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1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东京时间下午一时三十六分,日本东南海区发生了 大地震。左旋的系鱼川——静冈构造线和右旋的本中央构造线发生了移动,应力 沿阿寺断层和花折断层延伸,伊纪半岛东岸的陆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块形成了一个 应力点。一次与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关东大地层同样级别的大地震撼动了日 本列岛。 根据日本报载,气象厅发布了《气象简报第五四四号》:“从近畿、中部、 四国、九州、关东的全部地区到东北部分地区、北海道旭川,人体均可感到地震。 各地的地震强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为六级;尾鹫、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 为五级。十至二十分钟后,地震波掀起强烈海啸,纪伊半岛、志摩半岛沿岸浪高 达六米。地震受难死者九百九十八人,伤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损和完 全被毁者七万三千零八十户,海潮冲毁三千零五十九户。” 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纬33°7 ‘,东经136 °2 ’,深十五公里,震级为 里氏八级。它带来的损害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料。神狠狠地惩罚了日本人。 东南沿海地震的时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B —29轰炸机自从十一月三日的空袭以后,不断对东京一带发动空袭。开始, 空袭集中在飞机工厂、机场、桥梁和军火工业区,美机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弹,意 在破坏日本京畿地区的军火生产和交通运输。由于天气影响和日本飞机的阻击, 美军的命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桥外几乎没有炸中一座桥梁。只是摧毁了许多 民房。恼羞成怒的美军开始轰炸明治神宫。明治神官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征,如 果将它摧毁,必定能大大打击东京居民的士气。可是炸来炸去,只破坏了神宫外 苑的海军馆和原宿的东乡神社。 东京居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美军的存在和战争的迫近。 东京全市实行了极严苛的灯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带增派了大批宪兵, 警察和特高深的人员也蜂拥到达一带,仿佛艺妓们就是美国间谍似的。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极度疲劳。自从美机开始轰炸帝国首都,一种茫然、 失望和自暴自弃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们中间传染。她的客人们脾气暴躁,凶蛮 不讲道理,象狼一样发泄着性欲,匆匆而来,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边在她身上 疯狂地乱咬,一边咒骂着美国鬼子。有的人告诉她自己已被征召去保卫九州和冲 绳岛,这是在东京的最后一夜,请尽量关照,然后儿乎要把她撕烂了。即便是熟 人和过去很温存的客人,情绪也坏透了,一边告诉她皇军在南洋失败的消息和美 机轰炸后的惨状,一边粗手笨脚地动起手来,全然没有绅士风度。似乎末日随时 将临,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将死亡的时候,反应是各种各样 的。美奈子就这样天天同兽性勃发的客人们打交道,肉体备受蹂躏。精神上还要 蒙受那些人们发泄的怨恨、绝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她彻底垮掉了, 虽然大部分东京郊区的居民早巳用野菜和大豆充饥,但青柳、赤坂一带艺妓 云集的地区尚能维持每日五两米的供应。日本历史上很早就有武土爱妓女的传统, 一些熟客又都是军官贵人,每次来还给她拿点儿吃的东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 他妇女的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豆腐、鱼和奶酪了。时间 显得特别难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记得大约是一周前的一个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来了一个叫做井越清 四郎的商人。因为油灯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从怀里掏出相当多的一叠纸 币,往席而上一丢:“美奈子小姐,钱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毁和焚烧 掉,钱没有什么用了。连一碗酱汤也买不来。日本人先饿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 最后被炸死。美国人是魔鬼。”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请多关照。”然后闷头不作声地去解美奈子的腰 带,并且把嘴唇硬凑上来。美奈子本想习惯性地扭动一下身于,她的客人一直最 喜欢这个动作。现在,她连这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咬紧牙关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 乱来…… 他终于耗光了蛮力,躺在铺席上粗粗地喘着气。美奈子用一条手巾擦净他胸 上的虚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来,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着胸脯,觉得肺腔里 憋闷得慌。她随手去推窗户,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风。她肠胃翻搅,想吐又不 敢吐。 她的手触到窗框,象挨着烧红了的铁锅似的猛抽回来,啊!灯火管制。虽然 小房里只点了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小灯,但如果被宪兵发现,立刻就会逮捕她。 她突然想笑。 啊!自从两年半以前的中途岛战役以后,她已经很少笑了。起码是记不起何 时笑过了。整个日本闷在一个大笼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憋气,使人对活着也兴 味索然了。她为什么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费什么劲儿,或许还能博得井越先生一 个高兴。这种阴沉的年月,高兴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她穿好衣服,用双手托起井越先生的头,说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话: “井越君,您说究竟是男人厉害还是女人厉害呢?”‘ “当然是男人罗。”井越连动也没动。 “从前有一个你这号的色鬼,半夜起来胡乱闯到别人家里去,挨了一顿打。 回来后老婆问他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着问:你这个岁数,还想往别的 女人铺上钻吗?他说他搞错了,天黑看不见。看不见?你连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 味儿都忘了?连个狗都不如,狗还认家呢,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快给我滚进去, 我让你下辈子再托生个不认窝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兴笑起来。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怆感渗透到那勉强升高的音 调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着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你这里,美奈子小姐。真有趣。听说你的三弦琴也弹得 很好,给我弹一曲行吗?” 他翻侧过身子,左手仲向乱堆在旁边的衣服,他是去取钱。美奈子注意到了 这个动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况且,象您说的一样,钱现在 也没有什么用。难得您今晚高兴,我就给您弹一曲吧。” 美奈子弯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只桐木盒里,还是一个相当 有名的艺妓传下来的。凡是弹过它的艺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来。“空袭”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一 曲琴声并不会被飞在同温层上的B —29轰炸机听见。但宪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 桂花树下巡逻,正巴不得找点儿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风瑟瑟,口粮的热量,早 已耗光,来一阵发作,与共说是忠于职守,毋宁说是同寒冷和孤寂来一次挣扎。 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声嘶叫,引来宪兵,立即连同客人一起逮捕。 客人因为是航空工厂的高级技师,最后释放出来,而那位名叫绫了的妓女却被强 征入煤矿,在阴湿的井下挥动铁镐。她全被活活累死的,绫子是个非常娇弱的姑 娘。 美奈子的迟疑惊动了井越。他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弹了?” 美奈子轻声叹了口气:“警视厅有命令,晚上不许喧哗。” 井越听了大骂:“真他妈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这是战争,也由不得他们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边。从一个职业妓女的角度讲,井越是个瘦小平庸的人,没 有多少男子汉气概。也许是苦难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水了,她产生了一种要 抵抗这种麻木和劣化的念头。她把腮贴到井越先生的脸边,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 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和歌: 欲窜入深山, 脱却世间苦。 只因恋斯人, 此行受挠阻。 井越先生动了感情,一把搂住美奈子: “美奈子小姐,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株式会社已经彻底破产了。我没有任何 原料,没有电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当兵去了。现在,日本的一支枪和,—桶 汽油比一条人命还值钱。五天前我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厂房被美国飞机炸掉了。 我也受了伤。我恨伤得不重,还要被征兵。当兵上前线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 在家里。我本来打算今晚在你这里呆一夜,明天就净身剖腹。听了美奈子小姐的 歌声,我又涌起活下去的信心。战争也许会结束,日本人总不会全死光吧。我要 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一阵紧急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厉的多普勒变音让人四肢发凉。 宪兵几乎就在窗子下边喊, ‘“空袭!空袭!赶快出来。B —29飞来啦!” 美奈子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较为沉着的声音报告,“从马里亚纳出动的B —29主力的目标是东京,其余一小部分将轰炸骏远地区。市民们,不要惊慌,立 即冷静地行动起来。”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就听到沉雷般的B —29引擎声。金田美奈子还来不及收拾细软衣服,第一颗炸弹就爆炸了。屋外的 防空警戒队员拼命地敲打着吊起来的半截钢轨。并越将美奈子拉到户外。星月昏 暗,夜空多云。几道探照灯光剑似的在宽阔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搜索着。高射炮 弹的火花在夜空中绽开,真象天长节的焰火呀。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嘶、嘶”啸叫声,从一个个看不见的物体 里飞窜出无数的火箭,拖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红色尾焰,从半空中向四面八方射 去。立刻,从日本桥区内的室町、兜町、茅场町,神田区的美土代町、荣町、本 石町居民区,冲腾起几百处火苗。在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的火焰之间,还夹杂 着青蓝色的炸弹闪光。 井越先生愤怒地骂:“畜生,这回竟敢使用烧夷弹啦!” 不知怎的,美奈子回忆起美国B -29飞机头一次飞临东京上空的时候,日本 电台广播说:“尔等胆敢在东京投下一颗炸弹,六小时内就让塞班岛化为灰烬。” 街上到处是准备钻防空洞的人。宪兵和警察拼命呵斥,甚至用棍棒来驱赶人 群。 “嘶……嘶……嘶……” 燃烧弹的怪叫仿佛猫瓜在撕裂美奈子的心,一团火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烧起 来。有几个女人的和服被点着了,化成一团抖动的火球,她们凄惨的叫声,让人 心都碎了。 一位认识美奈子的好心邻居,从黑暗中拉住了她的手:“街坊,那边危险! 这边是防空洞。” 漆黑的防空洞里挤满了人。老人、小孩、妇女,什么人都有。防空洞里比上 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里还挤,美奈子和井越被挤得一步也挪不动。酸臭味、屎尿 味熏得人头晕。然而,听到炸弹的爆音,感到地面的震撼,人们却有了一种安全 感。随即又担心炸弹会直接命中草草挖就的防空洞。 美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惊叫出声来: “啊,我的口粮忘拿了。要是房子被炸毁,一个月就没吃的啦。” “命保住就够了,达时候还想什么吃的。”有人说, 美奈子沉默下来,是啊,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真多余。 “它放在哪里了?”一个声音问。是井越。 美奈子脱口而出:“就在屋角的漆箱里,我还上了锁,钥匙还带着呢。唉, 算了。” “把钥匙给我。”井越声音很坚决。 美条子顺从地掏出来。她感到不妙:“你要干什么?啊,井越先生,千万别 去,由它去好了。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井越先生拉了拉她的手,没说什么就从人堆里挤出去。等美奈子明白过来, 他已经在黑暗潮湿的防空洞里消失了。 空袭警报解除的长音响起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防空洞里的人陆续走交了。 美奈子也走到街上。黎明时分,东京下起了冷雨。消防队和民防救火组织、街道 互助组的人都在奋力灭火。听路上的人讲,这次B -29来了二十架,都是在云层 上投弹的。 关奈子想着井越,急急赶回青柳。还好,她的房子躲过了这次空袭,依然完 好。走进屋内,发现漆皮箱已经被打开,作为一个月口粮的大米已经不见了。 可是,井越先生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他提了米就……美奈子不愿把井越往坏处想。她连门也没关就冲上街 去找他。 薄薄的晨曦中,在一座刚被扑灭火灾烟气很浓的破建筑旁边,有几个人围在 一起。人圈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已经看不清了。丧葬队员张罗着把他抬上 板车,并且不断问着有谁认识他。 美奈子的心紧缩了。她挤进人圈,一股焦尸的臭味把她熏得又退回来。当丧 葬队员翻弄着尸体的时候,一块四周烧糊的绸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美奈子拾起 绸片,上面印的是黄红相间的菊花。这正是她用来包米的绸袋子。 她对丧葬人员说,“他叫井越清四郎。是本市的一位商人。” 美奈子向井越先生的尸体跪下去,合掌为他祈祝冥福。井越真如他自己所说, “度过了最后的一夜。”美奈子但愿自己能给他最后的一点儿温情。 她决心离开已经成为战争旋涡的东京,到京都去。 东京到京都的国铁线路,还算运行正常。B -29虽然已经空袭了十二次东京, 投下的炸弹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业区,铁路一点儿也未遭破坏。火车车厢里挤满了 人。大部分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中小学生和老人。哭的闹的、唉声叹气的,搅得美 奈子心中很烦。客车和平板货车混编在一起。平板车上胡乱堆放着机器,看来是 从东京往地方疏散的工厂设备。孩子们面带菜色,老人又瘦又干瘪。混乱和绝望 的气氛,和东京街头一模一样。“ 京都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原来B —29尚未光顾这个旧日本的古都。 京都是那样地清秀、潇洒、古雅,云雾轻笼,琉璃烟波,象一个罩在薄纱中 的睡美人。美奈子一到京都,仿佛到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凝冻起来的古代世界。对 她来讲,那些战争啦、空袭啦、尸体啦、烧焦的房子和凶暴的客人啦,全都消失 了。虽在冬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树和桔树仍苍翠欲滴。纪念恒武天皇 的平安神宫、感人的清水寺和悬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园、长满樱花林的仁和 寺……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连妇女的衣裙都那么典雅,带着令人怀旧的古风。 有时候,美奈子站在一株浮屠塔样的雪杉面前,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 只有饥饿的实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战争的阴影也在压抑着人们。美奈子的 一个表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个小职员家里。她丈夫虽已四十二岁了,仍然被征 了兵,派到菲律宾去打仗,现在也不如是死是活,丢下理枝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半 大孩子,终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穷困的样子,京都秀丽的景致全 都退色了。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军用被服厂干活,她的孩子都 到近郊山里去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几顿野菜和橡子面以后,才知道远离东京约 四百公里的近畿地区,生活比东京还苦。她听理枝子说:农村里只剩下妇女和老 头子们。羸瘦的牲口早已经宰光丁,连种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树皮被 剥食后留下的白森森的枯树。东京是帝都,在食品供应上还是优先保证的。近畿 地区的重点是大阪,那里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业的精华。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遗 弃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贫困。 理枝子还告诉美奈子一个惊人的消息: 日本也要轰炸美国本土了! 美奈子是个女人,从不过问战争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统和战斗序列那 些复杂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客人中许多是陆海军将佐,耳濡日染,也粗知一二。 理枝子告诉美奈子:她所在的被服厂由于缺乏棉花和丝绸,已经停产,现在改成 专门用纸裱糊气球。这些巨大的气球载着沙袋、自动调节装置和一枚炸弹。气球 在高空借助西风飞过整个太平洋,大约五十个小时即可到达美国本土,投下那枚 小炸弹。所有的女工都被动员来糊气球了,因为妇人心细手巧。糊气球的淀粉糊 人也可以吃,理枝子有时候偷偷带出一点儿来给孩子们,这才没有饿死。理枝子 还拿出一点浆糊给美奈子尝,还真比橡子面强得多呢。 “这可是绝密的事呢,说出去宪兵就会把我关进监狱里,那孩子们一定会饿 死的。”理枝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郑重地说。即便是以她的妇人之见,用氢气、纸和 木材制成的随风而去的气球炸弹,同美军的B —29相比,日本处在多么可怜的地 位呀。依靠妇女们那双纤弱的手,去开动杀人的战争机器,保卫本土,日本不是 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关奈子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记得很清楚,北山有一个小山村,周围的杉树林 美极了。村里专门有一群年轻姑娘在从事磨圆木的劳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圆木。” 那些磨木女都是一种打扮:窄袖和服、裙裤、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条好看的粉 红色细腰带。她们把头巾扎得那么低,简直象个玩偶。磨木女用红砂子和泉水, 不停地打磨剥掉皮的圆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细细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 种手工艺品。然后,这些杉木被卷上纸,输送到东京、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专 门用来修建神宫和茶楼。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来制作日本式的工艺品,最 后完全用在和平的日本式的文化建设上。抚今忆昔,大概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们 的手去裱糊气球,顺风高飘炸弹,去杀死美国本土上的妇女和儿童吧。(根据日 本大本营“大陆指二二五三号命令”,日本陆军实际空飘气球9300个,合计落在 美国本土约17s 个。炸死6 名美国妇女和儿童。) 清波川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非常陡峻,终年蒙在烟霭里。山坡上的杉林青 翠挺拔,给人一种山野峥嵘、人变得渺小了的感觉。美奈子一个人从杉林中穿过, 经过龙安寺和高山寺向清泷川上游走去。小径婉蜒,通向那个小山村。林中小径 上的水气打湿了她的脚,她的心却获得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净化。日本列岛在危亡 之间,男人效命沙场,女人在车间和矿坑里劳作,她想望能一个人在古代和自然 界漂泊,安享一种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过了菩提瀑布,就是那个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 并不打算进村去。从东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种农村和城市的妇女她都见到了。 战争早已破坏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无论在岛国的任何地方,从冰封雪覆的北 海道,到异国风光的琉球,她只能听到更多的苦难和血泪。她不想再听了,她丝 毫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处有一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虽 是五年前的事,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现在日本国内的汽车和汽油比金子还贵重, 公共汽车已经很少开了。她想等一辆顺道的汽车回去,归程毕竟很远。 她还没走到车站,一辆烧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车从对面山路上开来。她拼命跑 上路基,向汽车挥挥手。但是看到车里坐满了军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 一个树墩上。军人她早就见够了。 汽车冲过她,扬起尘土,她把脸避开。突然那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强健 的军人打开车门向她走来。“是金田美奈子小姐鸣?” 她转过脸,立刻认出是杉本瑞泽。他已经佩戴着大佐的军衔了。 “杉本君吗?见到您真高兴。”美奈子双膝微曲,鞠了一躬。 “你怎么在这里呢?真设想到。”杉木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我走亲戚来的,杉本君,你呢?” 杉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灰影,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爽快地说: “我来接收一批神风特攻队员。我们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宾空战的战报看了吗? 那就是大西中将领着我们干的。” “是吗?”美奈子低下了头。“多谢你们了。” “你是在等车吗7 ”杉本看看美奈子。“上我们的车好了。我们去京都。” “太感谢啦。” 公共汽车是一辆被征用的旧车,里面坐着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已经穿上 了军装,但没有领章。他们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异,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 的难受,也有的带着一般年轻人的好奇心。“将来的战争,就要靠他们来打啦。 日本已经研制出一种‘樱花’炸弹,由人来操纵,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 飞机都快。直接撞上美舰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条军舰报销掉。听说,发动机的技 术还是从我们的盟友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可怜的德国人,快撑不住啦。将来我 们要对抗全世界的军队,这也是日本人的荣誉呀!” 太平洋战争打了三年后,军人们已经无所忌讳。什么保密呀,军纪呀,滚蛋 吧!敌人早已经缴获了足够多的文件,俘虏了大批人员,该知道的都知道丁,不 知道的也不值得打听了。相反,军人们还喜欢向自己的相好弦耀自己如何如何, 显示自己从事的工作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到了京都。他们下榻在中京闹市区的一家著名旅店里。 旅店是和式的。有花园和池塘,非常优雅。店老板认出美奈子来,满脸堆笑,把 她和杉本让到本店最好的房间里。窗幔是古雅格调的山水有禅绸,漆桌上放着江 户泥金画的砚石盒,墙上挂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和一幅藤原时代的书法条幅。酒送 上来后,老板谦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画师的 《山水长卷》屏风后面饮开了。 菜饭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伊万里青蓝瓷盘里盛着竹叶卷的寿司,里面还有切 得薄薄的家鲫鱼,另一包竹叶打开,竟是美味的鲷鱼片。汤是豆腐皮和香菇汤, 酱菜是本地的天蓼特产。还有鳗鱼,连美奈子也很久未见了。“天麸罗(炸虾、 鱼、青菜等。)”和“奥殿(豆腐、萝卜、芋头混煮的一种菜)”都地道极了, 酒也是味道醇浓的日本酒。昨天还在吃“浆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梦境,仿佛 是战前的日本,仿佛是她刚走红的那个时候。 “喝吧。”杉本劝说。“这些都是招待神风特攻队员的。你看这鳗鱼做得多 好,我也是自从开战以来就没尝过啦。请原谅,我不客气了。” 难道美奈子会客气吗?她都快饿昏了,她觉得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等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几分醉意。