为保卫东京的两道铁链。马里亚 纳群岛南北绵延四百二十五海里,共有十五个岛屿,只有三个岛屿符合条件。它 们是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塞班、提尼安和其他十二个北边 的岛被日本从德国手里夺去了,而最南面的关岛则是美国孤悬在西太平洋上的前 哨。在被日军攻占前,美国人已经惨淡经营了四十三年。 美军完全有实力把它们三个都拿下来。现在,美国佬已经用血的代价学会了 许多两栖战知识,而且,美军的舰队空前强大,新的“埃塞克斯”级舰队航空母 舰服役后,实力远远超过日本联合舰队主力。新的护航航空母舰也显示了光明的 前景,能够提供充足的空地支援。肯尼将军的陆军第五航空队、著名的南太平洋 所罗门航空队和中太平洋空军部队,在消灭了拉包尔的所有日机以后,全都腾出 手来,协同攻击马里亚纳群岛和加罗林群岛。包括特鲁克在内的加罗林群岛,仍 为日军盘据,它的飞行员不肯认输,仍然从南方掩护着马里亚纳的侧翼。 洛克伍德的潜艇部队,为夺取塞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海鸦”号、“翻车 鱼”号、“墨角藻”号、“飞鱼”号、“阿波根”号五艘潜艇,在二月的一次战 斗巡逻中,成扇面地散布在马里亚纳群岛和日本本土的航线之间,成功地进行了 太平洋上最早的“狼群作战”,击沉了六艘日本货船,加上航空母舰飞机炸沉的, 共达四万五千吨。其中一艘是运兵船,载了一个联队的关东军,四千一百名皇军 精华,仅有一千六百八十人水淋淋地赤身裸体爬上了塞班的海岸。六月间的一支 日本护航队,运载了日本步兵一一八联队和大批武器弹药、建筑材料,再次被 “狼群”伏击,击沉五艘;淹死官兵八百余人。如果他们连同所有的装备和建筑 材料都顺利到达塞班,按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普遍公认的计算方法,美军也得为之 付出三千人的伤亡代价。 美国,太爱追求刺激,追求时髦,浅薄而浮夸。一个阴阳怪气的男歌星西纳 特拉可以搞得家喻户晓,查尔斯·安德鲁·洛克伍德中将取得了几乎不亚于卡尔 ·冯‘邓尼茨上将那么巨大的战果,却无人为他树碑立传,战后没有几年,就退 出海军舞台,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仅留下一本名叫 Down to the Sea in Subs (《潜艇潜入海洋》)的无名著作。 美国海军陆战队,经过所罗门、吉尔伯特、马绍尔的血战之后,积累了经验, 提高了水平,改善了装备,人员和建制也大大扩充了。现在,它们编成了两个两 栖军,即霍兰德·史密斯中将的第五两栖军和盖格少将的第三两栖军。下辖三个 精锐的陆战师和两个陆军师,足以咬碎塞班这颗硬核桃。相反地,日军根本找不 出任何对付越岛作战的可行战略和战术,他们完全不知道美军下—个打击目标在 哪里。于是凭猜测,分兵守岛,在西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方向的成千个海岛上, 盲目地增兵、筑垒、训练,消极地等待着美军的下一次打击落到自己头上。马里 亚纳群岛的位置非常妙,以它为基地:西南可攻帛琉群岛(为了掩护通往菲律宾 的战略侧翼),正西可取莱特岛或吕宋岛,西北有台湾,北上可以直攻日本。这 就便美军的岛屿战略更加扑朔迷离。 一句话,必须打下塞班岛。这次战役的代号叫做“征粮者”。 4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杉本瑞泽海军少佐被警报声吵醒了。他睡得不踏实, 做了一连串的恶梦:梦见东京被地震摇撼,接着是大火灼烤;梦见一群从中国调 到南洋的关东军,路过日本的时候狂暴地轮奸了金田美奈子:“我们男人用命打 仗,你这骚娘们出这点儿力算什么!”他梦见恶鹰在啄食他的肝脏,恶鹰的身上 写着;U.S.A.啊!美国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军官的帽徽上都有一只北美雕… … 他醒来的时候,“呜呜——”的战斗警报声已经响过去了。值班的飞行军官 大声喊:“快起来!起来!准备战斗。”这时候,美军已经在塞班岛的滩头登陆 三天了。 杉本赤膊睡觉,只穿了一条裤衩。第一航空舰队在热带海洋上航行好几天了, 热得睡觉也出汗。他的家乡横手四季分明,空气清新,叫人难以忘怀。不过他对 热带已经习惯了。日本兵的适应性真是个谜:阿留申,武汉、荣城这些纬度差异 很大的地方都有日军部队,他们并不因为受不了异国他乡的气候而想回家去。 杉本一边走一边穿上飞行服,挂上伞包,扎好皮带扣,从狭窄的舱门来到昏 暗的走廊上。走廊上人挤人,新兵惊恐地互相询问,真是一群奶声奶气的毛孩子。 老兵不吭气,只顾走路。一会儿,大家都踏上了飞行甲板。“瑞鹤”舰开得 很乎稳。天朦朦胧胧,云层厚,能见度很差,甲板上沿着飞机跑道开了一串红灯。 升降机正在把一架架飞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到处是一片忙碌。 杉本赶到军官舱,准备领取作战命令。横川大佐也在指挥塔上等待命令。他 的舱室里所有的舷窗都用黑布遮住了,很闷热。杉本同横川关系不错,他焦躁地 走入横川的舱室:“有什么敌情吗7 ” 横川大佐拍拍他的飞行长的肩膀,又指指海图:“据侦察机情报,美海军机 动部队位于关岛西北方向一百海里位置,正好横在联合舰队航向与塞班岛之间。 情报报准确,关岛、塞班岛和硫黄岛上的侦察机反复核实:共有十五艘航空 母舰、七艘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和八十多艘驱逐舰,这是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海 军最大的特混编队,它们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天了。它们掩护美军在塞班登陆。塞 班岛在第一次大战前就是日本领土,居民也是日本人。塞班一失,连东京都在美 军B —29重轰炸机的航程内。此战关系帝国命运,请杉本君全力以赴。“ 根据领航军官推算,美军第58特混舰队距日本联合舰队三百海里,如果把空 战时间计算进去,双方尚未进入各自飞机的有效作战半径。横川大佐笑笑对杉本 说: “杉本君,准备上飞机吧。” “还早点儿。坐在驾驶舱里空等精力消耗很大。” “马上就要起飞啦”。 “马上?”杉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远飞出去固然能打到美舰,然 而没有一架飞机能保证飞回来。 “你们不必回家啦。”横川的眼镜一闪,露出狡猾的一笑。 “你们就在关岛、罗塔岛、塞班岛或提尼安岛随便哪个机场着陆吧。这是美 国佬发明的穿梭轰炸,杜立特中校轰炸东京就是用这办法。这么一来,美国飞机 永远也够不到联合舰队。在塞班岛和关岛的陆基飞机配合下,我们不用损失任何 军舰,光是用航空兵力就能打垮美国特混舰队啦。” 杉本吃惊得语塞,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招,也许是他飞惯了母舰飞机的缘故 吧。他从未见过新任的机动部队司令小泽治三郎中将。小泽本人是水面舰艇军官 出身,一直指挥重巡洋舰队,初次指挥航空母舰机动部队,上手就率领九艘航空 母舰——日本海军有史以来的最强阵容,投入赌国运的恶战,而且发挥了自己的 想象力,杉本不禁对他产生一般崇敬之情。 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整整九个月,日本航空母舰特混编队作为一个整体,没 有同美军舰队直接交锋过。这段期间,联合舰队换了三任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 和古贺峰一都相继在飞机上丧生,新任的丰田副武大将并不真懂海军空战。机动 部队曾在特鲁克和夸贾林之间调来调去,企图寻找战机,没有找到。后来又开始 西撤,,闹起了燃料荒。日本的油轮在南海不断被美国潜艇击沉,炼油厂无法用 重油来供给舰队。直到发现打拉根的轻质原油能凑合着烧锅炉以后,联合舰队才 能进行一次远程的出击。由丰田大将同他的幕僚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如下: 小泽率第一机动舰队的三艘航空母舰从林加岛锚地开往塔威塔威岛汇合从日 本濑户内海开来的另外三艘航空母舰,加上原来就在菲律宾—帛琉群岛一带活动 的三艘航空母舰。组成日本打击力量的中坚,在“大和”舰、“武藏”舰等自夸 为世界第一流的战列舰护航下,前往马里亚纳水域,与日本陆基飞机和塞班岛斋 藤部队配合,消灭入侵的美国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美国佬越跳越快,越跳步子越 大,必须选择一个海岛来打断他的腿。 只有在塞班岛。 执行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有两个,陆地上是马里亚纳北部防守司令斋藤中将, 海洋上就是第一机动舰队司令小泽中将; 杉本虽未同小泽谋面,但却久闻他的大名;小泽最早成名还是在太平洋战争 初期。当时山下奉文中将的第三十五军将要在马来半岛的宋卡、北大年等地强行 登陆,由于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紧张,一时调配不过来,分配给南遣舰队的只有 五艘重巡洋舰。但英军有“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两艘战列巡洋舰,显然 不是对手。连一贯勇于冒险的山本大将也主张先甩航空兵干掉英国两艘战列舰后 再登陆。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和山下中将急不可待,生伯消息走漏英军加 强防御。陆军为乞得海军掩护,伤透脑筋。小泽中将站起来说:“陆军的决定是 勇敢而有理由的。我愿担任掩护任务。就是全军覆没我也敢同山本长官一赌,由 我说项好了。”他终于率舰队护航成功。陆军将士要为他请功,他说: “战争这东西不是光凭推理的,不真打打谁也难料胜负。陆军固然常常胡来, 但当时别无他途。山下等所有将士有必胜决心,所以我也准备一死去干罢了,谈 不上什么伟大不伟大。” 印尼作战中,小泽掩护今村均中将的第二十六军,又面临同样情况。今村一 个军的大船队,仅有十艘驱逐舰护航,而盟军方面却有六艘重巡洋舰。今村急得 团团乱转,派人到南方军总部交涉加强护航兵力,遭到痛斥:“事到如今才进行 胆怯的交涉象什么话!”他转求小泽,小泽立刻命令栗田去护航:“不管如何, 不让你们平安地登陆爪哇怎么行!”栗田舰队有四艘重巡洋舰,它们果然与盟军 舰队在爪哇海上大战了一场,盟国舰队败北,今村均部队顺利登陆。从此,陆军 尊祟小泽治三郎中将为“大明神”。 凡是有辱日本海军军威的那些大海战:珊瑚诲、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海战, 均无小泽参加,海军抱有一线希望:他或许能行。 天越来越亮了,“瑞鹤”舰上的飞行员们等得不耐烦。然而“大凤”舰上的 小泽还没有下达攻击命令。小泽很犹豫,他本想利用马里亚纳的陆基飞机减杀美 军舰队的航空战力,并击沉两三艘母舰。然而塞班等岛屿机场均遭斯普鲁恩斯舰 队舰载机的压制,虽然也有一些飞机进攻军舰,却一点儿作用也不起,完全是自 投罗网。 战报终于送来了:击沉两艘美军航空母舰和一艘战列舰,击伤母舰和战列舰 各一艘。 听起来似乎同他预料的差不多,然而小泽根本不信。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 海军虚报战果成了传统,一艘油轮可以说成是战列舰,一般坦克登陆舰被吹成母 舰亦未可知。小泽估计到实际的战果并不大。可是塞班受的压力大,他一贯同情 陆军。他必须进攻了。 日本舰队保持着十七节的航速,迎风前进,终于进入了日机的攻击圈,再往 前开,美机就可以来报复了。 小泽终于下令旗舰“大凤”升起“Z ”字旗。他命令信号手打出纳尔逊上将 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战斗口号: “国家兴亡,在此一战,诸君务必恪尽职守。” 杉本少佐同横山舰长在“瑞鹤”号上都看见了信号和战斗口号。天还没有亮 透,“大风”号航空母舰突然冒险打开了泛光灯,一架架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升 上天空,开始在头顶上编队。 杉本同横山开始给飞行员们打气:“狠狠杀美国鬼子呀!多拜托啦!” 他们互相敬礼,并且紧紧握手。横山的记忆力特别强。他不但记住了一百多 名飞行员的名字,还能说出他们的籍贯来。飞行员登上了飞机,他向他们招招手。 有些飞行员感动得流出热泪。 杉本对飞行员们的年轻和幼稚感到吃惊。当年“飞龙”号上那些“老家伙们” 全都不见了,他找不出一个同届校友的面孔。战争拉开了它残酷的推幕,用 它的铁嘴钢牙把一个个军人吞进去,研成血肉的糊浆,一代接一代,连续不断。 杉本一眼就看透了那些“嫩雏儿”。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大中学生。过去对飞行员 的身体千挑万选,现在拉上一个就顶一个啦。日本没有足够的汽油供他们训练, 他们仅仅在军校和教官的耳刮下飞几个起落。他们的航空知识和技术仅够看住地 平仪和踩住方向舵。在林加岛基地上,杉本看着他们天真地记日记,写情书,无 忧无虑地唱着小调。高高兴兴地握着竹剑打闹,他阴冷地笑笑。总算没骂出口来。 横山市平舰长还在同他们拉家常,同他们讲讲母亲和姐妹,同北方人谈雪景, 跟南方人聊打渔,有时用他们未婚妻的名字开个玩笑。横山想缓和一下他们初次 上阵的紧张心情,杉本却想,没有硬碰硬的技术,人再狂热不怕死也不顶用,天 空只承认高手。 “瑞鹤”号的飞机开始升空了。横山离开了飞行甲板。他要去指挥母舰,母 舰根据风向不断调整,始终逆风,然后加大速度,直线航行,以利飞机起飞。这 段时间是它最弱的时期,即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潜艇艇长,也有机会命中母 舰长长的侧舷。 飞机大半已经飞上天空,杉本的目光无意溜到灰色的海面上。一根树枝样的 东西在波谷间一闪,距离一千二百米。他锐利的目光已经盯见了,而两艘专门执 行反潜搜索任务的驱逐舰竟呆头呆脑毫无知觉。 “八嘎!”他骂了一声,拼命绕过一排排列在甲板上的飞机、炸弹和鱼雷堆、 垫木和绊机索,跑列岛形指挥塔下面,挥动着手大声喊, “横山舰长,敌人的潜艇!” 飞机的轰鸣声、蒸汽弹射机的嘶叫声,加上“瑞鹤”主机的巨大声浪,早盖 没了他的声音,横山却理解了他的手势。也许横山的精神异常集中吧,任何微小 的变化他首先同敌人的潜艇联系起来。 横山刚刚来得及拉响防潜警报。 三枚鱼雷向“瑞鹤”射来,在水面上留下了气泡翻腾的尾迹。凡亲眼日睹过 这种场面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瑞鹤”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战役的老舰了。水兵动作利 落,舰长指挥果断,在一片小口径火炮对鱼雷的射击声中,横山舰长打了一 次擦亮的左舵,笨重的“瑞鹤”竟然躲开了破浪而来的鱼雷。 “好样儿的!”杉本大喊。“到底是‘瑞鹤’舰哪!” 两艘日本驱逐舰封闭了潜艇的退路,向潜艇的航向上逼近,同时向自己宽大 的浪尾里丢下深水炸弹。杉本先是感到脚下的甲板一震,接着看到大团的菜花状 水柱从海面升起来。 反击没有效果,发动袭击的美国潜艇下潜后逃跑了。 杉本瑞泽继续给第二攻击波的飞行员们打气:“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美国鬼子 的母舰,干掉它吧。以自己火热的进攻精神正面冲入敌阵,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样 子呀。” 太阳终于跃升在东方的海面上,光华四射。海雾消散了,日出的方向上就是 马里亚纳群岛。日机一架架爬高,它们在母舰上面绕飞了一圈,摇摇机翼,亮出 清清楚楚的旭日徽。然后,有经验的飞行员带领一群刚出壳的野鸭子,向塞班方 向疾飞。他们即使在美机的拦截和美舰的炮火中存活下来,还必须穿过塞班上空 的美机封锁网,才能在弹坑累累的阿斯里托机场跑道上着陆,或者在关岛的奥娄 特机场着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几架飞机和飞行员能存活下来,杉本对这一点 太清楚了。想到战争不容得人情,那些怀着天真梦想去袭击美舰,然后飞到塞班 的年轻人,几小时后将化成冤魂,连心硬的杉本也很感伤。 远方,海面上渐渐显露出其他两艘航空母舰的姿影。它们是小泽的旗舰“大 凤”号和“翔鹤”号。装甲航空母舰“大凤”很突出,它的直立式烟囱很象英国 航空母舰“皇家方舟”号。它的飞行控制塔耸立在飞行甲板的一侧,又很象是最 新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战争初期的日本航空战舰象真正的“平顶船”, 指挥机构在飞行甲板下面,视野受限。“大凤”吸收了所有航空母舰的优点,尤 其是它的飞行甲板是150 -400 毫米的装申板,又配备了最先进的损害管制系统 ——大多数日本航空母舰都是因为其损管系统不良而被美军俯冲轰炸机炸沉的。 “大凤”是日本海军和造船工业的骄傲,它今年才刚服役,马里亚纳海战还 是它第一次参战呢。 挂着小泽中将旗的“大凤”舰正在起飞它的第二攻击波飞机,处于迎风直航 的不利姿态。杉本忙着组织第二攻击波。突然,他看见“大风”舰右舷腾起一支 不高的水柱。 “糟糕,它中了潜艇的鱼雷啦I ” “大风”轻轻颠簸了一阵,又恢复了平稳。显然,它的良好的损管系统正在 发挥作用,它上面的飞机继续起飞。 横山舰长发信号问小泽:“怎么样,要不要帮忙?” “我舰中鱼雷一枚,不要紧。” 杉本看看手表,已经九点零五分了。他估计第一攻击波已经到达美国特混舰 队上空。美方公开宣布第58特混舰队司令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无论如何, 这回得向他报中途岛的一箭之仇。这也是一场江田岛海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之间 的决斗。 上午十时,日本观察机发来了第一批战报:我机群在距美舰队一百五十海里 处遭到美机拦截,我战斗机队投入战斗,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继续进攻。空战激 烈,击落美机四十八架,我方损失二十架。杉本清楚:关于击落美机的数字,没 有一回是准确的。空战是一种非常混乱的情景。双方互相嘶咬,开了炮立刻就得 逃避,战机转瞬即逝。三个人打中同一架敌机会被说成是三架…。‘ 最后一批战报传来,杉本的表针指着十点四十五分。报告说击中了一艘美国 航空母舰,可能是“列克星顿”号。老美的工业实力就是浓厚,在珊瑚海损失了 一条“列克星顿”,在马里亚纳又造出一条新的“列克星顿”。 突然,观察员的声音沉寂了。也许是它的油不足不得不赶着飞往塞班岛去了, 也许干脆被美机打掉了。 一位新的观察员从另一架观察机上发来报告。他声音激动,操着京都腔,显 然是个生手,一开头就报告击中了六艘航空战舰。杉本和横山相视无言,都摇摇 头。 突然,他声调激动地说,“击中了一艘战列舰啦!啊,连中两弹,还有一枚 鱼雷。我要下去看个清楚。”没等横山舰长下令,他就自作主张关掉了电台。还 好,过了一阵子,他又兴奋地报告说:“是‘南达科他’号,起了大火,没错, 我弄得清它的356 毫米大炮。噢,火很大,我看到舰上爆炸了。呀!连人也飞上 天去了。”也许真正的观察员已经死在岗位上,这位客串的观察员一点儿也不熟 悉业务。他的话倒蛮生动,仿佛是个写战地采的的记者。‘ 横山想了解一下他的名字,刚拿起麦克风,那位小伙子的京都腔就消失了。 他一定是被击中了。舰长和飞行长都感到怅然若失, 这时候,横山看到“大凤”舰上升起一股黑烟。他凭多年;舰长经验,感到 很不祥。他用信号问小泽:“我们看到你舰上的黑烟,出了什么事?” “小故障,可能是火灾。” “‘瑞鹤’号表示关注。” “谢谢,我们朗对付。” 五分钟后,“大凤”舰上的那股黑烟越升越高,越变越浓,淹没了舰桥上的 无线电天线、信号旗、探照灯、防空火炮射击指挥仪和40毫米机关炮。横山第三 次询问火灾情况,“大凤”的回答已经不那么乐观了。 无论如何,“大凤”是海军里损管系统最完善的一般航空母舰,它下水的时 候,海军中不是有人称它是“不沉的航空母舰吗!杉本想:”该不会出大祸吧? “ “大凤”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灾波及了弹药库,紫红色的亮光一闪,一 门127 毫米高射炮连同它的九四式指挥仪一起被掀到一百多米高的空中,如同轻 飘飘的火柴盒。钢铁碎片和人肉残肢落入海里,溅起大片水花。一座燃油库被打 穿了,燃油流满各层甲板,引燃大火,烟焰焦天。甲板上的水兵拼命同火灾搏斗, 由于油火温度极高,消防水龙喷出的水立刻雾化,如同火上浇油。又有一阵爆炸 声从舰腹内传出,狂风般的冲击波把飞行甲板上的九七式舰载机吹入海中。 儿艘驱逐舰驱前救火,但无济了事。大火在底舱燃烧,隔舱钢板火红,外面 咬水不起什用,杉本立刻回想起中途岛海战中“飞龙”舰起火的情景。希望渺茫, 为什么日本人造出的航空母舰如此脆弱!相比之下,日本的重巡洋舰、战列舰和 其他轻型舰艇是多么结实呀。 当“大凤”舰全舰官兵奋力救火的时候,相貌平平,似无大将风度的小泽治 三郎中将镇定自若地指挥第三攻击波和第四攻击波飞机出击。一架升降机被烈火 烧毁,小泽想用仅有的另一架升降机把“大凤”舰机库中所有剩余的飞机都弄上 甲板,然后起飞掉。浓烟烈火包围丁舰桥,他似乎不动声色。多起飞一架飞机就 多一份打击力量。他就是这种人。 午饭的时间到了。水兵给横山和杉木端来米饭、鱼、酱汤和清酒。横山是饱 经战阵的军官,面不改色,平静而迅速地吃下去。他边吃边命令副舰长准备一下, 小泽中将很可能把“瑞鹤”号当成旗视。“‘瑞鹤’舰保持了在所有的海战中不 沉的荣誉,我想,他一定会来。” 不等他说完,“大凤”舰的后机上升起信号旗:“瑞鹤”靠拢旗舰。 杉本他们驶近了“大凤”,才知道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中央升降机附近的舰 桥被大火烧得通红,里面的人全被封住,撤出已经很困难。水泵失去压力,自动 喷水系统都失效了。舰桅上所有的易燃物全部烧光,只剩下孤零零的旗杆,象一 根死树。天线扭曲弯折,烟囱撕裂了,火从破口中冒出来,大概,轮机舱的士兵 全牺牲了。“瑞鹤”舰能感受到不断传来的连续爆炸声,那都是被烧炸的长矛鱼 雷和五百公斤航弹,准备送给美国佬的“礼物”,现在发生可怕的声响,咬噬着 “大凤”的肌体。“大凤”突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把一些甲板上的水兵和勤务 人员甩到海里。 小泽中将终于决定弃船了。这是他整个海军生涯中第一次弃船。时移势易, 中途岛之战中山口少将随舰自沉的先例已经无人去效法了。小泽还要继续同美国 人打下去。中途岛的指挥官南云忠一就在塞班岛上,自杀解决不了问题,更无法 取胜,自杀是失败者用绝望给自己修筑的坟墓。 小泽转移到“瑞鹤”舰上。他已经被消防水龙浇得象落汤鸡,横山少将叫水 兵给他拉上衣服,小泽摆摆手:“横山君;这阵子塞班海战打得怎么样啦。”他 似乎根本没把“大凤”号的悲剧放在心上,立刻在“瑞鹤”舰上建立了自己的司 令部,协同幕僚,指挥马里亚纳群岛上空的战斗。 杉本奉命进入舰长舱,他头一次见到小泽,一下子就被小泽的人格魅力迷住 了。小泽个子不高,相貌平庸,毫无特色,他的果决和坚韧并不露于形表。 小泽同杉本握手,他早就知道杉本瑞泽少佐在南洋的赫赫战功。 “杉木君,”小泽平静地说。“根据你的经验判断一下我们的三次攻击波会 对美国舰队造成多大的损害?” 杉本照实说:“不会太大。我们的新手太多,美国海军已经学会了空中防御。” 小泽治三郎盯住杉本的眼睛:“杉本少佐,你有什么办法?” 杉本痛苦地摇摇头:“没有。我白己去吧,反正帝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小泽的双手插入衣袋,沉思着。周围所有的声音:轮机声,飞机引擎声和水 兵嘈杂的喧哗他都置若罔闻。 小泽中将走近宽阔的舷窗,久久凝视着天上随风奔飞的乱云。他在权衡轻重。 他已奉丰田副武大将之命,用帝国海军的大部分水面舰艇和海军航空兵背水 一战,誓死保卫塞班,保卫马里亚纳群岛。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何况一 位飞行少佐。军人或迟或早都要同死亡打交道。 但是杉本的情况不同。杉本是王牌飞行员;世界上空战中被击落的飞机中有 百分之七十都是被王牌飞行员击落的,尽管他们的人数仅占百分之五。除此之外, 杉本是老手,他的实战经验、体会和战术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他了解各 种美机的强点和弱点,知道怎样接近,怎样开炮,怎样逃跑。他应该被留下来, 就象这支舰队应该留下来一样——小泽选择“穿梭轰炸”的方案正是为了保存舰 队。杉本应该到后方的飞行学校和基地去训练新人,保卫本土。战争不会因这一 场海战而赢或输,说归说,做归做。那样的话杉本的作用就会大很多,他会变成 几十个上百个出色的飞行员。此去他最多只能炸伤一搜航空母舰-—如果他的运 气好;能够穿透美机的截击和敌舰密集的防空炮火。 他从窗边转回身:“杉本君,你应该留下来。这支舰队也应该留下来。我们 还要保卫日本,战争还没到最后关头。” 宙外,庞大无比的“大凤”舰正在进行垂死前的痛苦挣扎,浓烟几乎完全把 它遮盖住了。它的甲板沿纵轴倾斜度越来越大,把火灾中残存的乱七八糟的破飞 机和弹药一古脑儿抛入海里。四艘日本驱逐舰正在用它们密集的鱼雷向三万三千 吨的“大凤”射击,企图减少它死亡前的痛苦。 “大凤”舰是被美国潜艇“大青花鱼”号击沉的。这是迄今为止,洛克伍德 的艇长们所取得的最大建树。 第一航空母舰分队的第二艘航空母舰、参加过珍珠港和珊瑚海海战的名舰 “翔鹤”号,也被美国潜艇“棘鳍鱼”号击中,气息奄奄,阳寿无多了。小泽虽 然精心谋划了“穿梭轰炸”,避开了美国舰载机的凶狠报复,却没有料到会遇到 美国潜艇的袭击。他作为一个水面舰艇出身的司令官,同潜艇打了一辈子交道, 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职。他不了解航空母舰在作战中反潜性能很脆弱。因为在以往 的海战中,洛克伍德中将一直奉行邓尼茨将军的“吨位战”原则,只打商船,放 走军舰。现在美方突然变招,坐收奇效。其实,航空母舰很害怕潜艇,美国的 “约克城”号、“黄蜂”号和“利斯科木湾”号等航空母舰都是被日本潜艇击沉 的。 —幅浓墨重彩的悲剧性画面展现在大洋上,巨舰燃烧,伤兵哀号,画面沉重 压抑,任何军人都难以忍受。 杉本抓住小泽治三郎中将的手,“小泽司令长官,让我去吧,就是击沉他们 的一艘航空母舰也好。否则,我们身为军人,有何面目去回见天皇和日本父老!” 小泽中将也很激动。他沉默了几分钟,在宽大的“瑞鹤”舰指挥舱中踱来踱 去。在“大凤”舰行将沉没的一刹那,他结束了犹豫。 “杉本君,”他双手握住杉本的双手:“拜托啦,你一定要击沉他们一艘航 空母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写下来交给我。我一定转给你的妻子。告诉我,她叫 什么名字?” 杉本迟疑了几秒钟:“金田美奈子。” 他立刻说出了美奈子在东京的住址。 小泽亲自记下来,写好后装入自己口袋里。 杉本告别了小泽和“瑞鹤”舰上的全体军官,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来到一 架九七式舰上攻击机前,对机械师说:“给我挑一颗管用的炸弹。”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飞机和炸弹,然后召集了第四攻击波的飞行员,激昂地对 他们说:“就是去撞,我们也必须打掉美国航空母舰!” 他飞上了云天。大气的海洋同液体的海洋一样浩渤无边,使人开阔,又使人 寂寞。 他心里明白: 这是他最后一次飞行啦。天空显得真美呀! 5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料想到塞班作战很艰苦,但现实比他想得还苦。贝蒂欧 的恶梦又被唤醒了。尽管在八个月的时间里,美国海军和海军陆战队挺进了两千 英里,攻克了许多海岛,琢磨出一整套经验,制定了迄今为止最完善的“征粮者” 计划,又有庞大的舰队射击,如云的飞机轰炸,精确的航空照片和熟练的蛙 人水下爆炸队,人是老兵,舰是好舰,飞行员也是一流高手,加上袭击的突然性, 却远远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相反,登陆部队几乎陷入险境。 东经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距诺曼底登陆九天之后,里奇蒙 ‘特纳中将指挥联合远征军的四个半加强师,共十二万七千五百七十一人,在五 百三十五艘舰艇掩护下,踏上了塞班岛的海滩。查尔斯’惠特尼上校指挥的“海 魔”师第二团,也编在这支声势赫赫的部队中。登陆前的预备性炮击打了三天三 夜,飞机也投下了尽可能多的炸弹、白磷烧夷弹和火箭弹,然而,部队一上陆, 立刻被日军的炮火钉在地面上,无法动弹。各种口径的日本山炮、野炮、岸防炮 和迫击炮弹呼啸而来,落在密集的两栖车、官兵、登陆艇和滩头物资中,把美军 打得血肉横飞。美军企图强行推进扩大滩头阵地,也遇到了日军的顽强阻击,未 能越雷池一步。登陆部队被困在滩头一带,前有坚城,后临大海,同塔拉瓦登陆 战一个样。 惠特尼迅速判断清了位置,着手指挥部队打开局面。登陆前,一切顺利。天 气晴朗,凉风习习。蛙人队、登陆艇、两栖车、指挥舰井井有条,比夸贾林登陆 战执行得更准确更协调。车辆和兵员一上岸,敌人的炮弹倾天而下,一切都乱了 套。惠特尼组织起部队,沿着平均纵深八百码(734 米)、宽一千六百码的一个 海岸阵地建立防线,准备过夜。阵地呈边缘不规则的半圆形,由于纵深浅,兵力 密度大,防守起来较容易。 天渐渐黑下来,晚霞如血,惠特尼同柯尔终于找到一个日军废弃的岩洞建立 了他的团指挥所。电台架设好之后,他同霍兰德·史密斯、特纳都通了话。他最 迫切的要求就是尽快把“海魔”的师炮兵团和加强的炮兵营运到滩头,直接射击 正面的敌人防御工事,如有可能,多运几辆坦克也好。否则,简直无法扩展阵地。 二团饱挨了一整天的炮击,伤亡人数占五分之一,伤员在弹雨纷飞的滩头上 无法治疗,必须把坦克登陆舰改成海上医院,把伤员送到船上去。他无法同海军 的火力支援舰联系,因为大多数随陆战队上岸的海军联络人员均遭伤亡,陆战队 的人又不懂海军射击那一套规矩。 一句话,他要陆战队自己的火炮。 天黑严了,旋即又被照明弹照亮。为了击退预料中的日军夜袭,舰炮慷慨地 打出照明弹。同塔拉瓦登陆战中那些发黄的劣质照明弹不一样了,塞班登陆战的 照明弹又亮又多,每颗照明的时间也长,把丑陋狰狞的战场映得一片惨白。 前半夜炮声稀落,大半是美军的骚扰性射击。惠特尼努力克制着自己,竭力 去回想究竟出了什么事。 问题在于:塞班不同于以往美军攻占的任何一类海岛。 塞班登陆前美军攻占的海岛,大致分为三类:瓜达尔卡纳尔型的大型热带雨 林海岛;塔拉瓦型的平坦的小型珊瑚环礁;还有一些未驻重兵未修永远型工事的 其他海岛。塞班与它们不一样。塞班岛长十三英里,宽二至五英里,总面积七十 一平方英里,呈卡钳状,或者说象是字母F.塞班属于一种中等大小的海岛。它的 面积过大,使美军无法象对付夸贾林礁岛那样把它彻底轰平;它又不象瓜岛、布 干维尔岛、新不列颠岛或新几内亚岛那样,可以随意挑选敌人防御薄弱的地方登 陆,攻其不备。 塞班岛上大半是山地,虽然最高峰塔波裘山高不过六百英尺,但山峰很多, 雨水又把石灰质的山地切割得支离破碎,沟谷交错,地形非常复杂。那些天然石 灰石岩洞可以构成良好的火力阵地,稍加改装,就极难攻破。山峰的反斜面和陡 峻的沟豁中,可以设置炮兵阵地。尤其是曲射的迫击炮防地,几乎无法加以摧毁。 在塞班选择登陆海滩,只有两处海岸,一处是东岸的钳口处,叫做马伊锡恩 湾,湾阔而没有珊瑚礁脉,象贝蒂欧的凹湾,似乎很诱人,实际上守将斋藤也认 为美军可能在此地登陆。斋藤格外重视马伊锡恩湾,把大口径炮大半设置在这里。 另一处是西岸钳背,从塞班首府卡拉潘到南岸阿今甘角一段,不但风浪大, 而且有两道礁脉,登陆艇无法抢滩,似乎不大可能在此登陆。然而斋藤也没有忽 视,他的炮兵,特别是精锐的独立第三山炮团,只需调转炮口,同样能轰击西海 岸。除了这两处地方,塞班的其余海岸,悬崖危峙海中,几乎没有沙滩,完全不 适合大兵团登陆。美军把登陆区选在西海岸钳背处,遭到据有工事的日军的阻击。 然后,经过反复测距和试射过的日本炮兵团,就来吞噬这些砧上之肉。 伤兵们痛苦的哀嚎使部队的情绪沮丧。在海滩的一块岩石背后,惠特尼发现 了一名重伤号。他的胸膛整个被弹片切开,肉翻卷出来,四肢炸得残缺不全,非 常难看。借着照明弹的镁光,惠特尼认出是营长詹姆斯·克莱少校。克莱曾随他 参加过瓜岛和吉尔伯特战役。惠特尼和柯尔帮助克朵少校侧过身来,用急救包给 他包扎。上校希望这位“海魔”师的网球冠军的良好体质能挺住。 剧烈的翻动使克莱醒过来。他转动了一下眼睛,张张嘴。柯尔马上把军用水 壶的嘴递上去。这时,惠特尼想起克莱少校负伤的经过: 部队冲上海滩以后,一营的几名连长和排长准备开个战场会。他们在一辆被 打毁的日军坦克侧后围成一堆,摊开作战地图。突然,坦克里的残存日军用机枪 猛烈开火。当场,几名军官就被打倒了。日军的机枪又转向滩头密集的人群,美 军遭到近距离内的突袭,象一群水鸭子唧唧呱呱到处乱跑。这时,被打倒的军官 中有一个人缓慢地爬向坦克,向坦克的油箱上丢了一颗手榴弹。惠特尼从这个人 的身姿上认出他是詹姆斯·克莱。 许多尸体和伤员被运走了。战斗那么紧张,不会有谁去注意一位伤者或死者。 克莱少校喝了水,艰难地说: “查尔斯上校,咱们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不行了。你替我在东京湾登陆 吧。谢谢……”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卫生兵的伤亡也很大,部队又进入了夜间战斗警戒。把克莱少校搬过沙滩, 搬上登陆艇,再转运到坦克登陆舰的海上医院去,七倒八倒,他马上就会死掉。 但惠特尼还是对两名士兵下了命令:把少校抬走。 翻动使克莱又醒了。他摇摇头:“查尔斯,不必了。给我一支手枪吧,看在 上帝的份儿上,上校,做做好事!” 惠特尼痛苦地扭过脸去,对柯尔说,垂死者的愿望是不能拒绝的。愿上帝保 佑他。“ 一般美军驱逐舰锚定在礁脉外的海面上,一发一发地用它那127 毫米炮射击。 显然,它负了伤,舰桥被打歪了,蒸汽锅炉被打破了,大团大团的白色水蒸 汽喷出来,它许是开不动了。但它的指挥官仍然把它当成一座海上炮台,来提供 召唤射击和发射照明弹。 克莱少校和那艘负伤的军舰是第五两栖军D 日在塞班作战的写照。 水下爆破的蛙人被步枪射杀;两栖车中了炮弹,腹腔内的弹药响个不停, “加利福尼亚”号战列舰经过珍珠港的磨难,重新披挂上阵,被岸炮击中,丢人 现眼地拖着浓烟退出战区;在陆战四师和“海魔”师的结合部,还有一个苏苏珀 角据点没攻下来……然而,伤亡和痛苦使人们产生了一种悲壮感,美国海军、海 军陆战队、空军不屈不挠地向塞班冲击。他们把死者的愿望化成一般战争狂热, 非要打下塞班不可。 激战使惠特尼麻木了。他莫名其妙地想洗个脸!柯尔费了半天劲给他弄来几 壶水,他用双手接水,打上了肥皂。突然,他感到岩洞的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 那种履带式车辆行进中的震撼,他太熟悉了。他一把涮掉肥皂,冲出岩洞,对团 指挥所的几名军官大喊:“注意敌人坦克!” 真奇怪,塞班岛上的日军居然有这么些坦克!这还是岛屿战争中的新鲜事。 大约四十辆左右的日本九五式轻型坦克和几辆九七式中型坦克,编成密集的 队形,从苏苏珀湖岸边顺着起伏的岩石丘陵向美军阵地冲来。每辆坦克上都趴着 步兵,还有几百名步兵尾随着坦克冲锋。