美奈子对杉本充 满了柔情,她的那副样子,在杉本眼里,越发娇媚。杉本一手搂住她细嫩的脖颈, 另一只手猛地把她抱过来,他的劲真大,几乎抱断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觉得很 舒服,很满足。她把脸压到杉本胸膛上: “真幸福!现在让我去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啦。” 杉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是神风队的指挥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国军 舰上撞得五脏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美奈子的话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 的心。在这个蒙蒙烟雨的古都,苍茫的松杉林中,身边伴着一个恋着自己的美人, 反衬出沙场的凄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幸福不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而是在 生活中存在的实体。你认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他抚弄着美奈子乌黑的秀发,抚摸着她玉脂般的肌肤,向她讲起远方的故事。 他略去了血腥的,单讲菲律宾的鲜花:紫藤色的睡莲花、洁白的茉莉花、五颜六 色的鸡蛋树花,深红、墨红、咖啡色、金黄色、宝石蓝色,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 灵感。以往粗鲁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见了。他虽然讲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 珊瑚沙岸和马尼拉湾难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觉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动。如 果不是战争,这个花的世界就会永存在他俩的脑海里。 突然,大地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熟悉极了,难听极了。 屋外阳光灿烂,京都也会同东京一样遭到B -29的空袭吗? 杉本一下子窜出门去。他动作之快,美奈子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大 地又摇撼了几次。杉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震。日本人难 道荔怒了天神吗?” 2 杉本在大阪和歌山、名古屋和静冈转了半个月,回到了东京,向海军省报告 他到近畿征招神风队员的情况以后,才知道东南海大地震破坏的惨烈。它远远超 过日本气象厅发布的那则短短的五四四号公报。为了保密。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 因为地震带来的实质性破坏,远超过一千架次的B -29轰炸机。 整个日本飞机生产的百分之六十都因地震而陷于瘫痪,陆军航空本部技术课 的杉山清诗中尉告诉杉木:“名古屋周围大小两千五百家工厂因厂房倒塌而遭到 破坏,陆军航空本部所属工厂据统计要减产百分之七十。最重要的国铁东海道本 线在鹫津至新所原之间,由于桥梁破坏、路基扭曲变形,估计一个月内难以恢复 通车,这样分散到各地的飞机零件厂无法把零件运到关东一带的总装厂装配成整 机。” 杉本追问:“那我们刚刚开始大规模组建的神风队不是面临着没有飞机的局 面吗?” 年轻的杉山中尉难过地说:“是的,海军‘彩云’侦察机产量最高的中岛工 厂半田分厂和山方分厂,设备最好的生产新式陆军‘凯-46’型飞机的名古屋三 菱工厂道德分厂,都深受影响。地震期间,工厂正值生产期,六十九人在作业中 被压死。其中十四人是女学徒工。” “还有其他工厂受到影响吗?”杉本泄气了,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掏出烟 卷自顾自地吸起来。 “当然。”杉山飞快地说,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现成的地图和表格:“冶炼特 殊钢的大同制钢厂星崎分厂,制作火炸药中硝酸硫酸的东亚合成公司,制造飞机 引擎的中岛洪松分厂,制造‘飞龙’战斗机的三菱道德第二分厂,制造‘慧星’ 战斗机的爱知航空工厂,制造飞机螺旋桨的日本乐器浜松公司,制造飞机座舱玻 璃的四日市日本玻璃板公司,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失。” 杉山清诗中尉垂下了头,沉痛地说:“按当日的情况,地震是无法抗御的暴 烈的自然力,纵然还没有绝望感,但是在日本和美国激战的重要关头,不能不使 人产生一股败北感。我同你一样,肩负着战争的担子,以日本民族的大义为重, 默默地忍受这些苦难吧,现在首要的是,必须保住这些机密。宪兵队已经逮捕了 一些人。所有工厂的工人都举行了保密宣誓仪式。如果美国人知道了损失的真相, 用B -29轰炸其余的航空工厂,那我们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啦。”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但美国鬼子的进攻迫在眉睫。山下大将虽然 在菲律宾拖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但攻陷了马里亚纳群岛的尼米兹大将的部队一 直在休整,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你让我用什么来反击他们。用人吗?” 几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杉山中尉非常忙碌。不过,他已 经对神风队的强大破坏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保证在新的战役里为杉本大佐提供 足够的自杀飞机。 “只要引擎能保证飞十来个起落,其他的装备都可以减化啦。拜托你了。” 杉本从陆军航空本部出来,又遇上了B —29来东京空袭。所幸空袭都集中在 神田和日本桥一带的旧闹市区,东京的其他部分大都还完好。美军似乎在判断一 个多月来的轰炸效果,以便调整目标,短时间的苟安只意味着更残酷的灾难,杉 本自信了解美国人的心理,对美军丝毫也不抱幻想。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到了。明天就是昭和二十年的元旦了。虽然国内的生活很 艰难,市政当局和军部还是准备让市民们过一个新年。警视厅向市民们祝贺新年, 还准备让萧条的电影院和戏院演出电影和各种日本戏剧,据报纸宣称:从一日到 七日都是娱乐时间,除劳动外均可自由娱乐,但要谨防空袭。还公布元旦将每人 配给三公斤薄饼,如此等等。军人们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菜,居然举行了几次 大型酒会。人们常常看见大街上走过喝得醉熏熏的军官,吊着战刀,搂着妓女, 扬长而去。在九段的富士见町一带,甚至违背了灯火管制法令,深夜还亮出灯光 来。宪兵也不管。小矶国昭内阁不过是个大杂烩,现在谁也管不着谁。东条垮台 了,但他的势力还相当雄厚,军部中他的人很多;梅津大将另拉了一派军人;近 卫等重臣也非常活跃。日本成了一只行将倾覆的船,每人自己顾自己。一副亡国 败相。小矶却要庆祝他组阁后的第一个新年。 杉本大佐准备元旦去找美奈子。在京都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年底回东京。 他俩之间燃起了炽烈的爱情,俩人都感到离不开对方。一个饱经了战火和死亡, 一个尝够了风尘和痛苦。杉本在美奈子身上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生的愿望, 美奈子从杉本身上找到了生的勇气。杉本想起了横手的那些难忘的夜晚,令他感 动得每每想起就流泪的夜晚,他唱过的那首士兵的歌。他周围是一个钢铁和野性 的世界,杀人和被杀。只有在美奈子身上才能变成世代永恒的生命。 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空袭过后,杉本去了一趟柳桥。美奈子所在的花柳街区, 正中间落了一枚大型炸弹,周围的房间都被燃烧弹烧得焦黑。许多妓女和客人都 被烧死了。据说当天夜里火光把隅田川的水都映得通红。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赤裸 裸的尸体佝偻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发疯似地扒开尸上的破布和席片,介图分辨 出美奈子的模样来。正当他万分失望的时候,美奈子从他身后用双手勾住了他的 脖子。他高兴极了,交给她一张电影票,说好了元旦去看电影。由于那天军务非 常忙,他们只亲热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美国飞机没有来。市民们萌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美国佬 会讲点儿什么人道主义,让东京的市民有一个平安的元旦。日本人很讲迷信,一 年的头一天不吉利,那这一年就将困难重重。各条街上都传来煮东西和烧东西的 庖厨声,很久闻不见的香味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弥散到空中,吸引得小孩子们 高兴地叫嚷。 元旦清晨,人们大都昏昏睡着。连日空袭的惊吓,工厂加班加点的疲劳,饥 饿或者炮食,使人们产生一般莫名奇妙的节日安全感。杉本瑞泽走在黑暗的街道 上,高兴地吹着口哨。京桥、日本桥、江户桥和浅草桥一带,历来是B -29轰炸 的爆心,房子烧得很厉害,那股焦糊味久久不散。可是就在那些残垣颓壁里,还 有居民顽强地坚持住着。他们对空袭似乎麻木了,总抱着一线希望:大概不会有 两枚炸弹落到一个弹坑里吧。 日本桥一带从日本明历二年(公元1656年)就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据说那时 就有效院二百余间,私娼也许可夜间营业。江户时期,女多于男。这一片名叫吉 原的地区是政府唯一保护的游艺区。万治年间(公元1658一1661年),娼业愈发 繁荣,高尾、薄云、扬卷、小紫等名妓辈出,几乎所有的公子哥儿都在这里终日 厮混。后来,纪文左卫国和奈良茂右卫门等王孙公子还为此写下不少诗句。到了 享保期(公元1716一1736年),新吉原达到顶峰,号称扬屋六美人的高尾、薄云、 音羽、初菊、白丝、三浦太夫等名妓,方圆儿百里无人不知。下等的妓女生活非 常凄惨,卖身一生,死后葬在净闲寺中,化为一具粉骷髅。杉本文化不高,对这 段历史偶尔听说,不甚了了。他只关心着金田美奈子。 他看了看表:早晨四点钟。他们还有六个小时可以呆在一起,看完电影以后, 他就要同美奈子话别,奔赴九州鹿儿岛的海军航空兵基地,开始训练他招募来的 神风飞行员们。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啦。 他突然站住了。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嗡嗡的引擎声,没错,又是B -29. 连年 也不让人家过。他开始奔跑起来,他必须和美奈子在一起。 引擎声在他头顶上响起来。这种在天空中习惯了的声音在地面上就变成另一 种感觉。他悟出来,在天上是拿着武器的双方在平等地决斗;而在地上,他是赤 手空拳的,只能被杀死。“咝——”,“咝——”燃烧弹的啸声恐怖地在天空中 响起,大片的烟花凌空而降,他周围的木星立刻烧了起来。 他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向几条街外的柳桥冲去。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美奈子住的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楼。它已被浓烟烈火包围了。杉本用手臂护 住面孔冲进房门。烟熏得他直流泪,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在楼梯上踏了一具尸体。 他勉强睁眼一看,不是美奈子,于是继续往楼上冲。美奈子的房门已被火封住了, 杉本硬是滚进去,找到了美奈子。她已经昏过去了,火苗就在她的和服上蔓延。 她穿的就是杉本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抚子花色的和服。显然她早己梳妆完了在等杉 本。 杉本一下子把她抱起来,拼命往屋外闯。楼里的烟气几乎使他窒息。一根着 火的木梁砸到他背上,他倒下去,但又挣扎起来了。他身上有两条命,他不能死。 他终于冲出了火屋。整栋建筑在他身后焚烧,爆裂,然后轰然一声坍塌了。 美奈子烧的并不太重,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杉本拦住一辆救护车,把她 送到医院。医院里挤满了伤员。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草草看了她的病势后,给她打 了一针,敷了些药。“不要紧,大佐先生,您太太会好的。” 美奈子终于醒过来了。杉本不断地呼唤她,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眼睛直楞楞 地盯着天花板,没有焦点,没有感情。没有生气。 她开始喊起来:“让我去看电影!去看电影,多么有趣的电影啊……” 她越来越疯狂地呼喊,杉本和医生都无法制止她。杉本呆住了,手足无措, 看着医生。 “大佐先生,”医生同情地说。“您太太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这种病很讨 厌,没有合用的药,还要有人护理。”他双手一摊。“请您把这个床位让给下一 位病人吧。今晨神田区和上野区的末广町、松富町、五轩町、同朋町、汤岛和东、 西黑门町都遭到了B -29的轰炸。伤员很多,请您原谅。” 美奈子又疯狂地尖叫起来:“我要同杉本先生一起去看电影啦……” 3 在人类的历史中,往往是少数人决定了多数人的命运,在人类的战争发展史 中,也出现了这种现象;越来越少的人掌握了杀死越来越多的人的手段。《旧约 全书·民数记》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众百姓发怨言,他们的恶语达到耶和华的 耳中。耶和华听见了就怒气发作,使火在他们中间焚烧,直烧到营的边界。” 太平洋战争的初期和中期,美国的防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一直在远离日本 列岛的遥远荒凉的无名海岛上苦战,流血,挣扎,一直到他们换来了马里亚纳群 岛这块踏脚板。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一夜之间,战争舞台上的主角就让位给一 小批飞行员了。他们驾驶着“地狱的庞然巨鸟”,飞临日本本土,把一个个繁华 的都市化为灰烬。指挥这群“火鸟”的人物,竟然是一位三十七岁的名不见经传 的少将军官。就是他,把耶和华的惩罚之火燃遍了“神国”的土地; 他名叫寇蒂斯·李梅。经他之手杀死的日本人,比所有美国陆军、海军和海 军陆战队所杀的加起来还多。 李梅本人象他的军种一样年轻而富于创新。他原来在卡尔·斯巴兹中将的第 八空军中服役,亲自驾驶B -17轰炸机深入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腹地,冒着高射炮 和战斗机的火力,不顾危险,投下炸弹。战场出身的军官和参谋出身的军官之间 的区别,就是前者有股疯狂的杀人癖;战斗象燧石一样把他的生命击打出绚丽的 火花来。 亨利·阿诺德将军组建了第二十战略空军以后,任命乌尔夫少将担任司令官, 从中国内陆机场打击日军。乌尔夫是个经验丰富的空中老手,却不善于同蒋介石 和陈纳德打交道。陈纳德将军指挥着一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一直在中国战场上 进行战术轰炸。由于后勤系统供应不足,加上不善于同中国国民党盘根错结的官 僚系统周旋,乌尔夫将军的B -29轰炸机队的成绩强差人意。阿诺德打出李梅这 张牌。李梅使尽九牛二虎之力,轰炸了鞍山、大连、汉口、南京等城市和日本九 州,飞机损失不小;谈不上给日军沉重打击,只能说取得经验而已。第二十航空 队驻中国的第二十轰炸兵团,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干了半年后又撤回印度。阿 诺德将军在马里亚纳组建的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由汉西尔少将指挥,从一九四四年 十一月二十四日起,已经对日本首都轰炸了两个月了。从航空照片来看;效果很 差。根据出色地隐藏在东京的美国间谍南仪郁报告,作为轰炸主要自标的中岛飞 机工厂仅仅损失了百分之四。南仪郁是平壤神学院毕业的一个年轻传教士,他曾 绘制并寄出了整个东京战略目标的详细位置图,其作用同苏联间谍佐尔格不分伯 仲。 四十一岁的汉西尔和李梅是好朋友。他死抱着一套学院派的精确轰炸理论, 想方设法改进B -29的雷达和导航仪,使之在夜间和白天都能轰炸;他减轻B — 29的载荷,并努力减少机械故障,因为四分之三的B -29都是因为机械故障损失 的。然而事与愿违,炸弹还是投不准。日本关东一带上空几乎每天乌云密布,高 空中刮着秒速七、八十米的大风,风向紊乱毫无规律,从八千米高处看下去好象 点状的目标,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炸中的。汉西尔对记者发出怨言。记者在国内报 刊上捅了出去,阿诺德勃然大怒。已经耗费了十亿美元的B —29如果这么窝囊, 舆论必将集中到他的身上。 阿诺德决意撤换汉西尔,让李梅取而代之。李梅在欧洲是汉西尔的联队长, 现在成了他的参谋长。没过几天,汉西尔被派去搞训练,李梅全面接过了第二十 一轰炸兵团的权柄。 李梅干劲十足,连连出击,可是也并没有什么高招。在汉西尔时代,美军拆 除了B —29机身上所有炮塔和多余物,减少了引擎负荷,使机械损失大大减小。 除此而外,李梅只有沿着汉西尔的老路走下去,等着第三任指挥官来替换他。 罗斯福等待得不耐烦了。 他深知自己在人世的天数有限,他渴望亲眼看到大战的结束,和平的开始。 他降生到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在雅尔塔会议上出人意料地提出对 日本展开“无限制轰炸”,“以期彻底破坏日本及其军队”。总统撕下了他一贯 的人道主义面孔,露出了一副狰狞的凶相。 束缚李梅手脚的绳索全都松开了。 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讲,烧毁一座城市比炸掉一座工厂容易得多。前者只需要 在目标上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炸弹一般脑儿丢下去就行了。 寇蒂斯·李梅本人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美国战略轰炸的鼻祖比利·米切尔将军早在一九二四年就提出了“无限制轰 炸”的见解。他在亚洲之行中向陆军部写的报告中提到:“日本的都市住宅太过 于密集,而且大都是用竹、木,纸张等易燃建树筑成的。”作为一个时时刻刻被 地震困扰的民族,日本人选择的建筑材料真是又实惠又节约,只是他们盖房子的 时候根本就没想到世界上会有B —29. “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少将也是使用燃烧弹的吹鼓手。他看到日本飞机使用 燃烧弹对中国城市造成的破坏以后,建议阿诺德将军发展五磅级燃烧弹,对日本 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诺德起初未予重视,待纳粹空军使用两磅级镁燃 烧弹空袭伦敦以后,他拿回来几个样品。温斯顿·丘吉尔首相在推祟新战术上向 来不甘居人后,他认为:用燃烧弹摧毁日本的都市,是使日本人悟出他们侵略后 果的最有效的方法。美国人一贯对新玩艺儿有浓厚兴趣。自从国防委员会第十一 部开发了凝固汽油以后,就搞出了M47 和M69 两种燃烧弹。M69 是一种子弹为六 磅重的集束式燃烧弹,破坏效果相当大。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李梅和陈纳 德协同使用燃烧弹轰炸武汉,引起江岸一带大火。中国的城市住宅同日本并没有 什么大的差别,要说有,也就是日本式的房子更怕烧。 一九四五年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到各地的神社供牵香火。 当他们祈祝日本帝国武运长久,家人儿女永保平安的时候,由思想家提出来,科 学家研制出来,总统批准的,李梅执行的庞大杀人计划悄然无声地向他们迫近了。 如果宇宙中真正有神的话,那么,他该伸张正义呢?还是怜悯弱小呢? 4 “艾伦中校,你不反对从空中逛一趟帝国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了李的 耳中。 艾伦·李四肢伸开,仰天躺在马伊锡恩湾的珊瑚沙岸上。突击营被编入了 “海魔”师。自从去年夏天“海魔”师攻克塞班岛以来,他已经无所事事地在塞 班混了八个月了。除了训练新兵,到塞班北部的山区打打“猎”——日军还有零 星散兵躲在树林和岩洞里顽抗,同伊斯利机场上的空军妇女辅助队员胡闹一通外, “海魔”从未接到新的任务,尼米兹上将似乎把他们忘却了。军人生来就是打仗 的,养兵赋闲使李中校又无聊又烦躁。关岛的条件就好多了。太平洋舰队在关岛 上设了前进指挥部,好酒、美食、新电影片于、风雅的安纳波利斯绅士和穿军装 的姑娘们有的是。而在塞班,除了洗洗海水澡又能干什么呢? 一块儿在新月型的马伊锡恩湾游泳的人很多,其中大部分是李梅将军第二十 一轰炸兵团的空军人员。他们从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的机场出发,飞过一千二百 海里的洋面,在日本的城市上丢下炸弹。从陆战队的观点看,他们干的活够不上 一场战争,只不过是当空中列车的司机罢了。虽然,每次回来,总要丢几架B-29, 剩下的也伤痕累累,但正如空军的那些“哥儿们”所说:“全是他妈的机械故障, 来回四千多海里,没有一个中间歇脚的机场。就是载满炸弹做一次新机试飞,也 不敢在安全上打保票,何况还要打仗了。B —29压根儿就没有好好试验过。” 李认识了第314 轰炸机飞行团指挥官托马斯·巴瓦准将。巴瓦准将有一张斯 拉夫人式的脸,额头很大,下巴不长,眼窝陷得也不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深。巴瓦 沉默而机智,作战极为勇敢。现在,他只穿一条游泳裤躺在艾伦·李旁边,亲切 地对李说了上面一句使他吃惊的话。 李一下子侧转过身子,望着巴瓦那双褐色的沉静的眼睛:“托马斯将军,我 可不喜欢别人拿我开玩笑。霍兰德将军把攻占硫黄岛的任务给了施密特将军的第 五两栖军,就有点儿小瞧‘海魔’了。成天趴在这里晒太阳,等着你们把日本的 都市都烧光以后,让我们在日本登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陆战队不如你们这些 家伙吃香,可你也别挑逗我。”艾伦象一只斗鸡似地回了一句。 “艾伦,”巴瓦拍拍他的肩膀。“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 “真的?”艾伦中校一下子从海滩上跳起来。“那太好了。我们‘海魔’即 将进攻冲绳岛。我不敢奢求能从‘冰山作战’中活下来。如果上帝真请我去天堂, 打了大半个太平洋,没活着见东京太遗憾了。” “就这么定了。你今天晚上来,吃饱一点儿,多穿些衣服,来回的路上又冷 又寂寞。要不要同你的上司讲一下,我要是丢了‘海魔’最勇敢的营长,恐怕连 霍兰德·史密斯也会找李梅将军要人的。” “你怕‘疯子’霍兰德吗?”。‘ 巴瓦轻轻笑了笑:“我倒无所谓。霍兰德也骂不着我。如果你回不来,我也 回不来,因为咱们将搭同一架B -29去东京看看樱花和富土山。” 艾伦的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和你在一起,我敢去天涯海角。” 巴瓦坐起来,摘下太阳镜,用大毛巾抹掉粘在身上的沙粒,边走边拿起自己 的衣服: “今天,我将试验李梅将军的新战术,阿诺德元帅刚刚批准下来。艾伦,如 果咱们运气好的话,你将看到一出精彩的好戏。用你们海军的话说:咱们风雨同 舟。” 下午五点,艾伦·李中校已经站在巴瓦准将的指挥部里了。他来过一次这里, 留下的印象是乱哄哄的:进进出出的穿着油污皮夹克的飞行员,墙上东一张西一 张地挂着地图。桌子上堆着文件、图囊、甚至是某个损坏的发动机小零件。几个 参谋在油烟聊天,内容不外是:天气,地面炮火,如何毁灭掉一个日本城市。他 们的口气相当大,仿佛一个日本城市就象一个沙盘模型一样。 巴瓦准将接待了李,递给他一文烟,然后把他引到墙前,用一根长木棍指着 墙上的东京大地图。 “艾伦,你看,这是东京。这里是东京湾,这里是富士山,请记住这两条河: 这条叫江户川,这条叫多摩川。两条河之间二十公里,沿每条河上溯三十公里所 夹的这一片地区,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所有的政府机构、许多兵工厂、金融产 业界和军政要人都居住在这里。如果说东京是日本的心脏,这片地区就是东京的 心脏。” 正说之间,巴瓦手下的四个飞行联队长和十六名飞行中队长都陆续走进来。 他们中有人认识李,笑笑打个招呼。 “今年以来,”巴瓦用木棍在地图上划着:“我们在一月二十七日、二月十 七日、二十五日对东京进行了较大的攻击。并对东京周围的工业区施行了一般性 轰炸。号称东京五大闹市区的新桥、银座、筑地、京桥、日本桥一带已经被炸毁。 但是,根据照片判读和情报,东京的飞机工业和其他工业仍然在继续开工生产。 正如我们在欧洲登陆后所看到的,轰炸的实际效果比壮观的战场景象差远了。 “李梅将军对这些成绩并不满意。除了改用燃烧弹之后烧毁了一些民房外, 整个进程同汉西尔任内并无多大区别。我和我的参谋长约翰·蒙哥马利向李梅建 议:拆除B —29的所有机枪、枪座和射手椅,仅留下尾炮,把弹舱中的可有可无 的东西也拆掉。然后,我们将由八千米高空水平轰炸改为一千五百米低空俯冲轰 炸,所省下的载重吨位全部运载M —47燃烧弹。喂,勃兰迪、比利,你们的联队 从骏河湾进入本州,沿45度方位飞出江户川入海口。约翰、斯科特,你们的联队 从相模湾飞向多摩川入海口,再沿315 度方位飞出田无。第一轮投弹完毕,调头 回航,进行第二轮投弹。” 艾伦·李对东京不熟,也不打算详细去了解。他开始试着穿巴瓦将军指定给 他的那套飞行服。飞行服和伞包都是新领的,散发着出厂产品那股好闻的味儿。 一位杰克逊少尉是巴瓦轰炸机上的无线电员,他帮助李试穿那复杂的衣服,一边 讲解一边系上那乱七八糟的带子和钩子。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如果咱们这次低空袭击干得漂亮的话。这一带有官厅、司法厅、市政厅等 政府建筑;昭和造船、大日本啤酒、兴亚飞机工厂、岩本玻璃厂、住友通信、大 日本兵器、东京无线、秋本皮革、明治制果、千代田制靴、日进机械、帝国测器、 田中电机兵器等重要工业设施;日本米社的粮仓、秋叶原站的铁道仓库、都燃料 组合的油库、安立电气仓库和保土谷化学品仓库,另外,日本最重要的铁路线: 东海道线、横须贺线、常盘线、山手线、京浜线、中央线、东北线等全都集中在 这片地区。当然,东京的动力网包括关东配电中心站和两国变电所,以及南千住 煤气公司也在其中。 “运气好的话,”巴瓦平静地说:“咱们总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托马斯将军,”一位联队长问,“咱们飞得这么低,遇上日军的高射炮火 怎么办?” “这个问题您最好请教一下今晚和咱们同去东京的艾伦中校。艾伦中校参加 过瓜达尔卡纳尔、塔拉瓦和塞班战役,他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众人的目光转向李。他正在窝窝囊囊地挂伞包。他没听清巴瓦和联队长们说 些什么,巴瓦又重复了一遍。他爽快地回答了一句东方的格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注意看着我的先导机,我投下第一颗燃烧弹。大家跟着我。还有什么问题 吗?”巴瓦准将最后结束了他的训令。 B —29的座舱里比艾伦想象的拥挤多了。飞机上部的前后炮塔都拆除了。后 部的下炮塔也给封死了,仅仅留下一个圆形的有机玻璃观察窗口,巴瓦就把李安 顿在那里。在李的座位和二号炸弹舱之间有三张铝床,专供机身后部的三个炮手 休息用的,还没有拆。巴瓦和李临分手前,又叮嘱了一遍跳伞该打开哪扇门,让 李背了一遍开伞要则以后才从圆筒形的通道爬到前面的驾驶舱去。尾炮射手是个 得克萨斯小伙子,因为一路无事,他就同李边抽烟边聊起天来, 巴瓦的先导机在苍茫的暮色中飞离了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升到六千米高空 后向北北西方向飞去。开始还能看见云和云缝中的大海,后来一切都变得漆黑一 片了。 发动机的响声催人欲睡,李强打精神同炮手弗雷泽说东道西。 飞机在大海上飞翔,巴瓦开得很平稳;同国际航班没什么不同,仅仅是此行 的终点是东京,才使人感到一阵紧张。 “您知道‘东京特快’吗?”中校问。 “噢,听说过。是指沿槽海炮击亨得森机场的日本舰队吗?”弗雷泽说。 “是的。那是我们起的外号。卡纳尔的仗一打完,哈尔西将军就向全世界宣 布:东京特快已经没有终点站了。” “那么,咱们此行是往起点站开罗。” “是呀。”艾伦·李非常感慨。时隔两年另七个月,他正乘坐着一列空中舰 队去东京。这才是名将其实的“东京特快”呢。他感到自豪。 “老弟,您这一行干了儿年了?”艾伦问。 “才五个月。尾炮射手技术比较简单,其他的人在空中呆的时间都比我长。” 弗雷泽回答。 “打下过日本飞机吗?” “有过一次,不过没看清。或许是别人打中的。因为B —29同日本战斗机的 水平速度接近,我的20毫米机关炮是可以移动的,比日本战斗机上的固定轴线12.7 毫米机枪威力大,日本飞机不大从尾部攻击。它们往往是从上往下撞击机冀或发 动机。”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大约到了琉黄岛。正好遇上一片无云的天空。在下边八 千米的地方,琉黄岛上还闪烁着各种火光。有炮弹炸弹的闪光,也有照明弹的镁 光。琉黄岛日军的指挥宫栗林忠道中将还在顽强地抗击着美军的三个陆战师,已 经三个星期了,成千上万精锐的陆战队士兵已经战死或负伤。琉黄岛之战残酷得 无法忍受。艾伦看到琉黄岛上的火光,陷入深深的悲哀中。只有经历过血战的人, 才知道琉黄岛之战对美国海军陆战队意味着什么。连他这种几乎轻视一切人生命 的人,也许愿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去琉黄岛上凭吊日战场。陆战三师、 四师和五师,顶替了“海魔”。如果换上“海魔”,也会遭到同样的伤亡。第五 两栖军里有许多李的熟人,此刻还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军人本来就准备效死沙场, 但是军人之间的友谊和同情是非常诚挚的。因为他们有时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换 战友的生命。 “琉黄岛是专门为空军打下的。”弗雷泽收起了空军那股得意劲,对陆战队 表示了他能表示的最大尊敬。 “无论如何,必须攻下琉黄岛。我们为绕开它的战斗机和高射炮,要消耗很 多的汽油。而且琉黄岛上的雷达站总是提前把我们的动向报告给东京,使我们遇 到有准备的战斗机反击。另外,说实在的,有谁不想在琉黄岛歇歇脚呢?中校老 兄,拖着负伤的飞机在海上飞行一千三百英里,神经健全的人也会吓个半死。” 四小时的航程接近了终点,机内警报声响起来,弗雷泽说了一句:“我要去 炮位了,中校先生,祝您好运,祝咱们的飞机好运。”就消失在圆筒形“走廊” 里。李往下看,大地全浸没在墨水一样浓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o “战斗准备!”机内通讯的耳机中传来巴瓦将军低沉的声音。“我机已进入 相模川河口,高度一万,航速三百五十英里,航向二点。注意敌机和地面炮火。” 啊!东京到了。 陆战队在海洋和岛屿上拼死拼活的三年多艰苦历程,在空中走廊上只消三个 多小时就定完了。现在,可以任意挑选一栋日本建筑物或一个工厂,随心所欲地 把它毁灭掉。(人在空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技术使军人上升为神。主 宰了技术的人也就主宰了战争的命运。 地面上的探照灯猛地打开了,其中一道探照灯的灯光刺破了夜空,一下子照 在巴瓦的B -29上。李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从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起桔黄色和红色 的火球,开始很小,越变越大,越升越快,在飞机下面爆炸了,化作细小的火星。 除了自己飞机引擎的沉重音响外,李还听到一种尖尖的爆音,是日本的夜间战斗 机发出的。 巴瓦开始呼叫团里的其他先导机。他操纵B —29向下俯冲,后面跟着一架又 一架的超级空中堡垒。李拿着一只钢笔电筒,用萤火虫似的微光照亮巴瓦事先发 给他的一张东京地图。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物,他从未在夜空中观察过一个施行 严格灯火管制的大城市,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在什么位置。 飞机一股劲地向下俯冲,李甚至能感到由于俯冲引起的轻微失重。现在,他 们已经钻到炮火中了,几只火球拖着模糊的红色尾迹从飞机旁边飞过,在上空爆 炸了,弹片打得铝蒙皮卟卟响。 机内通讯的耳机里不断响起领航员尖尖的嗓音:“向左,向右,向右。前飞。 噢,到了世田谷了。” 李非常惊奇,那个领航员对黑夜中的东京就象他自己的住宅一样熟。他就凭 着罗盘、星图、两脚规、尺子,一点儿不差地飞完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千公里海洋, 又在建筑如林的日本关东工业区找到了飞机的位置。即便在白天,当你走在一个 陌生的城市里,也往往会迷路的。 “航向真方位85度,高度四千五百英尺,我机己改平,准备投弹。”巴瓦在 麦克风里喊着。李过去对空中指挥一窍不通,他还瞧不起空军,认为他们不过是 一些嚼着巧克力糖的少爷。此番空袭,他才完全改变了对空军的看法。如果当初 从戎还可以另做一种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空军。 领航员还是不断地纠正B -29实际航向和计划航向上的偏差,同时报出一连 串的东京地名;赤坂、银座、日本桥……“ “一号弹舱,投弹。” 李感到飞机震动了一下。不久,机身下喷射出几百朵火光,散布在一个椭圆 形的区域里。李再往后看,其他飞机也接着投下了燃烧弹。这下子,东京被照亮 了。李看见一个其大无比的东方都市,无数建筑、道路、桥梁、庙宇、仓库都暴 露在桔黄色的火焰光背影上。 领航员报出“江户川”这个地名以后,巴瓦准将下令调转机头,向来的航线 逆程飞行。位置稍稍偏东北。领航员又开始喊出另一些日本地名:“浅草、上野 ……”巴瓦再次下令投弹。飞机到达新宿地区,又第二次调头向东北方向飞行, 进行第三次投弹。 一枚高射炮弹在离飞机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飞机剧烈地抖动着,象惊涛骇 浪中的航船。左翼上最外边的那台发动机可能被打坏了,粗粗地喘了一阵子气, 然后不转了。巴瓦只剩下三台引擎,毫无畏惧,继续指挥作战。第314 轰炸飞行 团全是老手,他们不畏地面炮火的拦阻,坚持进入目标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许 多飞行员从欧洲战场飞来参战,急于想在同行面前露一手,飞得比巴瓦的先导机 还低,仅仅为了让M47 燃烧弹有足够的散布高度,他们才没有擦着皇宫的树梢。 分布在广大地区的一丛丛火苗,由于地面的风速达每秒12.5米,很快就燃成 一片。这片明亮的火焰区形成两条不规则的长带,在东京的旧十五区闹市中心交 叉起来,组成一个其大无比的字母“X ”。领航员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他迅速 地在自己面前的东京地图网格上标下起火点和范围,同时还大声喊着:“躹町、 神田、京桥、日本桥、芝、麻布、赤坂、小石川、本乡、下谷、浅草、本所、深 川、世田谷、丰岛、荒川、泷野川、板桥、城东、向岛、足立、葛饰和江户川地 区都被点燃起火。火灾区中心在银座、本所和深川一带。”巴瓦立刻向两千公里 外的李梅将军作了汇报。他命令斯科特联队长代理他指挥,就驾着飞机飞离烈火 熊熊的东京。 东京的人火烧成了一片。在“X ”形的火灾区里,无论刮哪个方向的风,都 会把火吹成一大片。火毯变成火山,吹光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许多股上升气流, 把几架B —29托高几百英尺。巴瓦的飞机经过“火山”的边缘,热气流使飞机上 下颠簸,李在飞机中东倒西歪,脑袋不断地撞到舱壁上。隔着飞行帽,艾伦也痛 得受不了。 一枚高射炮弹在机腹下面爆裂,“轰”地打碎了李的观察窗的树脂玻璃。若 非事先按巴瓦准将的严格要求系上安全带,艾伦会正正地跌到火海里,象一只投 火的蛾子。 大团呛鼻的烟从破口冲进机舱里。那种木制品燃烧的烟味,呛得李一般劲咳 嗽。尾炮那里响起了机关炮的声音,弗雷泽在射击。过了一阵子,尾炮不响了。 巴瓦呼叫弗雷泽,没有回答。 李从舱门中钻过去。尾炮座舱被遍地的火光映得通亮。树脂玻璃风挡全部被 打烂了,尾炮中了弹,从炮架上掉下来。弗雷泽倒在一边,浑身全是血。艾伦中 校试了试,弗雷泽已经死了。他立即报告给巴瓦。 在火光中,李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从空中扑向B —29. 它射出的曳光弹上下 飞舞,令人胆寒。李把弗雷泽抱下去,自己坐到炮位上。炮坏了,和炮并列的两 挺12.7毫米机枪还能用。艾伦一边骂着一边向那架战斗机射击,一直打到它再也 看不见了。 飞机又开始在黑暗的大海上飞行。三台引擎支持着庞大沉重的B —29躯体, 离东京越来越远。越远就越看清了那里的大火。那种地狱之火李中校毕生也忘不 了。通红的地面,通红的天空,通红的云层,染上一种异星球的奇幻和悲绝的色 彩。六百万人的东京,就在这场大火中斯渐化为灰烬。 这架B —29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回马里亚纳了。巴瓦命令在琉黄岛附近海面迫 降。琉黄岛上还有激烈的战斗。机场尚未修好,跑道也太短,海上迫降比陆上迫 降有把握。风不大,浪和涌也不高。巴瓦经验丰富,机腹先着水。当飞机正在海 面上载浮载沉的时候,巴瓦向琉黄岛上打了两枚信号弹。岸上也回了两枚。李梅 将军已经通知了岛上的航空单位和海军单位,今晚,噢,不,今晨的空袭中一定 会有负伤的飞机在这一带海面迫降,多留神。 飞机上所有的人,共五名,乘上一艘橡皮筏子,慢慢向岛上划去。他们身后, 那只被烟熏得乌黑的大鸟渐渐没入波涛中。前面,一艘海军的巡逻艇正破浪而来。 它的探照灯光照亮了B —29黑色的机尾。 “艾伦中校,这趟东京之行,你不后悔吗?”巴瓦准将问。 “我感谢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太精彩了,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想象不 出世界上还有这么壮丽的战争场面。” “中校,到我的团里来吧。我会教会你驾驶这只大鸟的。”巴瓦很认真地征 询艾伦的怠见。 “谢谢,我的使命是在陆战队里。我一直为他们感到自豪。 马里亚纳和琉黄都是我们的人打下来的。昨天晚上的飞行,使我信服了。空 军是同陆战队一样值得自豪的军种。“ 5 埃德温·基德中校站在莱斯里。盖尔斯上校背后,透过“富兰克林”号宽敞 的舰桥舷窗,望着在海洋上破浪前进的大舰队。四天之前,“富兰克林”号航空 母舰在乌利西环礁编入米切尔中将的第58特混舰队,升始了一次危险的航程。从 一个外行人的角度看,58特混舰队很值得骄傲,除了“企业”号外,其他的舰队 航空母舰都是刚下水不久的“埃塞克斯”级新船。其余的轻型航空母舰、战列舰、 巡洋舰和驱逐舰壮观的队列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基德中校丝毫也不乐观。 “富兰克林”号在莱特湾海战中运气很坏。它被自杀飞机撞成重伤,不得不 返回马努斯岛大修了四个月,错过了吕宋岛登陆和硫黄岛登陆。基德忧心仲仲, 他作为一个领导损害管制队的副舰长,能否把这条军舰保存住,一点儿也没把握。 马克·米切尔中将要在日本人的家门口打仗,而且要诱歼日军的飞机特别是自杀 飞机,弄得不好,鸡飞蛋打,很可能把半个舰队也陪进去。虽然在民都洛航渡和 吕宋岛登陆战役中,日本神风机未能给舰队造成重大损失,可美国人确实拿不出 好办法来。冲绳岛划在尼米兹的战区里,确保“冰山”作战是海军自己的事情。 “瓜岛将军”米切尔被挑出来冒这个险。这也符合他的性格。米切尔五十八岁了, 在舰桥上再呆不了儿个春秋,欧洲战争就要结束,此时不建立功勋还等到什么时 候呢?何况,斯普鲁恩斯上将就乘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编在他的58特 混舰队中,他必须露一手。 基德面前的铝桌上放着“富兰克林”号的平面图。上面清楚地标出了消防水 龙的压力管线和防火封闭区。哪些舱室可以浸水灭火,哪些是备用的电力系统, 基德中校都心中有数。他知道:一条军舰的战斗效能不仅仅是它的火力和机动性, 还要依靠它的生存力。“富兰克林”的生存力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它有前后两个 升降机,如果都坏了,左舷中部还有第三个舷侧升降机;它的中部有专门设计的 防鱼雷隔舱,它们都采取了区域密封的蜂巢式结构,四层隔舱分别充注液体-气 体—液体—气体,都在加州海军靶场用日本鱼雷试过了;弹药库,飞机库,和燃 料库的防火隔板上安装了自动喷水龙头,专门降低温度防止爆炸……这一切都是 从珊瑚海、中途岛和圣克鲁斯海战中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富兰克林”号在“埃 塞克斯”级航空母舰中排行十三,一九四四年夏天服役,来得及在损害控制系统 中尽量汲取太平洋海战中所有的经验和教训。可是,莱特湾一战,仅仅两枚二百 五十公斤炸弹,就几乎把它送入海底,航空母舰的生存力何等脆弱!日军因为忽 视损害控制,一些有名的航空母舰,象“赤城”号、“加贺”号,仅仅挨了两三 枚炸弹就沉没了。军舰上的损管队员,比起海军航空兵飞行员来,实在是无名之 辈,很少得勋章,又没有击沉敌舰打落敌机的荣誉。然而,他们在珊瑚海战中抢 救了“约克城”号,才保证了中途岛的胜利。他们是无名的英雄。 基德是个高高瘦瘦的爱尔兰血统美国人,白发染鬓,人已秃顶,有点儿神经 质。他头脑反应敏捷,人很固执,对自己和部下要求甚严。他生平只崇拜斯蒂芬 ·路斯这么一个老头子。路斯将军一生并未打过什么仗。他和马汉是同时代的人, 活了九十岁,头发胡子全白了,穿着带双排扣的海军军装,肩章上还带着流苏。 这位双目如星的睿智老者,毕生研究有关海军的一切琐碎小事,诸如搜集编辑 《海军歌曲集》和其他海军文集。基德认为海军是一个整体,有人在舰桥上和飞 机上打仗,有人在诺福克的码头上打仗,有人在光线明亮的绘图桌上打仗,有人 在通用动力公司柯罗顿船坞中打仗,路斯却在鲜花盛开的海军战争学院校园里打 仗。他基德的岗位是控制舰艇灾害和损害,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必须保证“富 兰克林”号浮在海洋上。 第58特混舰队已经进入了九州东南九十海里的攻击阵位。天蒙蒙亮,米切尔 下令轰炸机起飞,战斗机准备;当一架架俯冲轰炸机升空以后,一架架F4U “海 盗”机被升降机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场空中恶战,米切尔 在乌利西就下令每舰少载鱼雷机,腾出机库来多载战斗机。对于轰炸九州各机场 的效果,基德一直打了很大的折扣。九州面积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美军在太平洋上 攻克的海岛,弹丸之地的琉黄岛经过整整七十二天的炸射,还能顽强抗击,指望 一次空袭就能把日本飞机从地面上消灭,只能是幻想。还是实际一些考虑日机的 进攻吧。 果然,前往攻击九州南部机场的飞行员报告称:敌机抵抗轻微,机场上没有 飞机,轰炸了机库、燃料库和跑道。米切尔愁眉紧锁,突然袭击的优势已经丧失, 敌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是不肯认输的。他把舰队往东北开,派飞机深入到 濑户内海去搜索敌机和敌舰。李梅的B -29吸引了大部分日本战斗机兵力,米切 尔的飞行员们在九州和四国上空如入无人之境。 “发现战列舰‘大和’号!”“发现航空母舰‘天城’号!”侦察机向米切 尔报告了新的情报。米切尔下令鱼雷机前往攻击“大和”号,没等鱼雷机起飞完, 日本轰炸机和自杀飞机就排空而来。 日机的空袭凌乱无章。轰炸机先行投弹,然后撞向军舰。 “企业”号、“勇猛”号和“约克城”号都中了弹,火灾根快就被扑灭了。 损失不大。 夜间,米切尔中将同他的四个特遣分队长在无线电上交流了情况:既然无法 杀伤更多的日本飞机,能击沉“大和”号和“天城”号也是很大的收获。米切尔 的四个部下:克拉克少将、戴维森少将、谢尔曼少将和雷德福少将都同意他的意 见。日本海军几乎被全歼,能击沉仅剩的这两艘大舰将给太平洋海战史写上一个 光荣的结尾。这场海战从珍珠港开始,走过了漫长艰辛的历程。他们都是见证人。 约瑟夫·“杰克”·克拉克炮击过夸贾林,弗里德里希·卡尔·谢尔曼参加过珊 瑚海之战,戴维森和雷福德打过马里亚纳和莱特湾海战。一切都还不坏。三月十 九日天一亮,日本帝国最后的重要水面舰艇,就要寿终正寝了。单单想到这一点, 米切尔就兴奋不已。日本联合舰队在瓜岛何等嚣张,曾几何时就灰飞烟灭。在开 战之初,难道日本人真认为靠自己贫乏的资源和工业能力,就能打败美国这个实 力雄厚的国家吗? 三月十九日,应该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米切尔上床前这么想。而基德中 校却不敢安卧,真正的战斗尚未开始,“富兰克林”能不能顶住日本飞机的攻击 呢?他的头想得直痛。 6 三月的九州开满了花。 靠太平洋一岸的细岛、宫崎、串良、鹿屋一带的丘陵上,抽出嫩芽的桃树上, 粉色的桃花开得如烟如雾。樱花也极绚丽,在返青的田垅间开得如云如海。农田 里的油菜花开了,大地象铺上一张张金毯。紫云英花招来蜂群。风把花香送到远 方,空气也变得象蜜一般香甜柔和。春天沿着北回归线爬上了日本列岛。宇宙间 的万事万物,毕竟按自己内在的规律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到鲜花,杉本才知道春天已经悄没声地来了。在南洋作战,只有旱季和雨 季,只有毒烈的太阳和无止无休的豪雨。日本是个四季鲜明的国家,四季的色彩 同南洋相比,更适合人类的心理,毕竟是祖国。杉本他们为了帝国,大踏步地前 冲了五千公里。现在,又一步步退了回来,重新站在祖宗的土地上。日本已经丢 掉了自明治以来得到的全部东西。它现在想结束这场战争,喘口气儿。但是敌人 决不答应。他们要踏上这片开着鲜花的土地,彻底清算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 代给亚洲和太平洋地区带来的罪恶。什么“本土决战”、“一亿人玉碎”之类的 口号,杉本是不相信的。他了解敌人实力雄厚,报复可畏。军部的人发动战争之 初,想的全是胜利的美酒,现在却强迫全体国民吞下苦汁。 元旦空袭以后,美奈子已经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衣食住宿都无法自己料理。 杉本军务紧急,只好把她托付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同事的家里。 匆匆离开东京后,他一直在南九州的鹿屋海军航空兵基地训练飞行员。鹿屋 基地的飞行队属于宇垣中将的第五航空舰队。宇垣本人完全赞同采用神风特攻队 的战术。日本舰队已不复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特攻。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特攻 都是简单、廉价、有效的方法。大西中将在菲律宾失去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以后, 已经回到本州关东一带,在厚木机场上训练新的神风队员,单等美军在东京湾登 陆的时候,用自杀机消灭他们的舰队。自杀飞机都是精心保留下来的。军部对B -29的空袭越来越多地采取了无所谓的放纵态度,任凭B —29一个城市接一个城 市地烧下去。唯一的报复是拿被俘的美军飞行员泄忿,把他们一刀一刀剐成骨头 架子,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剁碎了给日本飞行员吃,说是“能壮胆”。到处都是 本土决战的气氛。报纸上宣传说:美军一登陆,日本妇女和中学生将用竹枪参战。 如果美军强奸我们的妇女,她们用匕首也可以消灭敌人。 美奈子发疯,敌人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杉本大佐的脾气变得很坏。他的肝火 旺盛,动辄训斥和棍打部下,喝醉了酒是寻常事。为了“招待”神风特攻队员, 军部早就组织了女学生参加“奉仕”队,专供神风队员享乐。神风队员们都是刚 脱下学生装的小伙子,刚来兵营,想家思亲还顾不过来,并没有搞女人的愿望, 那些娇嫩的女学生们大都让杉本他们这些老兵油子糟蹋了。人越是乱搞女人,心 理状态就越败坏,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时连人格也会丧失掉。 夏目武大尉也是一个杉本这样的老兵。他在马来空战中击落过英国人的水牛 式战斗机。早在中国武汉的空战中,他就被俄国飞行员打瞎了一只眼睛。独眼使 夏目非常凶暴,他对奉仕队的姑娘们又抓又咬,还常用鞭子抽她们,就更不用说 对付自己部下的特攻队员了。 特攻队员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毕业的飞行预科学校的职业军人。另一类 是刚离开书声朗朗的教室的学生。前者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对军营里非人道 的体罚已经麻木。后一类人突然接到一分五厘钱邮费的红纸召集令,一夜之间就 穿上了军装。他们还留恋生活,还有幻想。夏日大尉却要把他们训练成一段“木 头”,当成一种“消费品”,准确地撞在美国军舰上。 夏目对那些学生兵竭尽虐待之能事。有时候连杉本也看不过去。夏日用木棒、 皮鞭、皮带打他们,有时还让他们互相鞭打。体罚和人身侮辱更是家常便饭。日 本军队历来奉行这样的原则:苛刻的训练会使士兵意识到他生来就是要吃苦和效 死的,打开仗后才能不怕苦不怕死。 二尺半长的白木捧在夏目手中上下飞舞,他的眼睛象食肉猛兽盯住弱小动物 那样放出凶残的光。所谓给士兵“灌输军人精神”,就是罚他们站立,连续五小 时跑步,抱木柱,互相抽耳光,不停不息地念“战阵训”,没完没了地在团体和 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搞竞赛。任何人性、人格、性格和白尊心都被夏目大 尉践踏、磨平,任何爱、被爱、理想和幻想全叫他打得烟消云散。以至于,当这 些年轻人驾驶破旧的神风机冲向敌舰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光荣的解脱。 几天以来,一直流传着美国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入侵九州海域的消息。九州南 方所有的飞机场上,早已经把飞机拉到田野和树林中,盖上伪装网。机场上摆的 都是竹子、木头和草席制造的假飞机。“一机换一舰”,飞机比人还珍贵。可是, 引导神风机的老手也很缺,夏目尽管两年没打仗了,每次还得带队。硫黄岛战役 打响以后,特攻队尚未训练好,宇垣中将受到军部的催逼。现在军部的实权操在 梅津美治郎大将、阿南惟几大将手里。他们刚刚开始行使权力,他们战意正酣。 终于,从东京的大本营里传来了美军米切尔将军快速航空母舰编队袭击日本 的情报。从冲绳岛嘉手纳机场起飞的一架陆军侦察机,在菲律宾海上发现了庞大 的美军舰队。“美国佬终于来啦。”夏目很兴奋,仿佛他已经看到自己训练出的 飞行员驾着飞机“轰”地一声撞在美国军舰上。 三月十九日,朝霞灿烂,露水还沾在紫云英花上。情报表明,敌舰进入了佐 多岬东南一百海里的洋面上。上司的攻击令已经下达。负责攻舰的专科军官对特 攻队员们讲解技术要领,边说边在一张画得很粗糙的军舰示意图上指指划划。 “你们将驾驶着天皇陛下的飞机,载着炸弹,飞到敌舰上空,任务就完成了 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调整好方位角,俯仰角必须算准,否则会冲过头。注意看 高度表,在大海上岗度感会消失。千万记住要打开炸弹的保险装置。高射炮火没 什么可怕的。敌人最怕神风机,据美国报纸透露,许多美国水兵被吓成了精神病。 注意,撞击航空母舰要撞击岛形建筑和升降机。撞击战列舰要对准舰桥、射击指 挥仪和主炮炮塔。喏,就在这里。好了,诸君,瞄准它冲下去,归根到底就这么 简单。诸位可以升为军神,被日本国民世世代代供奉在靖国神社里,实现你们为 天皇陛下效忠的心愿。” 接着,队员们在基地旁边的神社里祭神。那是一间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房 子,里面竖着木牌,上书:“一机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风特攻队。” “忠魂烈胆,名传千秋。”主祭的人给每个队员头上戴了白绸带,上面的标语墨 迹未干,写着什么:“为完成任务,从容而死,求得永生大义”、“肉弹攻击, 威震敌胆,乃真正的大和魂”、“竭尽精诚,定沉敌舰”、“一机换一舰,威力 无边”等等口号。每个队员跪下向神祈祷,接着向明治神宫方向遥拜。 仪式举行完毕,各人有一刻钟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有相好的去同女奉仕队员 告别,没有情人的队员默默地写下遗书。规定奉仕队员不许哭,必须强颜假笑, 鼓励神风队员无牵挂无痛苦地去战死。 通往停机坪的路上,当地村民和妇女,打着旗子,举着鲜花,高呼口号,欢 送特攻队员。那种情形使一些队员直落泪。各国的军人都知道打仗会九死一生, 但象日本这样有组织地用肉弹法攻击,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杉本默默地随着队员们走过两排欢送的行列。他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惯了。美 军的武器装备占了绝对优势,唯有特攻机才对他们有威胁。机械士已经在费力地 发动螺旋桨,一些陈旧的日中战争初期的九六式舰战和双翼机吭了几声,引擎就 熄火了。说什么也发动不起来。扩音器中传出敌机已从母舰上起飞,队员们的紧 张感每分每秒都在加剧。杉本一点儿也不惊慌。他知道敌机必须一架架起飞,完 成编队以后才开始飞来,时间绰绰有余。 杉本又一次重弹旧调,这段台词是他从小林多闻少尉那里学来的,完全背熟 了。小林少尉已经在吕宋战役中战死,他的飞机在仁牙因湾撞沉了一艘美军扫雷 舰。 “献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义中永生,这是幸福的事情。诸君的牺牲方能 挽回战局。你们先走一步啦,我,还有其他的陆海军将士,也将随大家去。为了 天皇和国家,拜托各位啦,死也要从容一些呀!” 冷冰冰的酒杯在每个特攻队员手中传递。有的人沾一沾唇,就哭了起来。夏 目大尉一瞪眼,哭的人立刻把眼泪咽进肚子。 突然,一名女奉仕队员从滑行道外跑过来,发疯似地抱住了一名特攻队员: “咱们一起去死吧。一起死,井上君,我死也要同你在一起!” 夏目大尉的手已经搭住扶梯,一见这种情景,马上收回。他扑到女学生身上, 一把扯开她,把她椎到地上:“滚开!不要脸的东西。国家危亡之际,你不去报 答国家,反而不让他去为天皇而战。”他用飞行靴狠狠踢着那姑娘。“不象话, 你应该自尽以鼓励他杀敌。” 夏目走到那个特攻队员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刮:“真丢人,快上飞机,看什 么?要不是出击,我非让棒子大人教训教训你。” 一架架特攻机起飞了。汽油质量低劣,引擎发出难听的噼啪声。飞机在空中 编队以后,由杉本和夏目带领,往九州东南的洋面上飞去。在他们离开机场五分 钟以后,米切尔中将的大批舰载轰炸机扑到了南九州上空。 杉本拉出云端,调整好航向,他发现了另外的一支特攻队。那是一批大型的 陆攻一式轰炸机。这种三菱G4M 型轰炸机早已经过时了,它航速低,防卫力弱, 如今却被用来运载“樱花”炸弹。,每架轰炸机机腹下悬挂着一枚“樱花”弹, 慢腾腾地飞着。 “樱花”弹是一架木制的短翼小飞机。它的发动机竟然是先进的喷气式引擎。 这种从德国引进的先进技术恐怕连老美也未必有。“樱花”弹是一个系列的自杀 炸弹。有“樱花”、“若樱”、“梅花”“桔花”几种类型。除了安装涡轮喷气 式引擎外,有的还装了火箭发动机。它的时速达到创记录的九百公里,没有任何 一种盟军飞机能拦截它。 蓝色机身的格鲁曼“海盗”机从云层中钻出来,扑向运载“樱花”弹的一式 陆攻轰炸机。轰炸机挂着二吨多的人控炸弹,丧失了机动能力,眼睁睁挨打。等 杉本、夏目的战斗机小队赶去增援,已经有两架轰炸机被“海盗”机打落了。一 枚“樱花”弹的引擎点了火,鲜红的火舌从机身后面喷出来。它摘掉了与母机相 连的固定环和支架,水平地掉下去。然后它渐渐加速,越冲越快,钻入云中。一 架“恶妇”机还想追上它,追了一阵子才发现根本是徒劳。 还没有到达“樱花”弹攻击距离的轰炸机,为了自身活命,纷纷抛下“樱花” 弹,掉头逃逸,有几架被美机击落了。 杉本和夏目并不打算过多地为陆攻轰炸机卖力护航。他们必须保证自己“消 耗品”的安全。接敌前,神风队员和护航队员都非常关心神风机的命运,要是被 敌人战斗机打下来,那就太不值啦。 杉本返回自己的编队,立刻向神风队员下达了命令,“方位75,距离五十公 里,敌人航空母舰五艘。立刻投入攻击。诸君,这回看你们的啦。” 宇垣中将在南九州的基地上协调这次大规模空袭,他将从中获得宝贵的经验。 各方面的情报都表明,美军将在冲绳岛登陆,作战代号是“冰山”。日军统帅部 针锋相对地制定了“天”号作战计划。“天”号作战中的特攻部分,有赖于序战 的结果分析才能确定。因此,宇垣中将对杉本队寄予了厚望,战斗机空中引导员 也格外卖力。 一架架神风机摇摇机翼,冲下云层,扑向波涛汹涌的海洋上的敌人战舰,投 入一去不返的悲剧式攻击。整个战争都是悲剧,神风队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个小角 色。 杉本和夏目也冲出了云层,观察自己学生们的战果。 云层下的海面上,布满了美军机动部队的舰艇,逶迤到水天相接处。美军的 高射炮开火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从飞机上下左右飞过,炸成灰色的烟团。其中 许多是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127 毫米炮弹,火力的密度远远超过马里亚纳海战。 不要说是新手,连杉本也感到强烈的恐惧。美军害怕神风机,远超过神风队员畏 惧死亡。日军是为死而战的士兵,美军是为活而战的士兵。 一艘美军的驱逐舰燃起大火,它的弹药不断爆炸,浓烟已经把全舰遮住了。 它已经无法动弹,注定要沉没了。它是被“樱花”弹炸中的。 “井上,”夏目在无线电中大叫。“看到那艘冒烟的驱逐舰了吗?冲到海平 面上,水平攻击,再给它一下了,它就会完蛋。他妈的那些美国佬的军舰很顽固, 多少次眼看要沉了又救过来。井上,快下去:”夏目的飞机压到井上的头顶,逼 着他投入撞击。 井上没有撞中着火的军舰,他在低空中被美军的舰炮击中了。他挣扎着拉起 机头,不久,一顶降落伞出现在海天之间。啊!井上这小子不想去死。 夏目不顾猛烈的美军炮火,向那顶黄色的降落伞冲去,锋利的机翼扫断了伞 绳,井上掉到海里去了。夏目这样干相当冒险,稍有不慎,降落伞就会缠住他的 螺旋桨。 鹿屋的队员们扑向各自的目标。有的寻找航空母舰,有的直取雷达哨驱逐舰。 分散攻击开始以后,美军集火优势仿佛消失了,杉本又看到民都洛航渡战役中的 一幕:神风机吓得军舰团团转。 鹿屋的神风队员、串良的神风队员、海军501 航空队的“银河”机,海军25l 航空队的“天山”机,陆军第7 、第98航空队的轰炸机,大约共有五十架破飞机, 组成了决斗的一边;另一边是一百余艘舰艇,几十万吨精心设计的海上钢城,上 千门各种口径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炮弹、RCA 公司的雷达; 运筹学战术和几百架如狼似虎的“海盗”机和“恶妇”机,实力何其悬殊。 神风机、轰炸机和护航的日本战斗机不断被击落。在钢铁和TNT 暴风的海洋 中,日本飞机渐渐变成几叶孤舟。新训练出的神风队员,同菲律宾战役中他们的 前辈相比,一为客串军人,一属职业军人,技术上相差太远,胆识上亦不能及。 美军却早有淮备。炮火猛烈而有效。在那样的火焰和钢铁的墙壁面前,任何人都 有本能的恐惧,无法用理智和意志来加以控制。一架神风机被打昏了头,突然向 日本方向飞去。如果因机械故障、天气原因或找不到目标,即使是神风机,也允 许返回基地。可是如果畏缩不前,夏目就毫不留情地冲上去把他击落了。 “夏目,人不多了,你我个机会下去吧。” 杉本看到夏目的飞机拖着烟尾飞过,说了一句。虽说他和夏目是一路人,他 还是厌恶夏目。 “是,队长。我这就找一条美国军舰,啊!看到了,在那里,可能是‘黄蜂’ 号。我下去啦,凑川见吧。” 凑川在日本神户。日本武士楠木正成曾在该处战斗。楠木正成“七生报国” 的豪语,激励着几十代日本武士。“凑川见”,那就是打算同美国鬼子拼命了。 夏目瞄准了“黄蜂”号。