在惨白的照明弹光下,日军的坦克车长 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呼喊着美军听不懂的口号,但其中有句话是所有人都能听得 懂的,那就是:万岁! 惠特尼团的士兵用各种武器向日军的坦克射击:火箭筒、75毫米和105 毫米 野战炮,37毫米速射炮纷纷射击。日本的薄皮坦克相继中弹起火。甚至连随军牧 师谢拨德也用手榴弹击毁了一辆日本坦克。经过一天激战,不顶用的陆战队舰炮 控制员已经被海军增派的人员取代,舰岸联络畅通,各种不同口径的舰炮炮弹冰 雹般地落到坦克群中和坦克后面的敌兵里,炸出一条闪光的走廊。 日军的坦克大部分被击毁了。他们不是使用坦克的行家。他们的许多步兵却 冲入美军防圈。陆战队的夜间防御习惯用火力互相配合的许多小防圈,不采用一 整条战线,所以个别日军甚至渗透到海滩。敌兵引爆了滩头的弹药堆积场,大小 爆炸连续不断。每个陆战队士兵都蹲在狐洞中射击,伤亡并不很大。 在“海魔”师其他部队和陆战四师的防线上,也有多少不等的日军发动夜袭。 陆战队早有准备,冲锋的日军大部分被杀死了。从塞班西北岸塔纳帕格镇的 小渔港,开出了二十来艘机动驳船,企图在美军背后进行反登陆,刚绕过木特乔 角,就被监视的美国驱逐舰发现,一顿猛烈的炮火,驳船被悉数击沉。 黎明时刻,风息雾重,战场上出现一阵暂时的宁静,是那种让老兵们感到烦 躁不安的宁静。惠特尼来到二营。二营虽是他的老家,可大部分士兵都是新人, 熟人都分散到各个海军陆战师里去充当骨干了。他唯一熟悉的是当年的机枪手塞 克鲁西斯,现在当上了中尉,指挥着一个加强徘。 “老兄,你这边怎么样T ”惠特尼用一种老“海魔”人的亲切调子问他。 “没什么大情况,几个兔崽子来偷袭,都叫我用机枪给打掉了。”‘ 塞克鲁西斯中尉这个排最靠北边,登陆中损失较小,士气很高“ 突然,老机枪手把耳朵贴在地上,过了几秒钟,他说,“又有送死的过来了。” 照明弹忽亮忽暗的镁光下,一群群灰色的东西往美军阵地前蠕动着,他们跌 跌撞撞地走着,似乎根本不懂正规的战术动作, 他们不是军人。 又一颗大照明弹亮起来,刺破了晨雾,一大群鬼魅般的人形出现了。美军士 兵紧张地端起枪,准备射击。 对面传来躄脚的英语声:“Not to shoot! We are populace”(别开枪, 我们是老百姓)。 他们颤巍巍的僵硬的发音,分不清带卷舌音的R 和L ,象一群学习认真但成 绩糟糕的学生。 他们走近了。 现在,每个美军士兵都可以看清楚一百码外的是些什么人物,蓬头垢面的老 人,抱着孩子的妇女,没携带任何武器的日本平民。有的妇女衣衫槛褛,露出乳 房,还有的下身赤条条地竟什么也没穿。 惠特尼听到塞克鲁西斯在咕噜:“上帝,我这么开眼界还是头一回呢!” 迄今为止的太平洋岛屿战场上,美军一直同日军作战,并没有日本平民的问 题。偶然有几个太平洋士著,也抱着事不关己的旁观态度。日本妇女和平民出现 在战线上,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肉体,挥动着白绸衣和白手帕,背着什么人教给她 们的半通不道的英语,互相拉着手,提心吊胆地在黎明中越过战线,简直就是场 梦幻。 塞克鲁西斯的士兵们没有开枪。他们的长宫没有下达射击命令。 日本妇女走着,走进了野战炮的射程,走进了机枪的射程,走进了汤姆逊冲 锋枪的射程,美军沉默着,扣着扳机,手心出汗,心里咚咚跳,思想上很困惑。 惠特尼见过那么多日本兵的战术新花样,这次连他也吃不准了。 一百码,五十码,二十码,塞克鲁西斯沉不住气了。他跃出狐洞,向那些日 本妇女跑去。现在是塞班登陆的头一夜,胜负尚在未定之天,陆战队员神经质地 紧张,塞班的滩头不是妓院。塞克鲁西斯仅仅想把阻挡住自己连队射界的日本平 民引开。美军头一次登上任有日本平民的敌对海岛,他们摸不透日本平民的心理。 又有几名士兵爬出战壕,又劝又拉那些妇女和孩子。其他的士兵放松了警惕, 探出头,准备看场热闹戏。 惠特尼的直觉感到要出事。他想起中世纪前的一些战争:交战的一方佯装败 退,把武器装备弃满战场,等待着敌人去拣拾,然后一个反扑,把贪婪忘形的敌 人一口吃掉。跟随塞克鲁西斯跳出战壕,劝阻妇女的士兵大都是战斗中最勇敢的 士兵,他们还真有中世纪西方的骑士风度。 惠特尼立刻让柯尔去喊回塞克鲁西斯他们,不要理妇女,警惕着后面的变动。 晚了!‘ 在密集的妇女队伍后面,隐蔽着一小队穿深色便服的日本士兵。他们脸上涂 着焦油,没有带枪,每个人烟前背后都挂满手榴弹和迫击炮弹,还有人腰上绑扎 着炸药。塞克鲁西斯拉住一个哭哭啼啼的日本姑娘,正招手划脚地告诉她应该往 哪里走,一颗颗手榴弹和迫击炮弹投过来,在美军和平民中间爆炸,一些绑着炸 药的日本兵,跳入美军阵地里,拉响炸药,与陆战队员同归于尽。在一阵阵爆炸 声中,妇女的惨叫和美军伤兵的哀号久久回响在海滩上,让人的血液都为之凝固。 在那些妇女中,竟然也有些伪装的日军敢死队员,他们的炸弹就藏在小孩身 上,把孩子、美军和自己一起炸死。大约二百名全副武装的日军,躲在敢死队员 后面,挥着战刀;端着上了步枪的刺刀,拼命发一声喊,冲入了陆战队的环形防 线,同美军士兵肉搏,响起一片杀声。 惠特尼上校恨得咬牙切齿。他发疯似地大喊:“开炮,开炮,所有火器,一 律射击,把这些王八蛋们杀光,杀光。” 隐伏在岩石间隙中的“海魔”师师属、团属和营属炮兵,早在天黑前就测定 了前沿的射距和方位。炮弹堆在炮边,引信扳手就握在炮兵手里。命令一下,炮 手立刻把引信切到零位置,把暴风雨般的炮弹愤怒地喷射出去。炮弹扫过战场, 长镰刀割草似地把日本兵连同日本平民统统砍倒。陆战队士兵也用自己的一切武 器射击,无情地射击,无情地复仇。只见炮口枪口的闪光、炮弹爆炸的青蓝色闪 光,烧燃弹的猩红色火焰,和飞到空中的人体和残肤。本来就残忍的屠场变得更 加无法忍受。日军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人,美军只有以牙还牙。日军丧失了理性 和天良,美军也野蛮到了极点。 冲入美军阵地的日军是正规部队,有的还是伞兵,装备精良,营养良好,训 练有素,不畏死亡。陆战队士兵也不是新手,他们成年累月地进行夜战洲练,立 刻用刺刀、匕首和柯尔特手枪同窜入战壕的日军厮杀。美军仓促建立的阵地上, 响着闷哑的枪声和白刃兵器刺砍进人肉中震撼心肺的惨叫。 太阳从菲纳苏苏山后面的马伊锡恩湾上升起来。塞班的天空全亮了。枪炮声 一阵比一阵猛烈。海军陆战队包围了突入阵地的那些日军。他们钻入美军的战壕 或海边岩众中死守。他们没有援兵,也不打算逃跑,更不投降。他们冷静地等待 在工事里,用准确的步枪子弹打倒一个个冲近的美军土兵,直到用最后一颗子弹 或手榴弹结束自己的生命。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在一块突兀的岩石旁找到了塞克鲁西斯的尸体。这个勇 敢的机枪兵一手死死抓住半截子胳膊,从它那光滑白哲的样子看,显然是一支少 女的手臂。这个意大利籍中尉的另一只手还抓住机枪皮带。他的头夹在两块岩石 的缝隙里,闭着眼睛,脸部因痛苦而扭曲,腹部被弹片炸烂。他死在不该死的时 候。 惠特尼上校脱下自己的军装,蒙在塞克鲁西斯的尸体上。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他是军人,是一个职业的杀人者。他又有深刻的历史感,他知道战争的不可 避免,然而,他仍然感到战争的野蛮和丑恶,战争的阴森和肮脏,就是把全世界 所有民族的贬义词都用来形容它,也不为过。 惠特尼摘下了塞克鲁西斯的军牌,命令丧葬部队把他葬在海滩上最突出的一 块岩石前面。 6 非律宾海战被美国大兵叫做“马里亚纳火鸡大围猎”。 实际上,这场对日本飞机的“围猎”一点儿也不轻松。 依靠先进的预警雷达;经过反复总结和演练的舰艇急转舵;新式的无线电近 炸引信——它使高射炮弹在距离敌机七十英尺(2l米)的地方爆炸,比瞬发引信 和定距引信炮弹的威力大好几倍;依靠美军的密码组织破译了日本海军空中引导 员的密语,米切尔将军总算顶住了小泽的舰载机的围攻。 当然,功劳最大的是马克·米切尔中将的那些战斗机驾驶员们。 每一艘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都喧闹起来。蓝衣蓝帽的飞机机械师、黄衣黄帽 的滑行信号员、绿衣绿帽的挂钩员、紫衣紫帽的轮挡员、红衣红帽的消防损管员 穿插交错,时而挤作一团,时而四下分开,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却有条不紊,各 走各的道;加上信号员、水手、弹药手、加油员、各个炮位上的炮手和全体母舰 官兵,用他们集体的努力和协作,把一架架F6F “恶妇”式战斗机和F4U 海盗式 战斗机射向空中。整个航空母舰和它的全套操作人员,都是人类灵感的产物。人 类在战争这个怪物身上,真不知消耗了多少精力和才智。 海军王牌飞行员埃德加·克拉凯上尉跨入一架“恶妇”机的座舱,向滑行信 号员扬扬手。他打开全部节流阀,猛拉操纵杆,飞上天空。他用双腿夹固住操纵 杆,这才开始戴飞行帽,插耳机接头,挂上伞包那些乱七八糟的钩子。他往嘴里 丢了一块口香糖,那还是他在加州大学当橄榄球游击中尉时留下的习惯。他搓搓 手,划了个十字,然后对麦克风喊:“红狐八叫本克山!红狐八叫本克山!” 威风凛凛的“埃塞克斯”级舰队航空母舰“本克山”号,就在克拉凯左翼下 方。它和“黄蜂”号、“蒙特瑞”号、“卡波特”号航空母舰一起,组成了58.2 特混大队的核心。阿尔弗雷德·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指挥着这支舰队。四艘母舰 排成一个巨大的菱形阵,在它们的外围四海里处,十二艘驱逐舰和三艘轻巡洋舰 拼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在二百平方海里的水域内,有五只这样的水上钢铁花环, 控制在五十七岁的小老头乌克·米切尔中将手中。; 马克·米切尔是一个内向性很强的军人;他虽然沉默寡言,却体谅下级,很 少拿架子。米切尔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象旱天干裂的稻田。他十九岁加入海军, 是一个飞舰载机和指挥母舰的“老油条”。他创造了许多美国海军航空兵“之最”: 在“亨廷顿”号巡洋舰上飞第一架弹射飞机,第一次驾海军飞机飞越大西洋,可 惜只抵达亚速尔群岛;他第一个驾机在美国第一艘真正的航空母舰“萨拉托加” 号上降落。 米切尔是指挥过瓜达尔卡纳尔战役的老将。凡是到过瓜岛的人,几乎都受尽 折磨,人人染上了一种对日本人的变态仇恨,米切尔也不例外,在战斗紧张时刻, 他鳄鱼般的老脸会发生异样的变化,被称为“瓜岛笑容”。参谋们可以把这骷髅 一笑当作米切尔将军的晴雨表。因为,借用一位深知米切尔其人的作家的话,他 “身上装了一部电罗经,任何情况,总能收住外露的感情。” 克拉凯对米切尔将军怀有深刻的敬意。他俩早在瓜岛时期就熟悉了。米切尔 当时是瓜岛的空战司令官,常常一个人溜达到飞行员营房问长问短。将军的飞行 知识十分惊人。后来,所罗门前线无仗可打,米切尔被尼米兹调来指挥第58机动 舰队——敌我双方在太平洋上从未有过的航空母舰编队。老头子早就看上了克拉 凯上尉,把他也调到母舰上来了。“我知道你酷爱空中狩猎,跟我来吧,没有大 仗切斯特决不会叫我这个‘飞天云母’(米切尔将军在瓜岛时的密码代号)的。” 单机身单引擎的“恶妇”机不象他在瓜岛驾的双机身双引擎的P —38“闪电” 机,它是一个“灵活结实的家伙”。格鲁曼的“恶妇”机不如洛克希德“闪 电” 机那么快,升限那么高,爬升率那么好,火力那么强,并且可以自由地调节 射界。 但F6F 极为灵活,操纵自如,盘旋性能不但超过P —38,连零式机也难望其 项背,它是“纯种”的海军机。当克拉凯驾着“恶妇”飞行了几次舰上起落后, 已经觉得飞机和自己融为一体了。海军的飞行员也有自己的绝招。他们教他“撤 奇交叉飞行法”,如何甩掉较灵活的零式舰载机,并且同他搞了几次模拟空战。 “埃塞克斯”号上的第十五战斗机中队飞行队长、名闻遐迩的海军空战英雄戴维。 麦坎普贝尔中校同克拉凯打了一次“空战”以后,不无感慨地说,“我以为自己 的本事在舰队里算是数得上了,岂料山外青山天外天。老兄,你投到陆军怕是走 错了路。”克拉凯回答,“和您作一次‘格斗’,是我终身最大的荣誉。” 克拉凯从耳机中听到“本克山”母舰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方位310 ,高 度一万英尺,有乌鸦。”他立刻同自己的僚机——瓜岛时的老伙伴李德,钻入云 层,向指定空域飞去。 他爬到云层上,蓝天一片,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感觉。他锐利的目光很快找 到了敌机:一群“慧星”式舰载俯冲轰炸机,共三十二架,编着整齐的队形,由 十四架零式机掩护,向蒙哥马利的舰队扑来。 克拉凯一般劲地往上爬高,引擎怒吼,震得飞机发抖。然后,他使出在瓜岛 上最拿手的90度角大俯冲,一下于逼近了一架外号叫“凯特”的日本九七式舰载 俯冲轰炸机。它呆头呆脑地飞着,毫无戒备,也不知如何防备。克拉凯清楚地看 见了驾驶员那张孩子气的脸。日本人恐惧地喊叫着,象一头被宰杀前的绵羊。克 拉凯既听不见,也不会手软,他逼近到三百码距离上,六挺12.7毫米机枪一齐开 火,立即把那架“凯特”机打个粉碎。 克拉凯又打掉一架“凯特”机。不久,他就被一架零式机盯住了。那个日本 飞行员的射击技术简直神了,要不就是他运气特别好,一千码的距离上一下子就 打坏了克拉凯的襟翼。“恶妇”机猛地失去了平衡,风车似地往—F 掉。快掉到 海面上克拉凯才恢复了平衡。那架零式机也陪着他往下降,似乎他只对克拉凯感 兴趣,而不去管遭到美机痛打的日本俯冲轰炸机、水平轰炸机和鱼雷机。 克拉凯控制使了飞机,在海面上做蛇形机动,引诱那架零式机开炮。日本飞 行员求胜心切,立刻打光了所有的炮弹。“恶妇”机又中了几弹,但它实在很结 实。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用半边襟翼飞行。他开始拉高,突然向右来了一个侧滑, 那架零式机刹不住车,冲到他前面。他连想也没想就按下炮钮。零式机抖了一下, 机身冒出火来。克拉凯毫不放松,连续不断地射击。日本零式机的致命弱点就是 结构脆弱,为了追求航程和冀载荷,放弃了装甲和自封闭油箱,日本的飞机设计 师,包括设计零式机的大名鼎鼎的习惯于戴礼帽的瘦子崛越三郎,都是重物不重 人,只追求技术性能指标,而不关心生存性。 那架零式机的机尾被慢慢切下来,一下子断掉了。它翻着奇形怪状的跟斗, 栽入大海,溅起很高的水柱,并传来引擎的爆炸声。克拉凯上尉感到一股快感。 一种猎人用枪打倒野猪时的快感,一种钓鱼者把大鱼甩出湖面时的快感,一 个小伙子征服了一个妙龄女郎的快感。他的复仇心和荣誉心都得到了满足。 克拉凯吐出了嚼烂的口香糖;又往嘴里丢了一块糖。 埃德加‘克拉凯这种小伙子,是很典型的年轻美军飞行员。他们的履历大致 相同,都同样简单。他们大都是沿海菜州的中小城镇的人,比方克拉凯就是出生 在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他们小时候大都是些又聪明又调皮的孩子,功课好,业 余兴趣广泛。克拉凯有个叔叔第一次大战中在欧洲飞战斗机,他从小就迷恋那透 明的天空。他参加了业余滑翔俱乐部,爱好拳击、田径和自行车运动。后来上了 塔斯卡卢萨的亚拉巴马大学,这座带宗教色彩的综合性大学建于一八三一年,比 蒙哥马亚城的亚拉巴马州立大学还早了四十三年。牌子自然是老的好。克拉凯主 修经济学,成绩一般。欧洲战云密布,他开始了业余飞行训练。克拉凯虽然有一 个很融洽的“教友派”式的家庭,子女多,内聚力强,但他生性好动,常到沼泽 中钓鱼或到树林中捕兽。 后来的事也象一般书中爱写的那样:他认识了一个褐发黑眼的美丽姑娘丽莲。 他追求她,于是他们相爱了。珍珠港事件后一星期,克拉凯奉召到南方小镇 伦道夫-克利的野战机场报到。行前,他同丽莲在塔斯卡卢萨的本地教堂结了婚。 然后,同许多美国青年人一样,进行了匆忙却不敷衍的训练。于是他的空中生涯 开始了。克拉凯机警、敏捷,富于冒险精神,他乐于助人,性情豁达,深得战友 们喜爱。空战是所有军事行动中最复杂、最快速,最冒险的竞技,失之厘毫,就 会命丧黄泉。它的魅力也在于此。在太平洋上空作战的美国小伙子们,无论是陆 军的、空军的、海军的,或者是海军陆战队的,怀着复仇心,也怀着在技术上压 倒对手的优越感,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毫无疑问,在所有战斗岗位上,飞行 员的士气是最高的。 克拉凯插到两架零式机中间,打掉了第三架外号“瓦尔”的九九式舰载轰炸 机。这时候,他的飞机遭到射击。风挡玻璃“轰”地一声不见了,座椅后背的装 甲象被什么擂击了似地撞击着他的脊背,他被撞得呕吐起来。他死死靠住仪表扳, 一股劲往海面上滑。飞机失速了,根本无法控制,他的第一个反射就是应该跳伞 了。 他还不死心。他的荣誉感使他不愿意在头一次海战中就被“敲掉”。他下定 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架“恶妇”拖到一艘母舰上去, 他看看海面,他所届的阿尔佛雷德‘蒙哥马利少将的58.2特混大队已经找不 见了。他打开无线电,企图呼叫,毫无反响。接收机部分还没损坏,耳机里是一 片喧嚣的叫骂声。他镇定位自己,努力从英语和日语的乱喊乱叫中辨出美国母舰 的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来。 他终于听出了58.1特混大队的那个引导员的声音,那个人是他的亚拉巴马老 乡,乡音重。他向那方向飞去。十分钟后,他认出这是克拉克少将的特混群。渐 渐地,克拉克的旗舰“大黄蜂”号和“约克城”、“贝劳伍德”。“巴坦”四艘 母舰列成的菱形阵看得清清楚楚了。其中“大黄蜂”、“约克城”都是刚服役的 “埃塞克斯”级新舰,它们使用了已经在东所罗门海战和中途岛海战中沉没的旧 舰名字。 克拉凯飞到“大黄蜂”号的塔台上,向它摇摇机翼,耳机里立刻响起那位老 乡的声音:“埃德加,来吧,我们这儿可以降落。” 他感到一股热流涌向喉头。海军母舰人员同舰载机飞行员之间的亲热劲儿, 不是用语言能说清的。他们是一对共栖共荣的犀牛和犀鸟,或者说是老虎钳的两 半个钳身。 克拉凯虽然发不出信号,但做好了降落的一切准备:放下起落架,关小油门, 放下襟翼和尾钩。 突然,他看到一架日本鱼雷轰炸机冲过掩护舰艇的炮火的阻挡,贴着海面向 “大黄蜂”号左舷逼近。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推机头,向日本鱼雷机冲去,同 时,也顾不上距离的远近,用所有机枪向它射击。鱼雷机头一偏,被“大黄蜂” 号上的40毫米机关炮击落了。它吊挂的那枚鱼雷连同它一起,在离“大黄蜂” 七十码的地方爆炸,看上去仿佛直接打中了“大黄蜂”号。 克拉凯这一冲,又飞离了58.1大队,他仅仅在耳机里听到老乡的声音,“我 们平安无事。” 他没有调转机头,因为他看到了前方的桅杆,那是58.2大队,那里才是他的 “家”。 他的降落失败了。那架“恶妇”实在不堪操纵。它从“黄蜂”号母舰的甲板 上弹起来,歪到一边去,尾钩连一道阻拦索也 没钩住。克拉凯的机翼扫过岛形建筑前部,切掉了一架TBF 鱼雷机的垂尾, 又撞毁了另一架SBD 轰炸机的左翼,碾死一个轮挡员,最后翻过甲板,掉入海中 ——只差一点点,它的尾钩歪打正着地钩住了“黄蜂”号上的系船缆柱。结果, 整架飞机象荡秋千似的挂在船舷的突沿上,狼狈极了。‘ 一根马尼拉麻的抛缆绳垂下来,上边有人喊:“哈罗!是克拉凯上尉吗?” “是的。”克拉凯真不好意思。初次上阵,虽然击落了三架敌机,却落了个 舰上着陆“不及格”。其实真不怪他。 “我是麦坎普贝尔中校。先生,我也没有在‘埃塞克斯’号上降落。飞机坏 了,谁也没办法。”中校苦笑着说。 克拉凯一节一节地往上爬着,双手终于扒住了“黄蜂”号的甲板突沿。一双 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换架新飞机再来。美国就是有这点好处。”那个熟悉 的声音响起来。 突然,那双有力的手松了,上面传来一片尖叫。克拉凯扭头一看,双手松开, 一下子掉到大海里,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 一架日本九七式舰攻机在浪花的高度上向“黄蜂”号逼近,距离连三百码都 不到。它对准了“黄蜂”号的腹腔,机腹下吊着一颗结结实实的五百公斤炸弹… … 7 东风扫开了云层,露出无垠的大海。海面上布满了战舰,有的象甲虫,有的 象火柴盒。它们都把炮口伸向天空,随着炮口的闪光,一颗颗炮弹和机关炮的彩 色曳光弹,越变越大,从杉本飞机的前后左右飞过,在各个高度上炸成灰色的烟 团。烟团同飞机的白色雾化尾迹交织起来,象一张其大无比、纠缠不清的破鱼网。 杉本瑞泽少佐终于赶到了马里亚纳海战战场。战场狰狞而恐怖。日本飞机被 蓝机身白五星的美机追逐着,不断地起火掉下海去。残存的日机会生忘死地攻击 美国航空母舰,多数也被防空炮火击落。纷纷扬扬的银色铝片弥天飞舞,宛如春 天里上野公园纷飞的樱花瓣。 杉本躲入一片云中,冷静地判断了战局。美军母舰几乎没有受到损失,原来 的十五艘还是十五艘。他对观察员的虚假报告感到心痛。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 军部的一群人就一直靠虚假的战果来指挥战争。把失败说成“转进”,把自己的 损失加到敌人头上,把敌人的损失夸大,甚至无中生有地编造。 没有工夫去追究谁的责任啦,现在,要紧的是:立即找到一般母舰,把它干 掉。 他看出美国战斗机的拦截很有组织,高射炮火打得又紧密又有章法。他从耳 机里听出日本的空中协调员立花正男中佐的声音。每当立花组织一批飞机从某个 方位向敌舰袭击,美机也随之而去,仿佛立花中佐也在指挥美机似的。 一切都明白了。 美国人破译了立花的密语,全部情况一目了然。狡猾可恶的美国佬!采用的 是贼摸鼠窃的方法,不敢象武士一样光明正大。也许,击落山本大将座机;也许, 中途岛海战的惨败,都同出这一辙! 他立刻向立花中佐报告。他建议所有飞机各自为战,“用撞击的办法也要击 毁敌人母舰”。 日本飞机的大编队开始解散,象一群四散的惊牛。它们从平面和垂直空间向 各个方向乱飞,采用单机、双机和小编队,打乱了美机的战术。“恶妇”机和F4U “海盗”机企图把它们赶回到大编队中,仿佛一群牧羊犬。这种战术和反战术, 很象采用“狼群”方法围歼庞大护航队的潜艇海战。 杉本的飞机被面架“恶妇”机追逐着,一串串火红的机关炮弹从座舱上飞过。 他的机枪手用机枪反击,尽可能地干扰敌机的射击轴线。杉本回过头,看到 “恶妇”机上漆的蓝魔鬼——撒拉丁天使,又是可恶的433 中队,这回轮到他们 报仇了。他回想起圣克鲁斯海战中他击落的那个孩子脸的“蓝魔”中队飞行员。 九七式轰炸机抖动了一下,恐怕是被击中了。杉本一回头,看到担任机枪射 手的无线电员—-他并不认识,他是临时才用这架轰炸机的——半个身于全被打 烂了,后座舱盖连同机枪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咬咬牙,把飞机降到海面高度, 立刻又遭到几艘水面舰艇的射击。他的生命就在天上的死亡之网和海面上的死亡 之网中间,稍有差迟,就一命归阴。 他又拉起了飞机,钻入一片云中。他想到海面上对空射击最密集的射束源, 那里一定是美军的航空母舰。他垂直俯冲下去,象铅坠似地钻出云层,直扑海面。 果然,那里有一艘航空母舰。 他直到贴近海平面了才改平,机翼几乎掠着浪花,距那艘航空母舰侧舷仅仅 三百码。他看清了它的舰名和海军编号——“黄蜂”号。它就是新的“黄蜂”号, 老“黄蜂”号早在瓜岛战役中被日本潜艇“伊—19”号击沉了。 “黄蜂”号的侧影迅速变大,杉本看清了岛形建筑周围惊慌的人群。他把死 亡带给他们,他们本也是一群播种死亡的屠手,秒钟前,还用他们的飞机和高射 炮象打鸟似的杀死一批批日本年轻军人。杉本看到一位缀着金丝肩章的军官,衣 服穿得好整齐,仿佛去参加一场舞会,正在塔台的大玻璃窗中张开双臂。他的脸 本来就白,现在却发灰了。 他在距“黄蜂”号五十米处投下重磅炸弹。炸弹象打水漂石子一样从海面上 反弹起来,从侧面击中“黄蜂”号的舰身,一下子就钻到舰腹中去了。 杉本拉起了飞机,听到“黄蜂”号里发生的爆炸。他回过头,“黄蜂”号的 甲板在燃烧,火光是蓝色的。原来,他要的“结实的家伙”是一颗白磷燃烧弹。 九七式飞机刚刚贴着“黄蜂”号的飞行甲板飞过,机翼砍断了一根通讯天线。 杉本瑞泽再也顾不上美国舰队了。他运气算好,找到一片浓云。他从罗经上 辨出了关岛的方向,径直朝奥娄特机场飞去。 关岛被灰云笼罩着。风把云层时时撕裂,在一刹那间,杉本看到了关岛。一 九四一年十二月九日以后的日本所有地图上,都已经把它改成了“大宫岛”。 从空中看去,关岛的形状像一只缺底少帮的俄罗斯破毡鞋。青翠的阿路托姆 山耸立在岛中央,约三百米高。靴口是里提纳安角和帕提角,靴底是阿普腊港。 靴尖上有一座比阿路托姆山还高的兰兰山。关岛有三个机场:奥娄特机场。 德德多机场和提延机场。提延的跑道太短,杉本选个了奥娄特。杉本早就听说: 关岛有各种名酒:西洋酒和日本酒。因为它早已被建成太平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 岛上的供应是前线岛屿中最好的。在原美国总督府所在地阿格拉镇上,还有一家 挺不错的妓院。这种享受对前线苦战的官兵实在是极大的诱惑。 想到妓院,杉本又想起了金田美奈子。她现在怎样了?在战争的磨盘里,士 兵的生命是多么微渺。战争过后,活着的人会在靖国神社里给他烧注香,其他的 人早把他忘掉了。然而女人们总是存在的吧,她们总归能活下去。也许因为她们 的平庸,她们才善于熬过痛苦,比男人长寿…… 他降到五百米高度。关岛上到处是烟云和火光。三个机场上都腾起巨大的烟 柱。原来,美军安斯沃斯少将的舰队日日夜夜炮击着关岛。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各 种轰炸机也轰炸着三个机场上的飞机和跑道。杉本降到了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才 看清奥娄特机场上弹坑如麻,其中有些是五百公斤半穿甲弹掘出的深坑。弹坑张 着虎口,准备把累遭磨难的杉木吞下去。 杉本同奥娄特机场的塔台指挥员板田少佐取得了联系‘被允许降落。在主跑 道旁边,有一块平坦的田野,杉本选中了这块“干净”的地方。 他从阿利凡山西麓斜飞,。在苏迈镇上空转了75度航向,正对着奥娄特半岛。 油已经烧光了。衰竭的中岛引擎发出辟辟啪啪的响声。在五十米的高度上, 杉本几乎是本能地回了一下头; 三十多架蓝色的美军“恶妇”机和“海盗”机压在二千米的高度上,在空中 盘旋,其中二架一见杉本着陆,就象鹰隼般地从空中扑下来。奥娄特机场周围的 高射炮立即开火,迎头拦击美机。这批美机是从第52航空母舰分队的“散加芒”、 “苏万尼”、“珊瑚海”、“科雷吉多尔”号护航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由拉格兹 德尔海军少将指挥,一直压在关岛上空。它们不仅随时打掉从关岛起飞的日机, 保护米切尔的58舰队,而且封锁机场,把小泽的飞机也收拾干净。丰田和小泽精 心策划的“穿梭”轰炸,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彻底失败了。 着陆不顺利。飞机发疯地颠簸跳跃,九七式轰炸机的半个机翼折断了,起落 架也不知飞到哪里去,最后机腹插入泥土中。值得庆幸前是:飞机没有烧起来, 大约它一滴油也没有了。 杉本被倾斜、震动、撞击弄得麻木了。他仰在座椅上,咒骂着,几乎连舱盖 也打不开了。一个地勤人员仿佛从地缝中钻出来,跳上他的飞机,帮他打开了座 舱盖。他向杉本伸出一个大拇指,说了些什么,杉本没听清,机场周围的高射炮 声响成一片,他只能看见那机械师的嘴在动。 机械师把他从座舱中扶下来,他双褪发软,由机械师搀扶着,走过了机场。 杉本见到已经有四架美国飞机被高射炮打落了。关岛的日军高射炮奇准,在 整个太平洋战争中还从未有过,难怪那些“蓝飞机”躲在中高空的云层里! 杉本被扶进一个防空洞。这时,他才听清机械师的话:“少佐,您可真行! 您叫什么名字?今天一整天,我们这个机场上来的舰载机全毁了,不是叫美 国鬼子打下来,就是在跑道上失事了。怎么样?先喝杯酒吧,要白兰地还是日本 酒?“ “白兰地。”杉本有气无力地说。他总算是信了关岛藏有好酒的传说。 杉本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周身热了起来。杉本的精力全部耗尽了,白兰地松 弛了他的神经,侧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一个人把他抹起来,对他说:“杉本瑞泽少佐,第三十一军军长小畑中将要 来见您。” 8 斋藤少将疲惫,沮丧,脸色青黑。连日的苦战把他折磨得落了形。他年事已 高,早该退役,军部里的熟人们把他安排在后方的马里亚纳群岛,已经算是尽人 情照顾他了。 他不适宜在前线作战,冲锋陷阵对他这个日俄战争时代的老兵来讲,应该是 年轻人的事啦。 现在,塞班却整个陷在战争的搅肉机中,他已经感到那机器的牙齿,正在一 下下把他的老骨头磨成碎粉。 就他这个岁数和他这个职位来讲,他指挥的塞班防御战打得满够意思了。他 只是第四十三师团的师长,一位前线的将军。岛上三万名各种番号的陆海军部队 和后勤部队都归小畑中将管。三十一军军长小畑,还兼任了中太平洋战区司令。 小畑中将上面还有南云忠一中将。南云虽然在珍珠港和印度洋屡建战功,圣 克鲁斯一役也并未败阵,不但没升为大将,还被贬黜到塞班来当个地区舰队司令, 而且手下连条重巡洋舰也没有。塞班岛上还有第三位中将、中太平洋潜艇部队司 令高地。由于小畑视察帛琉防务,正遇上美军围攻塞班,不得不滞留在关岛上。 南云和高地都是海军人员,他这位五十九岁的老头子只好挑起重担。 他已经坚持打了二十天了。 这是一场多么众寡悬殊的战斗哇!他顶住了斯普鲁恩斯上将的第五舰队,顶 住了特纳中将的美国联合远征军,顶住了霍兰德·史密斯中将的第五两栖军。敌 人有森林般的舰艇,乌云般的飞机,从未见过的齐全的登陆装备:火箭艇、蛙人 水下爆破队、指挥舰、两栖坦克、谢尔曼战车、喷火坦克和步兵火箭筒。舰炮随 叫随到,飞机日夜狂袭,见人就打,塞班早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他没有援兵。小泽的舰队也被米切尔中将顶回去了,听说还损失了四艘航空 母舰。他的官兵无法休息,轮换,苦战连绵,人人耳朵发聋,手脚发软,全身都 被硝烟熏黑,衣脸凝着血痂—-敌人的或自己的,士兵憔悴不堪,军官状同梦游, 医院早就“堆”满了伤病兵。没受伤的也有不少患了战争歇斯底里症。斋藤的士 兵几乎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睡不上觉,弹药也所剩无几。如果要问此刻他们的 愿望,恐怕是吃顿好饭,喝瓶好酒,然后两腿一伸睡过去。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了。 塞班战役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美军两个陆战师在“卡钳”钳顶的西南海岸平行登陆。刚好在两师之间结合 部的地方,有一个恰兰卡诺阿村,村的背后是苏苏珀湖——一个浅水的清澈小湖。 日军利用恰兰卡诺阿的既设阵地顶住了美军狂潮般的进攻,并且分割了“海 魔” 师和陆战四师。美军囿于拥挤的滩头,被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和两个“钳爪” ——纳富坦角与卡格曼半岛上的大口径炮和迫击炮大量杀伤。整个战役,历时达 一周。 美军用舰炮和空中攻击,加上刚上滩头的陆炮“软化”了日军炮兵,终于攻 占了塞班的整个南半部。这时候,霍兰德·史密斯中将投入了战略项备队——步 兵二十七师,夹在“海魔”和陆战四师中间,沿岛的横截面一线向北平推。在塔 波裘山、提波帕勒山、“死亡沟”和“紫心山脊”这一系列横亘全岛的险峰恶谷 之间,美军遇到了顽强的阻击。西岸的“海魔”和东岸的陆战四师都是精锐的老 兵,奋不顾身地夺路而进。由于陆军的战术是先飞机,后大炮,再冲锋,一旦遇 阻,就等炮兵把敌人据点打掉再说,因而进展缓慢。形成了一个大U 形战线。霍 兰德本来在马金岛战役中对二十七师师长拉尔夫·史密斯少将就啧有怨言,他认 为拉尔夫指挥太差。这次在塞班,他的老毛病又重犯了。霍兰德断然在阵前撤换 了拉尔夫·史密斯少将,启用贾尔曼少将当师长,爆发了陆军和陆战队在大战期 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幸而,新官上任,奋勇争先,拉平了战线,到七月六日, 美军已经拿下了全岛的五分之四,包括首府卡拉番,那是被惠特尼团攻占的。为 此,惠特尼上校专门把他的团队在瓦胡岛的一个镇上进行了巷战训练。 现在,日本人没咒可念了。他们只盘据在“钳柄”处的一小条狭长的北部沿 海平原上,只有几个平缓的小丘尚能一守。崎岖陡峻的山地几乎全为美军攻占。 如果说,登陆一周以后,斋藤将军还指望帝国可以救他一把的话,那现在, 他已经彻底地绝望了。 斋藤中将向参谋竹内大尉要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着——虽然他很渴。他想 镇静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同时思考最后的一步。他的手在发抖。每逢美军炮弹在 他的山洞指挥所附近爆炸,手就抖一下,茶水就溅出来。完全是神经质。老不中 用啦!他很丧气。 他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军人的职责。他的部队是第一支在日本领土上作战的部 队,而且全力以赴,他经过拼杀。他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内阁,虽然他对东条英 机那伙统制派军人很反感;他对得起已经战死的官兵们,他能进靖国神社。 他杀死了那么多美军。因为日本人很苦,美国人也会很苦。 他守了那么长时间,拖住了特纳的部队迟迟不敢进攻提尼安岛和关岛,给那 里的守军争取了时间来加强防御,他打乱了尼米兹的进攻节奏,为日本的政界和 军界人物争取了决策的时间。无论从哪一个国家的军事操典上来说,他的防御都 可以打满分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淮备的时间太仓促,许多工事来不及修, 水下爆破物和滩头障碍物还来不及布——虽然他指示士兵在塞班东西海岸的滩头 树起了十英尺见方的组字标语牌:Welcome the U.S.Marine Corps!(欢迎美国 海军陆战队) 然而,即使他来得及干那些事;即使他的兵力比现在还多,武器比现在好— —假如洛克伍德那些遭瘟的“鲨鱼”不吃掉援兵和物资的话,那么,他还是无法 打赢这场战役的,无非多拖一些时日、多杀一些美国兵、也多死一些日本兵罢了。 天空和海洋都是敌人的,他的兵源和弹药总要耗光,而敌人则源源而来,没 有穷尽。这种失去了制空权和制海权的岛屿战争注定要失败! 要是按欧美国家的军人传统,斋膝可以体面地投降了。 然而他却是日本人。 他的一生都受的是武士道的传统教育,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岩洞里的碎石屑和砂粒不断地被震落下来,他也顾不上去撩了。他让竹内参 谋去喊传令兵。一会儿,十几个疲倦肮脏的传令兵来到岩洞中。他记不起他们的 脸和名字了。虽然,他过去同传令兵们混得很熟,他们一宜把他当成长官和长辈。 塔拉瓦战役以后,日军的通讯系统做了一些改进,比较能抗住美军没头没脑 的舰炮了。但是塞班作战已经历时半个多月;电话兵死的死,伤的伤,传令兵也 常遭到美机的射杀,只有夜里才安全点儿。斋藤的整个通讯连几乎被打光了。一 支由文职人员和勤杂人员组成的通讯小队担起了任务,难怪面生。斋藤看看这些 白面书生,挺为他们惋惜。岛上日军的残部早让美军分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建制 都消失了,同他们联络是极端危险的任务,弄不好还会落入美军的手中。 他走到这些年轻人面前,同他们打了个招呼。“诸君,这个命令很重要,也 许是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啦。” 通讯兵们几乎呜咽起来。 “我很相信诸君。你们不能带任何书面的命令,否则会落入美军的手里。