他从空中垂直掉下去,撞开了层层火墙,一直摔到 “黄蜂”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他只有一只眼睛,影响了瞄准。“黄蜂”号在最后一秒钟进行了绝望的机动。 他没撞着飞行甲板,只撞上了侧升降机。他自己没带炸弹,却撞响了美国人的炸 弹。红光一闪,浓烟从“黄蜂”号上冲起,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抖动着烟幕。猩红 的火舌舔着烟云的底部,摇撼著“黄蜂”号。“Wasp”(黄蜂)不是个吉利的词, 两年前,老“Wasp”就在瓜岛附近沉没了,新的“Wasp”命运也不美妙。在马里 亚纳战斗中挨了杉本的两枚炸弹。当然,如果老美高兴,也许会有第三条、第四 条“Wasp”的。 只剩下杉本单独一架飞机了。他躲在云中,避开了格鲁曼机的纠缠。格鲁曼 公司那些短粗机身的“恶妇”机和“海盗”机,凶狠地猎杀着日本神风机、普通 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最后一波神风机攻击完毕以后;天空中显得异常干净了。 美国舰队依然航行在大海上。就在离九州七十海里的地方,却象在旧金山湾中一 样悠然自得。 杉本怒气冲天,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准备冲向敌舰,给嚣张的敌人一个惩罚。 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舍不得抛弃了。他不再留恋这个世界。金田美奈子疯了,城 市炸毁了,海运线切断了;日本处在饥饿和麻痹状态;人人听天由命。美军早晚 会在日本登陆,日本列岛的命运会象塞班、关岛和琉黄岛一样。其他的日本人迟 早也会被炸死、饿死、杀死。那么,就趁手中尚有武器,给美国鬼子一个沉重的 打击吧; 他向下俯冲,掠过海面,浪花飞溅上来,打湿了他的冀尖; 一条庞大的航空母舰的侧影从浪峰间耸起,“富兰克林”号! 杉本飞速地逼近“富兰克林”号。“富兰克林”一边向杉本的飞机发射出炽 烈的炮火;一边用它的两面舱笨拙地在大海上扭动,企图干扰杉本的瞄准线,摆 脱他致命的一击。一切都同马里亚纳海战中杉本攻击“黄蜂”号的情况一样;所 不同的是:当时他的轰炸机有炸弹,这回他本身就是一枚炸弹; 数不清的弹片在他周围飞舞,护航舰艇拼命向他开炮,飞机抖动着,显然中 了弹,反正无所谓了。再有一千米,什么问题都一了百了。杉本冲开烟团,清楚 地看到了“富兰克林”号上的岛形建筑、舰桥前后的127 毫米双联炮塔,舰首的 40毫米博福斯炮塔、侧舷的20毫米厄利孔高射机关炮、射击指挥仪,雷达天线和 一面海军少将旗。它还是旗舰呢!那就更划算啦! 飞行甲板上人群慌乱了。一个人双手正举着标志板引导战斗机挂住弹射钩, 看见杉木的飞机,立刻丢了板子钻入舱里。几个水兵丑态百出地穿上桔黄色的软 木救生衣,忙不迭地往水里跳。美国佬的内心真虚弱。 当美国兵使用各种炮弹和炸弹、喷火器和燃烧弹来杀死日军士兵和平民的时 候,他们何等气势汹汹,一旦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反而如此胆怯! 杉本轻蔑地冷笑着,稳稳地操纵着战斗机逼近“富兰克林”号。 他没有找到侧舷升降机,于是从舰首约二十米的地方斜飞而过,冲上天空, 采了一个漂亮的侧滑转弯,对准了“富兰克林”号的另外一侧。他看到了左舷升 降机。里面正好有一架挂满炸弹的SBD 俯冲轰炸机。 “富兰克林”号无论怎样扭动也无济于事了。杉本可不是那些“消耗品”。 他是一个在天空中呆过二千六百小时的“老家伙”,他是一个打掉过十九架美国 飞机的职业杀手。大名鼎鼎的克拉凯少校就死在他的手下。他早就够本了。他知 道自己的命值多少钱。 他心中涌出一股杀人的快感,胜利的快感。 他大睁着眼睛,死死盯住那架SBD 的机身。它的蓝色机身上有一颗白色的五 角星。杉本机的轴线正对着那颗白五星,仿佛有一个引力陷阱把杉本的飞机吸到 那个白五星上。无法遏阻,无可避免,也许,一切都是命运。 那颗星越来越大!它怎么会那么大?…… 啊!可怜的金田美奈子,让咱们在神国相会吧……。 7 基德中校正在检查一个喷水系统的阀门,忽然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笔直地向 左舷撞来。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使基德的血液一下子在心脏和全身的血管中凝固 了。 爆炸引起的强烈震撼过去了。基德的血液重新正常地奔流。他第一个反应是: 必须立即弄清哪里受了损害。 他扶着舷梯和拦扦向左舷跑去,立刻又被爆炸的气浪击倒。他的头撞在钢铁 的凸块上,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过去。没等他爬起来,又传来一阵大爆炸。这 时候他已经清醒了。火灾一定是在第62号和第82号肋骨之间的飞机库里发生的。 “富兰克林”号的大部分飞机都被米切尔派去空袭九州,机库里剩下的飞机已经 很少了。前后机库连同甲板上合起来也许有五架SBD 和十四架鱼雷轰炸机。不过, 它们可能已经挂好了炸弹或鱼雷,处于战斗戒备中。另外,机库里还有燃油和零 星炸弹,仍然非常危险。弄得不好,全舰三千官兵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基德爬起来,抓住上层建筑外面的铁扶手往前挣扎。飞机库终于被引燃了, 灼热的爆炸气浪把残缺不全的人尸和飞机碎块抛到大海里。汽油飞溅到c 号甲板 和飞行甲板上,烧成一片火海。几个正在指挥和维修飞机的地勤机械师躲闪不及, 立刻被烧死了。一个浑身带着烟火的士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立刻被卷入“富 兰克林”号螺旋桨的尾流游涡里消失了。一架俯冲轰炸机被火焰包围,一会儿就 被烧炸,金属碎片的飓风扫过甲板,把岛形建筑上的玻璃悉数打烂,凡是在飞行 甲板上站立的人皆被击毙。 基德中校不敢走了。还有三架飞机被烈火灼烤着,随时可能爆炸。后升降机 已经炸烂,整个“富兰克林”号罩在火毯里,浓烟形成一股直径六百英尺的庞大 烟云,越升越高。 基德拼命打开一个舱门,沿着扶梯爬上舰桥,急急忙忙去找舰长。舰长室的 门开着,两名水兵扶着舰长莱斯里·盖尔斯上校。上校负了伤,雪白的军官服上 染着斑斑血迹。一位军医正在用止血绷带给他包扎。舰长室的墙壁上满是被飞机 碎片戳穿的窟窿。 舰长认出了基德:“埃德温,来……” 莱斯里上校的声音又弱又模糊,喉头仿佛塞着棉花团,他的气管受了伤。 基德凑近舰长,跪下一条腿:“有什么事,吩咐我吧。” “救救……军舰,别……轻易放弃它。” 盖尔斯上校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句话,头一歪,靠在一个水兵的手臂 上。基德命令立刻把舰长抬到医疗室抢救,不等水兵出门,他又对军医说:“大 夫,您看,如果需要,请马上把舰长转移到别的军舰上去。” 基德跨向舰内通话的话筒,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发出命令:“这里是基德中校。 盖尔斯舰长已经负伤,现在由我代理指挥。” 他还没讲完,就听到窗外传出一阵阵难听的呼啸声。散乱堆放在飞行甲板上 的12英寸火箭弹被烤着了,尖声怪叫着向四面八方飞窜。基德本能地卧倒,一枚 火箭弹穿透两堵钢壁,飞落到海里。他看着直径两英尺的狰狞的钢板裂口,那裂 口离他头部只有三英寸远。 破口外面,“富兰克林”号正在燃烧。黑烟挡住了视线。他呼叫舵手,舵手 很快回答了,舰内通话系统还管用。基德中校知道日本飞机撞击的是左舷升降机。 他下令“左满舵”,让船的右舷迎风,以减弱火势。这是任何一本损害控制教科 书上的标准方法。后升降机处不断喷出火焰来,他又让“富兰克林”号转了一次 舵,又降低了航速。现在,他已经搞清楚一些灾情了。最危险的部分是后机库和 飞行甲板,那里的钢板被烧得通红,然而下部的轮机舱破坏轻微。他必须封住通 风口和两条走廊以防止火灾蔓延,否则下面轮机舱的人将被活活闷死。 “富兰克林”号降低航速以后,火势略略稳定下来。几名军官和军士来到舰 长室,请求基德分配任务。基德认出其中一个苏格兰血统的斯塔克中校,他是 “富兰克林”号上的轰炸机中队长,是一位资历颇深的海军航空人员。他对斯塔 克说:“中校,‘富兰克林’号的航行权交给您了。您必须防止它的抖动和倾斜。 我要下去灭火。噢,我要是回不来,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保住‘富兰克林’ 号。咱们这回倒大霉了。唔,但愿一切还不是无法挽回。” 没等基德中校回到A 号甲板上,后机库下面的弹药库又发生了一次大爆炸。 两万七千吨的“富兰克林”号象一只在亚利桑那大峡谷底急驶的印第安独木舟一 样前仰后合。已经稳定的火灾又翻腾起来,母舰巨大的腹腔中不知有多少舱室被 破坏,“富兰克林”号已经变成了一个活地狱。 基德终于昏头昏脑地下到C 号甲板上。随着从飞行甲板上滴下来的航空汽油, C 号甲板上也窜起了火苗。基德拉住一位水兵,告诉他自已是谁,然后命令他立 即扑灭C 号甲板上的火。C 号甲板下面是D 号甲板,那里正是前弹药舱。如果它 一旦烧炸,全舰人员连完整的尸体也别想存下来。基德梦游般地找到自己的部下 们。他们实际上早就自动组织起来,由一名中尉指挥,封住了火路,切断电源, 关闭各舱门,将一切易燃品抛到海里,用二氧化碳灭火机扑灭火灾。一切同战前 几十次训练中干的一样。但这回可不是演习。 消防水龙里没有压力,一滴水也打不出来。基德启动了几台应急汽油泵,总 算把前部的火灾扑灭了。 然而军舰后部仍然非常危险。弹药库一旦发生大爆炸,整个舰尾都会被掀掉。 舰内通话系统被火箭打坏了。一名黑人士兵自告奋勇去打开后弹药库注水阀门。 只有用海水淹没弹药库,“富兰克林”号才有获救的希望。时间紧迫,基德甚至 忘了问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口白瓷般的牙齿。 “富兰克林”号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它的舰身渐渐倾斜,一定是那个水兵注 水成功了。现在,一切可动的东西都向左舷滑去,右舷上翘。如果再不采取措施, 这艘服役不到一年的新舰就要翻转沉没。 “斯塔克,坚持住!”基德从内心中呼喊。 基德把他的损管队员和志愿参加抢险的水兵、地勤人员分为三组:前部应急 组、中部应急组和后部应急组。每组负责自己的区段以避免混乱。由于后部火灾 严重,他组织了一支突击队,穿上石棉服,背上氧气呼吸器,冲入被火焰封堵的 后舱段,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军舰的横倾已经达到13度了,所有没能固定的东西都纷纷滑坠到大海里。舰 桥上的斯塔克中校镇定地命令右舷注水,纠正横倾。但“富兰克林”号还是难以 遏制地倾斜下去。 戴维森少将出现了。他的右臂吊着血污的绷带,脸上也被烟熏得乌黑。戴维 森在水兵和损管队员中间走着,挥动着他的左臂鼓励士气。 “加把劲儿,士兵们,日本人在中途岛就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就更不够格 了。” “让我们把‘富兰克林’救出来,将来它会陈列在海军博物馆里,子孙后代 都会知道我们的功绩。” 戴维森少将看到斯塔克中校,用左臂向他招招:“喂,中校,这船倾斜得不 妙哇!” 斯塔克脸色很难看:“我已经往右舷各舱里注了水,我不敢再淹掉轮机舱了, 那样我们只能漂在水面上,如果再有一架自杀飞机……” “老兄,你试过这办法吗?” 戴维森将军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座127 毫米炮塔,抓着扶手,开始发布命令: “所有非损管人员,听我说,一律到右眩去,每个人尽量拿些沉重的东西, 快,听我说,除抢险人员外,所有人一律到右舷去。” 大约有七八百人蜂拥到右舷边上,大部分还拖着炮弹箱,飞机起落架和其他 能挪动的重东西。居然出现了奇迹:横倾止住了。 飞行甲板上的火已经被扑灭。冒着烟的飞机残骸也被丢到大海里。歪七扭八 的被撕裂的钢板张着鲨鱼牙一样的裂口。岛形指挥塔上到处留下被火箭打穿的大 洞,仿佛纽约哈莱姆区无人居住的没窗框的破水泥楼。舰腹中的火还在燃烧,浓 烟继续喷出来,沉闷的爆炸声震撼着破烂的航空母舰。 “来呀,把这些家伙都丢到海里去吧。不然它们迟早会要咱们的命。”基德 下了命令。被他叫住的人,不管是炊事兵,牧师,还是一个挂满勋章的飞行军官, 都自动在走廊上、扶梯上和甲板上排成一个单纵队,一头接到D 甲板和E 甲板的 弹药库,另一头甩出飞行甲板。他们开始用最古老的办法,把各种口径的炮弹、 火箭弹和子弹传递出来,丢到海里去。搬不动的重磅炸弹被拆下了引信,鱼雷头 也被御下来,抛入大海。 戴维森少将和他那些残缺不全的幕僚们都集中在右舷上,斯塔克放下两艘救 生艇,准备把少将的指挥班子转移到其他军舰上去。58.2特遣舰队必须战斗,戴 维森发誓要狠狠报复日本人。“嗨,斯塔克,‘富兰克林’交给你了。万一不行, 你有权弃舰。不过,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这条船。它是条好船。祝你运气好。” 戴维森少将最后看了一眼可怜的“富兰克林”,一咬牙,登上救生艇。“米 勒”号驱逐舰把他接过去,转移到“汉科克”号航空母舰上。他的将旗又重新升 起在舰桅上。他要继续作战。 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陷入痛苦的犹豫之中。就他的本意,当然要保住“富兰 克林”。他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号旗舰离它很近,他能清楚地听见它的爆炸声, 看见遮天蔽海的黑烟。他的十一艘舰队航空母舰中已经有三艘受到损害了。他知 道“富兰克林”号的价值。但是,如果要抢救“富兰立林”,整个58任务舰队就 得停在这片水域上来保护受伤的母舰。而这么一来,它们就会成为日本自杀飞机 和潜艇的饵食。已经证明自杀机是可伯的武器,但日本潜艇的威胁也不能低估。 中途岛战投中,本来已经打成了4 :0 ;仅仅是由于忽视了敌人的潜艇,结果让 伊—168 号潜艇把“约克城”号击沉了。况且,损害如此严重的“富兰克林”号 能救出来吗?他也没有把握。 斯普鲁恩斯决定先坚持一下,看看“富兰克林”号的变化。整个大舰队都在 等待“富兰克林”,不顾敌机和敌人的潜艇。驱逐舰团团围绕着它,用高压水龙 向它喷水,降低红热的钢板的温度。 抢险队接通了几处电话。基德了解到自己的部下非死即伤,那个打开注水阀 的黑人士兵也被火封在舱里了。他摇摇晃晃攀上扶梯,向斯塔克挥挥手:“老兄, 我的人快死光了,把你那些一时用不上的人给几个吧。” 一些志愿人员加入损害控制队的行列。他们的衣服撕成了破片,有人干脆赤 身裸体,他们的脸和身上青一块紫一条,但他们是真正的汉子。“他们敢随你下 地狱”。 基德带着他们穿过滑溜溜的粘满油污和鲜血的倾斜甲板。甲板上满目疮瘦, 许多伤员的担架排列在甲板上,等待着吊车把他们放到救生筏上,再转移到“圣 太菲”号轻巡洋舰上。海面横涌很高,“富兰克林”号摇摆不定,“圣太菲”无 法靠近。救援组的水兵把几个软木垫扎到轻伤员身上,直接投放到水中,让“圣 太菲”号打捞。“富兰克林”号的炮手大部分烧伤了,电力系统也损坏了,它完 全失去了防空能力。天气晴得让人难过,日本人的自杀飞机却没有再来。基德耸 耸肩,战争中什么事都有。 通向轮机舱的走廊被火封死了。空气灼热,走廊如同鬼门关。有一个水兵披 着湿帆布冲出来,刚跑过甬道就倒下了。“舱里热得受不了,烟太大……”他没 说完就昏了过去。基德决定另炸开一个出口,否则轮机舱的人全会被堵死。 ……连续炸开几堵舱壁以后,打通了轮机舱。大部分轮机兵撤了出来,他们 忍受了极大的痛苦:高温、窒息、烟熏、被遗弃的绝望情绪,许多人连站都站不 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轮机长谢泼德。“机器没坏,锅炉损害也不大,只要给 我人,我想,‘富兰克林’号能自己开回旧金山。”高大的轮机长还相当乐观。 戴维森少将从“本克山”号旗舰上发来无线电密码:“可以弃舰。” 基德大声对斯塔克中校喊: “告诉戴维森:火灾已经控制住了。”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上发来斯普鲁恩斯上将的电报: “祝贺抢救成功。” “富兰克林”号丧失了动力,在布满油污和碎屑的大海上漂泊。戴维森少将 命令“匹兹堡”号重巡洋舰前往拖曳。抛缆两次以后,两条军舰连结起来。当 “匹兹堡”号开始拖动“富兰克林”号的时候,大海上欢声雷动,拖航、护航和 受伤军舰上的水兵们都在欢呼,眼看要沉没的军舰终于又航行了。 东风强劲,“匹兹堡”号顶风只能开出四节。整个舰队都在危险区内。斯普 鲁恩斯上格同米切尔中将商量之后,决定全舰队东撤,放弃攻击“大和”号战列 舰和“天城”号航空母舰。这再次显示了他的睿智。斯普鲁恩斯是一个计划周密 的人,他并不缺乏勇敢,然而他考虑得更远更多。 现在,大海上出现了一幅令人深深感动的情景。斯塔克中校命令除损管队员 外,一切人员全部离舰。水兵、文职人员、勤杂人员和海军航空兵们,尽完自己 的义务以后,依依不舍地爬入救生艇。起重机徐徐放下救生艇和救生筏。嫌麻烦 的人干脆从十五米高的甲板上跳到大海里,再缓缓游向驱逐舰。58.2特混舰队和 58.1特混舰队所有空余的战斗机,轮番在天空中警戒“富兰克林”号。戴维森少 将和58.1舰队司令克拉文少将协调了护航舰艇的对空火力和反潜任务,大家万众 一心,坚决抢救出“富兰克林”号。斯普鲁恩斯将军看到这种情景,内心非常激 动。也许,这正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爵士的那种伟大的精神,那种顽强的、不屈 不挠的精神,那种不畏困难,深信自己事业必然成功的精神,那种美国式的开拓 精神。 “富兰克林”号成为一个象征,一种信念。 受伤的航空母舰终于把横倾稳定在10度。大火被扑灭了。补充的志愿人员同 损管队员一样遭到了严重伤亡,基德本人也受了烧伤和烫伤。他仰面躺在倾斜的 甲板上休息,看到了整个58快速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上百艘战舰,象阅舰式一样 环绕在“富兰克林”号周围。天空上马达轰鸣,格鲁曼战斗机雄纠纠地警戒着天 空。他的劲儿又来了。他抄起一架二氧化碳灭火机,又返回炼铁炉般的内舱中。 风越刮越大,“匹兹堡”号舰首浪花飞溅,航速降到二节。三条粗大的十英 寸钢缆在海面上格格直响。一枚“樱花”弹穿天而降,快得来不及眨眼,斯塔克 少校脸都吓白了。幸好,那个日本神风队员没能瞄准,直钻入“富兰克林”号舰 尾五十码外的大,海里。大爆炸使母舰颠簸了好一阵子。 星月当空,军舰渐渐冷却下来了。基德累瘫在甲板上。他对轮机长谢泼德说: “老兄,我以为里面能呆住人了。现在轮到了你。看在上帝面上,你把这条船开 起来吧。” ……基德醒过来,他听到周围一片欢呼声。柠檬样的月亮从云缝中探出头, 照亮了飞行甲板。甲板上躺满了象他这样的损管队员们,他们负了伤,累得无法 动弹,身上熏得焦黑,大部分人没穿上衣,有的连裤子也没有。他们都在尽情地 喝着香槟酒。但不少人已经昏昏睡去。 基德接过一位士兵递给他的酒。他口干舌燥,一仰脖子喝下去。肠胃受到刺 激,把酒又呕吐出来,吐了他自己一身。他甚至懒得去抹。他依在127 毫米高射 炮的炮座上,想让夜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儿。他的耳朵一碰上钢壁,就听到一 阵“吭……吭吭……吭”的声音,低沉而不规律,但对基德来说,那声音比仙乐 还好听。 那是“富兰克林”的主机在运转。它有了动力,它要自己航行了。基德不知 道在这次大战中,是否还有比“富兰克林”号损害更重的航空母舰获救。他在无 名的平凡岗位上干出了永镌史册的业绩。 他没工夫去想这些了。他翻了个身,听着那种不均匀的“吭……吭吭……吭” 声,复又沉沉睡去。 8 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东经日),L 日。 日出:06时21分(东京时间)。 日落:18时45分。 高潮:09时(潮高1.8 米);21时40分(潮高1.67米)。 低潮:02时46分(潮高0.43米);15时08分(潮高0.21米) 东南风4 级。多云间阴。三级浪。 “两栖战之皇”里奇蒙·凯利·特纳中将用圆珠笔在作战日志上写了上面几 行文字以后,略停了一会儿,想用足够的感情来体会这个庄严的时刻,然后写了 最后的一行字: “‘冰山’作战开始。” 他合上作战日志,下意识地用手指弹弹它的硬壳封面,又开始了一次伟大的 登陆。他信心十足地从德约海军少将手里接过了“冰山”作战指挥权。 德约率领着大杂烩炮击舰队,其中大半是老式的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用它们 五花八门的各种口径大炮,日日夜夜地轰击着比谢川附近的冲绳岛西海岸,已达 一周之久。这一带地方地势平坦,微有起伏,树木稀疏,种着大麦、甘蔗、甘薯 和油菜,又叫做白沙海滩。美军就准备在这里实施两栖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敌前登 陆。 今年正逢特纳六十大寿。他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准备在冲绳岛的那霸 市来吹熄蜡烛并切开生日蛋糕。日本人叫他“短鼻鳄”,美国人针锋相对地叫他 “胜利宠儿,”这原本是拿破仑给他的一个元帅起的外号。除了在瓜达尔卡纳尔 的隆加岬蒙辱外,特纳所向披靡,挺进了三千海里,从吉尔伯特群岛一直打到琉 球群岛,整整跨过了四十七度经线。美国舆论对他褒贬不一。有的说他每战必胜, 攻无不克;有的说他在塔拉瓦、塞班和硫黄岛挥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的生命, 本该大炮和飞机干的活,他却让官兵为每一寸雨林、珊瑚、岩石和火山灰流血。 共和党的报纸把他的成绩同麦克阿瑟相比,说麦克阿瑟打下的地方有美国的四分 之一大,而他却只占了不到哥伦比亚特区那么点儿地方,死的人却比麦克阿瑟多。 特纳毫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对恶意的中伤置之一笑,而在廉价的 捧场中保持冷静。他注意到每打下一个海岛,总结出教训,以为攻下一个海岛会 容易些,结果死人更多,战斗更艰苦,原来日本人也从战争小学会了战争。特约 虽然暴躁,古怪,固执。严厉,咄咄逼人,令人生畏,如同“雷霆”,但他富于 想象力,勇于采用任何人都不敢用的新思想、新战术、新装备。他既果断又细致, 连专业人员都忽视的细微末节他都能想起来。他从一份旧旅游杂志上得知冲绳岛 上蛇多,就预订了大批防蛇毒血清。他把作战当成一种工程技术或工艺美术,精 雕细刻,追求完美。他不是传统的那种旧式将军,而是一种工程师型的指挥官。 他在各种舰艇、船厂、文职岗位上的履历使他的知识丰富和广博。他曾是“宾夕 法尼亚”号巡洋舰和“密歇根”号战列舰的炮术军官,还在海军学院执教过,他 当过尼米兹的参谋长,也搞过海军战略计划工作。他什么船都指挥过,什么人都 领教过,再也没有两栖登陆这种复杂的陆海空立体战争更适合特纳的性格和气质 了。他是个天生的两栖战将军。 L 日黎明前的暗夜里,天气好得出奇。天随人意。大海平静,月华如银,安 谧的海面泛起层层亮辉。东南风没有变向,否则特纳将决定在冲绳东岸的中城湾 登陆。很可能,中城湾会变成象贝蒂欧凹湾那样的屠场。一切顺利,天气凉爽, 给在热带海洋上远航疲惫的战士们带来刺激和兴奋,日本终于接近了。夜航如漫 游在黑色的草原上,天狼、牵牛星、织女——等北半球导航星在云隙中闪亮。两 千艘舰艇从庆良间列岛方向上逼近了冲绳。 攻占冲绳的意义比迄今为止美军夺占的任何海岛都重大。一看地图,外行人 也会明白。冲绳到九州和台湾都是二百四十海里,到中国三百六十海里。从那霸 起飞的美国中型轰炸机,可以控制整个东海、日本大部分、台湾和中国华东沿海, 日本几乎所有重要的军事设施和工业区都无法免遭空袭。冲绳的中城湾、良好的 机场和大片开阔地带,足以屯扎陆海空军部队,作为向日本本土进攻的前进基地。 冲绳之于日本,如同古巴之于美国。象攻占硫黄岛一样,冲绳是必须拿下来的, 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但特纳中将想尽可能少流血。 袭夺庆良间列岛是特纳心血来潮的一招妙计,大概源于“电流”战役。当时, 如果先兵不血刃地攻占贝蒂欧东面的拜里基岛,然后再打贝蒂欧,也许结果完全 两样。他打出庆良间这张牌,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庆良间有十个大点儿的岛 子,上面险峰兀立,庆良间海面礁石如林,既不能修机场,也无法建码头。弄得 不好,会连“冰山”也砸锅。然而特纳顽固地坚持,终于拍板定案。毕竟,庆良 间离冲绳只有十五海里,而美军在太平洋上距冲绳最近的补给基地菲律宾莱特岛, 也在八百海里之外。布鲁斯陆军少将指挥的步兵七十七师,在基兰海军少将的舰 队掩护下,一举夺占了庆良间列岛中八个最大的岛屿。陆海军合计伤亡不到五百 人,而夺得的这一片不动产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特纳不可思议的灵感又对了。 舰队刚接近冲绳的海岸,天变阴了。覆盖在白沙海滩上的晨雾渐渐消散,云 层的漫射光使岛上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特纳中将站在“埃尔德拉多”号指挥舰 上,用望远镜远眺冲绳的山川。那里是一片绝对的死寂,在镜头的视角里,特纳 无法找到一个人、一门炮、一头牛、一只鸡,仿佛在一个宗教节日,所有的岛民 都到礼拜堂里做弥撒去了。日本的守军沉默着,对海岸外的美军舰艇不理不睬。 大概,他们等着美军一上岛,就用钢铁和烈火来招待入侵者。有了帛琉岛和硫黄 岛的经验之后,经验告诉特纳,越是寂静的岛子越可怕。 特纳并不害怕。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是个高明的棋手,看透了对手的意图,城府很 深地让对方先打出手,然后再应一招。他有极充足的兵力和火力,四十万远征军 和上万门大炮,敌人在滩头抵抗越激烈,战斗结束得就越快。即便打帛琉或硫黄 岛式的消耗战,他也奉陪得起。他甚至在讥笑麦克阿瑟,为了一顶虚荣的桂冠, 在远离日本一千多海里的地方苦战,陷入碧瑶山区的持久战中,挨不上日本一根 毫毛。而他却命中了靶心。占领了冲绳,等于敲开了日本的大门, 受特纳指挥的几十万陆海军官兵,无论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还是入伍不久的 新人,全都沉溺在紧张的气氛里。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到处都留下了滩头血战 的战场。没有一次不付出高昂的代价。美军士兵们匆匆忙忙祈祷,狼吞虎咽地吃 登陆早餐,写遗嘱,背野战条例和登陆条例,全神贯注地看着形形色色的火力支 援舰打炮,甚至愣了神,忘了话。他们本来都是很活跃的人,喜欢多喝酒,多说 美国式的笑话,多吃几口肉片炒蛋或红肠蛋、火腿蛋,多谈论几遍玛丽或珍妮。 但是,琉黄岛之战把他们打怕了,打傻了。最优秀的三个海军陆战师,在那个火 山灰没膝的火腿状海岛上被打成了残废。约翰·巴西龙死在那里,他是瓜达尔卡 纳尔最有名的机枪手。里德·张伯仑也死在那里,他是在菲律宾打了三年游击的 大名人。张伯仑本是麦克阿瑟委任的少校,他认为陆战队的荣誉更祟高,就辞去 了陆军职务,在陆战队里当一名“永久的上士。”到目前为止,硫黄岛上还响着 枪声。而冲绳——Okinawa ,单单这个威严逼人的名字就意味着血腥,谁也不知 道是否还能吃上中午饭, 炮击舰艇的射击开始延伸。特纳看看腕表,八时三十分。这个钟点同指挥地 面战斗的布克纳尔中将的表针分秒不差。一经登陆,战争将由第十集团军司令布 克纳尔指挥。现在,云层合缝,蔽住阳光,凉风习习,海浪不兴。 特纳中将发出了“‘冰山’作战开始执行”的H 时信号。他转身对参谋长说: “现在开始登陆。” 9 希金斯艇靠上了白沙海滩。冲绳西海岸没有太平洋上每岛必有的珊瑚礁脉, 小艇直接上岸,顺利极了。铰链拔出,前跳板放到水里,奥勃莱恩上校的参谋们 冲过没膝的海水,奔向沙滩。极目天边,从北到南,都是一望无际的灰色舰艇, 形态千奇百怪,桅樯密如无边无际的森林。任何一个人,置身在这片人与钢铁的 森林中,都会感到浩浩荡荡的气势,壮观磅礴的力量,从而激发出一种战争的豪 情。 从残波岬到牧港之间六英里的一段海岸上,美军将平行登陆两个军。其分界 为比谢川。河北划给海军陆战队,由盖格指挥第三两栖军登陆。河南归陆军第二 十四军,司令官是霍季少将。从北到南的滩头标为:红滩、绿滩、蓝滩、黄滩、 紫滩、橙滩、白滩和棕滩。共有四个师的官兵将同时踏上冲绳海岸。 伤好病除的休伊·莱顿少校也从美国赶来参加了这场大型团体操。休伊本来 可以呆在国内,呆在老婆身边,看看报、聊聊天,打发掉战争的其余日子。战争 的结束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休伊体内产生了象候鸟迁飞那种奇特的变化,他日益 烦躁不安,发脾气,举止失常,神志恍您,害得巴巴拉也无心干活。休伊终于决 定重返海军陆战队,哪怕只当一名连长。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才平静如初。战 争铸造了职业军人,军人的使命就是战争。 休伊在陆战一师找到了职位,那职位正是一名连长。当时,他乘的飞机从夏 威夷到瓜达尔卡纳尔,正遇上陆战一师在瓜岛近的拉塞尔岛舔伤口。奥勃莱恩上 校早就认识休伊,他们还是在“瞭望台”战役中结下的友情。奥勃莱恩立刻拉他 入伙。他悄悄告诉前“海魔”人员,陆战一师将打冲绳,而“海魔”师仅仅担任 预备队。休伊就此留在了拉塞尔岛,而没有去塞班报到。 休伊的连队从坦克登陆舰上换乘机械化登陆艇,汇入秩序井然的登陆艇波中。 它们都编好了队,在停泊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整齐得象奥运会入场式的运动员 方阵。陆战一师的正面分了四段海滩,每段海滩由三般火箭艇提供火力支援。分 界线上是一艘猎潜艇,它升着一面特别大的彩旗,旗色就是海滩的颜色,蓝二黄 二,一目了然。火箭艇和猎潜艇后面,有两艘指挥艇作为两栖坦克和两极输送车 的先导,两极车后面是坦克登陆艇和机械化登陆艇。每波之间由小艇指挥,每团 之间有彩旗艇分界。登陆场面,严密而雄壮,整齐又辉煌。回想起当年塔拉瓦登 陆混乱不堪的狼狈相,休伊感慨万千,今非昔比,不胜沧桑。美国终于找到了自 己的作战方法,它的核心在于发挥美国资源、技术、智力和实力的优势,在自己 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打一场以自己为主的战争。休伊对美国赞美之余,不禁想到 敌人。四年前,那个只有美国钢铁十五分之一,汽车五十分之一,石油产量一百 分之一的贫瘠岛国,并没有采用这种罗马军团入城仪式的方法,也没有这么些仅 仅发明一两年的新装备,却也把战线推得如此之远,以至于美国、中国、英国、 澳大利亚等国用了三年时间,才夺回日本人半年强占的空间。如果日本人当时拥 有今天美国的力量,那历史又该如何写呢? 坦克登陆艇波越过了LCI 火箭船,船上一片欢呼:“They are Coming !” (他们来啦!)日本人仍然没吭声,只打了几发迫击炮弹,美军一阵火箭轰击, 迫击炮也哑了。 奥劲莱恩上校在布满弹坑的沙滩上走了十几步,没有敌人向他开枪开炮,美 军的炮火也停止了。一辆捆着浮桶的谢尔曼坦克碾过松软的沙滩,从他身边开过, 爬上被舰炮轰塌的石砌防波堤,向内陆冲去。 难道这就是“可怕”的冲绳? 奥勃莱恩耸耸肩,迈进一辆刚上岸的指挥吉普车,向纵深开了五百码。海滩 后面是微微上升的缓坡,有日军修筑的零星工事,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倒塌的 防波堤后面是一大片麦田,长着齐腰高的大麦。