我 只要求你们下达这样的一道命令:所有部队,除留下小股掩护兵力牵制前沿的敌 人外,二十四小时内全部到马肯肖村来集结,不得恋战,不得违抗。诸君,请带 好你们自己的手榴弹,无论出现任何情况,决不能活着落入美军手里。记住了吧?” 通讯兵们齐声回答:“记住了!”虽然大声回答,但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他们行过军礼以后,斋藤再次说:“拜托诸君啦!” 通讯兵走了,岩洞中又空寂下来。斋藤叫过竹信,向他吩咐了几句,竹信也 走了。他去马肯肖村,那是日军占据的塔纳帕格沿海小平原上唯一的渔村,也是 日军手里最后一个有房屋的地方了。 斋藤靠在椅背上。 司令部里堆着破破烂烂:用空的弹药箱,急救包,撕破的防毒面具和一铁皮 桶水。自从升战以来,水就没换过,早臭了。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对着岩洞口,没 有子弹,很碍事。斋藤最大的苦恼就是弹药几乎全部用光了。 这一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被压垮了。有些 年轻兵发生了恐惧感,一见人影就嚎叫:“美国兵来啦!”相反,塞班本地的日 本居民倒配合密切,送粮送水,抢救伤员,甚至持枪作战,最后同士兵们死在一 起。 斋藤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老痰。他捂住发痛的心口,打开电台的接收机, 太空中传来“沙沙”声,电台还可靠。 电台中传来户栗小姐甜甜的英语,难怪美军叫她“东京玫瑰”。他又把频率 旋钮扭了一个角度,收到了东京的日语广播。播音员用斋藤熟悉的调子向日本人 民宣布,在马里亚纳海战和塞班岛战役中,日本的步兵、飞机和军舰,消灭了多 少敌军,打沉了多少敌舰,击毁了多少架飞机。数字大得让斋藤将军感到脸红。 然而很大的一部分却是他自己报上去的。他欺骗军部,军部欺骗国民,整个 大东亚战争在欺骗的帐幕下渐渐输掉。美国人是遭到了损失,但根本没有那么大, 恰恰相反,他们的重轰炸机马上可以利用塞班去点燃东京之火,到那时候,一切 欺骗和谎言的遮羞布将被焚烧,而赤裸裸的残酷战争现实就会暴露在国民的面前, 今天是塞班,明天是日本列岛! 连续的咳嗽使他无法休息,就又把电台调到美军的军用频率上。他在陆大英 语学得很好,能读济慈的诗,可他不喜欢那位英国诗人。斋藤听到扬声器里传来 一阵莫名其妙的难懂的语言,仿佛房角老鼠们的闲言碎语,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哪 种语言,清晰地响在塞班的天空中。 哎呀!到底是人老了,怎么这么糊涂!这是美军的印第安人报务员在用他们 的土话通讯。刁钻的美国佬,竞用这种古怪而鲜为人知的语言来进行保密。连这 么小的细节都想到了!日本人又是多么粗心,战争快打到本土才对士兵进行简单 的保密教育,无非是把日记本撕掉等等。 其实,输了就是输了,别那么不服气。两年半前,没有靠这种印第安土著通 讯兵,日本人也赢了。日本军队把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澳洲人、中国的中 央军都打得落花流水。多么值得自豪。那时觉得自己事事都好。现在颠倒过来。 敌人掌握了主动权,觉得人家事事都好。成功有一百个父亲,失败却是一个 孤儿! 斋藤终于平静了。他从一个临时用弹药箱拼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在砚 台上蘸了墨。细心的竹内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开始在一张印有固定格式的命令 书上写字。手老发抖,炮弹越来越密集,他恨自己老而无用。他一点儿也不怕死, 只是折磨他的战斗打得又苦又长,仅仅二十天,仿佛过了半辈子。 “……敌人的野蛮攻击仍然在继续中……在猛烈的弹雨之下,我们只是做徒 然的牺牲。无论我们是攻是守,结果都是同归于尽。 “不过,在死亡中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发扬日本人 的人格。我决定率领所有剩下来的部队,再向美国鬼子做一次打击。把我这老骨 头留在塞班岛上,来当作太平洋上的长城。 “我将向前面的敌人冲去,诸君,跟我来吧!” 他总算写完了这道书面命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出岩 洞。炮声渐稀,也许美国兵打累了,要休整一两天——一周前他们就那样做过。 也许敌人正在准备发动新的攻势。反正战场安静了。 岩洞口,阳光越来越亮,到底是阳光,而不是几天来不离他的烛光!天气晴 朗,海面平静。如果没有战争,塞班的早晨是美丽的:绿油油的甘蔗林、古典的 日本式木屋、梯田、榕树、挺拔奇秀的石灰岩山峰和溅起雪浪花的珊瑚礁盘。 战争把秀丽的海岛和岛上的日本居民都毁灭了。它一定会变成美国的领土 (他没左想这里原是德意志帝国的属地),那些白鬼子会当上这里的统治者。本 地那些卡莫罗族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老美们去当厨师和佣人。而日本妇女却会被 强奸,日本孩子会被教以英语,最后告诉他们,塞班从来就是美国的领土。 当天夜里,他通知竹内,到时候了。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他重新深入 岩洞,用一个废汽油桶里的水洗了澡,水很脏,将就一点儿算了。现在又不是上 东京的清柳。他擦净身子,给家人写了简短的遗书。他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然而 往事如烟,根本睡不着。他常听人说:“老人怕死”,实在不假,他竟然无限眷 恋起这个世界来。他甚至恨那些军部的头头,头脑发昏,盲人瞎马,疯狂地往别 人的国家里钻。当时,他也为陆军的武功高兴过。现在输了,连自己的领土也保 不住。美国人会一报还一报的。 拂晓时分,他走出岩洞,在洞口外,竹内俊三参谋给他铺了一张军用毛毯。 他的私人厨师多喜勇把饭菜端来恭敬地放在毯子上。在塞班全岛濒临毁灭的 时刻,这一餐饭简直是神明的圣宴: 暴腌的方头鱼、蟹罐头、裙带菜、咸萝卜条,最后还有一瓶日本清酒。 斋藤对这“桌”饭席始终感到难以思议,塞班岛树焦石烂,许多部队没正经 吃过一餐饭,多喜勇怎能保存下这么多精美难得的食物,并且麻利地把它们做出 来?或许,多喜勇从一个日本厨师的本能感觉中,已经悟到这一天终将到来,所 以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位斋藤又感动又伤心。但愿当时多喜勇准备的是庆 功酒。 斋藤看到酒莱,感到一种故国和家园的气纷,这是地道的家乡菜呀!他的思 绪飞到了神奈川和富士山,想起雪国的冰霜和热闹的年节,许许多多的老人、年 轻人和孩子们在欢乐地说笑和跳跃。但他决不会想到——日本军人的屠刀已经宰 杀了千千万万的亚洲人,并使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少女被强奸,老人 被剖腹,成千上万的村庄在皇军过后沦为一片焦土,无数人的生活、生意、学习、 劳作甚至生命统通被日本恶魔打断,而日本人企图成为凌驾在亚洲人之上、甚至 世界之上的奴隶主和帝王。 真是恶有恶报! 哎,老人多虑。斋藤觉得眼泪快下来了。他咬咬牙,斥责自己没有去死的勇 气。他每样菜都夹着吃了一些,味道可真好!西天去的路上怕是不会饿了。 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又恢复了射击,烟团腾起,弹片呼啸,破坏了宴席上的肃 穆气氛。 斋藤开始向他的幕僚和下级军官一一告别。当他同松田大佐握手的时候,颤 巍巍地对这个步兵一三五联队长说,“我老啦。冲不动啦,以后的事就拜托松田 君办吧。” 结实。矮壮的松田大佐向他深鞠一躬:“一定照办。” 现在,斋藤中将看了一下太阳,又看了一下手表,正午十二时,影子正北, 他转身,面朗着北北西方向,那里是东京,天皇陛下正看着自己的军官。 阳光很明亮,亮得耀眼,不过他背朝着太阳。天也真好,蓝得透明。海也平 静了,这段时间本该是风暴季节。 他瞟了竹内俊三参谋一眼:“竹内君,我怕是手不灵啦,就请你多关照一下 吧。” 他默念了祷词,谁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竹内大尉端来了净水和白布,另一位军官递给他一柄短剑。 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很慢,似乎对生命还想多做几秒钟挽留。美军停止了打 炮,难道他们不打算在今天发动进攻了? 斋藤用白布裹住短剑柄,运气凝神,猛地将剑刺入腹中,血流出来,痛苦的 感觉象电流似地传遍全身。他青筋暴突的手发抖,求生的本能使他几乎无法继续 刺下去。他咬咬牙,拼命用双手搅动剑柄,汗从脸上淌下来,他最后又责难了自 己。 他还是乞求地看了竹内一眼。竹内一个箭步跃上,用南部式手枪对准他的额 头开了一枪。 9 “清冈君,你怎么还呆在塞班?” 一位军装严整的中佐拍了一下清冈永一大依的肩膀。他脸上缠着肮脏的血污 绷带,使清冈永一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和半边脸。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有一种 说不出的神采。 “不认识啦?真是贵人善忘啊!我是石桥孝夫,你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留学 时的同学,你学的是西洋美学史,我是学建筑的。你忘了我们还在自由神像下合 过影。那时候咱们都还年轻,风华正茂呢。” 清冈大佐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位同学,“噢,想起来了。你就是外号叫 ‘啄木鸟’的石桥孝夫哇。 那时候,每办一件事你都向美国人鞠躬,所以才被起了个‘啄木鸟’的外号! “ 两位老同学又在塞班岛上见面了。 今天的塞班可不是老友重逢的佳境,大火焦天,尸横遍野,既无美景;亦无 心情。美军已经把守岛部队逼到滨海一隅,斋藤中将自杀了。听说南云中将也自 杀了。谁都不知道,南云频繁地同塞班海岸外的一艘“伊”宁号潜艇进行通讯联 络,并且在夜里三次划着舢板去找寻那艘潜艇。美军的水面舰艇太多太密,象是 皇家海军云集在普茨茅斯港为女皇陛下举行观舰仪式,南云失败了。他不情愿地 随斋藤而去。日本国运凋败,名将之花一个个随风飘落。公平地说一句:圣克鲁 斯海战之后,日本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指挥官几经易人,还真不如南云时代。话 说回来,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海军航空兵精华以后,又有谁能只手回天呢?! 现在,松田大佐已经受命全权指挥,他需要做的事很简单:组织所有残余部 队,来一次决战性的“万岁”冲锋。 苦战多日之后,松田并未丧失职智。他尽可能地把这次冲锋进行了组织。他 配备了火力,选择了突破口和冲锋路线,那就是打得最差劲的美二十七师一O 五 团的防线,松田布置了任务,并且举行了一次有模有样的誓师会。就在这次会上, 清冈永一大佐同石桥孝夫中佐偶然相遇了。 清冈一点儿也不喜欢石桥。石桥是个书生气质的军人——他当军人是走错了 门槛。他总喜欢读书,谈文学和艺术,甚至是哲学,悲天悯人,好自作多情。清 冈是个杀人狂。那点儿风花雪月有什么好讲的?人是一种残忍的动物,只有比同 伙更残酷无情,心如铁石。才能活下来,爬上去,出类拔萃。 在凄凉的暮霭和枫红的霞云中,石桥激动起来。他也要去做最后的冲锋。他 热烈地握着清冈的手: “清冈君,咱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你也不知道我干什么,我也没打听过你。 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逝去吧。 “我虽然喜爱生活,却决不会辱没皇军的荣誉,我知道怎样去死。但是清冈 君,请听我说几句话吧。” 石桥把清冈拉到一块突兀的岩石后面,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清冈很厌恶, 都什么时候了,还象个大学生似的贪生恋活。“我潜心研读过历史。”石桥说话 的声音很大,随晚风飘走。“日本民族是一个很难被别人理解的民族。我们自己 也不理解自己。我们从中国学来文化,又不愿束缚在孔教的礼义中;我们从印度 引入了佛教,却不甘空净无为,又遁入神道教的旁门;无论是强迫也好,自愿也 好,我们从西方引进科学技术,却没有接受伏尔泰的民主思想和基督教精冲。我 们日本有我们民族那股舛傲不驯的气质。 “室町中期的著名僧人一休宗纯说过:”入佛界易,进魔界难。‘难道这就 是我们这个东方岛国的烙印吗7 “我欣赏过《源氏物语》中的那种清雅的日本式的美,我也很崇拜年轻的川 端康成。我们自己表达不出自己来。我们内省过,也迷惘过。 冬月拨云相伙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这是明惠禅师的绝句。因为他早生了四百年,如果他生在丰臣秀吉的时代, 怕是毫无此种雅兴了。日本进攻朝鲜,壬辰年败,秀吉死,重新回到了封闭的环 境中。我想,整个德川时期的人们大多会体会到这首和歌的意境和明惠禅师内心 的清澈。那是一段多么值得回味的历史呀!‘雪月花时最怀友’嘛!”我现在才 懂了,世界是浑浊的,人的内心也是浑浊的。正因为这种复杂多样和不停的激变, 世界显出它的辉煌,也露出它的丑恶。日本民族又被激动了。这回是洋人,势头 难以逆转,越来越猛。从明治、大正到昭和,我们开始涌向亚洲,也许我们身上 有压抑了多年的激情和能量,加上时代,加上聚焦,想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中施 展,想在旧殖民帝国的废墟上寻找一场大和之梦。难道我们又失去了内省的力量 了吗?难道只有靠奴隶制和殖民制的建立——当然我们的军部选择了血和火—— 我们才能找到一个大日本吗? “我们被那个恶魔弄得神志颠倒,梦萦魂绕。然后在天皇的旗帜下,唤醒了 三百年来沉睡的精力,一下子占领了西太平洋。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日清、日 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现在,整整七十六年了,我们辛苦和流血积累起来的土地、 财富、民气和国力将会一般脑儿丧失殆尽。正象我们当初占领朝鲜、台湾和满洲 一样,外国人终于会踏上日本的土地并成为统治者。这在几千年的日本历史上还 是第一次呢! “桃山时代的茶道家千利休说得好:”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他说得很 深刻,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今天,日本早已经变了,日本人的心灵早被恶魔给 蹂躏了……“ 清冈永一嗖地拔出手枪来,指着石桥说:“石桥,你疯了!你在胡说八道! 不是看在老同学和今晚冲锋的份儿上,我这就枪毙了你。“ 清冈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手枪口在空中划了几道看不见的弧: “仗打输了别唠叨。历史从来就是由强者来写的。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帝国、 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西皮牙帝国和大英帝国,都存在了几百年,有谁放个屁? 还不是有一帮历史学家去凭吊感怀,歌功颂德?没有人同情弱者。优胜劣败 是自然界最基本的规律。日本不去扩张,列强必然会骑在日本人头上拉屎。佩里 将军的‘黑船’就干过,英国舰队就把鹿儿岛市轰毁,长州的炮台被西方列强夷 平。 日本不自强,结果会象中国清朝那样衰败。我们败了,并不是错了。我们还 不够强大,技术还不够先进,占的地方太快太多,来不及消化;我们不该连中国 都没吃掉就同老美干开了;我们战略上也有错误,希特勒这家伙靠不住;战术上, 中途岛和瓜岛简直打得糟透了,塞班打得更糟;我们的国力不如老美,军部中的 废物也太多了。这些都要深深地引为教训。要反省,就反省这个。下次战争我们 一定会打赢,这次败了算不了什么!“ 清冈终于把手枪插入皮套。他用靴尖碰碰石桥的脚:“把绑腿系好。精神点 儿。忘了你刚才说的混蛋话,准备冲锋去吧。你那些话实在对不起几十年来为日 本而战死的军人们!” 石桥沉默了,他睁大一只眼睛,几乎认不出他这个“老同学”来。他转过身, 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慢慢地说,“清冈君,咱们的见解不一样,我不怨你。 我也不多说了。但我想给你帮点儿小忙,如果你愿意的话。“ “说吧!”清冈很有兴趣。 “你会开飞机吗?” “问这干什么?没时间啦!” “回答我。”石桥固执地坚持。 “啊!会一点儿。我在特种兵学校开过老式的中岛飞机。在美国留学还参加 过航空俱乐部的一两次活动,飞的是老”寇蒂斯“。我最后一次飞行是在五年前, 一架双翼的川崎九五式飞机。从那之后,我已经弄不清新式飞机都搞的是什么名 堂了。” 石桥恳切地说:“反正也就是唯一的机会了。你去过马皮角吗?啊,去过。 在马皮角简易机场跑道的东端,正对着一块‘山’字形的礁石,在礁石对面 的悬崖下面,有一个很大的穹窿岩洞。岩洞中有一架零式双座水上飞机,油箱是 满的。 它原为斋藤和南云将军准备,但驾驶员在战斗一开始就被舰炮打死了。这件 事知道的人很少。清冈君“,石桥又激动起来,声音发抖:”如果你运气好,可 以驾着它离开塞班,飞到硫黄岛,然后去日本。我家在东京涩谷区x x 町x 号, 家父石桥正夫,是那一带有些名气的医生。你如果能见到他,告诉他说:战争中 孤儿很多,请收养一个聪明点儿的。日本列岛总还存在,日本民族总还存在。日 本总要挺起腰来,总有复兴的一天。而那一天应该是宪法上写明永不再发动战争 的一天。 “嗅,我还有个太太叫丰美。我们没有孩子,你劝她别伤心,可以改嫁。日 本是死不了的,活下去就有希望。” 清冈已经檄他罗嗦了。但是一架水上飞机倒不坏,可以试一试。他能从瓜岛 逃出来,能从新不列颠岛逃出来,兴许也能逃出塞班。他捏捏自己的护身符。幸 庆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开枪。 “那就拜托啦。清冈君。我去了。”石桥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他这回又有 什么新名堂? 其实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那双戴了白手套的手——这双手将要握住一把 日本战刀——握了握清冈的手。石桥来了一个他特有的“啄木鸟”式的鞠躬,然 后,隐没在黑暗中。 清冈永一大佐也离开了那块突冗的岩石,他还有他的事情要做。 他穿过马肯肖村前的小广场。那里本是渔民用来晾晒鱼干的,树着一些木桩 子,有的被弹片砍成了半截。 广场上集结了很多人,都在忙碌着。有的在找自己的部队,有的在领取武器, 有的人念叨着自己部队的番号。还有些人围成一堆坐下来,在纸片上写着遗书一 类的东西。一位军官大声嚷嚷着在布置队伍,讲解攻击路线。几个土兵互相用绑 腿往身上捆绑着炸药包和迫击炮弹。 清冈永一哼了声,挤过人群。他可不是未见过世面的新兵了。在菲律宾、在 瓜达尔卡纳尔,他亲身领教过英国军人。他身为情报军官,间接地知道更多的事 实。美国大兵早不是巴丹半岛那副松松垮垮的公子哥儿了。他们已经学会了战争。 他们,特别是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和突击营,几乎同日本人一样擅长夜战,加 上各种强大的武器系统和海空支援,位日军夜袭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但是, 如果不发动夜袭,而在白天突击,那更不堪设想。美军现在是见地堡就炸,见洞 就用喷火器烧,坚固的据点先封锁后绕过,飞机贴着树梢飞,舰炮也准得能参加 奥林匹克大赛,通讯畅通,指挥灵活多变。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日本人,几乎不 抓俘虏。这场战争在两大民族之间结下了血海深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清冈来到马肯肖村后面的临时野战医院。所有塞班岛的伤兵,能撤的都撤到 这里了。人群密密麻麻,几乎插不进脚。好点儿的躺在担架上,大部分都躺在沙 地上,各种姿态的都有。他们没有得到医疗,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奄奄待毙。 在月色微明的夜里,象一张微微蠕动的地毯。呻吟声非常刺耳,换上神经弱 点儿的人就会发疯。实际上伤员中不少人已经神经错乱了,自己顾影而言,清冈 也没时间去听他们说什么。 清冈站到一个空弹药箱上,向伤兵们发表演说,告诉他们最后的时刻来到了, 凡是能动的都要去冲锋,武器吗,拣到什么是什么。不能动的可以发给毒药,但 毒药有限,一部分还是针剂,注射也来不及了,况且医护人员也所剩无几。很对 不起,只好由活着的军官来引导伤兵们去阴间。快点儿行动吧。 人群一哄而起,都闹着要去冲锋。但毕竟是缺胳膊少腿,身上伤重,大约有 近千人走了。还剩下两千余人,他们做出各种痛苦、悲伤、凄惨、冷漠的表情, 反映出人类挣扎求生的最基本的愿望。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有权利生存,任 何强迫他人去死的手段,都是非法的。日本军阀已经驱使了成千上万的士兵去杀 人或被杀。现在,却要让自己的军官亲手把伤兵枪杀。日本军人不理会日内瓦公 约,虐杀俘虏和平民,这种人,怎么能指望他们来爱惜自己士兵的生命呢?美国 佬虽然复仇心切,还没有走到杀战俘这一步。 清冈拿了一支电筒,向大约一个班的下级军官吩咐了几句。然后走到一个伤 兵跟前。那伤兵全身沾满了血,月光下,胡子巴茬,凶神恶煞,嘴上还叼了一支 烟,不知是谁给他的,早熄灭了。清冈有点儿手软,向他鞠了一躬:“真对不起, 代劳了。” 那兵眼一瞪:“来吧。长官,我们打得他妈的真不赖,我亲手打死了六个美 国鬼子,还用刺刀挑了个当官的。我够本了。妈的,老子下辈子还当兵。” 清冈规规矩矩地在他脑后十厘米的地方放了一枪。 以后的事就简单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开始,场面惨绝人寰,令人作呕。毫无 人性的军官用手电照着,一个一个把伤兵击毙。有的伤兵乱滚,还打了好几枪。 枪声沉闷地响着,只是间或换一下弹夹。有一个军官的神经实在支持不住了, 对准自己的嘴放了最后一枪…… 没等清冈他们干完,南方的天际升起两颗白色的信号弹,一片海涛般的“万 岁”声,松田大佐他们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美军的舰炮一下子发射出大量的照明弹,把整个塔纳帕格滨海小平原照得一 如白昼。马肯肖村也被照亮了,那大片横七竖八的伤兵尸体阴森恐怖,吓得人心 脏都不敢跳。 清冈永一却借着照明弹看到了一样东西:在一个军官尸体上有一块发黄的金 壳欧米加手表。他弯下腰,从尸堆中走过去,一把撸下那手表来。“尸体”呻吟 了几声,清冈随手回了两枪。 他得抓紧时间了。他脱掉溅满血水和脑浆的军装,用军装里子在血糊糊的脸 和手上擦了擦,然后在一块石头旁找到那套他事先留下的干净军装。也不管马肯 肖村的屠杀了。更不去投入松田的自杀冲锋。他向着机场飞跑,跑道上空寂无人, 只有美军炮弹炸起的火光。他找到了跑道。上面布满弹坑和飞机残骸。他看到了 那块“山”字形的独立礁石,就在离马皮角不到三百米的珊瑚礁脉浅水区。它也 许是塞班岛的一个小山峰,由于岛子下沉,才同主岛分开…。 他连衣服也没脱,就跳入凉嗖嗖的海水中,顺着退潮,吃力地划着水,向那 礁石游去。 10 黄昏的时候,艾伦·李少校指挥人炸毁了他防区内的最后一个火力点。它很 大,设在一个岩洞入口处,有一挺重机枪和三挺轻机枪,打得非常疯狂。李的连 队为它伤了五个人。 李下令把洞内的日军尸体拖出来,修补一下残破的由填土麻袋垒起的胸墙, 准备在洞里过夜。洞里弥散着呛人的TNT 炸药烟和子弹发射药的怪味。士兵忙乱 了一阵子,向他报告说,仅发现两具尸体。李很恼火。他一路横扫塞班岛,除了 夜间击退日军反冲锋后能发现敌人的遗尸外,很少发现敌人的尸体和伤员。这帮 日本猴于隐蔽良好,痛打了一顿美国兵之后,却象鼹鼠一样溜掉了。他一直解不 开这个谜。还有一个谜也使他疑惑,那就是战斗情报中说的塞班有二万日本平民, 他却没遇到过几个。 他累透了。登岛以来,连续不停地作战,拼命,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在活 人群里踢骂射杀。衣服被汗渍和血污凝成硬片,手一动就碎了。他象一个疯子似 的喊叫,骂娘,有时干脆一脚踢开了炮手,用火箭筒向敌人的地堡轰击。他的突 击营刚好在“海魔”师惠特尼团和步兵二十七师一O 五团的结合部上。陆战队员 们打得快,陆军的“老兄”们满不在乎,打打停停,结合部拉得很长,气得他冲 到一O 五团团部,对着一个老上校没头没脑地臭骂了一道。一O 五团团长负了重 伤,那老上校虽然在埃尼威托克环礁见过点儿世面,毕竟适应不了陆战队那疯狂 的节奏。 李骂够了,冷静下来,决定放弃那种一线平推的死板战术,把他的这个加强 连象一柄匕首插入敌人战线。李请示后,把他的这个突击队连,利用夜间穿过塔 波袭山和提波帕勒山之间的一系列山谷和密林,一直打到卡拉潘糖厂。一路上, 逢人就杀,遇房就烧,碰到伤兵医院和后勤弹药堆积场就一把火烧干净。他对部 下说,“我们真他妈象当年的谢尔曼将军从亚特兰大一路杀到萨凡纳海港!”他 是南方人,谢尔曼是内战时期的北军名将,他糊里糊涂做了这种过去连想也设想 到的比喻,足见他是有点儿神志不清了。 李的耳膜恐怕被火箭筒震坏了。当他发现这玩艺儿摧毁火力点很管用的时候, 他叫三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人扛炮,两个背炮弹。他们帮他装填好,遇 到“硬核桃”就由他来关键性的一下子。要说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步兵对付火力点 有什么进展,恐怕就是学会用火箭筒了。 进攻糖厂遇到了日军的顽抗,酿成了太平洋战争中的第一次巷战。美军在废 墟、瓦砾、地窖、管道和锅炉中,在摇摇晃晃的断垣残壁中,在浓厚的粉尘和硝 烟中,在烧焦的廊柱间和房顶上,一寸一寸地爆破,清剿,肉搏,把日本兵一个 个杀光除掉。 糖厂尽头有一个永久火力点,用塞班环岛窄轨铁路的钢轨和枕木作了加强。 几次攻击都失败了。李骂了一声,又抓起装好弹的火箭筒,狠狠地扣动了扳 机。 他眼前一片巨大的闪光,那枚火箭弹在炮膛中爆炸了。他四肢朝天,仰面倒 在砖石堆上。 他眼前一片黑暗,心想:糟糕,我怕是瞎了。想到这里,他索性心一横,干 脆就那样躺在地上。他的穿插部队离主力太远,连队的卫生员急得也没办法,只 好往他嘴里灌了几口白兰地酒。 等惠特尼团赶来消灭了糖厂敌人以后,“海魔”的军医弗里德曼给艾伦·李 注射了一针吗啡。他看到李满脸是血,上面扎满了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片,叫烟熏 得又黑又黄,可就是找不出伤口在哪里,直到他用手术剪把李的军装都绞开也没 寻到。 李醒来以后,只觉得满目金星。他心里乐得直想蹦高。渐渐地,他眼前出现 了一个旋转的世界,那个越转越慢的天地里出现了一个双影的陆战队军医弗里德 曼。李认识他,那还是在塔拉瓦。 艾伦少校说了一句:“谢谢你,弗里德曼医生。你给我打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又可以多宰他几个日本鬼子啦!“ 艾伦摇摇晃晃,走了很长一段路,二等兵斯塔克赶上来,递给他一套旧军装: “少校,你象是刚从芬兰浴室中出来的。” 弗里德曼军医也没有留住艾伦。血战早使人杀红了眼,一眨眼间,生者就成 了死者,好友就成了残废,人的脑子里只有两个词:“杀人”和“复仇”。好人 也象醉鬼,神志错乱的人歪打正着成了英雄。让艾伦去吧,在一场山峦起伏,烽 烟遍野的浩大的激战中。没有绝对的权威和秩序,对于陆战队,特别是突击营, 谁想干啥就干啥。 李布置了一遍夜间防御的要点,就让斯塔克清理刚占领的岩洞。他就着手电 筒的亮光,察看了一下这个岩洞。洞里堆满了乱七八槽的空弹壳,不小心就会滑 倒,他往深处走去,冷冰冰的岩壁上渗出水来。他在隧道的拐角处照见了几个空 汽油桶。他用手探探,啊!是水。 自从登上塞班岛,他就没有正几八经地喝过一口水,早就渴得唇裂舌干,喉 咙冒烟,全身都快虚脱了。他用钢盔舀了一盔水,刚想喝,动了一下脑筋,怕日 本人放毒。原来的军装里有一叠饮水快速测试纸,现在连军装都割烂丢了。他叫 来斯塔克,让他化验一下汽油桶里的水,真他妈棒,干净的。他一口气喝了半钢 盔,又盛了一钢盔给斯塔克。他倒了半桶水到另一个汽油桶里。然后对二等兵说: “给我守着洞口,我要洗个澡。” 他泡在清水里,浑身痛快极了。他这辈于再没有比泡在漆黑岩洞里的这半个 汽油桶更舒服的时候了。他在各种溪流、深潭、江河、湖海里游过泳,划过舢板, 居然都没有这么畅快过。 突然,斯塔克从外面跑进来。山洞黑,看不清他神色张惶的脸。 “少校,你的澡怕是洗不成啦。惠特尼他们团过来一名陆战队的通讯兵柯尔 特上士。他说他们团俘虏了一名日本兵,已经受了伤,开始什么也不讲,经过语 言军官和心理战人员的反复催逼,终于得知敌人今夜要有一次较大的行动。” “知道了。斯塔克,请帮我找块肥皂来。” 斯塔克在洞里东照西照地找了半天,居然让他给找了块绿色的日本肥皂。 “凑合着用吧。连长,我看你得快点儿,日本鬼子这阵子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李少校一边打着肥皂,一边抱怨着日本货的质量,他在奥伦治堡庄园对肥皂 的牌子很有研究。 洞外亮起来了。雨点般的迫击炮弹落到一O 五团、突击营和惠特尼团的阵地 上。一片喧嚣如海涛般的“万岁”声响起来,仿佛千万头野兽在咆哮。 美军的炮兵立即开火,机关枪射出密集的曳光弹。 斯塔克又跑进来:“连长,敌人冲近我们阵地啦。” “哎呀,那块该死的肥皂不知怎地滑脱了。” 又来了一位少尉:“连长,日军已经攻入了我们的阵地。” 艾伦从汽油桶里跳出来:“给我钢盔和冲锋枪。”他走了两步,又说:“噢, 对不起,让我回去穿上条裤衩。” 艾伦冲出洞口,端起枪一看,他可真慌了。在照明弹白森森的镁- 铝光芒下, 艾伦看到一副恶梦般的景象。有点儿象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又有点儿象戈雅 的《巨人吞食自己的孩子》,一切恐怖、狰狞、野蛮和毫无理性的东西全都汇聚 在狭窄的塔纳帕格平原上,就是他这种久经战火、杀人如麻的老兵,也会毛发倒 竖。 日军发动了一次最大规模的夜袭。人数之多,无法估计,也许有六七千人。 突破点选得很是地方,正是一O 五步兵团第一营、第二营和突击队连的正面。 那些大头步兵们为图舒适,只拉了一条松散的防线,其中大约三百码的地方有机 枪死角,也懒得动脑筋封锁。日军反正一败涂地,剩下的残兵败将只有自杀了事。 他们防御松懈,为敌所乘。 日军的攻击前锋,是精锐的老兵。他们训练有素,潜伏到阵地二百码的地方 还没被美军发现。攻击开始以后,他们立刻就突破了美军的阵地,然后拼命狂奔, 夺路向海边冲去,把一O 五团的两个营冲得溃不成军。连两个陆战队炮连也被扫 荡掉。李从未见过具有如此巨大动能的超级集团冲锋。任何舰炮、陆炮、机枪、 手榴弹对它都不起作用,就象是往洪水里投几块石头。日军根本就不要命,前面 倒下,后面继续冲击,连伤兵也挣扎着往前爬,仿佛前进就可以进入他们的天国, 那股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的人潮,终于冲到了海岸边,把“海魔”师和步 兵二十七师一截为二。正面阵地上被冲垮的美军组成十几个袋形阵地,尚在奋斗, 象洪水中的孤岛,情况危殆。 开始,美军的火炮对准阵地前面猛轰,把日本兵炸得尸骨横飞。后来,日军 和美军混作一团,炮兵怕伤了自己人,只好打伸延射击。所谓伸延射击,立刻变 成一场大屠杀。 在日军战斗部队后面,是庞大的伤兵队。他们有的撑着拐杖,有的吊着绷带, 除了缺胳膊少腿者外,有的人还被打瞎了;伤兵们有的两两相扶,有的三五抱堆; 有的人有枪没子弹,有的只有一把刺刀,有的拿着甘蔗砍刀,有的只有颗手榴弹, 还有的伤兵干脆什么也不拿。 他们走得很慢,跳跃着,仲缩着,蠕动着,嚎叫着,哭泣着,狂笑着。他们 心里也清楚根本杀不了几个美国兵,他们只是来个变相的“集体切腹”。今天夜 里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之夜,也许是逆戟鲸群在攻击座头鲸,也许是豺狼在围猎 一群绵羊,也许是杀虫剂在杀死各种昆虫,也许是极残忍的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 杀伤人类。星夜无光,照明弹却雪亮。美军的所有舰炮和各师的105 毫米炮团、 t55 毫米“长汤姆”炮营,把钢铁和TNT 、黑索金炸药全部倾倒在这片疯狂的求 死者人毯里。一切东西都暗淡了,消失了,寂灭了。连续不断的闪光和雷鸣把那 些日本伤兵,也许还有几个“孤岛”中的美国守军,不管他们生前有何思想,有 何德行,有何信仰,有何爱恋,有何罪恶,统统带到天国去…… 艾伦·李少校还来不及从噩梦中醒来。几个日军就冲到了岩洞口。美军的机 枪开始射击。照明弹熄灭了,也不知向黑暗中打什么。日军是老兵,悄没声地贴 着岩壁,两颗手榴弹一丢,立即跳入岩洞工事和美军肉搏。 一个中等个儿的日本军官,挥舞着寒光闪闪的战刀,只一刀就劈倒了斯塔克, 其他人吓呆了,竟被他一一砍杀。艾伦在塔拉瓦早见识过日军的刀术。无奈山洞 漆黑,他也只好躲在一块岩壁后面,他手中的冲锋枪弹夹已打空,他还舍不得丢 掉。除了钢盔和裤衩,他什么都没有。岩壁挺凉。他刚洗过澡,浑身还有股滑溜 溜的舒服感。而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日本军官就在离他五英尺远的地方。 那几个日本兵大约都负了伤,依在石墙上哼哼卿卿。那军官丢下战刀,去摆 弄那挺美式重机枪。不一会儿,他就弄响了它,看来是个行家。他把枪口对准了 美军的几个孤立的小阵地,不停地射击,一边还唧唧呱呱地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艾伦多年的突击营训练,使他行动起来象蛇一样无声无息。他悄悄向那军官 接近,那军官沉浸在狂热的射击中,根本顾不上脑后。突然间,大概是一个日本 伤兵尖叫了一声,那军官猛地扭过头来,艾伦猛扑上去,使出全部的断骨打法, 狠狠地扭断了日本军官的脖子。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窜出山洞,向海边狂奔。他跑在日军的冲击队伍里,中 等个儿,光着膀子,戴着钢盔日本兵也很流行戴美军钢盔,说是戴着舒服日本兵 无法认出他来,谁也顾不上他。日本人只朝有射击的地方冲,朝海边冲。他同他 们混在了一起。 沙滩,弹坑,礁石,光着的脚已经被割破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啊!大海! 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对一个海军突击队军官更亲切的了。他的脚踝已经踏到 咸水里,锋利的珊瑚和海蛎子立刻割出伤口来,被盐水浸得生疼。然而这一切都 没有什么。 远方,大约五百多码的礁盘外的海面上,停着三艘美国驱逐舰。它们的炮口 闪出火光,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入平原上的敌群。 艾伦·李抛掉了钢盔,一头扎到水里,用非常标准的自由泳动作,向军舰游 去。他心里呼喊着:“看在上帝面上,我能爬上那军舰,我的亲娘!” 