轻风吹拂,麦穗象海浪似的起伏, 一派静谧的田园风光。 奥勃莱恩看到一个被炸毁的古墓。他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冲绳岛特有的龟甲墓。 它们呈字母Ω状,用条石砌成,缺口朝西,那边是中国大陆。奥勃莱恩决定在这 里建立他的团指挥所。敌人的抵抗仍然微不足道。三小时了,登陆部队不顾一切 地插入内陆。陆战一师的战区南沿是比谢川,北沿是渡具知渔村。奥勃莱恩团的 目标是攻占读谷机场。读谷机场是第三两栖军第一阶段攻势中唯一的目标,原计 划用三天占领,但行家们都认为要求过高,从硫黄岛的战况看,一周内拿下来就 不错了。 天由阴转为多云,后来居然晴了。杏黄色的太阳照耀着杂乱无章的滩头,到 处是箱子、桶、车辆和船,运输兵象蚂蚁一样忙碌,赶运特纳下令抢卸的“热货”, 即作战急需物资。纵深内的大部分工事相当完好,有许多是塔拉瓦型的半地下火 力点,还有一些是德国式防御体系,比谢川入海口有两块巨大的石灰岩山丘,上 面布满了蜂巢般的工事,很象诺曼底登陆战中奥马哈滩头的那块悬崖,它曾把一 团美军打得粉身碎骨。然而冲绳滩头却没有设防,工事筑得好好的却被放弃了。 真是件怪事。 奥勃莱恩团的士兵冲上一片石质台地,读谷机场遥遥在望。读谷机场有四条 跑道,是一个“真正的机场。”奥勃莱恩用望远镜看到机场滑行道上停着许多破 飞机,塔台完好无损,一切地面设施似乎都未遭破坏,“诱惑大极了。” 他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攻占机场。天色迟暮,按陆战队原则,本该就地构 筑防御阵地,准备反击日军的夜袭。但奥勃莱恩随机应变,决心抢下悬赏的“大 奖。” 他的指挥车开上台地,距机场仅四百码。一团官兵发起了一次冲锋,打到了 机场边缘。日军主力仍然躲在云里雾中,难道这么重要的战略目标就轻易拱手送 人吗?美军陆基飞机一旦使用了读谷的跑道,冲绳海域的制空权就定属美军无疑 了。日本司令宫难道连这点儿常识也没有吗? 一位叫杰克的连长向他报告: “机场已经占领,破坏轻微,敌军几乎没有抵抗。噢,根本找不到敌人。鬼 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杰克一摊手,他的钢盔压在额角上,系带绷着下巴, 丝毫没有松懈战斗意志的样子,但却一脸困惑的表情。 “转入防御。”奥勃莱恩仅仅说了一句。他也搞不清敌人玩的什么鬼花招。 不流血登陆,象一次常规演习;轻松地占领主要目标,是恶兆呢,还是吉兆? 一群惊惶失措、战战兢兢的冲绳老百姓被美军押过来了,全是老头儿和老妇。 他叫语言军官用日语和冲绳的部族语问了半天,什么也没弄明白,反而越来越糊 涂。这群老弱妇孺有的摇头,有的说日军在岛南,有的说在岛北,莫衷一是。 枪声零落,间或有几声炮,都是美军打的,某些村庄和建筑被怀疑有敌军, 结果徒然浪费了炮弹。海滩外面提供火力支援的舰艇询问是否要求帮助,奥勃莱 恩大声喊:“没有目标,一开炮就伤了自己人”。 巨大的读谷机场和它周围几处险要阵地均落入陆战一师手里。进展之神速, 令人难以置信。魂萦梦牵的冲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团队进入了夜间防御工事。 奥勃莱恩打开罐头啤酒,勤务兵给他递上熏肉、香肠和面包。几个参谋围拢 过来,说笑着共进晚餐。大家都奇怪日本人为什么不抵抗,本来每个人都做了流 血的准备。 “我想,日本人准备投降了吧?听说 B—29把他们烧得很惨。”一个象拳击 冠军似的强壮中尉说。“他们也许死腻了。” “恰恰相反。”一个叫墨菲的少校接上去。他文质彬彬,象一个名律师。 “我看他们准是换了新招数,日本人没有死的概念。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杀光。” 奥勃莱恩没有加入谈话,他搅尽脑汁在回忆军事吏上是否曾经发生过这类情 况。他点上一支烟,神情阴郁,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食物,闷头想着《圣经》中 大卫王的战斗故事。他想到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这些大师们的论述。所有的战争 都不能用一个模式去套,战争象疾风流水一样变幻无常。马尔巴罗公爵伟大之处, 就在于他总使敌人感到他神秘莫测。美国人准备流血,却没有流血,企图厮杀, 却无人与之厮杀。虽然占了便宜,精神上却放松了警惕,紧张感象冰雪一样在融 化,一且融化,就很难再冻硬。如同一个人准备去死,他就无所畏惧;可是他死 里逃生,再让他去死,他就打算着再次逃生。 日本人一定会让美国人流够血的。他得出结论。守卫冲绳的是日军第三十二 军牛岛满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他们不会是等闲之辈,越接近日本反抗就越激 烈,这是一条真理。 夜里有月光。陆战一师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奥勃莱恩却认定今夜日军决不会 发动夜袭。他乘上一辆谢尔曼坦克,想返回滩头。他在无线电上同师长瓦尔少将 交换了一下意见。瓦尔少将认为要抓住全师主力,留待关键时刻使用,他准备组 织大规模的分队侦察,等搞清了敌人主力,再投入决战。这种战术固然不符合两 栖战战术,然而冲绳是一个大岛,陆军的战术也可借鉴。 滩头象狂欢节一样热闹。泛光灯大开,亮如白昼。高音喇叭中反复广播: “明天有大浪涌,赶快卸货,天亮前各船撤到海岸外。”探照灯光扫过黑色的大 海,大海上军舰密得象美国大湖区的木排。白沙海滩是一段平直的开阔海岸,面 向大洋,如有涌浪,船舶不但无法卸载,还会互相撞击而报废掉。这个问题在硫 黄岛登陆中就严重地困扰了特纳,因风浪而破损的坦克登陆艇和机械化登陆艇几 乎等于战斗损失的十倍。 熟练的运输兵使用各种起重机,把军火轮、自由轮、胜利轮和军队运输舰上 的物资吊运到小艇上,小艇开上海滩,胡乱卸下物资和装备,滩头立即陷入一片 混乱。炮弹箱、酒箱、折叠帐篷,“亚德里亚海”级冷藏船从新西兰运来的鲜牛 肉、香蕉、奶油,夏威夷来的香烟和砂糖,国内来的巧克力糖、毛毯、水果和无 线电元件。每隔一段时间,道路就被堵塞住,推土机隆隆地开出一条道儿来。时 间就是一切,损失在所不计。有时放一阵空袭警报,所有的灯光一齐关灭,海滩 复归黑暗。人们摸索着继续干活:从油轮上接来浮动油管,把海水谈化器和刮铲 机卸在沙滩上……警报消除,灯光又亮起来,原来许多事都干差了,于是又费力 重来。 奥勃莱恩上校找到了陆战一师师长瓦尔少将。少将的指挥部设在一个日本人 遗弃的工事中。工事里日本人一片碎纸也没留下,说明他们早已做了准备,他们 不象战争初期那样到处乱丢文件了。因此,师长也不知道牛岛的部队在哪里。但 瓦尔将军对日军的消失不以为然,他同意奥勃莱恩方案,并一再叮嘱:“要快, 抛开所有制定好的计划,迅速插到胜连半岛,把冲绳一截为二,让敌人无法南北 呼应。” 冲绳岛的形状,北部象个字母“T ”,南部象字母“W ”。“T ”的顶端是 本部半岛。“W ”的两个缺口是金武湾和中城湾。“T ”和“W ”的连接处叫做 石川地峡。美军的计划就是从石川地峡切断南北冲绳的联系,陆战队拿下“T ”, 陆军占领“w ”。切断任务须计要半个月。在瓦尔将军看来,似乎可以大大提前。 “既然天赐良机,我们必须好好利用。不过。贝克上校,注意你的侧翼,小 心地雷。我会叫飞机来侦察和掩护的。”师参谋长最后补充说。他是个红脸的结 实汉子,没有戴通常的眼镜,穿着一身猎装,靴子也是在鞋店订做的那种高级货。 “战斗中什么情况都有,就是没有胆小鬼的市场。贝克,好好干吧。”瓦尔将军 又加了一句。 奥勃莱恩从师部出来,起风了,天气变得很快。辽阔起伏的冲绳的丘陵上长 满了蒿草和灌木,还有一片片黑色的松林,在夜风中飒飒响。日本兵果然没有偷 袭。 今天是复活节,难道真存在“运气”? 今天偏偏又是愚人节。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两个节日一天过的情况非常罕见,奥勃莱恩上校耸耸肩,他也解不开这个 哑谜。 10 “来,‘大和’舰的官兵们,干杯!”我向各位问安了。“ “大和”号战列舰舰长有贺幸作大佐举起了酒杯,环视四周的人群,哈哈大 笑,一饮而尽。 有贺是一个非传统派的海军军官,年仅四十七岁却秃了顶,军装不整齐,说 他不修边幅也不为过。他平时言谈粗鲁,直来直去,性格豪放,戴着一顶未经熨 烫的帽子,形成别具一格的特色。“红砖派”的海军军官们对他很看不惯,下级 官兵却对他有股亲切感。这一切也许是他长年担任驱逐舰队司令所形成的吧。 在有贺舰长左右,坐着“大和”舰的内务长林紫郎、轮机长高城为行和航海 长茂木史郎。特攻命令已经下达,全舰人员沉浸在紧张的气执里。他们几个人却 谈笑风生,仿佛去参加一次平常的例行演习。 清冈正照少尉坐在有贺舰长对面。有贺大佐富于感染力的狂士派言谈,丝毫 也无法打动他的心。他知道日本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采取什么样的特攻 战术都无济于事,他早已心如死灰。 “你是有学识的人,清冈君,做上几句俳句吧。”有贺虽然同刚上舰不久的 清冈正照只见过一面,却把他牢牢记住了。“噢,不敢献丑,还是听有贺舰长的 佳句。”正照胡乱应付了一句。 “我这老粗,不识文墨。好在马上就要出击,各位也不会见笑,我先来,一 人一句,谁也不许推。” 有贺在茶碗内倒满了“贺茂贺酒”,一仰脖喝了一大半,吟道: “肝胆烈衔御命特攻出击,大义凛保皇国冲绳喋血。” 四下里响起一片喝彩声。清冈正照头都疼了。虚构的大义,自从南满柳条湖 事件以来,已经喊了十四年了。多少日本人就在这面旗帜下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 命,同时也给亚洲、南洋各国带来深重的苦难。他本来相信日本只是由于以东条 为首的一小撮军人横行,把民族椎入战争的深渊。他轻信了表面上宽容睿智的近 卫文度公爵,甚至想亲自去刺杀东条,给近卫组阁开道。塞班岛失守以后,东条 倒台,近卫并不想出山收拾残局。清冈正照终于幻灭了。他已经明白,军部的根 深扎在日本统治集团中。所谓明智派的重臣和财界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他 们的利益同军界一致。仗打赢了,人人兴高采烈,近卫也可以发表声明表示不以 重庆政府为谈判对手。仗输了,把责任椎给军部,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宁肯 “一亿玉碎”,也不接受盟国的和平条件。他在这个棋盘上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 小卒,丝毫也扭转不了日本毁灭的命运。他的思绪回到半年前…… 一九四四年末,菲律宾战役进行期间,日本开始了大规模的特攻准备。研制 各种海空特攻兵器的日程表急如星火。海军开始了一项绝密计划。清冈正照受命 前往海军军令部报到,等他明白过来,已经深深地卷入这项行动里去了。 这项行动分为两部份:“回天”特攻鱼雷和“海龙”特攻潜艇。无论哪种方 式,都是让士官们投入一去不返的自杀性攻击。实质上,“回天”鱼雷不过是水 中的“樱花”炸弹而已。 清冈正照的任务是给配属于第六舰队的“回天”鱼雷搭乘员们打气。另一方 面,调查并改进“回天”鱼雷的适航性。所谓“回天”鱼雷,不过是把普通鱼雷 中段切开,加焊一段勉强能容纳一人的座舱,在能见度很差的水面下,乘坐着以 四十节航速飞驰的鱼雷,究竟能否命中,毫无把握。第六舰队基地在大津岛,专 门指派了四艘大型潜艇用来运载“回天”并观察战果。清冈正照的任务简单极了, 报名参加特攻的年轻官兵非常踊跃,全然不用他做工作。鱼雷试验发生过几次故 障,包括发明者之一的黑木大尉等几名官兵被掩死“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由折田艇长指挥的伊—47潜艇搭载四枚“四天” 出击乌利西环礁。事后听到了两声水下爆炸。海军认为“回天”是成功的,如果 用二十四枚“回天”,同时击中二十四艘美军航空母舰,则能减杀大半敌人的航 空战力,日本也可以喘口气了。“回天”方案走上了正轨,终于开始了大规模的 人员训练和生产。清冈正照对军方用如此简单的兵器来从事战争一事持怀疑,然 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有朝一日,基地司令井满海军少将和第六舰队司令三轮 海军中将对他说:“我们期望你能够给敌舰以致命的打击,在那一瞬间,你的灵 魂将会飞到靖国神社里,在那里永远保佑神国的日本人,我们将不惜一切努力, 抚慰你的遗族。海上的武士们,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吧!” 他也只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而从命。说起遗族,他没结婚,无可牵挂。 他留恋的是整个世界。“回天”的差事,无论鼓动也好,亲自驾鱼雷投入作战也 好,都应该叫他哥哥清冈永一来干的。永一天生是干这号事的人。可惜,塞班战 役后,永一逃出来,被牛岛满中将要到第三十二军,一直呆在冲绳岛。 第二舰队出击令下达前半个月,清冈正照又被调回水面舰艇上。因为搭载 “回天”鱼雷的潜艇损失严重,许多鱼雷无法投入作战,干脆改成了岸基“回天”, 以保卫日本本土。人员超编,干活不起劲的清冈少尉也被清理出来,编入第二舰 队的“大和”号战列舰上。清冈正照不知道战争的出路何在,日本的出路何在, 只有同千千万万的日本人一样,受着军部催眠术的麻痹,身不由己地投入战斗。 四月五日下午,没有任何消息,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电荷,人人神经紧张。 冲绳决战已经开始,第三舰队随时会奉命出击。清冈正照正在前主炮的第一号炮 塔里检查输弹机和炮栓。他是头一次登上“大和”舰,感到它的设备非常现代化, “到底是‘大和’呀!”他不由得产生了职业自豪。他毕竟是“金刚”号战列舰 上的前枪炮兵。 主炮第二炮塔右舷有一段倾斜的甲板,水兵们通常把它叫做“舰长训话处”。 清冈正照少尉正在检查一吨半重的主炮对空弹引信,忽然听到扩音器传来,有贺 大佐的命令: “准士官以上军官集合,第一炮塔右舷,快!” 正照几乎是反射性地冲出了炮塔,果然,有贺舰长站在那块“舰长训话处” 上,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大约五十名军官到齐了。有贺大佐整了整衣冠,大声宣读了天皇敕令: “天一号作战(敌冲绳登陆反击战)是决定帝国安危的关头,全军奋战,全 力以赴,不得有误。” 接着是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的紧急电报: “微臣怀着敬畏的心情拜受御旨。诚惶诚恐。臣副武以下全体将士宣誓殊死 奋战,以慰陛下圣安,坚韧顽强定使天一号作战如期奏凯。” 最后是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命令, “GF电令作第六0 七号 “1.帝国海军部队及86航空军于x 日全力以赴一举攻击歼灭冲绳海岸外敌船 舰。 “2.陆军第八飞行师团协助行动,实施攻击。第三十二军从七日开始发动总 攻击,扫荡敌登陆部队。……” 有贺舰长粗粗的眉毛一扬,只说了一句:“舰上人员发挥舍身成仁的攻击精 神,作为日本海军的最后舰队,不要辜负全体国民的期望。” 残阳倾没在海岛的山影个,甲板染上了一层金光。全体舰员有秩序地忙着干 活,锁死水密隔舱和防火隔壁,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都被七手八脚拆卸下来,匆 匆送到岸上。所有的机密文件、密电码本、记录了“大和”舰海上航行一万五千 海里的“航海日志”,都被密封起来,装箱运到横滨市日吉的庆应大学的地穴里, 在那里,联合舰队设置了自己的岸上司令部。 然后,乘组员回到各自的舱室整理内务。水兵们穿上珍藏的新衣服,剃了头, 剪了指甲,把头发和指甲包在遗书中,并夹上一页海军印好的统一格式信纸。上 书: “我活着时想回家中看看父老。现在父老们见到我的头发和手指甲,权当见 到我本人吧。” 有的人还往遗书中夹了些钱。 然后,全舰分成几个大舱室喝诀别酒。 清冈正照的思路被拉回来。原来有贺大佐在喊他吟诗了。“谈不上俳句,凑 两句古歌吧: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正照吟罢,有贺豪爽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文人,很有味道。只是太悲切了。 ‘大和’岂止是芳魂,它更是英魂嘛。” 四月五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大和”舰将投入决死特 攻。包括清冈正照在内的相当多的乘员反对这次特攻。到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制 空权完全在美国人手里,却用这么宝贵的军舰去作无希望的搏斗,前景同半年前 莱特湾海战一样黯淡。“武藏”号战列舰就是被敌机击沉的。“大和”的出击违 背了神风特攻的基本原则,不是“一机换一舰”,而是“一舰换数机”了。这种 行动已经谈不上悲壮,不过是去送死,死得毫无价值。 六日早上,第三舰队开往德山湾,抛锚以后,等待加油。油轮跚跚来迟,众 人等得心焦,聚集起来的锐气受到了挫折。好容易熬到晚上,负责油料的机关科 仓库长笠井兵曹汇报了燃料事态: “在濑户内海的德山海岸外并排设置的四十多个燃油贮罐已经全部腾空。残 留的油底连驱逐舰用都不够。有关人员正全力搜集最后的积储,以供舰队使用。” 笠井解释说:“唯一的希望是把供伙食用的满洲大豆油用于驱逐舰队,这样, 才能腾出来四千吨重油供‘大和’舰。”笠井发挥了他的想象力。 “豆油就豆油罢,没油打不成仗。”有贺舰长问意了,“有人建议把‘大和’ 舰放到东京湾当固定炮台使用,这不成体统。与其那样,还不如用大豆油出击。 小泽在马里亚纳海战中不也使用了巨港的原油吗?海军的使命毕竟在海洋上,当 固定炮台象什么话。”; 就是使用豆油,“大和”舰的燃料也只够单程用。于是,又爆发了一场争论。 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将宣布说: “不要再议论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恰尽职守吧。” 话是这么说,清冈正照仍然听到有人在下边嘟囔:“死也落个饱死嘛,我就 不信海军再挖不出燃料来了。越败越小气,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吴军港准有燃油, 现在他们故意把账面做成空白,好用油去换紧缺物资。国家亡了,他们苟且偷生 又有什么用!” 正照想:“也许因为军部的将领心胸狭窄,互相拆台,从而输掉这场战争也 未可知。” 六日上午,舰队做了最后的战斗准备。战位上的多余人员和候补实习生全部 退舰。顿时,哭声遍船,每个候补生都誓死不肯退舰。在舰上实习的学生有海军 兵校兵科七十四期、海军经理学校主计科第三十五期的毕业生,一共七十三人。 他们刚登上“大和”舰,深感自豪。放弃了帝国海军最后的出征,无法用自己的 血肉谱写海军史的最后一页,给他们昂扬的激情泼了一头冷水。 他们冲入舰长室,跪在地上哭着对有贺大佐宣誓:“我们誓与‘大和’舰共 存亡。” 有贺说:“你们是‘大和’乘组中的一员,我一直考虑大家共同尽到忠于皇 国的职责。但是,我深思熟虑以后,认为此番特攻出击,有我们就行了。所以让 汝等退舰,是为了将来让你们到第二艘、第三艘‘大和’舰上充当栋梁。你们要 好好学习,磨炼自己的战力呀。” 六日下午,正照觉得战前那种难熬的时刻到头了。伊藤整一中将已经登船, 在“大和”的舰桅上升起海军中将旗,并再次训示了他那模仿纳尔逊上将在特拉 法加海战中的著名命令。下午四点二十,“大和”舰的锅炉点火,气轮机试压, 各战位向舰长汇报已经完成准备。有贺舰长下令:“启锚。”屈伸的锚链被拉直, 巨大的铁锚带着海底的泥沙从水中升起来。森下参谋长下令升起“A ”、“C ” 信号旗。绷得满满的弓弦终于射出了箭。 “各舰按顺序出港,方位120 ,两舷前进微速。”有贺和森下沉着地开始指 挥舰队。掩护“大和”舰的第二水雷舰队各舰陆续驶出德山港。清冈正照站在炮 塔外面。舰队经过别府湾的岬角,他看见暮色夕阳中,村落里的袅袅炊烟和如雾 般的吉野樱花混在一起,带着壮美绝伦的悲剧色调。他泪眼模糊,想起一个俄国 水兵的话。那位在对马海战中幸存的水兵这样描写他们舰队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心 情:“那是一条壮丽辉煌的路,我们将沿着它走向死亡。” 濑户内海有东西两个出海口: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第二舰队走的丰后水道 已经被B —29轰炸机布了雷。日本海军的扫雷艇仅仅扫出一条很窄的通道。一直 有情报说美军的潜艇就在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口侦察日本舰艇的动静。全舰队保 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水兵全部穿着深色的战斗服,临行前向皇宫方向做了最后的 遥拜。他们挥动着帽子向军港和岸上人员告别。残阳更低了,最后只剩下四国的 石磓山脉峰尖还映在夕辉中。冷冷的海风吹过来,许多水兵流了泪。他们大部分 人在“捷一号”作战中,就曾与人世做了一次决别。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半年 前,日本海军虽处劣势,但仍然有可畏的实力,从新加坡出击莱特岛的时候,大 家明白是去死,都还有说有笑,纷纷唱着“君之代”。这一回全舰肃静,无人说 笑喧哗。只有单程的燃料,无论如何,也要成为大海里的一块沉铁啦。 云层密布,月光全被遮住,天很黑,似乎对夜航有利。从丰后水道出海以后, 舰队沿九州岛南航,冒着触礁的危险,一直在近岸的浅水处航行。水这样浅,连 “大和”舰都提心吊胆,更不用说是潜水艇了,伊藤中将希望能躲过美国潜艇的 耳目。不料,在晚八点十分,“大和”舰的雷达发现了七公里远处的敌人潜艇。 敌人潜艇采取水面航行,在离日本海岸不到十二海里的水域,真是胆大包天。接 着,“大和”舰的收汛机接收到频率在4235千赫的敌人潜艇密码电报。除了破译 出敌人潜艇是“线鳍鱼”号外,内容还不清楚,似乎可以认为:舰队已经被敌人 的潜艇发现了。 伊藤司令长官下令八艘驱逐舰和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在“大和” 周围布成轮形,实施反潜防御。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反潜防卫, 排水量六万余吨的超级航空母舰“信浓”号竟被美国潜艇“射水鱼”号一次射雷 就击沉了。 幸而这次无事,仅仅由于把海豚误认为鱼雷闹了一场虚惊。舰队整夜都在南 下,它穿过九州南端佐多岬和种子岛之间的大隅海峡向西航行,计划向西绕过一 个大弧,驶向冲绳西岸的白沙海滩外,那里云集的帆船和军需品是绝好的目标, 这一次,再也不会犯粟田将军在莱特湾的错误了。 清冈正照一夜忧郁不安,心事重重。 日本海军把所有的家底都抖出来了。“大和”舰在海军看来就是“大和魂”, 也就是“海军魂”。用它来做一次绝望的特攻,同“一亿玉碎”的本土防卫战略 倒是同出一辙。整个日本都在挖掘地下工事,储存战争物资,妇女们被训练使用 竹枪杀敌,连少女们也组织了“女子挺身队”。太平洋战争的目的并不是结束战 争,而是毁灭整个日本民族。全体国民忍受艰苦牺牲的结果就是为了全体民族的 自杀。这种演绎推理的结局和战争目的相比,显得何等荒谬!军部发动战争的目 的据称是为了“大东亚新秩序”和“共荣圈”,实际上是奴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 甚至称霸太平洋,现在,连老本儿也赔光了。清冈正照一想起来不禁黯然神伤。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勃起,证明了它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富于进取精神的 民族。然而,一个强悍的民族难道非要通过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法则,以牺牲其他 弱小民族的利益来发展自己吗?从西方看,西班牙帝国、荷兰帝国、大英帝国、 法帝国,都是如此。口本走这条路也是顺理成章。说它错了,是因为仗打输了。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吗?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也许,日本找 到这条出路的一天,世界找到达条出路的一天,“天下一家”的理想时代就会来 临。要是能搞清了这个问题,日本人流这么多血也是值得的。 清冈正照愈发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日本没有民主,没有宪法。只有 军阀、特高课,宪兵和神权,他们的背后是偶像般的天皇。明治史、大正史和昭 和史,实在象一轮又一轮的赌博。赢了,再多押,又赢了,加倍押,似乎福星永 垂不落,结果却连老本儿也输光了。 ……在月黑风高的春夜里,“大和”舰拖着它六万九千吨的庞大身躯,带着 一般具有各种思想的人:民主思想的人、军国主义思想的人、忠君的人、爱国的 人、爱好杀戮的人、喜欢和平的人、麻木的人、感伤的人、被军训搞得象机器似 的人和性格鲜明的人,带着他们投入“菊水”特攻中。 “水上菊花”是楠木正成的纹章。楠木是一个杀身成仁的武士,“菊水”特 攻就是要使所有的参加者都变成楠木正成。 清冈的思绪一再被各种命令声和轮机声打断,“大和”与整个舰队一起走着 “Z ”字反潜航路。美国潜艇猖獗得如入无人之境,它们数量多得象鄂霍茨克海 的海豚。及川古志郎大将的反潜部队从未给它们以致命的打击,从开战到现在, 日本海军竟然找不到对付敌人潜艇的好办法。日本在科学技术上落后了一大截。 忧郁的心情、沉闷的空气、紧张的训练、单调的轮机声和一而再、再而三的 潜艇警报,把清冈正照少尉折磨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唱: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开放在海军学院。 再灿烂的樱花,也还是很快就要凋败的呀…… 11 该来的终究要来。 整个夜里,“大和”舰的无线电台接收到大量讯号。其中有冲绳岛守军司令 牛岛满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的电报。守军对海军用唯一的至宝战舰配合冲绳作 战,深受感动。但对海军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投入冒险则感到震骇,海军是否 丧失了理智?电报云:“感激万千,诚惶诚恐。但本岛附近无法确保制空权,鉴 于此情,挺身攻击极难成功,请相机取消决死行动。” 美潜艇向关岛的潜艇司令部报告后,洛克伍德中将已转告尼米兹上将。尼米 兹又通知了斯普鲁恩斯。斯普鲁恩斯采取了几种方案,一是将米切尔的58特混舰 队置于九州和冲绳之间,阻击“大和”舰;二是让布兰迪海军少将的52特混群共 二十二艘护航航空母舰做好战斗准备,所有军舰均采取严格灭火措施,鱼雷机一 律搭载好鱼雷,战斗机也必须做好空中掩护;三是德约海军少将的54炮击舰队抽 出六艘战列舰和七艘重巡洋舰编成海战部队,准备同“大和”舰一决高下。斯普 鲁恩斯担心美国战列舰的406 毫米炮和356 毫米主炮敌不过“大和”的460 毫米 炮,下了死命令,必须奋力前往攻击。 美军对付“大和”舰所做的准备,远远超过英国人为对付“俾斯麦”号和 “提尔匹茨”号所调动的兵力。斯普鲁恩斯决不会重犯哈尔西在莱特湾的错误, 伊藤的实力也无法同栗田在“捷一号”作战中相比。任何战斗中双方的实力都由 许多因素组成:兵力、火器、后勤、指挥官、士气、训练、突然袭击和偶然性… …实力相近才能称作战斗,实力悬殊对于弱者一方只能叫做自杀一个海上的切腹。 四月七日黎明,美军F6F 恶妇式战斗机和卡塔利纳水上飞机不断光顾“大和” 舰。第二舰队的官兵全部守在战位上,谁也不存任何幻想。 “大和”舰电台收到了一份密级较低的电报,电报员很快破译出来交给了伊 藤: “Will you take them or shall I ?” 这是米切尔中将发给斯普鲁恩斯上将的。“是你干掉它还是让我来?” “大和”舰的雷达立刻发现了美机大编队,情报中心收到了敌机中队长给他 的航空母舰引导员的电报: “I am at my RTA. ”(我正在我的目标海域。“) 接着,又是一份英语明码: “Sugar Baker Two Charly,Take the Big Boy. ”(砂糖、面包师、两个 查利,捉住了大小子。) 这是一份暗语,如果把前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拼起来就变成了:SB2G(俯冲轰 炸机)捉住了敌战列舰。 有贺舰长给出了敌机的方位、高度和距离,断然命令:“主炮一号炮塔,开 火!” 用460 毫米主炮射击飞机,算得上日本海军的一大发明。莱特湾海战中, “武藏”船舰长是日本海军著名的炮术专家,曾试用过这一招,在两万米的距离 上用爆破弹把一中队美军B-24轰炸机几乎全部消灭。为了把各种口径的火炮统一 指挥,日本海军使用了多种颜色的识别弹,有紫色、黄色、茶色和红色。 清冈正照接到命令,立刻扳动输弹机,一枚九一式穿甲弹装入了一百六十五 吨的主炮炮身。“发射!”他下达命令。“大和”舰抖了一下,把两米长、一吨 半重的炮弹射出去。一会儿,观测兵报出水柱的位置和距离,计算军官修正了弹 道。清冈正照喊出口令:“三式对空弹,三发,准备……放!” 三枚巨弹呼啸着飞出炮口,穿过一千米的低云,在大气层中划了一个弯度很 大的弧形弹道,在来袭的美机编队中爆炸开来,化成六千片细碎的弹片,散布到 广大的空间。这种炮弹还是海军专门设计的新产品呢。 来袭的敌机不是笨重的四引擎B-24重轰炸机,而是灵活的“海盗”机、“考 尔西亚”式俯冲轰炸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它们轻轻一点,就让过了“大和”的 射击弹幕,冷酷无情地向日本舰队逼近。“大和”的喇叭形防空弹幕分为三层: 射程一万五千米的主炮弹幕;八千米的127 毫米高射炮弹幕和三千五百米的25毫 米机关炮弹幕。“大和”的乘组人员大部分都有三年以上的海战经历,特别是有 马里亚纳海战和莱特湾海战经验,自信技术和训练程度在日本海军中堪称一流。 数据员和方位员的熟练程度几乎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在海军进行的各种竞赛中 一直名列前茅。莱特湾战役中,五十名观测兵在舰桥上用肉眼判断敌机,使“大 和”舰在二百枚失近弹(在船舷近处爆炸的炸弹。)中仅挨了三枚,而四十枚鱼 雷全部都被躲过。 当一百五十挺25毫米机关炮纷纷开火的时候,美国飞机突然改变了战术。一 贯实施最后攻击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忽而散开,从各个高度和角度逼近“大和”舰, 投下了第一批空投鱼雷。这批空投鱼雷可不是中途岛时代那种“打不响的烂货”, 而是美国海军历时三年不断发展的MK-13 改进型鱼雷。它的外形象个丑八怪,箱 型的安定翼,钝平的雷头,毫不起眼。然而,它已经克服了美国空投鱼雷昭著的 恶名,不再偏航,不再沉没,不再潜入不正确的深度甚至漂在海面上,试验中, 它的命中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大和”舰的观测兵立刻报出了美国鱼雷的航速和航向。