日军冲到海边,无路可走,也不知干什么好,因为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冲到海 边。于是,他们开始射击那些游泳的美军散兵。天黑、风大,浪高,人头忽浮忽 沉,加上那些日军本想一死,似乎也静不下心来瞄准,所以命中率并不高。 湿漉漉的艾伦少校终于爬上了一条驱逐舰。他从迎接他的海军水兵口中得知 它叫“肖”号。他问他们要了整整一瓶伏特加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几句 话讲了塔纳帕格平原的战斗。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幸亏我今晚没穿衣服,要不然无论如何跑不了那么快,也游不了那么快。 我也许早就死了!“ 11 艾伦·李少校的两个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日军自杀冲锋的狂潮被粉碎了。他们是真正的自杀,口号是“七生报国”。 这个口号出面十四世纪末和十五世纪初的日本著名武士楠木正成之语。日军 是想“以一命换七命”。即使在坚固的工事里并且拥有充足的弹药,这句口号也 是虚妄的,何况在美国百倍警惕下发动的密集集团冲锋。如果放在十九世纪的战 役里,或许还有点儿效果,而现在,只能是自杀。无视敌人兵力和火器的绝对优 势,完全凭狂热的精神力量去打垮敌人,真是可笑又复可悲。日本军阀发动侵华 战争和太平洋战争,自始至终处在这种愚蠢透顶的动机和自我意识之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尽管如此,美军为粉碎这般疯狂的毫无理性的自杀人潮,仍然花了相当大的 气力。以后回想起来,甚至胆战心惊。“海魔”师的第六团和第八团原来都撤到 战线后方休整,充当预备队,只留下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第二团在前线进攻。 现在,六团和八团也全部调上去参战。兵力几乎没受严重损害的步二十七师 一六五团和陆战四师二十三团的主力,也楔入日军突破的袋状阵地后方,把它包 围起来,全部消灭掉。日军的抵挡轻微,许多人坐在地上用各种方式自杀了。他 们原本就是为此目的而来的。日本步兵在其独创的各种自杀方法上,无疑也该记 入《金尼斯世界记录大全》。 现在,这片恐怖的屠场就无需加以描述,其惨烈程度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就是亲临战场的老兵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没有任何地方没有尸体, 没有任何空间没有残肢烂肉,找不到一处干净地方可以立足,当然也没有一个地 方可以坐下来。连睡觉也是卧在腐尸旁边。 李少校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他连队中残存的人员,加上他,一共是二十三 个。一个二百八十五人的加强突击连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当然,其中还有很多人 负伤后运了。他们会在被宣布死亡很久以后重新和战友们握手的。 李带着他的突击连穿过马肯肖村前的广场,终于找到了日军遗尸很少的答案: 在村前广场上,一排排地探起了一座“尸山”。那完全是日本人自己干的。他已 经麻木不仁了,无心去数那些日本收尸兵的杰作。日本人本来就在尸体上浇了点 儿汽油。美军的丧葬连还在继续往上面浇。可真够丧葬连这帮人忙活的。听说他 们的工资是计件的,葬一个美军外加五十美元,葬一个日军五美元。艾伦想:这 帮黑人老土可发了大财了,光塔拉帕格平原上的话就够他们干几天。一个塞班的 话就够他们每人买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房间了。 原来,日本人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人的尸体往后运,弄到战线后很远的地方 烧掉。这样,美军会觉得自己伤亡很重,而敌方则伤亡很少,造成一种沮丧的心 理。从塞班以后,美军见怪不怪,乐得省去一笔丧葬费,这也算塞班“征粮者” 战役的一支插曲(后来,越南军队曾效法日军此法,在中越边界自卫反击战 中,也来了这一手。真正的伤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李穿过马肯肖村的伤兵医院,看到了那些被集体杀死的日军伤兵横七竖八的 尸体堆。他已经满不在乎了,甚至还翻动几具象军官模样的尸体,企图找点儿什 么护身金佛金马一类的纪念品。他深深地记着被“剑鱼”号救起的英军战俘弗高 克斯少校的话,决不留情,决不宽恕。日本人犯下了弥天大罪,完全咎由自取, 不值得怜悯。这些死人,几天之前,还在杀死他的朋友-—他不死也实属侥幸, 如果他落到他们的手里,好则砍头,弄不好会被虐待致死。 他恨他们,只怨他们死得还太少。 他顾不上停留,也顾不上日军零星的狙击。他率领着他的连队兼程疾进。越 过马皮山的西坡,越过废弃的日军野战机场,直逼马皮海角,它是塞班岛最北边 的海角,占据了它,霍兰德·史密斯就可以向全世界宣布: “在塞班岛上,日军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了。” 马皮海角到了。没有抵抗。 塞班就这样占领了。全部残余的日军都在七月六日那天做了困兽一跃,反而 省去了许多麻烦,把他们从密如蜂巢的海边岩洞中挖出来或封死,是件吃力不讨 好的“脏话”。 艾伦·李冲到海边。 前而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征粮者”胜利了,他经过如此残酷的战斗活下来, 谢天谢地,实在是不易。但他却没有豪情满怀。他累透了,腻透了,苦透了,任 何一个神经末梢和脑细胞都麻木了。他把双脚浸到海里,把双膝浸到潮水的浪花 个,连胸部也浸湿了。他摘掉涂着迷彩的钢盔,连头发和脸也浸到海水里。他想 哭,想笑,想喊叫,然而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凉凉的海水把他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他回过头,想瞧瞧已经属于美国的 这座日本海岛。 马皮角边上的石灰质峭壁经过海浪的侵蚀切割,露出麻疯病人的脸一样的洞 窟和浅坑。铁青色的巉岩、橄榄绿的海藻和苔藓、锋锐的藤壶杂乱无章地涂抹在 悬崖上,使人对它象对这个海岛一样厌恶。海浪就在它脚下翻滚,激扬,显示出 液体向固体挑战的力量与自信。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从那些黑越越的岩石洞窟中爬出来,无声无息地向那悬崖 的高处爬去。李本能地端起了汤姆逊冲锋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武器。其他的士 兵也都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们没有一个人喊出声来,老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 么。 他们却没有开枪。 因为那些人都是妇女和儿童,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衣衫 被撕成一条条的,又脏又破,几乎不能蔽体。可以看见老妇于瘪的乳房和瘦骨嶙 峋的脊背,也可以瞧到少妇浑圆的肩膀和高耸硬挺的乳房。有的孩子在吮吸奶水, 轻声地哭。她们大约有二百余人,也许更多,因为还不断有人从岩洞中钻出来, 加入这个行列里。 艾伦少校长长打了声唿哨。他和他的最后一批士兵们躲在几块礁石后面,用 枪向人群瞄准,以防不测,但没一个人摟火。 海风吹撩着妇女们的乱发。悬崖很陡,她们爬得又吃力又缓慢。由于赤着脚, 许多人在刀锋般的海蛎子壳上爬过,痛得叫出声来。 她们终于爬到了危崖的顶端,下面是无底的墨绿色深潭,浪花在向她们招手。 海风更猛了,吹舞起她们杂色的衣裙,她们更象一群精灵。 她们向西北方跪下来,匆匆拜了几拜。那里是她们的母国。 艾伦·李和他的士兵们打着刺耳的唿哨。甚至用半通不通的日语说‘“我们 不会伤害你们的生命。” 那些妇女连理都不理。有的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有的还想扯扯揉绉的破衣 服。 突然,一个妇女尖叫着,把自己的孩于从高岩上丢下去。她立刻疯了,随后 纵身跳入海中。 大规模的平民自杀开始了。妇女们纷纷跳海。有的落入海中还在挣扎,有的 摔别海边的岩石上,立刻就死了。她们镇静地面对死亡,有条不紊,不一会儿, 只有风掠过空荡荡的崖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艾伦·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这那些铁石心肠的老兵们也扭过脸去。这就是 那第二个疑问的答案。李呕吐起来。 日本人是怎样的一个难以理喻的民族哇!是一个嗜杀成性而又自杀成风的民 族? 而他,将同千千万万的年轻美军士兵,到那块神秘的土地上,去同这个疯狂 而神秘的民族去进行最后的一战。 他摇摇头,把冲锋枪从岩石上收回来,甩到背后。 12 已经到了命运的最后关头。 尼米兹拿下了马里亚纳,下一步也许是台湾,也许是冲绳,也许是中国沿海 的某一处地方。然而,无论在其中哪一处,菲律宾群岛都将被绕过。那么,麦克 阿瑟两年半来魂紫梦绕的目标都将化作尘埃。他的雄心壮志将成为虚妄的空话, 他将作为一个小丑,被记载在无法更改的历史书上。 他必须作出命运的一搏。 从布里斯班到火奴鲁鲁,整整跨越四个时区,麦克阿瑟的B -17专机,连续 飞行了二十六个小时。一路上,他全在思索这命运的一搏。虽为专机,密封性也 很差,高空寂寞而寒冷,麦克阿瑟的三名随从军官瑟缩在角落里。他则昂首正襟, 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漠视枯躁的航程和冷寂的空间。 他的大军还没有到达马鲁古群岛。比阿克岛战役打得异常惨苦,绊住了他向 前跳跃的脚。葛目直行大佐的一个联队,断然改变了滩头死守的旧战术。在此之 前的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滩头死守是日本的基本战术。它虽然能一时阻击住美军 登陆部队,但美军早已学乖,用最猛烈的舰炮消灭了大部分守军。葛月的办法是 纵深防御,在内陆削平悬崖,构筑山地坑道工事,静等美军前来进攻。整整一个 月里,一批又一批美军死在火力点和山谷间。比阿克岛上最后的伤亡竟然同塔拉 瓦接近。“将军”动摇了,他的直觉并不是万灵药。如果摩罗泰岛又是一个比阿 克呢…… B —17已经在瓦胡岛上空盘旋。云层破碎,下面是苍翠的海岛和湛蓝的大海。 起落架在希卡姆机场跑道上的颠簸,紧接着是刹车的吱吱声和身体微微前冲 的惯性。麦克阿瑟爬出飞机,随同迎接他的军官们坐入一辆汽车。他将前往理查 德森将军的司令部下榻。但他无法躺下休息,一小时后,富兰克林·德拉诺·罗 斯福总统就要来珍珠港。 麦克阿瑟同尼米兹闹翻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总统此行就特意为此而来。 以金和尼米兹为首的美国海军同麦克阿瑟互相拆台,明里暗里拳打脚踢,背 后不知骂了多少娘,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报纸也推波助澜,闹得难以开交。早在四 月间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上,奉麦克阿瑟之命的萨瑟兰将军提出攻占棉兰老岛和吕 宋岛。而金上将坚持攻击台湾或者中国沿海的厦门。金的道理很明显,菲律宾有 七千个岛,台湾却只有一个,从切断日本石油、橡胶、锡和粮食运输动脉的效果 讲,两者一个样,而进攻台湾似乎损失较小。参谋反联席会议定下了攻击棉兰老 岛,下一步如何打,全是走着瞧。于是,就产生了一场竞争,究竟是听麦克阿瑟 的还是听尼米兹,“M ”or“N ”?(M 和N 是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姓的第一个字 母) 从诺曼底登陆的盟军,已经突破了德军的阻击,冲过平坦的法国平原,直指 巴黎。艾森豪威尔和巴顿红得发紫。人们觉得胜利已经炙手可热,太平洋方面必 须有一个大胜利,才能满足美国公民大大膨胀起来的荣誉心。然而,物资和兵力 都有限,究竟该给谁?切斯特还是道格? 一九四四年是总统选举年。罗斯福还要决定他是否竞选第四任美国总统。他 已经打破了连任两届的传统,但他丝毫不想让共和党人杜威唾手而得他辛苦播下 的丰收之果。他已经成功地挫败了胡佛、兰登和威尔基,第四次入主白宫看来不 在话下。然而他还需要一些选票,其中包括抓护麦克阿瑟的选民们的选票和海外 军人选票。看到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通过他的手来结束,还有什么比这更 开心呢! 他决定插手海军和道格的矛盾,面对面地调和这只双头狗。他在圣迭戈乘上 重巡洋舰“巴尔的摩”号,带着海军上将李海和一群军事幕僚。这期间,刚视察 完前线的金上将的专机从“巴尔的摩”号上空飞回美国。七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这艘被严密护航的船在珍珠港海军码头靠岸,他将亲自见见他这位总司令指挥下 的两员战将。 船靠上了码头。军乐队排在跳板两边,衣服整洁,奏起了欢迎曲。五十名太 平洋舰队的高级海军将领,在衣冠严整的尼米兹和理查德森将军率领下,行注日 礼等待总统的检阅和接见。罗斯福的轮椅被推上跳板,这才发现:道格拉斯·麦 克阿瑟上将不在迎接他的军人行列中。 麦克阿瑟早在飞机上就打好了主意。他知道该怎样迎接罗斯福。他当然恨罗 斯福,这个人影响了他一生的前程。然而他又是道格的后台老板:总统拍板才算 数。 麦克阿瑟告诉他的副官布莱克,他要洗个澡。天,一小时后总统就到!他打 开简在布里斯班伦农旅馆给他收拾的衣箱,磨磨蹭蹭地找换洗的衣服,然后慢条 斯理地洗澡。当尼米兹一行人站在码头上饱晒骄阳的时候,他正在穿衣镜里看着 自己老人那松垂的肌肉。 他洗好了澡,换上衣服,出门乘车。车是岛上仅有的两辆敞篷轿车之一。一 大队宪兵戴着白手套骑着摩托车护送着他。路边站着许多看罗斯福的人群,人们 向他招手,他也扬手致意。此刻他心中未必不想当总统。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军官 数了数护卫的摩托车,告诉同伴:“我从未见过这么长的护卫车队、” 车队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此刻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列队的官兵开始鼓掌欢 迎总统。道格就从两排鼓掌的人群中走过,频频向他们招手致意。他大步走上跳 板,踏得跳板直颤悠。他走到跳板正中站下来,先回头向欢迎队伍微笑,然后转 过头来。正当罗斯福问尼米兹“道格拉斯在何处”的时候,四只眼睛的目光在空 个相遇了。 总统、“将军”、尼米兹上将和李海上将同乘了一辆敞篷车。李海上将坐在 司机座旁。麦克阿瑟坐在后座正中,左手是总统,右手是尼米兹。他一路同罗斯 福谈笑风生,老实的尼米兹似乎打不起精神来,只好靠在座位上。夹道的观众向 敞篷车欢呼,罗斯福招手致意,麦克阿瑟也招手。 李海上将看到道格拉斯在如此隆重的场合竟然只穿了一件普通飞行员穿的皮 夹克,非常吃惊:“道格拉斯,您这是开玩笑。” 麦克阿瑟回答:“好,您没见我从哪里来,天空中可冷呢!”那件夹克是肯 尼送他的,他说:“上一次大战中,我连五分钟都没有离开过师部,哪怕被德国 人的毒气熏倒。” 麦克阿瑟又拿英国人开起玩笑来:“有些英国官员找我试探,想从东印度的 荷兰领土要去几块关键地方。如果让他们占了去,就永远也别再想撬动了。” 罗斯福点头同意:“我见到的丘吉尔首相也是这样。” 路上的两小时,麦克阿瑟已经看透了他的老对头。罗斯福早已经不是当年的 罗斯福。他脸色灰暗,疲惫不堪,目光浑浊,说得不客气点儿,只是徒具人形了。 他的权力和责任已经把他耗干了。他做了远远超过凡人所做的事,他够本了, 总统已经隐约听到了天国的钟声。麦克阿瑟假惺惺地恭维总统:“您是军队中最 受尊敬的人。”其实他心里早就抹掉了总统,是否用他自己来取而代之亦未可知。 然而,他承认:“就是垂暮的罗斯福也是可畏的。” 预料中的会议终于在一间粉刷成奶油色的大厅中举行。会餐以后,大家吃了 点心和水果,略说了几句笑话,总统、麦克阿瑟,尼米兹和李海都走入另外一问 不大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特大的太平洋地图。一根长竹竿放在墙边,李海把它 递给总统。总统坐在轮椅上,用它指着几个刚被美军攻占的海岛——他对地图和 海图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突然,他把轮椅转向麦克阿瑟:“好吧,道格拉斯。” 他挑逗地说:“我们从这里打到哪儿?” 麦克阿瑟简直象条件反射:“棉兰老,总统先生。然后是莱特岛,再后是吕 宋。”他说完看着总统,而故意不去注意尼米兹。他真是个地道的客串演员。这 次来前,尼米兹给他发出邀请电,因为怕日本人截获并破译电码——他们是否知 道山本之死尚是个谜——电文中没提总统要来。麦克阿瑟回电:我很忙。 尼米兹开始发言。他说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每提出一个方案,都有一 个参谋拿来成磅的文件和材料,海军搞什么事都讲究认真,两栖登陆的每一个细 节都考虑到了。尼米兹仔细分析了各种越岛方案,直到最后在日本登陆。他的论 述有理有力有据,使人无法不信服。他讲完以后,擦了一下汗。两周前,欧内斯 特·金上将刚来过火奴鲁鲁。他陪同金上将视察了夸贾林、埃尼威托克和塞班。 他们的飞机在塞班降落的时候,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都来迎 接他们。金头一句就说:“斯普鲁恩斯,您干了件挨骂的好活!”这当然指关于 追击小泽舰队在海军中引起的争议。“那些骂您的人不值一驳,您的决定是对的。” 尼米兹有足够的理由和第一手资料来反驳麦克阿瑟。他在战火未熄的塞班岛 上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岛上美军会有高达一万六千人 的伤亡。而在菲律宾,有三十万精锐日军,其中一半在吕宋岛。 切斯特·尼米兹开始向总统介绍他们一行人在塞班的经历和见闻。他们仔细 察看了曾经激烈战斗过的西海岸,霍兰德在那里建立了他的司令部。尼米兹就地 听取了上千名日军如何狂热地进行“万岁”自杀冲锋的汇报,日军的抵抗力给他 和金投下了黑暗的阴影。有一句话尼米兹到了嘴边没有吐出来。霍兰德‘史密斯 一边随他巡视战场,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两栖战和通往东京的道路。突然,霍兰 德对金说:“给我三个海军陆战师,我能拿下吕宋。”这使得尼米兹的内心至少 不象表面上那么反对袭夺吕宋岛。 当时金反问:“您的好胃口都消化过哪些食物?”“我吃的这碗饭您也吃了 四十年。”霍兰德回答。 事后,金不无赞赏地对尼米兹说:“霍兰德可畏之处就象是在中国战区的史 迪威,他不要命地想打仗。” 尼米兹讲了斋藤将军在塞班的防御和战术特点,省略了霍兰德将军阻止他们 一行人登上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当时零星的日军负隅死斗,每天都有美军官兵 被他们射杀。尼米兹讲了他们如何绕岛一周,转述了霍兰德对金上将的赞词: “没有任何人能指谪金缺乏勇气和心理平衡。” 他们——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全部最高首脑,就乘着一辆吉普车,在一支日本 三八式步枪射程内行驶。最后,他们到了日本平民集体自杀的马皮角。金对日本 军人和平民那种狂热的自杀心理感到震惊。他说,与其攻占塞班化的日本本土列 岛,不如对它实施海军封锁和轰炸,节省下盟军的生命和鲜血。 尼米兹反对麦克阿瑟,他说金选中了台湾。两位将军反复争论,总统坐在轮 椅上静听。罗斯福时而提出一个问题,时而用教鞭在地面上划一条路线。李海上 将看出总统想在M 和N 之间搞折中。罗斯福的天才在于会识别人,识别计划,伟 人的伟大之处也在这里。他不是事必躬亲,更不是寄希望于理想化的人选和客观 环境,他就从他手下的人和他所处的环境做起,那些看来似乎很平庸的人和事, 经他一摆弄,竟然就风风火火,威震全球。 辩论到午夜中止了。没有结果。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会议重新开始。占尽优势的尼米兹似乎有些退坡。麦克 阿瑟虽无一纸图文,但他自己代表了一切。他谈锋犀利,广证博引,均出自名家 和名著,谈到精彩处,情绪激昂,非常富于感染力。他一贯自信自己的个人魅力。 总统问起马尼拉湾的情况。问麦克阿瑟它是否能尽早开放,台湾在后勤方面 是否能代替吕宋。 麦克阿瑟的劲儿上来了。他父子两代人都久住菲律宾,菲律宾号称他的第二 故乡。他熟悉那儿的山石草木。虽然他离开马尼拉两年半了,然而讲起来历历在 目恍如昨日。 尼米兹情知不妙。他并非死打台湾不可,是金要打台湾,而太平洋舰队司令 自己还另有打算,他只是金的代言人。金的原则是为海军争取攻击日本的最高利 益。 总统被麦克阿瑟吸引了。他带着特有的迷人的微笑,问“将军”:如果在菲 律宾北部进展顺利,是否还要进攻菲律宾中部和南部群岛? 麦克阿瑟巧妙地躲开了关键。他虚言两句,开始谈论政治和道义。他讲到西 方哲学和东方哲学,讲到东方人的“信用”、“信义”、“道德”和“道义。” 他讲到东方人对“失信”、“失约”、“耻辱”和“面子”的看法。他指出, 解放菲律宾不仅是一场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政治仗和信用仗。信用是美国在东方 的旗帜,而日本就是因其一贯背信弃义而被钉在东方的耻辱柱上。第二次世界大 战不仅是一场浩大的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民主国家和法西斯国家的政治抗衡,谁 的制度优越,人民自信,士气高昂,得道多助,谁就可以打胜。 尼米兹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水兵,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对哲学和道德毫无研究, 他日尔曼人式的沉默性格中虽不乏美国式的诙谐,然而对演说外行,对业余演员 更不敢问津,他明白自己的火炮比麦克阿瑟的口径小。 麦克阿瑟慷慨陈词,同时也自负地把自己看成菲律宾解放之星:“日本占领 军血腥的屠刀已经激起这个岛国的反抗怒火。菲律宾人信赖美国,如果美国不履 行自己的诺言,这将是美国国旗的污点。在今天的战争里,亚洲人民的眼睛盯着 菲律宾,如果美国抛弃了它的人民,美国的荣誉将染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迹。” 这些堂皇的诡辩之词,都是军人用政治和道义的旗帜做自己的战袍。(许多 军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后。威斯特摩兰将军在越南重复了这 些话;三十多年后,俄国人在阿富汗又重复了这些话。) 总统把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争论简化为一架天平:谁的方案死人少?他问: “道格拉斯,攻取吕宋的损失之大会超过我们以往的一切战役。” 麦克阿瑟表情丰富地否认了总统的看法。“总统先生,”“将军”振振有词, “我们的损失决不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战役大。老式的前线步兵攻击时代已经过 去了。现代的步兵火器如此可怕,只有最平庸的军官才依仗士兵用生命去冲锋。 优秀的指挥官能够避免重大损失,我从新几内亚一路反攻,挺进了二千英里, 难道不是证明吗?“ 他告诉罗斯福,吕宋战役的损失一定会比台湾小。因为太平洋登陆战的主要 损失是没有任何敌人的内部情报,仅仅靠判读航空照片。因此,塔拉瓦和塞班的 损失沉重。他故意略去比阿克不讲。然后,他说吕宋同任何其他岛屿不同。美国 在那里呆了半个世纪,非常熟悉。而且,岛上有几十上百支同情美军的菲律宾抗 日游击队,他们对各种敌情了如掌指。而台湾则不同,自从一八九四年以后,日 本人就一直盘踞在那儿,部份岛民似乎已经被同化,敌人的部署和要塞两眼墨黑。 两相权衡,吕宋的优越性很明显。 这时候,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极不引人注意地点点头。麦克阿瑟也许有九 十九句话是吹牛和夸张,这句话他可说对了。在海军陆战队横越太平洋的血战中, 的确是缺乏敌占岛屿的情报。塞班岛的守军比预计的多一倍。台湾呢?他不禁想 起霍兰德·史密斯关于攻占吕宋的那句话。 麦克阿瑟最后说:吕宋不是个小地方,象拉包尔、威瓦克那样可以绕过。从 它的空军基地起飞的轰炸机,足以威胁美军攻击轴线的侧翼,从军事上讲,也应 该拿下来。 罗斯福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他宣布散会。他对他的私人医生麦金太尔说: “我睡觉前给我一片阿斯匹林,从来没有人象麦克阿瑟这样对待我。” 后来,厄米兹提出了一个新方案,麦克阿瑟攻取吕宋,他攻冲绳。 尼米兹上将对海军上层人物的战略思想很熟悉。他知道绕过台湾攻打冲绳将 会使金海军上将怒不可遏。金对台湾的追求近乎一股偏执狂,他象当年葡萄牙、 荷兰和日本的海军将领一样,被中国东海上这片杏叶状的海岛迷了心窍。 尼米兹比金小七岁,他并不太了解金的心灵深处。金属于上一个世纪的海军 军人,深受美西战争和马汉制海权理论的影响。一八九八年,当年轻的美国舰队 在加勒比海上弦耀旗帜的时候,欧内斯特·约瑟夫·金后补少尉正在“鹰”号鱼 雷艇上。“鹰”号是一艘简陋的木壳海道测量船。作为它的领航员,金忍受着加 勒比海上的狂风浊浪。船在古巴圣地亚哥治工作,热带的骄阳灼伤了士官生金的 双眼,他被送到布鲁克林海军医院治疗,以后一直到死,他都眯缝着眼睛。 金的青年时代正是马汉最红的年月。马汉出版了他的《1660年—1783年间制 海权对历史的影响》和《1793年—1812年间制海权对法国革命和帝国的影响》两 本著作,享有世界性的声誉。眼睛上的纱布除去后,金如饥似渴地读了这两本海 军理论的经典著作,又买到了刚刚出版的马汉新著:《纳尔逊的一生》和《大不 列颠制海权的体现》。独处内省,帝国思想和全球海权战略深深刻入了金的大脑, 成为他终生行动的罗盘。 台湾,正是老马汉理论中的“关键性的前进基地”。 台湾距菲律宾二百海里,距冲绳三百三十海里,距上海三百三十海里,距九 州六百海里,距釜山七百海里。从台湾机场出动,菲律宾、日本、朝鲜南部、中 国东南沿海直到武汉、桂林,都处在B —24型轰炸机的攻击圈中。台湾有足够的 纵深,它的面积、人口、物产和地形都足以供应庞大的陆海空军部队,而无缺乏 之患。对东亚地区来说,再也没有哪个海岛比台湾更重要了。日清战争以后,日 本政府宁肯吐出辽东半岛,也绝不放弃台湾。它是从千岛群岛直至南洋群岛的整 条西太平洋岛链上的拱心石。 金思想的保守和落后性,还反映在他对共产主义刻骨的仇恨上。凡是亲自经 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方政客和军人,无不憎恨苏继埃俄国。虽然这一回俄国 成了盟友,但丝毫也没有缓和金对共产党国家的恐惧。金不象麦克阿瑟和巴顿, 把反共吊在嘴上。他实打实地派出了自己亲信的军官梅乐斯上校,帮助蒋介石组 织特务,袭击和暗杀中国共产党人。他不相信史迪威、戴维斯、谢伟思一伙同情 中共抗日武装的美国人的报告,他一生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敌对的政治力量控制 了台湾,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制海权就会遭到挑战,美国在东亚的利益就会受到威 胁。这个葡萄牙人叫做“福摩萨”的海岛是东方之钥,必须牢牢捏在美国的手心。 金简直不能设想“福摩萨”落到共产党人手中。 尼米兹上将几乎没有离开过珍珠港,他对新落成的五角大楼内部的事务不甚 了了。据说海军部是支持金的。三个月前,海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死于心脏病。 罗斯福总统提名詹姆斯·福雷斯特尔作为诺克斯的继任者。福雷斯特尔先生 原来是诺克斯的部长助理,“舰队里的人”对他很不以为然。福雷斯特尔有很浓 的眉毛和很短的下巴,中等个儿,脸上和身上都很瘦。他具有文职官员普遍带有 的那种知识分子气质。头脑清晰,擅长辩论,不为职业军人所屈服。他并不满足 于仅仅为舰队提供后勤,在作战方面也频频提出自己的见解。这立刻引起了金上 将的反感。金周围的一些将领受他影响。对新任海军部长多有不敬。军人说一不 二,厌恶福雷斯特尔那种“这看来是个好主意。您意下如何?”的文牍气。福雷 斯待尔开始还坚持了一番,后来,用金的话来说,“我实在太强硬,他不得不屈 服。” 福雷斯特尔先生对金的拔扈非常恼火。在一次他邀请金的宴会上,金迟到了 两分钟,福雷斯特尔就颇为焦躁,怨怒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在台湾问题上,福雷斯特尔先生完全站在金的立场上。他在秘密和公开 的场合,都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谁掌握福摩萨,谁就能控制亚洲大陆的整个 东海岸,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允许这个岛屿被任何一个可能在未来与我们敌对的大 国所控制。在战后的亚洲,我们必须从这里的基地保持前进姿态。”这些话,尼 米兹和斯普鲁恩斯都时有所闻。他们同样理解台湾在军事政治战略和海洋战略上 的重要性,但他们是现实主义的将军,他们了解美军和日军的实力和能力,他们 知道:拿下台湾,谈何容易! 台湾是一个山地险峻、密林厚覆、奇峰突冗的大岛,面积达三万六千平方公 里。日本人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半个世纪。岛上有几十处良港,七十余个机场, 屯积了大量的军火和其他物资,即使和平时期,日本也在台湾驻扎了十几万精兵。 任何一个看到过贝蒂欧、夸贾林、塞班战场的军人,都会对两栖登陆的险恶 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毫无疑问,台湾战役将会血流成河,代价高得难以忍受。 万一失败,整个战争的节奏将被打乱,美国人将付出更大的牺牲,他尼米兹将同 金和福雷斯特尔一道,成为历史的囚徒。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军在达达尼尔海 峡登陆失败,丘吉尔和费舍尔上将双双辞职以告国人,但死去的人却无法复活了。 冲绳从各方面讲,都较台湾容易攻取。斯普鲁恩斯的建议,闪烁着智慧的光 芒。尼米兹虽然理解了金上将的意图,却不能不站在他的前参谋长的立场上。 这还是尼米兹和金在塞班视察的时候,斯普鲁恩斯提出来的。因为冲绳距日 本仅三百四十海里,完全处于日本飞机的战斗航程内。当时他略加思索,就放弃 了。现在,麦克阿瑟象牛一样固执地坚持他认为损失很大的吕宋方案,他又为何 不可把冲绳方案抖出来呢。而且,斯普鲁恩斯一贯稳重,身经百战,他的话一定 有其道理。冲绳比台湾小多了,海军自己就能对付。当日本人穷于应付菲律宾的 时候,他在台湾和日本九州之间突然打入一个楔于……他想起当时的情景: 金曾问雷蒙德:“您想指挥的下一个目标岛?” “冲绳。” “您怎样攻占它?”金的眉毛一挑。 “我这样想,”斯普鲁恩斯沉着地回答,他成竹在胸。“如果我们找到一个 在海上补给大批量弹药的方法,那么快速航空母舰部队就可以一直横在日本本土 与冲绳之间,直到全部攻占该岛、使用岛上机场为止。这是一种机动性的阻击。” 啊!他的雷蒙德是怎样的一位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海军将才呀。 在其余的时间里,罗斯福视察了医院,慰问伤兵。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了。 被利连撒尔律师称作“世界上最英俊的战斗的面孔”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总统脸皮松弛,皱纹越来越多,目光没有焦点。脸色灰暗憔悴,仿佛昏黄的灯泡 上蒙的旧羊皮纸灯罩。他已经完全衰竭了。 然而,他毕竟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他的名字就是一切。他的轮椅被推入医 院的走廊,向伤兵们微笑。他既没招手,也没开口,然而这就够了。伤兵们扑过 来,看着总统,呜咽了。那些被截掉肢体的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被绷带裹 着只露双眼的人,终于见到了他们崇拜的总统。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总统,一位从 三十九岁就无法行走,却依靠精神力量挺立在世界上的总统。他毅力惊人,当上 总统,一干就是十二年,使美国的乾坤为之扭转,使世界的风云为之变幻。既然 他可以成功,那么你们不是也可以挺身活下去,象条男子汉一样地生活在这个世 界上吗?既然上帝把你送到人世间,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这个星球, 勇敢地战斗,豪迈地生活。你们的许多战友和朋友,已经饮恨在异域的密林里, 冰凉的深海下,灰色的珊瑚沙滩上和阴暗的岩洞中,难道你们不应该也象总统那 样,牢记住死者们为之捐躯的正义和理想,象植物一样顽强地在大地上生长和繁 衍吗! 总统还视察了海军设施,向各级官兵致意。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一起, 把问题和方案都搁置起来,谈些笑话,谈些战区中的奇闻轶事,谈日本人,谈国 内问题,麦克阿瑟提到共和党候选人杜威。罗斯福问麦克阿瑟是否有意竞选总统, 道格拉斯说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其实他兴趣大着哪!总统说:“谢谢!” 还要拍照。他们三人都摆好架势。总统笑眯眯地居中而坐,左手是尼米兹, 右手是道格拉斯。他终于对麦克阿瑟说: “We will not bypass the Philippines”(我们将不绕过菲律宾。) 麦克阿瑟一生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总统还对尼米兹说:“你们宣誓共同协手作战,遵守自己的诺言,直到打败 日本。” 尼米兹也得到了自己的礼物——琉球群岛中的最大最美丽的海岛——冲绳。 一切该说的全说过了,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他们全都很轻松。罗斯福注意到麦克阿瑟的长裤弄得有些皱巴巴。他小声对 麦克阿瑟说:“您注意我盯的是什么吗?快把它理平。”麦克阿瑟正看裤脚,摄 影师就抢下了镜头。 这是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三人合影的最后一张照片,很生动:尼米兹 衣冠楚楚,正襟而坐;麦克阿瑟穿的还是皮夹克;罗斯福扭头笑着对麦克阿瑟说: “好,道格拉斯,您赢了。我不得不给金一个坏消息。可怜的倔老头厄尼。(Ernie, 欧内斯持·金的昵称)” ---------- 转自兵人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