有贺舰长沉着地指 挥“大和”号躲开了第一攻击波。战舰的闪避机动影响了防空炮火的发挥,美国 俯冲轰炸机一扑而下,准确地投下了重磅炸弹。其中一枚落在三号后主炮炮塔上, 使全舰受到了剧烈的展撼。一度25毫米机关炮炮地带人被炸飞到天上。另一枚重 磅炸弹将后部射击指挥所和12号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彻底摧毁。作为回敬,“大和” 舰的高射炮把一架TBM 鱼雷机打得粉碎。 清冈正照少尉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大和”舰已经停止了 “Z ”字形反潜机动,开足马力,全力以赴地对空作战。敌机是来自米切尔中将 的58.1和58.3两个特混群,大约有二百架。天空中布满了飞机,似乎向哪个方向 射击都会打中一架的,然而什么也没有打中。如同一只凶猛的欧洲野牛在与蜂群 作战,尽管它如何咆哮,如何冲撞,也无法杀死一只胡蜂。 “鱼雷四枚,左舷,赶快躲避!”清冈听见观测兵尖细的喊声,在炮火连天 的背景中,这声音在扩音器里依然清晰极了,还是文雅的京都腔。 清冈从瞭望孔中看去。四条位雷航迹象四条高速行进的金枪鱼,直逼“大和” 舰左舷。“大和”狠狠地打了一个左满舵,只听“轰”地一声,清冈几乎被抛起 来。他被摔倒在地上。心想,糟了!到底挨了一枚鱼雷。恐怕是在前部起锚机附 近。 清冈正照爬起来,连痛处也顾不上摸,大声喊着:“三号对空弹,九枚,引 信五O ,准备放!”他身边的一个军曹立即用引信板手调好了引信,一号炮塔又 进行了一次齐射。清冈想看看弹着,往海上一望,只见“浜风”号驱逐舰上烈火 熊熊,恐怕没有希望了。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也中了鱼雷,无法航 行,还在用大炮猛烈地向飞机射击。美国鱼雷机进行了两次模拟投雷。都没有真 投,也许是他们在调整鱼雷的定深装置。不一会儿,八架TBM 机逼近了“大和” 舰左舷,在二万米的高度上平掠过海面,其中一架被击中了,拖着烟尾扎入海中, 其余七架毫不退缩,继续前进。其勇敢精神使人想起中途岛海战中的美国鱼雷机 驾驶员。 “左舷发现七枚鱼雷,距离一千米,快躲避!” 那个尖细的京都口音又响起来。余音未落,连续二枚五百公斤重磅炸弹几乎 同时爆炸了。炸弹影响了“大和”舰实施机动,不到一分钟,左舷就连续中了四 枚鱼雷。清冈又被抛起来,跌在滚动的药包壳上,狠狠地摔痛了。 第一攻击波的敌机投完鱼雷和炸弹以后,一溜烟儿飞走了。 海面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清冈听到有贺舰长征扩音器里喊:“后部仓库、 舱室附近,火灾。应急抢救人员,立即投入抢险”。他钻出炮塔,看到“大和” 后部冒出了很浓的黑烟,一座副炮炮塔连座被炸飞了。第六抢险班的人员正忙着 往副炮弹药库里注水,防止爆炸。由于左舷的几个舱室严重浸水,庞大的“大和” 舰开始横倾。有贺舰长命令往右舷的酒窖舱注水,清冈正照听到引信员小阪在嘟 囔:“这回可别想再喝酒了。完啦,‘大和’舰的藏酒在联合舰队中数第一,早 知道,昨天还不如多喝几瓶。” 正说着,炊事兵送来了午饭。虽然是普通的盖浇饭,然而所有的人都非常感 动。饭一下肚,大家才感到饿,才感到自己还活着。也许这是活着吃的最后一顿 饭了。敌机攻击只持续了一刻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炊事兵告诉大家,左舷 后部的舱室被淹掉好几个。为了给副炮弹药库注水,好几个抢险队员都牺牲了。 后甲板上到处是血,还有被炸断的手脚。大家正听着,空袭警报又响起来。 “敌机一百五十架大编队来袭。舰长、航海长、防空指挥所命令对空射击。” 大概是测距仪损坏了,没有给出敌机的方位高度和速度。也许,敌机从各个 方向和各个高度同时来袭,不知如何报,就干脆不报了,各炮自己看着办吧。 为了观测敌机,清冈正照少尉又钻出炮塔。天仍然阴沉,敌机在云上,很难 发现。据说“大和”舰用干扰机来干扰敌机的空中指挥,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美 国飞机也在撒长长的铝箔条,干扰“大和”舰的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其实,这台 雷达相当脆弱,早已经被炸弹震坏。双方的电子战手段都没有发挥出效果来。 舰长和副舰长企图指挥全舰作为一个整体作战,然而舰内电话已经多处不通。 有贺唤来传令兵塚本,对这个二十八岁的“老兵”说:“告诉抢险队员,我们了 解本舰的情况,希望继续坚持一下。”塚本好不容易走到底舱传达了舰长的指令, 一个声音从下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告诉舰长,抢险队员是英雄好汉。” 主炮的一、二号炮塔射击着。大多数对空弹都调得很近就爆炸了。“大和” 愤怒地回击着敌舰,既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敌人的俯冲轰炸机采用很大的下滑 角度,直降到二百米的低空才投下炸弹,就象在表演惊险程度很高的杂技。“大 和”舰上层的25毫米高射机关炮群十分活跃,打退了俯冲轰炸机的多次攻击。一 枚半穿甲炸弹直接击中了注排水控制室,炸坏了全部调节阀门。本来可以通过注 排水来控制“大和”舰的平衡,现在却无能为力了。清冈正照听到有贺舰长发出 命令: “本舰任务重大,必须发挥出全部力量进行抢救,死守到最后!” 一号炮塔中所有的人都脱光了上衣,不顾很浓的火药烟气,一股劲儿地开炮。 当初在莱特湾大家就是这么干的。那时候打一炮顶一炮,全都打在敌人军舰上。 现在却要用巨炮来打飞机,屈辱之中还有一般愤怒。“大和”又一次转了航向, 它继续向冲绳岛前进。现在,它唯一的希望就是向敌舰开炮,那怕开一炮也好。 12 第三攻击波的美机撤走以后,“大和”舰上到处是浓烟烈火。通往高射炮和 机关炮的电话已经断线。军舰的甲板被血弄得滑溜溜的,没有一处地方不堆着弹 壳和血肉模糊的尸体。防空指挥所的士兵不得不撤上沙子,跌倒的水兵还没爬起 来,就遭到敌机的扫射。凶恶的F4U 海盗机俯冲下来,近得可以看清驾驶员的脸。 战斗异常炽烈,谁也顾不上谁。水线下舱室中的应急队员们拼命同喷泉般的海水 搏斗,直到自己被淹死。电气线路发生故障,水泵和舵机都无法启动,水兵们只 好用手压泵和液压舵机来排水和操纵军舰。在布满五颜六色烟团的天空中和水柱 如林的大海上,“大和”舰使出浑身解数同一百多架飞机搏斗,雨雾蒙蒙,炮弹 穿梭,大海怒吼,天空雷鸣。“大和”喷射出大量的炮火,来对抗纠缠不休的飞 机。它挨的炸弹和鱼雷越多,射击就越疯狂,似乎把更多的子弹和炮弹发射到天 空中,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似的。水兵们已经打昏了头,仿佛在梦境中作战。 炮塔里的炮烟越来越浓。抽风机的电源断了,烟排不出去,三四名炮手被熏 倒。清冈正照让人把他们抬到甲板上醒一醒。他也背着一名昏迷的水兵钻出蒸笼 般的炮塔。外面下着细雨,使他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看见主桅上飘着“Z ” 字旗。不禁对有贺大佐的战斗精神感到钦佩。 军舰的横倾越来越严重。有贺大佐在扩音器中不断喊着:“赶快复员!赶快 复员!” 大约挨了六七条鱼雷的左舷各舱室此刻已经灌满了海水。抽水机抽水的速度 远远比不上海水灌入的速度,唯一的办法是往右舷各舱室注水。然而右舷各舱里 都是弹药、燃油和涡轮机组。 清冈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右轮机能是全舰最大的舱室,如果往 右舷的轮机舱注水,大概可以注三千吨海水,“大和”舰也许会恢复平衡。但机 舱里还有几百名水兵在干活呀! 几乎在他闪过念头的同时,他听到有贺大佐在喊,“右轮机舱注水!快,右 轮机舱注水。否则战舰将无法作战。” 清冈的脑子轰地一声。置几百个水兵的生命于不顾,悍然连人带轮机舱全部 淹掉,有贺舰长豪爽的外貌下有一颗冷酷的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有贺幸作 的命令。 命令立刻被执行了。只有很少的人从积水的底舱中爬出来,所有的水密门都 被封死,防止浸水扩延到其他舱室。死在战斗中是一回事,被自己人淹死又是一 回事。如果轮机兵们的死亡能挽救“大和”舰的话,清冈正照默默地为他们祈祝 冥福。 航速渐渐慢下来,右轮机完全停伡了。“大和”舰只剩下一半马力,但横倾 仅仅停止了,并没有纠正过来。伊藤中将向联合舰队司令部发出电报,出于“大 和”的电台已经不堪使用,由“初霜”号驱逐舰代发: 天一号作战部队战斗速报第一号 四月七日,同敌舰载轰炸机和舰载鱼雷机交接。“矢矧”中雷二枚,无法航 行。“大和”号被鱼雷和航空炸弹命中。除驱逐舰“冬月”、“雪风”外其余战 舰非沉即伤。 电报发完,伊藤整一中将认为:突入作战已经无法成立;目前尽可能抢救各 舰的生存者;把自己的幕僚转移到“冬月”号驱逐舰上。至于他自己,则准备同 “大和”共存亡了。 清冈正照满脑子都是轮机舱里水兵们被淹呼救的惨状。被敌人杀死就够倒霉 了,还要为自己人做出牺牲。战争魔鬼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獠牙。 “大和”舰的横倾已经达到了15度,主炮无法射击了。清冈拉住炮塔上的铁 扶手,象一个木头人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一号炮塔出乎预料地又响了几声。由于严重的横倾,炮弹都打到天上去了。 射击,就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打得上打不上倒无所谓。 第四攻击波的美机飞来了,引擎声沉重地擂击着海面。遍体鳞伤的“大和” 舰还要做出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的对空炮火依然那么猛烈,仿佛连续命中的炸弹 和鱼雷对它毫无影响似的。美国飞机在空中撒着干扰雷达的铝箔条。然后鱼雷机 和SB2C俯冲而下,投入攻击。丧失了一半航速的“大和”舰躲开了大部分鱼雷, 但仍然中了四枚鱼雷。开始的两枚打在右舷、居然恢复了6 度的横倾。等左舷激 起了高大的水柱,“大和”又迅速地向左倒去,很快就倾斜到35度。 有贺舰长下达了命令:“全体乘员登甲板。” 这实际上已经是弃舰的信号了。 清冈正照向舰桥走去。倾斜的甲板使他行走困难。他看见有的水兵把自己绑 在建筑物上,有的穿上了沉重的钢制防弹背心,准备自沉。一名军官戴着白手套, 握着一把军刀,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活着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右舷靠, “大和”舰水线下的暗红色船腹露出了海面。许多水兵痛哭流涕,一名军官却泰 然自若地抽着烟。一个水兵竟然拿着饭盒拼命吃最后一餐饭。右舷的高射机关炮 还在继续射击,仿佛要打光所有的子弹,而左舷的所有枪炮都因横倾严重而中止 了射击。各个舱口都有水兵钻出来,其中不少人负了伤。但人数远远不是全部, 相当大一部分人已经战死,或者被海水永远封死在船舱里了。 有贺大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全体人员离舰!” 人们迟疑不动。 军舰已经倾斜到60度。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但仍然无人离舰。人们沉默 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有人唱起了“君之代”,于是大家都齐声唱起 来,仿佛要用歌声来压倒美国飞机的引擎声。 清冈正照少尉在这一时刻想起了父母,看到了自己故乡的茅屋和街道。接着, 舰上响起一片“万岁”声。 清冈一步一步挪到了“舰长训话处”下面。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 也许,他是从一个生物学者的角度去观察一个垂死者的表演,虽然,他自己也是 要死的。 有贺出现在那块平台上。他戴着指挥用的白手套,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 于提着一只沉重的罗盘仪。那是“大和”舰的罗盘。 塚本水手长拿着一件防弹钢背心,问有贺大佐要不要穿上,有贺淡然地笑笑, 拒绝了。清冈正照以为有贺会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讲。 “大和”舰的倾斜达到了80多度,军旗已经触及波涛。突然,发生了一连串 猛烈的爆炸,清冈正照一下子被地了出去。一块灼热的钢片戮进他的肺部,剧痛 使他几乎失去知觉,身子仿佛被锯开似地痛彻五脏六脏,他猜可能是自己的肋骨 断了。 ……他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漂满重油的海面上。他向四周看去,威武的 “大和”舰已经消失了。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列舰,它的灭亡悲则悲矣,却非 常不值。苦难总算结束,清冈正照在痛苦中感到一阵轻松,他总算获得了解脱。 如果说整个日本此刻就象“大和”舰在进行它的悲剧性航行和作战,那么,大和 民族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这种解脱呢? 清冈正照没有穿防弹背心。盐水浸蚀伤口,使他几乎麻木了。他用单臂划水, 游向“冬月”号驱逐舰。每游一下,如行刀山。布满重油的海面很平静,但粘乎 乎的油膜妨碍了游泳。美国飞机一再俯冲下来,向落水者扫射,激起清冈极大的 愤怒。战争固然容不得人情,但海军从历史上看还是讲骑士精神的。射杀毫无防 御能力的落水者,说明美军一直在执行一项残忍的报复政策。联想到B-29轰炸机 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毁日本都市中的居民区,“大和”舰沉没的时候美机的疯狂杀 戮也就不足为奇了。日本民族还要熬过多少深重的灾难?还要付出多少牺牲?他 快游不动了…… 神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13 胜连,胜连,披着金色的朝霞, 开门,开门,太阳升起在悬崖。 胜连辉煌的宫殿如月亮星辰, 伟大的君主与世长存。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哼着这首冲绳民间的奥莫罗小调,希望能减轻心理压力。 神风机就在他头顶上呼啸,不时有一两艘舰艇被它们撞沉撞毁。最好不要去看, 因为看了神风机冲击舰艇的一刹那间,许多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太平洋战区的所有高级指挥人员,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布克纳尔和 盖格,都预料到冲绳战役必定很艰苦,很绵长。所以他们决定把精锐的“海魔” 师当作集团军战略预备队。从硫黄岛战役看,这样的部署完全正确。可是,战局 的发展出乎预料,两个军放前登陆,未遭抵抗。陆战一师横扫冲绳蜂腰部直打到 胜连半岛顶端,只遇到小股日军部队的阻击,还不够填牙缝的。头一次投入战斗 的陆战六师,在谢泼德少将指挥下,向左旋转,一路北进。陆战六师沿着冲绳东 西海岸,穿过树林、溪流、山涧,绕过日军的小股抵抗部队,大踏步推进。后勤 跟不上、战线上破洞百出、人员疲劳都无法阻止士气高温的陆战队士兵。东海岸 突击部队,沿着有铭、平良、安田等山村和崎岖的沿海道路,直扑冲绳岛北部的 边户角。西海岸部队沿多幸山、恩纳岳、仲尾次、盐屋等险峻的山地夺路疾进。 估计十天后,同东路部队将在边户角会师。第三两栖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五分之 四。现在,T 字的横线全部被美军占领,仅仅剩下竖线了,它叫做本部半岛。据 说,在本部半岛的中间有一个险恶得出奇的山区——八重岳,而日军北部防御重 点就在那里。 即便八重岳还会有一场苦战,但丝毫末受损的六师胜任愉快,各方面情报表 明,八重岳守军不会超过一个团的兵力。 于是,纷纷传说作为“浮动战略预备队”的“海魔”师,准要调回塞班岛。 否则会在种风机攻击下遭到无谓的牺牲。 惠特尼上校抱怨“海魔”边次实在晦气。 运载“海魔”的船队集结在冲绳南海岸外的大洋上,适逢台风季节,每个人 晕船呕吐,全倒了胃口。惠特尼也吐空了肚子,非常虚弱,饥饿感摇晃着五脏六 腑,象阑尾炎手术中被医生拨弄的感觉一样。可是,炊事兵端来的牛排、沙拉、 烤肉和碎牛肉馅饼一沾唇,他又反射式地呕吐起来。 他无聊地翻看手边的儿本书。 关于冲绳岛和琉球群岛,他的知识很浅薄。琉球南方的马鲁古群岛名气太大, 葡萄牙人、西班牙入和荷兰人为它打了几个世纪的仗。冲绳似乎属于中国文化圈, 西方记载很少。塞班战役以后,范尼尼·惠特尼太大应他索求,给他寄来几本关 于琉球群岛的书籍,两本是美国传教士和商船船长的著作,一本是葡萄牙探险家 游记的英文译本。 冲绳不同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那些荒岛,它同其他亚洲国家一样,有悠久的文 明。据说,这里发掘出三万年前的文化遗址,找到了贝壳文明和石器文明的文物。 公元七世纪,中国隋朝的使节到过琉球群岛,蒙古的舰队也入侵过冲绳。假使惠 特尼如愿以偿,将会看到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漆屏风、漆器、古乐器、瓷器和绸 缎,表明冲绳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实际上,在几千年里,中国就是东亚精 神文明的台风眼。惠特尼看到书里的照片充满了中国式的花鸟画:垂柳、小桥、 伞、荷塘、塔和无表情的骑者,一种与西方文明迥然而异的文明和伦理。然而, 同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却决然地走上了军国主义之路。 一三二六年冲绳出现了三个很有意思的藩王:北山国王、中山国王和南山国 王。国王之间打了一系列杯中风暴式的小战争。中国人把蒙古人赶走以后,三位 国王都遣使向中国进贡,企图争取自己的正统地位。中国王朝的使团回访了这个 四百八十五平方英里的海岛。到实力最强的中山国查户口,竞发现只有三十六户 人家。中山国王正桥扫平各藩,完成了统一冲绳的“大业”。他开始在中国、朝 鲜、日本、马来亚和香料群岛之间做多边贸易,冲绳开始繁荣。高大的神寺、佛 塔、石砌的龟甲墓纷纷树起。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攻陷香料群岛以后在冲绳登 陆。不久,就流传了本地的奥莫罗民谣。冲绳人也开始学会了筑起围城,保卫他 们小小的领地。冲绳人谦和、圆通、机智、识礼。在中国、日本和荷兰、葡萄牙 之间相处,也难为了他们。一八七二年日本侵吞了冲绳,现在,将有一些什么样 的冲绳人等待着美国人呢? 惠特尼的笔记本上记着一首咏叹调,它是一位十七世纪冲绳岛恩纳村的女诗 人写的。回肠荡气,带着甜甜的忧伤,带着寂寞的惆怅,带着田园诗和海浪花情 调,真美极了。 浪花哟,你平息了; 风儿哟,你睡觉了。 首里来的藩王哟, 我们让您高高兴兴了。 他想,那位女诗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呢?念头转来转去,他就想起了范尼尼。 他从自己的衣箱中拿出一叠蓝色的信扎,一封封抽出来读。那些是他读过许多遍 的妻子的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惠特尼上校同范尼尼小姐结婚了。蜜月过后,惠特尼重返 塞班训练部队,范尼尼和他同机抵达檀香山。然后,范尼尼去新兰西探望父亲, 在惠灵顿呆到一九四四年圣诞节。结婚使她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女 人。美国之行使她大开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大一片生机勃勃、象万花筒一 般变化万千的大陆。她和丈夫游了费城和纽约,泛舟切萨皮克湾上,看了佛罗里 达的沙滩和加利福尼亚的红杉树。她兴奋极了。 按照惠特尼的请求,她将转入美国国籍。趁惠灵顿的美国大使馆为她办理各 种繁琐的手续、护照和文件的时间,范尼尼又同父亲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此刻, 年轻的惠特尼太大的心境很复杂。她生长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象莎士 比亚写的《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姑娘。她的心灵没有一丝污染,她真诚地爱,天 真地想,诚心地做,她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她的父亲拉菲老头就象是普洛斯比罗, 满足于把女儿封闭在孤岛上。现在,战争的航船把腓迪南王子——查尔斯·惠特 尼中校送给了米兰达。那么,世界如同旋转舞台一样骤然突变。新西兰之外的世 界繁华、喧闹、气象万千,令她目不暇接,而新西兰则是安谧、清寡、赏心悦目。 两种文明,两种哲理,两种欲望,在范尼尼心中剧烈冲突,象火山口中沸腾的熔 岩。新西兰有多少绵羊,美国就有多少汽车;新西兰有多少松树,美国就有多少 摩天楼;新西兰有多少温泉,美国就有多少娱乐中心。离开翡翠般的海岛,踏上 一个魔鬼和神祗盘踞的大陆,真叫她莲步难挪。 然而,惠特尼在那里,她的丈夫在那块土地上。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范尼尼同父亲拉菲逛了悉尼。他们看到菲利浦街上那些戴白色假发,穿长袍, 打领结的律师,看到了高大的文艺复兴式的邮政总局建筑,听了市政大厅里的管 风琴演奏会,在皇家十字区喝了带故国色彩却变成澳洲味道的意大利咖啡。尽兴 之余,范尼尼感到了澳洲同新西兰一样,在新大陆衬托下显得过于“土气”。她 的拉丁血液中的激情终于被唤醒了。她想起著名法国评选家希普莱特。丹纳对拉 丁民族的描述:敏感、细腻、早熟、趣味高雅、锋芒外露、追求爱情。这些旧大 陆和地中海阳光地带所赋予的秉性,在老拉菲先生压抑了二十四年之后,一下子 暴发了,那种滚烫的血液把范尼尼烧得几乎控制不住。 她匆匆同父亲转了转墨尔本,看了看本地的企鹅、鸸鹋和袋鼠。维多利亚州 同新威尔士州相比象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对于悉尼,范尼尼觉得它古风犹存, 却又生气勃勃;而墨尔本,无处不显得拥挤、俗气、肮脏、缺少教养,带着当年 淘金狂和绿林豪侠内德·凯利的烙印。她对自己的迅速转变感到吃惊。在过去, 看到放荡的女人和坦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姑娘,她以为可耻,现在似乎“表示理解” 了。过去她从不注意男人的衣饰、手杖、领带和鞋袜,现在发现不同的男人会打 扮得千姿百态,体现了气质、性格、教养、地位和心灵,“服饰原来也是一种艺 术”。把古老的英国遗风同新大陆那种融合了世界各民族的现代风格相比,也许 昭示了一句普通的格言:出走,冒险,奋斗,创新,世界属于你。 她急急忙忙结束了澳洲之行,并把每天的印象全都写信告诉惠特尼。在查尔 斯渊博的知识面前,她象个小学生。她爱他爱得发疯。她觉得命中注定遇到查尔 斯这个白马王子,查尔斯勇敢,当机立断;潇洒、温文尔雅;精力旺盛、才华横 溢;富于理想又不屈不挠。惠特尼是现代的贵族,飞机时代的骑士,彻头彻尾的 海军上将(她搞不清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区别)。查尔斯是路德维科·阿里奥斯 托(1474一1533,意大利著名诗人)长诗中的罗兰。他俩的爱情是《新生》中但 丁和贝雅特里齐的爱情。他是她精神的巴台农神庙,是她幻想中的狮心王理查, 是她肉体上的阿波罗。她不能没有他。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班机飞行在墨累河平原郁郁苍苍的按树林和葡萄园上空,她对查尔斯写下自 己的感想:“澳洲是一个贪图安逸者的国家,新西兰是一个质朴的农民的国家, 美国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亲爱的查尔斯,冒险难道不是人类最富于诗意的本能 吗!Memento ,homo,guia pulvis es!(拉丁文:人哪,你要记住,你本是尘 土!)冒险欲和创新使人从尘土变成神。快把我拿去吧,查尔斯,我心中的上帝。” 她匆忙告别惠灵顿,洒泪吻了老爸爸,也许亏了他,她才没被惠灵顿那个纨 袴子娶走,她才嫁给了惠特尼中校。人生中,有时候的告别是难过、难忘、而又 必须的。 飞机下面是海洋。云缝中,它闪闪发亮,带着金属的颜色。她腹中产生了一 下微微的悸动。啊!她脸红了,一个小生命。她和查尔斯的孩子。她紧张,惶惑, 被一种神圣的幸福浸透了。当飞机在加利福尼亚湾进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时候,她 给绵延不绝的惠特尼世家又带来了一个新人。 惠特尼上校幸福地看着信,几乎忘了时光的流逝和饥饿的肚肠。神风机撞毁 了离他的船不远的“普蒂”号驱逐舰。“普蒂”号燃烧、爆炸、沉没,惊动了许 多船舰,惠特尼却全然不知。 “报告,查尔斯·惠特尼上校。”一名传令兵推开了他的舱门,把一封命令 递给他。惠特尼立刻看到了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的联合签名。 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命令 1.冲绳战役进展顺利,“冰山”作战可按预期完成。 2.鉴于敌人自杀飞机的猖狂活动,命令‘海魔’师作如下调动: A.第六团、第八团撤回塞班岛。 B.惠特尼团继续留在冲绳南方海域,后撤五十海里,加强防空,洋上待命。 果然,“海魔”终于没有用了。 惠特尼仿佛让人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羞辱得通红。传令兵退去了,他还似在 梦中。冲绳战役无疑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也是第二次世界大 战的重大战役之一。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流血厮杀就要结束了。而关键性的一 战却没有“海魔”的份儿。 当然,“海魔”可以留下来,等待在九州登陆。那时的战斗不会比冲绳轻松, 甚至意义更伟大。但军人并不追求未来的荣誉。他所追求的就是尤利乌斯‘恺撒 的那句名言:Veni,Vidi,Vici.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 “海魔”从一千一百海里外的塞班赶来,饱尝了自杀机的忧患,忍受了风浪 的摧残,置一切痛苦于不顾,就是为了在冲绳放上一枪,现在,连这点儿权利也 没有了,甚至连冲绳周围的一连串小岛:伊江岛、水纳岛、津坚岛、久高岛、宫 城岛、平安座岛等等都轮不上它的份儿。胜利与“海魔”的旗帜无缘。还有什么 比这更可悲呢! 他已经四十四岁了,不是那种轻易动感情的年轻人。他出生入死,饱经战火, 连死都不在乎,还计较一场战役吗? 只有他才深深理解冲绳岛对他一生的军人生涯意味着什么。他广博的知识、 精辟的分析、严密的推理、各方面得到的情报和他从未出过差错的引以自豪的直 觉,都告诉他: 冲绳之战可能是“海魔”对日本的最后一仗。 大概除了他,谁都不信这个结论。 艾森豪威尔元帅的大军已经渡过了莱因河和威悉河,其中辛普森中将的第九 集团军前锋部队抵达德国中部的易北河。易北河是罗斯福和斯大林在雅尔塔商定 的分界线,希特勒的帝国彻底完结了。艾克正在号召德军全面投降,并建议德国 人民赶快播种小麦,以减轻随着战争结束而来的大饥荒。欧洲远征军的百万雄师 个,最精锐的部队将调往太平洋,其中空军转场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它们将以 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规模猛烈轰炸日本。利用一个塞班岛已经烧光了日本八十 个最繁华的城市,冲绳岛的面积是塞班的七倍,到日本的距离只相当于塞班的三 分之一,届时将有五千架战略轰炸机和一万架战术轰炸机对日本列岛实施地毯式 轰炸。日本民族将会变成穴居的原始民族。 大西洋舰队解除欧洲战场的负担以后,将如过江之鲫涌入太平洋中,日本的 所有海运线将统统被切断,大小船舶将一扫而光。一块矿石、一根棉纱、一粒谷 物和一滴原油也不会被运入日本。而且,日本沿海的城市和港口也将悉数被轰毁。 俄国人将根据雅尔塔和德黑兰达成的默契,挥军攻入中国东北。从老沙皇时 代他们就把那里视为自己的领地。日本关东军的精华已经调到太平洋上,剩下的 朽架子会不堪一击。 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在华北、华中展开了广泛的攻势,许多县城甚至较大的城 市均被收复。 一旦等到欧洲部队参战,太平洋会变成狂欢节舞会,它将比好莱坞彩排、中 国的春节、欧洲的圣诞节和美国独立日加在一起还热闹,最有名的将军,最优秀 的部队,最机敏的飞行员和最无畏的水兵将在敌人仅剩下的一点点地盘上大献技 艺。如果加上国内那些能干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加上时有所闻的提尼安基地上的 509 飞行大队,据称它们将在日本投下连想也不敢想的“超级炸弹”…… 考虑到这一切可能,在那种令人目眩的奥林匹克大赛式的未来舞台上,“海 魔”师和他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究竟还能占多少份额呢? 惠特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认认真真地冲了一个澡,刮了脸,穿上整齐的军装。随时准备接到第三两 栖军的命令,连船带人返归塞班岛。然后吗,他打算在夏威夷过几天,随后去美 国。范尼尼在凯尔索镇上等着他。也许,不等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战争就已经 结束了。 想开了,胃口反而出奇地好。他叫了烤肉、鱼和奶油子鸡,一般脑儿吃下去, 竟然没有呕吐。他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用留声机放着一首摇篮曲。天知道他怎 么想起从美国的旧唱片市场上买下了它。它是德国作曲家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 作品第四十九号之四,堪称古今摇篮曲最佳作。一八六八年,天才的作曲家本人 为庆祝当时的女歌唱家法柏夫人第二个孩子出生而作。时隔近百年,仍然心有灵 犀。他的第三个孩子不久就要呱呱坠地了。 他坐在椅子上用脚尖和着曲调打拍子,传令兵又一次敲了门。 “请进来。”他柔和地说,连他自己也为声音的温情而吃惊,根本不象团长, 却象舞池中向淑女邀舞的绅士。 传令兵把一份电报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战六师北进的东西两路部队已经在冲绳岛最北方的边 户岬会师,未遇任何抵抗。下一步就该通知他的团滚蛋啦。 他点点头,客气地送走那个孩子脸的传令兵。他点上一支马尼拉雪茄,这还 是麦克阿瑟为感谢陆战队帮忙而特意送的。据说“将军”巡视部队的时候,发现 一门陆战队大炮上添了一行字:“靠看上帝和陆战队的帮助,麦克阿瑟回到了菲 律宾。”麦克阿瑟不但不恼,反到念及友情,专门给第三两栖军中的陆战一师送 来一批名贵的雪茄烟。奥勃莱思知道惠特尼在海上,托交通艇给他送来一箱子。 见烟及人,此刻,小戴维的舅舅正在八重岳山地同日军苦斗。 他想看看时问,抬腕举表,才发现表停摆了。自从安纳波利斯海校毕业以来, 他还从未忘记过上表。他神游天外,思想在太空间飞腾,钟表的指针把他拉回到 现实中。 惠特尼上校打开收音机对表,找到夏威夷电台的波段。瓦胡岛上功率强大的 无线电发射塔向西太平洋广大地区转播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全国广播公司和其他 国内电台的重要广播。 RCA 的收音机亮了一会儿,开始发出声音来。惠特尼仔细地调寻电台,反正 时间多的是。全国广播公司正在广播儿童长篇连续故事《轰动一时的法雷尔》, 没意思。哥广广播的是《茫茫大道》,离题太远。美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是《米德 乃特船长》,惠特尼的手停下来,又吸了一口烟,等着听报时声。很长时间都没 有响,上校正等得不耐烦,突然节目中断了。响起一阵轻音乐,一位很不熟悉的 播音员用一种沉重的腔调说: “对不起,我们中断了节目,向听众报导一则特别电讯…… “合众国际社华盛顿分社消息,白宫发言人史蒂夫·厄尔利宣布:一九四五 年四月十二日下午五时四十九分,在佐治亚温泉,总统死于脑溢血。副总统杜鲁 门已获通知,在白宫由罗斯福夫人面告。国务卿已获悉,并召集内阁开了会。在 部队的四个儿子己由母亲去电通知,内容大致是:总统下午长眠,他鞠躬尽瘁, 守职至终,亦希望他们尽职守责到底。上帝保佑你们。” 惠特尼感到他每时每刻依靠的一堵坚实的墙一下子崩塌倾颓,化成尘埃。总 统怎么可以不在?总统怎么能死?泪水从他凝固的面颊上流下来,他一点儿如觉 也没有。他无法设想,这个世界会没有罗斯福,他的心灵里会没有总统。 其实,罗斯福的躯体大半已经迈入天国了,只是他的意志还把他拖在尘世上。 两个月前,总统的座机降落在苏联黑海城市雅尔塔。罗斯福在此地和丘吉尔、斯 大林共商战后世界的地图。负责接待他的美国海军中尉诺里斯·霍顿吃惊地发现: 总统“脸色难看,布满皱纹,显出极度的疲劳,皮肤发灰,仿佛半透明似的”。 一个玻璃样的罗斯福声音微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形同影子。他咬着牙,竞选 了第四任总统,挺了雅尔塔会议的疲劳战,他的精力耗尽了。 折磨罗斯福的是阿尔瓦莱兹病、脑动脉硬化、心力衰竭和冠心病并发症,加 上他自己揽下的全世界的事务,从中国、希腊到农产品信贷公司法。他不是神, 他也是人,受人间一切自然规律的支配。象一切帝王和伟人一样,终究要对这个 他无限爱恋的世界撤手。 八个小时前,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坐在柔软的皮而扶手椅上,悠然自得地 望着窗外花园中的橡树。佐治亚州温泉镇气候宜人,溪谷中风光明姻,总统笑盈 盈的,心情舒畅。世界战局和政局进展顺利,他已经在规划未来的蓝图。四月初 的佐治亚暖得出奇,原野里开着山朱萸和野紫罗兰,由华盛顿送来的邮件误了点, 除了观树赏花,只好请舒马托夫夫人给他画一幅肖像,他准备把这幅画送给露西 ·拉瑟福德的女儿。露西是他的情人,埃莉诺的情敌。她给总统带来温暖,给夫 人带来怨恨。 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尔。哈西特拖来了迟到的政府文件,罗斯福匆匆批完。 他穿了件背心,打了一条哈佛领带,露西帮他弄得整整齐齐。哈西特把批好的文 件收拾带走,画家伊丽莎白·舒马托夫夫人走进来。她竖起画架,帮罗斯福披上 海军斗篷,罗斯福开始专心研究外交文件。女画家不敢惊扰,也不敢让总统摆姿 式,只是在画上铺铺底色。 露西·拉瑟福德面向总统,微微一笑,总统正对她讲一句俏皮话。露西很美, 很迷人。 罗斯福把一支烟塞入烟嘴,点燃烟。他一下子从皮椅上滑下来。他举起左手 摸摸太阳穴,但没模到,那手垂了下去,手指抽搐。他的眼睛闭上了,用几乎听 不见的声音说:“我的头非常病。”小狗法拉似乎感到什么,疯狂地冲出门去, 汪汪大叫,然后在附近的一个山头上蹲下来,木然不动,仿佛守灵。 把罗斯棉顽强地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根丝线终于断了。 伟人在世的时候,成为议论的中心。伟人的离去,又会涌来一大堆的评价。 无论是人民的赞誉,敌人的咒骂,政敌的讥讽,都从各方面肯定了罗斯福个人给 美国和世界带来的巨大变化。总统充满了机智、勇毅和斗争精神。他理想高尚, 雄才大略,满怀激情地鼓励美国人民冲出大萧条的陷阱,把他们推上繁荣的高峰。 他泰然自若,既会因势利导,又能高瞻远瞩,纳粹猖獗之日,断然支持英国和苏 联,实施租借法案。然后,他又以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的身份,领导了对德意和 对日战争,并且在两大战场上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失去了他,才感到他留下 的真空难以取代。 惠特尼上校问忆起去年见过总统的一而,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和软绵绵的大 手。他感到仿佛失去了一个老朋友和老熟人。他觉得总统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司 机,叼着烟,握着方向盘,时时看看他的乘客。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拐来拐去, 每次拐弯,人们总吵吵嚷嚷,说这回要出事。他知道路,知道怎么开,结果安然 无恙,还发现一片新天地。现在司机离去了,汽车停下来,下一个拐弯该怎么办 呢? 也许,诗人惠特曼为悼念林肯总统去世写的诗能更好地表达他这时候的心情: 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 我们的船渡过了每一道难关,我们追求的锦杯已经达到。 港口就在前面,我已经听见了钟声,听见了人们的欢呼。 就在那甲板上,我的船长躺下了。 惠特尼决定了一件事。 他在烟灰缸中碾灭烧到手指头的烟卷,脱下自己身上的军便服,穿上干净的 军装,走到舱门外。大海阴沉,浪花汹涌,海鸥低旋,仿佛为伟人的去世而叹息。 惠特尼走进电报室,准备向布克纳尔中将发一封电报。 他看见电报员的铁桌上放着译好的一叠新电报。他没有动,随手戴上耳机, 他从舰艇电台个听到了两个人在对话,奇怪的是所有电台的这个频率都静下来, 仿佛都在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说话者用的是标准的格罗顿中学和哈佛大学口音,惠特尼上校一听就知道是 谁了。一年前,他在白宫听的正是这个声音。 他们是罗斯福总统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冲绳海面上。约翰·罗斯福海军上 尉是米切尔机动部队58.1特混舰队“黄蜂”号母舰上的军官,小富兰克林·罗斯 福海军少校是“乌尔维特L ·穆尔”号驱逐舰的舰长。 “伙计,你准备回去么?”小富兰克林问。 “不,”约翰答。“你呢?” “不,”少校说。“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说吧。再见,伙计,我的话完了。” “再见,”上尉答。“不必回话。” 电台关了,只有太空中的沙沙静电声。 惠特尼的血涌上面颊,他感到异常羞愧。他怎么还算一个最精锐的海军陆战 队团队的司令官呢。值此时刻,任何脱离冲绳的念头都是可耻的,岂止可耻,简 直是犯罪。 他下令放下一只汽艇。他爬了上去,命令:“到白沙海滩去,快开!” 惠特尼上校来到布克纳尔中将的司令部。它设在嘉手纳机场附近的一个地下 工事中,顶盖很厚,有一种坚实感。乱七八槽的电话线从里面拖出来,虽然天早 大亮了,里面还亮着灯。第十集团军的人早就知道了消息,司令部附近的一根旗 杆上下了半旗。 布克纳尔中将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老军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脸很慈祥, 但性格极为骠悍,据说在阿留申战役时曾睡在单簿的草席上。他的钢盔压到前额 上,钢盔带勒在下巴前面。他穿着军便服,没有系腰带,左肩上挂了一个0.38英 寸的手枪皮套,枪就吊在腋下。他还斜背了一架望远镜。布克纳尔中将记忆力很 好。他在“埃尔德腊多”号旗舰上召集全体将校军官开会的时候,同惠特尼上校 见过一面,现在马上认了出来。 “惠特尼上校,你好。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布克纳尔中将问。 “看在上帝的面上,调我的部队立即投入战斗。”惠特尼坚决地说。 “你的情绪对我鼓舞很大。”布克纳尔说。几只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他一下 子拿起两只,听了一会儿,眉毛一拧:“必须拿下这条防线,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吗?总统死了,我们必须让日本人明白,谁当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战斗结 果都一样。” 他放下电话,在狭小的地堡中走来走去。“不是吗?查尔斯。”他似乎是在 自言自语。“杜鲁门是谁,一个密苏里的乡下佬,听说开过服饰商店,没有风度, 缺乏魅力,说话带地道的中西部土音,真不知当初罗斯福为什么选了他。天,他 的军事知识不会比《华盛顿邮报》的普通读者强,听说他只读那一种报。现在, 查尔斯上校,你和我都归哈里来统帅了。” “不管是罗斯福还是杜鲁门,我必须在冲绳作战。” 布克纳尔注意到惠特尼这次已经把“We”改成了“I ”,很微妙地点点头。 “你说的是‘你’吗?” “就算是吧,我被总统先生接见过,那是‘海魔’打下塔拉瓦之后。我想。 为了纪念那位故去的人,我为他在冲绳打一仗不过份吧。” “当然。上校。应该的。”布克纳尔斜眼看着惠特尼,足有半分钟,他笑笑: “把你的团队交给你的参谋长吧,你来,我欢迎。不过,如果你愿意继续指 挥陆战队的话,你还要同盖格少将打个招呼。如果你想在陆军干,那么这个手续 也可以免啦。” 布克纳尔抬抬脚,表示他知道陆军的靴子和陆战队的靴子不一样。 “谢谢您,非常感谢。如果我能活到这场仗打完,我自己掏钱送您一箱子威 士忌。” “一言为定。” 布克纳尔中将爽朗地笑起来,整个地堡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 14 罗斯福总统安葬的时候,奥勃莱恩正在胜连半岛上。按原订计划,第三两栖 军只管冲绳蜂腰部石川地峡以北地区,南冲绳是陆军的事。由于进展得出乎预料 地快,陆战一师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们集结在一片很大的地区里,除了洗澡, 搜索,从山里喊出心惊胆战、须发长得惊人的冲绳人——绝大部分是老人——以 外,只有原地待命。 奥勃莱恩的神经始终不得松弛。这段时间冲绳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发现八 重岳地区是北部日军团守的地点,陆战六师遇到了日军从构筑良好的永久阵地中 进行的殊死阻击。另一件事是陆军的南进遇到了顽强抵击,敌人的防线西起牧港 机场,中经仲间、前田、幸地,东到西原机场,巧妙地利用了一条东西走向的西 原山地。开始,平行推进的美二十四军三个步兵师,根本没把日本兵放在眼里, 等到日军的许多门大炮把一批批美军炸成碎片,美军才清醒过来。自西而东的第 二十七师、第九十六师和第七师的攻势全部搁浅。 一句话,陆战队在北部遇到了一度难啃的山峰,它象塞班的阿金刚岬、提尼 安的拉索山、关岛的阿里芳山脊、帛琉的血鼻山探和无线电台高地、琉黄的折钵 山、362 高地和382 高地一样。注定要成为太平洋上一座臭名昭著的丑恶山峰。 陆军则遇到了一条坚固的防线,其强度丝毫也不在马其诺、齐格菲、曼纳海 纳和意大利凯瑟琳防线之下。 毫无进展。陆战一师随时会被推入血磨之中。奥勃莱恩渐渐感到冲绳是一个 非常野蛮而险恶的战场,他和他的团等待着召唤。 由于战事轻松,奥勃莱恩上校在岛上到处都走了走。说句心里话,撇开战争 不谈,冲绳的风景非常秀丽。海军陆战队战区里,大半建筑物未遭破坏,北山国, 中山国遗迹比比皆是。六角形的中国式宝塔和瓶形的印度式浮屠塔、雕梁画栋的 中国式亭台楼阁、古塔、古碑、庙宇、人工栽植的参天松柏、野花盛开,花团锦 簇,有时一朵黄色的蒲公英,就会给人以无穷的诗意。冲绳俏丽的自然风光,灰 色的长满青苔的石灰岩奇峰异石,加上古朴的中式和式建筑,可以说,它是一座 放大的假山,一盆超级的盆景,蒙在雨帘和雾障中,犹如仙境。奥勃莱恩在这片 爱丽丝的奇境中打了几场小仗。 一天,奥勃莱恩上校和他的幕僚们正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吃饭。雨过天睛, 山林一片苍翠,在金菊色的阳光下,有股说不出来的抚媚。大家干脆跳到水里洗 了起来,把数日的疲劳一洗而光。太平洋战争中水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陆战队,珊 瑚礁上往往没有泉水,石岛上日军在水里放毒,帛琉岛上淡水机坏了,活活渴死 过人。能在冲绳的小溪个洗个澡,是何等样的快事。 突然,响了两声枪。警卫大喊:“日本人来啦!”军官们赤身裸体跃出溪水 去拿枪,光着屁股藏在树丛和岩石后面,也顾不得荆棘扎身。十几匹马冲入溪谷, 马蹄铁磕击在卵石上,。发出恐怖的响声。日本骑兵的弧形马刀闪闪发光,一个 没来得及躲闪的军官连同树丛一起被劈倒。奥勃莱恩没有随便开枪,他哪里顾得 上拿备用弹夹。他的汤姆枪中只有一夹子弹。 前面的几匹马被沟口的美军扫倒了。有一匹窜过溪流,直朝他隐蔽的地方奔 来。他看清了一个日本兵黄瘦凶蛮的脸,已经上了岁数,一脸的胡须。日本骑兵 看到了奥勃莱恩,狂叫一声,抡起了马刀。 几支枪同时响起来。奥勃莱恩上校平仰在地面上,把他那梭子子弹全部打光。 那日军摔倒在他脚边,血溅了他一身。奥勃莱恩一跃而起,指挥团部的军官和士 兵们打垮了其余的骑兵。美军死三人,伤四人,消灭敌人五人五马。整个太平洋 战争中,大家还是头一次看到古老的骑兵。 团长招呼说:“伙计们,大家说咱们是收摊子还是继续洗澡?” 大家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象古代的斯巴达勇士一样作战。 人们一哄闹,又跳到水里,尽情洗澡打闹,最后吃了烤马肉,那味道比罐头 可强多了。 一切都不过仅此而已。难怪一本正经的凯利·特纳中将也给尼米兹发了如下 电报: “……也许是我痴想,看来日军已经停止作战,至少在这一地区是如此。” 一贯风趣的切斯特·尼米兹上将回答:“把‘痴想’后面的都抹掉。” 切斯特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虽然八重岳和泷山的战斗很艰苦,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都没有考虑重新 动用陆战一师。陆军有七十七师和二十七师充任预备队,陆战六师也游刃有余。 奥勃莱恩上校只好在收音机里详详细细地收听罗斯福葬礼的情况。他也自认为是 总统的一个朋友。罗斯福毕竟接见过他。 罗斯福是第三位在职病逝的美国总统。由于上一位哈丁总统的殡葬档案遗失 了,一切由埃莉诺主持,葬礼繁琐但很庄重。罗斯福下半身盖着海军斗篷躺在一 具佐治亚红木棺材里,棺材上覆着国旗,灵台上铺着海军陆战队的深绿色军毯。 在他逝世后第二天上午由炮车拖往温泉镇车站,伞兵在路边持枪警戒。手风琴手 奏着《归途》。 列车——灵车经过亚特兰大,经过南卡罗莱纳、北卡罗莱纳和弗吉尼亚,向 遗体致敬的黑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他们一贯投他的票。灵车接近华盛顿时,薄纱 般的晨雾中,杜鹃花和紫丁香怒放。人们又一次想起八十年前惠特曼为另一场战 争和另一个总统写的诗篇《当紫丁香在院庭中开放》。那天,四月十四日,华盛 顿是星期六,冲绳是星期天,美军都下了半旗。当首都的军乐队奏《星条旗》的 时候,隔了十五个时区的冲绳岛也开始奏同一支歌。当美联社、合众国际社和国 际新闻社发出“肃静”信号的时候,冲绳岛上只有日本人放的枪炮声。然后,仿 佛为罗斯福呜礼炮似的,所有美军的舰炮和陆炮万炮齐轰日军阵地。第三天,东 经日四月十六日,罗斯福的棺材放入海德公园罗斯福庄园的墓穴,西点军校的乐 队奏起了哀乐,礼炮鸣放二十一响。冲绳岛海面、田野、山林上的大炮比头一天 更猛地怒吼起来,连步枪手们也把枪放了个够。据说,在欧洲战线上,盟军也做 出了同样的反应。 不久,陆战一师就被调到冲绳南部战线。在那里,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美 军已经被拖入了另一架血腥的绞肉机。无论从哪个角度估计,冲绳之战都将是太 平洋战争和美军历史上最残酷的战役。 15 海军陆战队第六师是刚刚组建的一个师。它的五个兄弟都已经在太平洋上立 下了累累战功。如果认为它是一个没经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那可就错了。它的 全部骨干部是各师中的老兵。师长谢泼德海军陆战队少将久经战阵,足智多谋, 深孚众望。一句话,六师的骨骼是坚硬的,神经是坚强的,肌肉是坚韧的,它有 一副好胃口。同包括“海魔”在内的其他兄弟师团相比,六师丝毫不逊色。由于 团长没有缺任,惠特尼代替一位负伤的营长指挥六师的一个营。他根本不计较, 有仗打,一个连他也干。在瓜达尔卡纳尔和塔拉瓦,他都指挥一个营。他得心应 手,而且胜任愉快。 惠特尼营是陆战二十二团的一个主力营,受命进攻八重岳。部队开入阵地以 后,惠特尼才发现这一带地势的崎岖、残破、狰狞、险峻、使他以往见过的任何 山地都形同儿戏。有的险峰,连职业登山家也非常头痛。日军巧妙地利用了地形, 构筑了各种各样的火力点,迫击炮相当多,布雷区设计得很巧妙。由于美军挺进 了儿十英里,冲绳北部只有羊肠小径。天降大雨,后勤一团糟,坦克、155 毫米 榴弹炮和其他重火器都没运上来,陆战队的一次次冲锋被日军用手榴弹、迫击炮 和反冲锋打退。伤亡人数直线上升,即便是舰炮和飞机,拿本部半岛的崇山峻岭 也是毫无办法。 营里有些面孔是惠特尼熟悉的,甚至是他当年的部下。他们高兴地欢迎惠特 尼,表现了老兵之间的袍泽之谊。惠特尼戴上钢盔,穿上军便服,亲临前线。他 把部队分成许多分队,采用小兵团战术向八重岳主峰攻击。除了逐坡逐沟地清除 日军据点,再也想不出别的方法。炸药、喷火器、无后座力炮是最常用的武器。 原来“海魔”师的一个上士索伦森现在当了连长。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脸上 有好几条伤疤的天生杀手。索伦森命令士兵推着一门37毫米炮,配着两挺重机枪 和一门迫击炮,组成一支突击队。他先让一个小组在前面探路,充当诱饵。一旦 敌人的火力点暴露,就用37毫米炮的准确炮火加以摧毁。一个排的士兵给索伦森 运弹药,居然一路打到主峰附近。后来,日本人学会了对付的办法,先放过一半 美军,然后打掉后面的运输人员。索伦森本人也在主峰半坡上被手榴弹炸死了。 他死前还高喊:“快把那炮弄到山上去呀!” 美军不怕流血,终于把日军压缩到八重岳的核心阵地。为了策应惠特尼营的 攻击,谢泼德少将在本部半岛西部又登陆了一个加强营,把八重岳团团围住。八 重岳地区日军据点象蜂巢一样密集,日军打得很巧妙,很坚决。惠特尼营伤亡了 三分之一还没拿下来。关键时刻,迫击炮弹也用光了。离特尼连连向谢泼德将军 告急。谢泼德也没办法。两艘满载着“冰山”战役迫击炮弹的轮船在庆良间锚地 被自杀机撞沉了。它们是“洛根”号和“霍布斯”号胜利级万吨军火轮。特纳这 种把“所有的鸡蛋装到一个篮子里”的做法带来了严重后果,山岳作战中,迫击 炮是关键性武器。 六师听起来人多,分布到冲绳北部的广大地区中兵力就单薄了。二十二团进 攻受挫以后,暂时作了休整。这时候,惠特尼找到一个“无价之宝”。他姓刘, 个子不高,眼睛非常机灵,会说英语,是个中国血统的夏威夷人,战前到冲绳跑 买卖,日军强征了他的船和货,他被迫留在冲绳名护村。 刘自始至终参加了修建八重岳防御工事。他凭记忆画出了复杂的山岳坑道工 事详图。八重岳主峰高一千五百英尺,悬崖绝壁被巧妙地利用。天然洞穴有好几 层,都用水泥进行了加固。守军并不多,只有一个联队,约一千五百人。在本部 半岛对岸的伊江岛上还有另一个日军联队,距离两海里。日本守军原计划分两部 分利用炮火互相呼应的,布克纳尔中将派步兵七十七师在伊江登陆,两部日军自 顾不暇,更不用说互相支援了。 八重岳守军指挥官是宇土大佐。刘见过他几面,向惠特尼描述了宇土的外貌 和特点。惠特尼非常感谢刘,给了他一笔相当数量的钱。 特纳终于从塞班空运来了迫击炮弹。陆战队的“考尔西亚”轰炸机从读谷机 场起飞,连续向敌人阵地投下炸弹和燃烧弹。惠特尼调整了部署,又发动了新的 进攻。美军仍旧象撞了石墙一样被顶回来。“只能一寸一寸地去爆破。”在主峰 上。美军和日军反复争夺,终于在主峰东麓取得了一块立脚点。二十二团的另一 个营也从西麓逼近主峰。 惠特尼叫来了他的熟人,下令组织一次夜袭。为了同日军区别,美军袭击部 队两臂均带白色环标,脸上和刺刀上都涂了油彩,这一招还是惠特尼从卡尔森突 击营那里学来的。 本地时间九点,冲绳之夜降临了。阴云四合,细雨蒙蒙,天黑得象煤烟。突 击队沿着被烧得光秃秃的小树林向主峰爬去。:以往,黑夜是日本人的天下,而 今惠特尼发动夜袭,企图以奇兵制胜。日军的阵地沉寂着,只有零星的机枪声和 白天里凝固汽油弹留下来的树林余火。 突然,几条九二式重机枪的火舌劈开雨夜。立刻听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声, 有人从山坡上滚下来,带动了山石。接着就是一团团手榴弹的闪光和肉搏战的厮 打声,英语日语的咒骂声。然后,手榴弹和小包炸药声响成一片,简直分不出点 来。 混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主峰上腾起三枚红色的照明火箭。惠特尼已经爬到 半山上,他知道主峰表面阵地已经被占领了。一小时以后,又有两枚白色的信号 弹透过雨帘,斜坡上响起一片日语的“万岁”声。紧接着就是五O 机枪的长时间 射击,美军突击队死守住阵地。 一夜里,反复折腾了四次,等到天亮,日军的兵力枯竭了,终于消声匿迹。 在樱桃红色的朝霞中,一面弹洞斑斑的星条旗飘扬在八重岳主峰上。 惠特尼上校向谢泼德少将、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发出电报: “在日军坚固防守的八重岳山区,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停止了。”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日。一天以后,伊江岛也被步兵七十七师攻克。伊江战斗 短促而激烈,其中制高点城山之战,激烈程度与八重岳相仿。连深受官兵们爱戴 的美国记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也死在伊江岛上。惠特尼读过派尔先生的三本书: 《派尔在英格兰》、《这就是你的战争》和《勇敢的人》。他非常钦佩这个普利 茨奖金获得者的文笔。派尔写战争中的人情味,写士兵的感情,简直出神入化, 无人能出其右。他采访过不列颠之战、北非登陆和诺曼底登陆,简直成了普通士 兵的代言人。这位四十五岁的印第安纳州人到处向士兵采访,与他们合影。他的 最后一张照片就是他在给七十七师的士兵递烟。四月十八日,他和一位连长乘吉 普车前往阵地,被一颗机枪子弹打中了太阳穴。 七十七师师长布鲁斯少将概括了伊江岛之战:“这三天是我一辈子打的最激 烈的战斗。” 16 “你好,贝克。见到你真高兴。” “嗨!查尔斯,我还当你已经上了天国呢t ”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紧紧拥抱在一起,紧得几乎勒断对方的肋骨。自 从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分手以后,他们就一直没见过面。‘ 瘦小的奥勃莱恩和当年在隆加岬的时候一样,军装上沾满了泥浆,鼻子上贴 着橡皮膏,蓬头垢面,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刮了。‘ 记得惠特尼初登瓜岛的时候干干净净,这回在冲绳可大不如前了。军装被撕 成条条,膝盖、臂肘的地方全烂了。一块迫击炮弹片打入他的右腿,和塔拉瓦负 伤的那条脚正好对称。惠特尼人显得更瘦了,脸上的伤疤更突出了。但是他仍然 生气勃勃,眼睛放射着热烈的光彩。 惠特尼和奥勃莱恩在冲绳相遇,代表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上经历的艰 苦而豪迈的里程。陆战队的战斗和其他军兵种的战斗汇和在一起,赢得了这场世 界大战。作为这种团结的象征,在罗斯福海德公园葬礼中,棺木的四周围着四堵 方正的入墙:西点军校学员、士兵、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他们系的绶带上分别 写着:卡西诺(在意大利)、波斯湾、所罗门槽海、诺曼底、莱特湾、迈泽兹· 埃尔·巴布(在突尼斯中部)、中途岛、普洛耶什蒂、琉黄岛和“驼峰”(指飞 越喜马拉雅山脉向中国战区的空运)。 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他应该佩带写着“冲绳”的绶带。 冲绳还没有打下来,而且胜利遥遥无期。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没有时间叙家常,他们只好匆匆说几句,拍拍肩 膀,互相在地图上划出自己战线的范围。不到五分钟就分手了。冲绳南方战线风 雨如晦,局势恶化,谁都不敢抱乐观情绪。第七步兵师伤亡三分之一以后,暂时 撤出战线。它空出来的位置迫使第二十七师东移。在二十七师的战线上,一下子 投入了两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一师和六师。现在,不存在谁打仗谁休整了。一 切行动的目的,就是攻下整个冲绳岛。 面对着美军的日军防线,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共长十公里,大部分都是海拔标 高不大的小山丘,上面长满了松树、丝柏、杉树、灌木和蒿草,表面上看不出有 什么防御工事。实际上,山丘下面地道纵横、盖沟交错、有的坑道深达二三十米, 任何炮弹也揭不开它的顶盖。日军已经摸熟了美军的战术,他们修了良好的防炮 洞,毫不在乎美军铺天盖地的炮击。由于双方距离太近,舰炮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等美军发起冲锋,隐蔽在坑道中的各种口径火炮都推出来,按领先精确测定的距 离实施毁灭性的射击,往往把阵地前沿打成一片火海。每次攻击几乎都重复同一 个步骤,美军的炮火伤不着敌人,敌人的炮火却屠杀着美国士兵。 因为日军躲在地面下,躲在用了一年多时间修筑好的坑道工事里。美军在地 面上,刚刚踏上一块陌生的海岛。 日军第三十二军在防线上部署了两个师。东边是二十四师团,中间是六十二 师团,西边为四十四混成旅,都是清一色的关东军部队。冲绳岛上的日军大炮多 得出奇,远远超出了一个军的拥有量。日军沉着冷静,恪守唯一的战术原则: 尽可能地迫使美军大出血。 惠特尼团队进攻的目标是大名高地。在牧港和那霸之间有一条安谢河,安谢 河弯曲最多的一段峡谷叫大名峡谷,在峡谷的北岸有一片森林茂密的高原——大 名高地。由于日军的固守,二十七步兵师的一个团伤亡惨重,不得不认输,把阵 地交给了惠特尼上校。由于陆战六师的二十二团团长在八重岳战斗中负了重伤, 惠特尼已经负起了二十二团的指挥责任。 惠特尼的指挥车在泥泞的便道上开赴火线。一路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美军坦 克,缺了轮子的日本山炮、青石砌成的龟甲墓。遍地泥水,有的尸体来不及掩埋, 在水洼中泡得又肿又涨。日本人没有打炮,山丘上看不到任何活的东西。惠特尼 在泥水中匍匐前进,用一架很大的炮兵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搜索敌人阵地,结果只 能看到光秃秃的树干和密密麻麻的弹坑。 惠特尼组织了一次认真的冲锋。事先,他同炮兵联系好,把敌人阵地划成方 格,实施密集射击。他又从342 喷火坦克营调来三辆喷火“谢尔曼”,编入陆战 六师的坦克营中,指示他们烧毁任何火力点。他对连队做了动员,人员轻装,该 丢的东西都留下来。“别给陆战队丢脸哪!让陆军他们瞧瞧,仗该怎么打。” 炮火把山头打得硝烟滚滚。坦克几乎跟着弹坑推进。惠特厄上校也钻入一辆 闷热的“谢尔曼”里,前往观战。陆战队士兵发起了冲锋,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到 达了山顶。日军的火力醒过来,切断了冲锋部队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接着,一阵 雷鸣,大量山炮炮弹和迫击炮弹落到山顶的陆战队士兵中间。他们在光秃秃的山 顶上躲无处躲。美军的观察机就在头顶上转,却找不到放炮的准确位置。美军被 钉死在山顶上,每分每秒都在伤亡。美军的修叫声甚至压过了炮弹爆炸声,胳膊、 大腿和肠肚被炸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噗噗地打在惠特尼乘的坦克上。 “谢尔曼”找不到目标,只好对残树桩烂树丛乱烧一气,:不久,就被敌炮 击中。公平说句话,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冲绳的日军炮兵打得最准。 惠特尼命令驾驶员开上山坡去抢救伤员。经过反复努力,终于运出了几名伤 兵。惠特尼的坦克第三次冲上去,被一枚75毫米山炮炮弹击中。车舱里全是烟, 车长下令撤退。惠特尼连滚带爬才从火线上撤回来,后背让炮弹片削了一块皮。 四名坦克手仅回来一个人。黄昏,日军利用反斜面的屯兵坑道发动了反击,残余 的陆战队士兵被赶回来。一切问陆军的遭遇一样。这时候,他才相信了二十七师 师长克拉纳尔少将的话: “从挨打的角度讲,陆战队和陆军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大名高地,必须一个个清除日军的火力点和隐蔽的火炮,其中有些是从首 里纵深打来的150 毫米榴弹炮,否则,占领地面阵地就没有意义。 谈何容易。 连日天气恶劣,阴云不开,豪雨滂沱,地面全是烂泥。炮兵校正机无法观察 目标,陆战队引以自豪的小轰炸机也无法活动。战斗僵持着,一个个起伏的山丘 仿佛在嘲笑惠特尼上校的无能。 查尔斯·惠特尼非常冷静。他决不会为了荣誉悍然浪费士兵的鲜血和生命。 冲绳岛的大部分已经占领了,最主要的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早就投入了使用, 急躁只会招致失败。 他指挥士兵一寸一寸地蚕食日军的阵地。用许多炮火加强一个排的姿态,有 时冲上山坡拼命死守,配合炮火大量消灭反冲锋的敌军。每占领一个山头,他就 加强阵地,打退敌人的反扑。天气又湿又冷,人也精疲力尽,士兵脏得象从泥浆 池中捞出来,军官的脾气凶得怕人。伤兵在泥水中痛苦万分地挣扎,拖尸兵往往 被敌人的冷枪打中。牛岛的部队是关东军精锐,一向以枪法准确、训练严格著称。 有一次,惠特尼给疲惫不堪的部下发了兴奋药苯异丙胺。后果是始末料及的:躺 在泥水里连动也懒得动的士兵变得焦躁易怒,有人产生幻觉,另一些人看见双影, 根本无法瞄准。只有伤兵减轻了痛苦,但有一个老兵粗鲁地抓起惠特尼的胳膊: “我说伙计,那不就是安谢河吗?你快看哪!” 惠特尼末置可否,安谢河还远在二千码外的山谷里,它被群山遮拦,根本看 不见。上校很伤心。 那老兵烦躁了:“连安谢河都看不见?喏,”他手一指。指尖落在一丛烧焦 的灌木上。“那里,清清楚楚,河水闪闪发光,河面上还有木头漂下来。” 身为团长,惠特尼的沮丧和创痛是难以形容的。一路打过太平洋,几乎没有 一仗是轻松的。他的痛苦中夹杂着愤怒,日军已经处于毫无希望的境地,却死也 不肯投降。惠特尼憎根他们,憎恨那个虐待狂的清冈永一中校。部队伤亡越大, 打起来越红眼。他看过各种各样的日军尸体,被乱枪射杀的尸体,被喷火器烧得 卷曲的尸体,被炮弹开膛破肚的尸体,他从未怜悯过敌人。他记得自己在巴丹受 的屈辱和痛苦,他也记得塞克鲁西斯在塞班岛上被他们骗杀。一旦日本成了亚洲 的霸主,那么在旭日旗下的各国人民都会被投入痛苦的坩锅中煎熬。 但是惠特尼无法把敌人从地下挖出来。 他的团队还在冲绳大名地区进行血肉模糊的搏斗,欧洲战场上的美军部队则 已经取得了辉煌战绩。美军和俄军已经在易北河畔的托尔高会师。英军解放了丹 麦。从奥地利南下的美军和从意大利北上的盟军在勃伦纳山口会师。汉堡、不来 梅、勒根斯堡、慕尼黑、因斯布鲁克等德奥名城连连被攻陷。斯大林的红军也迭 克华沙、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法兰克福和柏林。希特勒自杀,德国全面 投降只在指日之间。盟军如泛滥的洪水,在中欧到处奔流,抵抗轻微,一路凯歌, 一路鲜花,一路头版头条新闻,连占领一座几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在报纸上都挂 不上号。国内和世界的情绪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天天狂欢,日日礼炮,东西方互 相授勋,互相吹捧,整个民主世界都喝醉了酒,教堂整天都在敲钟。可是,拥有 绝对优势的美军,素称精兵中的精兵的海军陆战队,竟在几个小土丘间一筹莫展, 查尔斯·惠特尼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惠特尼团又发动了一天进攻,伤亡达五分之二,仅仅占了两座山头。从其中 一座山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浑浊的安谢河。它原本是一条溪流,连日大雨,河面 漫到一百多英尺宽。正如那位得了癔病的老兵所说,上面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木头。 除了木头,还有涨鼓鼓的尸体:牛尸、马尸和赤裸的人尸。 当盟军高奏凯歌渡过莱因河、易北河、维斯杜拉河、奥得河和多瑙河等欧洲 最著名的河川的时候,惠特尼和他的海军陆战队部无法战胜一些中世纪的武士, 一些由冲绳毛孩子组成的“铁血勤皇队”,一些没有文化、不懂技术、装备平庸 的黄种士兵。他和他骄傲的大军,竟无法抵达一条世界上最短最无名的溪流—- 安谢河。 17 第三次冲锋失败以后,休伊负了伤。他的二百人连队,能开枪的只有一半了。 他的目标是安波茶高地。他记不住很长的日语假名,因为他喜欢吃“银河和宝贝 露丝”牌巧克力夹心糖,索性叫它“巧克力糖高地”。虽然在某些海岛战役中, 已经有人用过这个命名,他也不在乎。 休伊气愤得红鼻子更偏了,灰色的眼睛更小了,起皱的眼睑象面包上的一圈 黄油包围着小眼睛。严峻的局面和严重的伤亡挫伤了他的热情, 休伊不象奥勃莱恩或惠特尼那样热衷于追求荣誉,他是个很实际的下级军官。 柏林打得如何与他的“巧克力高地”无关,他只想多杀些日本鬼子, 休伊对日本军人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并不妨碍他和伙件们一起咒骂“黄 猴子”、“猪猡”、“玩弄诡计的小王八蛋”。他在瓜岛的安德森岭打过防御战, 又在贝蒂欧日军地下工事里呆过。他知道防御者比进攻者享有的优势,蔑视决不 会带来胜利,反而会流更多的血。 由于及时卧倒,一枚日军手榴弹在离他三码的地方爆炸,使他只患了轻度的 “炮弹震荡症”,脑子嗡嗡响了好久。他很害怕,担心塔拉瓦受的脑损伤会重犯。 结果还好,他伸伸胳膊和腿,手脚都听使唤。他祈祷上苍帮助他拿下安波茶 山。 安波茶山在大名高地东北方约半英里处,海拔只有七百英尺(230 米),守 敌是日军第三十二联队。它与大名高地又为犄角,正好拱卫着一英里纵深后面的 古城首里。日军牛岛满中将把第三十二军的司令部设在首里,军属远程炮群密切 地支援着安波茶山和大名高地。 奥勃莱恩团长来看望休伊的连队。季节风引起连绵不绝的降雨把冲绳简陋的 道路网全毁了。洋面上台风频繁,白沙海滩到处是被吹翻的舰艇残骸。车辆陷到 泥里,卡车没到车帮,吉普连顶也淹了。155 毫米长汤姆陷在泥路上,拖拉机去 拖,连自己也陷没了。白沙滩头到安波茶山仅九英里,却要用飞机来空投补给品。 日本人的电台天天喊“神风”。结果召来一场妖雨。 “喂,休伊,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团长问连长。 “谢谢。天气糟透了。我一直在想塔拉瓦那一仗,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潜 入敌人的坑道网里。每次炮击,他们都躲到安全的地方,他们算准了我们攻上阵 地后躲在哪里,然后就是一顿手榴弹。”休伊晃晃负伤的左手掌,痛得钻心。 奥勃莱恩上校见他左手全包扎起来,对他说:“我说莱顿,你负伤了。跟我 撤到后面去,对你来讲,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先生。我在美国国内养了一年半,白白胖胖,可不是为了擦点儿皮就 再回去。我在巧克力山丢掉的东西,还要在这里找补回来。说正经的,团长,我 倒是有一个主意。” 奥勃莱恩的眼睛亮起来。他在瓜岛就听到过休伊的美名,后来又在美国报纸 上读了这个上尉的传奇报道。看来,他要来了一位优秀的前线军官。 休伊的指挥部设在半山上一个坑道里,洞口挖了排水沟,里面挺干燥。他这 里的士兵都准备了几双袜子和干燥的军靴,没有一个人得“战壕脚”。休伊是有 经验的老兵,所罗门群岛的雨比冲绳大,他在坏天气里成功地保持了部队的士气。 休伊指着堆在炮弹箱盖上的安波茶山的模型对奥勃莱恩说,“长官,我碰上 了一点儿小运气。不过,未经证实之前,我们先持怀疑为好。日本鬼子很狡猾, 他们的供词也许要反过来理解。” “嗨,莱顿,讲给我听听,我早就知道你有办法。” “长官,”休伊老老实实,没有拿腔拿调: “大前天夜里我带了一个班去侧翼巡逻,你知道,在我的连和陆战六师的防 地之间有几条山谷,常常有日军小部队渗透,很讨厌。 “我们一共十八条汉子,轻装,全是汤姆枪、刺刀和手榴弹,准备伏击一下 日本人,弄得利索,抓个把俘虏也说不定。我们挑了段废战壕潜伏下来,足足挨 了半夜,除了被蚊子叮肿了脸。他妈的,连个鬼也没碰上。 “我挥手下令撤退。我们走得很小心,也许日本兵在打我们的埋伏,长官, 我们都打过‘瞭望台’战役,日本人很善于耍这种把戏。 “经过一段干河谷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很象人语。我招呼部 下一问,谁也没听见。见鬼了,会不会是我的脑损伤又犯病了?我没把握,但让 大家蹲在草丛里等一会儿。咳,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妈的,是一个女人说话的嘤 嘤声,妈的,这回大部分人都听见了。” 休伊在马灯灯光下做了一个猥亵的表神,声音也提高了:“在冲绳登陆以后, 虽说也见过一些女人,但那都是半人半鬼的白发老妪,正儿八经的大姑娘听说都 参加了‘妇女敢死队’和‘铁血勤皇队’,俺们还没见过。可是这一回,听声音 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姑娘腔。 大家的兴趣提高了八度,在我指挥下悄悄地包围了河谷陡岸上的一个洞口。 洞口四周被草盖住,很隐蔽,但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一声呼哨,伙计们一 下于冲进洞里,所有的手电筒一下子全打开了。嗨,我就是在百老汇看戏也没有 这么来神过。“ 连奥勃莱恩也被吸引得兴趣高涨。 “我们看到一男一女,他蚂的,浑身一丝不挂,正在干那件事。”休伊淫猥 地继续说。“我们突然出现,把他们吓呆了,连动也不敢动,我们就这样拿枪逼 着,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后来,连里一个叫泰勒的士兵说:”连长,这事就我们 几个人知道。弟兄们打安波茶死得够掺啦,说不定明天我们中间谁就活不成。就 算活下来,冲绳大着哪,下一个高地下一条山谷也会要我们的命。依我说,我们 干掉这男的——哦,他还是一名日本军官,然后把这姑娘给轮了。明天死也快快 活活。怎么样,我来打死军官,你先上,当官的优先。‘“ 休伊笑笑,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使人摸不透他的心事。 “说真的,我当时几乎脱口而出‘Yes ’。我的士兵都是好样儿的,我才不 会为一个日本女人挫伤他们的积极性呢。倒是泰勒二等兵的话提醒了我,我翻看 了地上的军装,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是一个少尉。战斗如此激烈,还不忘过娘儿们 的瘾。我不知怎的灵机一动,说:”且慢,这军官很重要,我们先饶了他,姑娘 也别动,以后有的是。我有可靠情报:冲绳师范学校、县立中学等十五所学校的 男女学生都被编入了铁血勤皇队参战。其中有冲绳第一、二、三女子中学的许多 姑娘。机会很多,先不必着急。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对我军开枪,一律按敌兵对 待,怎么来由你们,我权当没看见。但这个军官和女人得给我留下来。‘说罢, 我搜了军官的衣服,摘下武器以后,又让他穿上了。我还让姑娘也穿上衣服,她 果然是铁血队员,衣襟上别了一枚白色菊花徽章。泰勒二等兵以为我要一人独享 那女人,好一顿骂我。我只装汉听见。“ 这时候,休伊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得意神色,接下去讲的故事越发令人 难以置信。 “说实在的,那妞儿真漂亮,在洞里把我们一伙丘八撩拨得人人心动。我把 他们都带回驻地。别看我是个粗人,我看出那少尉和女人是一对恋人。他们大概 情知不久就要战死,就在山洞里尽享鱼水之情,还带了酒和食物。我问少尉叫什 么名字,他说他叫中村,是三十二联队的一个机枪中队长。那女人是笃志的护士 新川喜智子,才十九岁,难怪人人眼馋。我问少尉是否真爱姑娘,是否打算娶喜 智子,他连声说‘是’。他没有日本军官的武士道精神,喜智子对他来讲比什么 都重要。我让连里的事务长搞了一桌酒席,又找来团里的随军牧师谢泼德为他俩 主持了一场基督教式的婚礼。找了《圣经》,还找了一位美籍日本人‘二世’随 军护士伺候新娘。婚礼在一片松林中举行,相当隆重,富于人情味,还有的士兵 哭了起来。他们也想到了未婚妻和国内。后来,我领中村和喜智子参观了伤兵医 院,看了准备埋葬的我们连的士兵尸体。我对中村说: “‘先生,该办的好事俺都为你们办了。你看看,我们的人在安波茶死了好 多,又伤了好多。他们都是象你一样年轻聪明的官兵,现在,他们却永远也见不 到自己的妻子和未婚妻了。负伤的人讨不上老婆,不得不在轮椅或床上度过凄凉 的后半生。美国对日本没有仇恨,是日本先偷袭了珍珠港。冲绳已经被我们围得 象汽油桶,我军的大炮和坦克你也都看见了。你应该为我们做点儿好事。这样, 我们的人和你们的人都会少死很多,他们就可以回家去同未婚妻结婚,这样不好 吗?我们对待他们同对待你一样。’” “中村少尉一下子跪到我面前,流着眼泪说: “‘长官,我一定尽力。’” “于是,一份详详细细的安波茶山地工事体系平面图送到我面前,喏,就是 它。我已经按这图把所有的火力点都复制到沙盘上了。我们有了一个特洛伊木马, 有了一个玛塔·哈丽(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德国女间谍)。长官先生,当我 看到这个模型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如果守安波茶,足够打上一年。” 奥勃莱恩上校拍拍休伊上尉的肩膀:“太妙了,莱顿,我简直找不出话来感 谢你。” 休伊得意地笑笑:“也许会是假的。反正值得一试。他的的,此次进攻不是 婚礼就是葬礼。” “一定会是婚礼!” 18 演习搞得休伊几乎累瘫了。他两腿发软,眼窝被汗水渍痛,本来就小的眼睛 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可是他心里很痛快。 奥勃莱恩上校在西原高地上找了一个同安波茶很相似的山丘,在山丘上按中 村少尉的图纸构筑了简易的机枪工事,并且在地面上用白石灰和标志牌划出了地 道网和坑道走向。他专门请了十五名有经验的军官担任演习裁判员,自己任总裁 判长。 休伊的连队因为对安波茶的地形较熟,担任攻方,在一天之中演习了四次进 攻。直到每一个地堡和每一条盖沟全都摸熟了,几乎达到闭上眼睛就能打的程度。 现在,每个士兵、士官,都知道自己应该走的路线,该炸的地堡和该钻的地道。 当天夜里,又进行了最后的彩排,用雷管当炸药,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第二天休息,喝酒,奥劫莱恩尽其所能,让突击队员们奢侈了一通。 晚上,突击队员们进入阵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炸药帆布包、手雷、手 核弹和上着刺刀的汤姆枪,很象登山队的脚夫。 任何炮也没打。休伊的连队就摸上了安波茶高地。估计人们都潜伏到目标附 近以后,休伊打了一发信号弹。 日军阵地上响起了连续的爆破声和火光。日军守兵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就被 炸死了。首里纵深的日军远程炮群开始轰击“巧克力高地”,但美军突击队己深 入地下,在迷津般的地道网和屯兵坑道中作战。连续而准确的爆破使守军晕头转 向,地道中钻进来的恶魔把他们打得如惊弓之鸟,动辄就开火自相残杀。 折腾了大半夜后,大部分日军的反击兵力就封死在屯兵坑道里,火力点几乎 全部被打哑。活跃的安波茶高地被摘除了心脏,堵塞了血管,刽断了神经,整个 儿瘫痪了下来。在这个讨出了极高代价并且失败过的地方,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 成功了。 休伊爆破了一个地堡以后,钻入了黑暗的地道中。他没有点亮手电,完全凭 中村的路线图摸索着前进。日军少尉的草图画得还真准,他又成功地炸毁了一个 地堡。一切都象在贝蒂欧一样,他甚至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再重演二次脑损伤。 现在,要办的事是炸毁日军屯集反击兵力的主坑道。它的位置在“巧克力高 地”反斜面上,美军的炮火很难击中。休伊和泰勒边走边打,熟得如同在自己家 门口。不久,泰勒负了伤。休伊把他安顿了一下自己继续前进。在接近主坑道的 路口,地道分了叉。休伊记得一条通一个较大的地堡,另一条通主坑道。他放弃 了地堡,闪入主坑道。地道渐渐宽起来,来往的日军也越来越多。休伊我了一个 凹墙隐蔽起来,一边把剩下的炸药都捆扎在一起。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断 然拉开了导火索。 他大喝一声,接着发出象印第安好战部落的那种呼哨,他平端着汤姆枪,打 光了所有的子弹,然后丢了枪,趁敌人混乱的一刹那间,抱起炸药包用百米速度 冲向大坑道口。他甚至没觉察出右肩上挨了一枪。 他丢下炸药,往回跑了几步,被一具尸体绊倒了。他连滚带爬,尽可能远离 危险区。大地颠动,气浪一下子把他击昏过去,屯兵坑道被封死了。 休伊醒来,感到有双手在他脸上模。当模到他的鼻子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 了一声日语。他一下子滚出去,滚倒了一个敌兵,但另一个敌兵已经扑到他身上, 死死抱住他的后腰。敌人没能抱住他的手臂,真是活该倒霉。他就势从鞋中抓出 匕首,往敌兵手腕上狠狠一划。只听一声惨叫,肯定是割断了敌兵的几条筋腱。 敌兵松手以后,他翻过身来,回手一刀刺入敌兵的腹部。 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右肩受了伤。匕首插得不够深,往上挑的力度也不足, 敌兵忍着巨大的痛苦死死抓住他的手和匕首柄。也许,日本军人的切腹自杀习惯 是由于他们能忍受腹部的剧疼。 一定是他身后还有个敌人,也许就是他滚倒的那一个,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他 的头项。休伊感到了脑后的风声,拼命躲闪,但手还被死死扯住,枪托落到受伤 的右肩上,他感到那条右臂几呼要断裂下来。 他象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正面的敌人终于因为疼痛松了手。休伊的左掌被打 坏了,无法使用武器,他一头撞在袭击他的敌兵胸上,把他几乎撞倒,后退了好 几步才稳住身子。第三个敌人冲上来,平端着刺刀,黑暗中带着一般死亡的旋风。 休伊闪过了刺刀。终于抽出手枪,夜战中配带手枪还是“海魔”的老传统。 休伊连放数枪,击毙了三个敌兵,他还来不及抚摸一下痛楚的右肩,就看到 刺目的机枪火鞭沿着地道扫过来,他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阴沉的天空泛出朱砂色的光带,不久,光带变成樱桃红和玫瑰红。休伊·莱 顿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几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泰勒二等兵见他动了一动,开 口说:“连长,我把那个敌人机枪手干掉了。你的伤很重,要好好休养呢。” “谢谢。”休伊有气无力地说。 他看到了在起伏的丘陵后面,有一度古城。古老的砖石城墙已经坍塌,弹痕 斑斑的石牌坊还屹立着。一度天主教堂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顶上的十字架却一 点儿也没坏。所有的房屋,无论是中国古典式的瓦房,还是西洋式的校舍,全部 化为废墟。一条小河静静地绕城而过,水面还有一片片浮萍。 泰勒看到了休伊的目光,大声说: “那就是首里城。我军攻占安波茶以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它了。据说,敌三 十二军司令部就在首里城内。” 休伊痛苦地合上眼,好一阵子才睁开。中村少尉跪在他身边哭泣,惊动了他。 他认出了中村,凄然一笑; “谢谢你。中村。”休伊的话变得断断续续,他最后的气力已经用尽了。 “如果有机会,你去美国,看望……看望一下……我的妻子巴巴拉……泰勒,你 还骂我吗……我终于拿下了‘巧克力高地,……值啦…… 他的头耷拉到一边去。 他在世界上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19 东京已经被烧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狰狞的、丑陋的、恶臭的废墟。 公元七世纪古代武藏国的风水宝地上,日本人进行了一千年的苦心经营。贞 观时期,它已经颇具规模。江户时代,它变得非常豪华。德川家族模仿中国帝王 的气派,把它改造成一个政治经济和地理中心,定名为“江户城”。那时间,号 称“天下第一城”的江户城中,旌幡招展,武士云集。八百另八町中,酒楼饭馆 鳞次相比,很象中国宋代的汴京。明治天皇改都“东京”后,它又经历了近八十 年西洋式的发展,变成了一个生气勃勃、拥挤不堪的大杂烩:“官府的鞠町,书 生的神田,华族的赤板,小职员的四谷,学者的小石川,大学生的本乡。”它的 历史、它的文明、它的皇后、它的新兴产业,它的学府和商埠,连同它的六百万 人口,使它成为日本民族的象征。那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富土山下,太阳女神庇护 着她的臣民,就象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保佑着古老繁荣的雅典城。 然而,这一切全让寇蒂斯·李梅这个坏小子给破坏了。千年之后,无数代的 日本人将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带有古典和现代韵味的天皇居住过的京城了。旧东京 将象庞培城一样,只留在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的记忆里。 三月份的燃烧弹无限制空袭以后,大盐平的生活也遭到了波及。菊町一带建 筑密集,尽管开辟了防火墙和防火沟,仍有大片大片的房于被烧毁了。仅仅靠五 十岚和赖子的奋力抢救,大盐平伯爵的豪华府邸才保存下三分之一。大家就住在 烧剩的房子里,熬着凄风苦雨的日子。 赖子比任何时候更关心大盐平内弘。女人一旦真正钟情于一个男人,她焕发 出来的献身精神和对男人的精细照料,连石头人也会为之感动。老伯爵大盐平康 成在东南海地震中因心脏病暴发去世了。伯爵家只剩下内弘一人。内弘、赖子和 五十岚老人相依为命,如果谁一阵子不见了,另外两个人就会担心地到处去找。 每当燃烧弹的“咝——咝—-”声响起来,他们总是先让别人钻防空洞,自己最 后才进。灾难倒焕发出人们的一股悲壮气概来了。 春回大地,花园里的樱花怒放了。虽然挖防空洞的时候刨掉了一些,剩下的 八重樱和大山樱仍开得非常绚烂。赖子让大盐平坐在烂漫的樱花树下的一张藤椅 上,姣妍的染井吉野樱、薄墨樱、寒绯樱和杨贵妃那重重叠叠、纷纷扬扬的花辨 和花蕊之中,露出赖子皎好的脸庞。大盐平觉得花如人,人似花。 “赖子,你象樱花一样美呀!” 赖子把报纸和杂志送给大盐平,轻轻地依在他身边,弄得大盐平心醉神摇。 “快看报吧,看看报上都说些什么了呀?” 报纸的开版只有战前的一半,杂志薄得只剩下几张纸。所有的印制品都用的 是又黄又粗的劣等纸张。它们居然象石缝中的小树似的生存着,倒是令人吃惊的 事。其实,报纸杂志由于严格的纸张配给,种类连战前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了。 报上登着经过军部新闻检查的新闻。德国已经投降了。海军元帅卡尔·冯· 邓尼茨在弗伦斯堡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的帝国已经寿终正寝。日本统帅部的回答 是:我们还要打到底。文学杂志上充满了“军事爱国主义”的色彩。著名的芥川 奖和直木奖还在评选。可是除了露骨的性描写和追求女孩子的情节外,没有任何 新东西。阳和八年创作《玫瑰探戈》舞曲的纸恭辅氏,已经从关东军少尉的岗位 上退役,专门在日比谷公会堂谱写和演奏军国主义调子的乐曲。冲绳之战的消息 时有披露,神风机已经撞沉了五六百艘美军舰艇。《文艺春秋》、《中央公论》、 《日本评论》、《改造》四大家御用杂志都在鼓吹“本土决战”。大盐平知道军 部对此是完全认真的。他的军界朋友们告诉他:军统帅部参考硫黄岛、塞班岛、 拉包尔和冲绳的经验,正在准备最后的洞穴作战。 海军丧失了全部战舰以后,正在疯狂地挖掘坑道之类的地下工事,并屯集了 大量军需品和粮食。在长野县的松代山下、在国铁樱井线上青垣连峰底下,在丹 波市丰田的一本松山,在古都奈良,从大和到大阪,到处都在挖凿坑道和洞穴。 日本列岛被挖成了胡蜂窝和鼹鼠洞,地道网错综复杂,有如迷律。军人们见面时 往往只说一句话:“加油干哪!构筑起大和地底城。” 难怪三月大空袭前,天皇召见退役的煎首相东条英机,询问他日本将来的战 策,东条僵硬地回答:“不必顾及日本的将来和B -29越演越烈的空袭。日本目 前遭受到的轰炸,与德国本土遭到盟军的轰炸,差得太远了。美军从离日本本土 两千公里的马里亚纳基地,每周至多能派出一百余架B -29前来攻击而已。如果 连这也吓得日本人丧胆的话,还指望进行‘大东亚圣战’吗?” 现在,军人们并没有丧失战意。冲绳之战打得鬼哭神泣,就是有力的佐证。 大盐平注意到天皇几乎召见了所有的重臣,唯独没有见近卫文坡。那么,近卫公 爵打算干什么呢? 派出所的三好贞吉先生来过两次。他说帝都危恐,连华族也要投入消防和其 他民防工作,他对大盐平的保护已经到期,请他去参加实战性的消防工作,还指 派给了他一辆大轮消防车和两位妇女、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 大盐平所属的消防分队参加了一次抢救皇居的消防行动。他见到了“特别消 防队”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早稻田大学和其他专科学校的学生。除了在空袭 期间护校外,他们主要负责抢救皇宫御所,是一种敢死性质的抢险队。平时,他 们就在九段的消防署内待命。美国飞机在以往的空袭中很少向皇宫投弹,但三月 十日那天,有一些燃烧弹落入了“天池壕”内。 大盐平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只有单臂,还是奋勇地同学生们一起灭火。 他们用麻布袋扑灭四处乱窜的凝固汽油火苗,砍断起火的雕梁画栋,从烟熏火燎 的宫室内抱出烧伤的宫内省女官,她们还穿着伺候皇室的锦缎朝服。她们平时深 居禁地,学生们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古装打扮的日本姑娘。据说个别轻佻 的学生还有意无意地扯下了烧伤的女宫的衣服。大盐平是不信这种谣传的。人与 火搏斗是性命悠关的事,谁还顾得上在这关头萌动艳心。 火被扑灭以后,烧得焦头烂额的学生们排成一列。一名穿着朝服的宫中官员 走来,向学生们赐送皇室的赏金。学生们双手捧着接下来,并且深鞠一躬。他们 的救火费仅仅五十钱纸币。连大盐平也感到愤愤不平。既然今天的纸币什么东西 也买不到,作为皇室,对待用生命来勤皇的年轻人,未免太小气了。 随着空袭的频繁,市民的饥饿状态已经长期化,大盐平家也不例外。配给的 大米经常一周无货,酱油和其他用粮食制成的调味品早就失踪了。只有宪兵和警 察比任何时候都多,只要被诬为“散布反军思想、泄露国家机密、秘密援助朝鲜 独立运动、共产党嫌疑和违反战时经济管制条例”五条之一者,立即遭到逮捕。 大盐平上街,时时看到囚车鸣叫,直奔向巢鸭监狱。汽油如此缺乏,用在捕犯人 方面可真慷慨。 到了五月下旬,东京的十分之四地区都被烧毁了。昔日灯红酒绿的银座区, 在三月十日的大空袭中几乎烧得片瓦皆无。银座八丁目的新田地区、满州新闻社 东京支社、日本料理、新闻学院都处在烈火的坩锅里,连人都没有跑出来。钢架 子的高压线塔居然被烧化,变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烂铁。地下铁道中了一枚五百公 斤炸弹,听说人肉碎块、头发脑浆和肠肚一起喷溅到水泥墙上,连掩尸队员也不 敢近前。大街上的电车成了一具焦黑的铁壳,隅田川上的一座铁桥也被炸断了。 外务省、司法省、海军省均转入地下办公,因为已经无房可用。在皇宫附近的 《读卖新闻》社,内幸町的《东京新闻》社和有乐座的《每日新闻》社也被焚尽, 东京成了没有报社的首都。 大盐平内弘无论怎样诅咒这场战争,当他的兄弟袍泽被屠杀,当生他养他的 城市被毁灭,谁也无法超然世外,他悲愤得几乎痛不欲生。盟军对汉堡和德累斯 顿的大轰炸,在欧洲算是登峰造极了,但仍然无法同东京的破坏相比。寇蒂斯· 李梅完全违反了人道主义原则,企图从地图上抹掉江户城。 战争的报复就是这样凶狠。它要叫战争的发动者留下世世代代的永恒的印象。 德国和日本都是野蛮嗜杀的民族。俾斯麦打赢了普法战争以后,日本侵略了中国; 日本打败了俄国以后,德皇威廉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鲸吞了中国东北和 华北以后,希特勒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甘人后,又推行了野蛮的“大 东亚战争”。又有谁会相信日本人呢?谁敢说日本有朝一日喘息过来之后,又象 德国人从一次大战后喘息过来一样,不会再次去诉诸武力呢?他们的精力还没有 耗尽,野心还没有实现,帝国依旧在梦中,会不会又有一个东条用他戴白手套的 手去挥动战刀呢?如果日本人怜惜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城市的话,又为什么要去 烧毁别人的城市,屠杀别国的人民呢? 大盐平不敢去想这些,这样的想法是叛国的。他不得不忍受龙临死的痉挛, 时间拖得真长啊。他知道欧洲的盟军飞机、战舰和部队立刻就要调到太平洋上来。 由于请俄国出面调停失败,小矶内阁被迫下台。俄国肯定要出兵满洲。新组成的 铃木内阁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谋深算的近卫文倍迟迟不肯出山,难道他在等待 着战后收拾残局吗? 五月二十五日夜间,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大盐平反射性地穿上石 棉服,戴上头盔。赖子从外面跑进来,一下扑到大盐平怀中; “大盐平公子,请您不要去。我听着引擎声很沉重,感到很不安。” 大盐平继续扎着腰带:“三月十日的大空袭都过来了,即使是危险,也无可 避免。赖子,你多保重。” 赖子拉住他的手,大盐平感到手发烫。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前陆军少佐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儿子。你没看出来我已经怀孕了吗?” “啊——”大盐平停住了脚步,双手捧起赖子的脸,在赖子前额上亲吻着: “我的儿子?” 赖子点点头。黑暗中,大盐平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和幸福感。 空袭警报声还在继续响着。宪兵在沿街叫喊。自从硫黄岛被美军攻占以后, 日本失去了早期预先报警系统,B -29说来就来,准备的时间非常仓促。 “那就多保重吧。如果我回不来,就对五十岚说,你生的孩子是大盐平家族 的合法继承人。” 终于没有时间再谈了。知道有了儿子,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大盐平有股自 豪感。他跑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许多人也象他一样跑着。他们有的人是去钻防 空洞。也有的是他这样的消防队员、警防团员、救护队员和丧葬队员。东京已经 被空袭几十次了。除了少数水泥建筑物象孤树似的立在地面上外,所有的竹木建 筑都不存在了。大片的火烧迹地和瓦砾堆,下面埋着一堆堆蜷曲焦黑的尸体。连 松林环抱,雅静幽深,古树郁郁参天的明治神宫、赤坂离宫和大宫御所,也在四 月十三日夜间的空袭中被点燃了。日本国民景仰的“圣域”终于遭到毁灭,东京 的市民增加了战败感。铃木老首相愤怒地谴责美军:先烧伊势神宫,后烧宫城和 明治神宫,美国犯下了极端恶劣的暴行。然而,大盐平奇怪的是:居然还有许许 多多的市民留在散发着焦糊味和尸臭的废墟上,不肯疏散到乡下去,他们是怎么 想的呢? 大盐平找到了自己的大轮消防车。一度同他一起的那几个妇女和老人在持续 的救火中非死即伤。这回,警察给他配了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叫路子。路子大约 十七八岁的样子,似乎很活泼。大盐平有些不忍心把她送到火海中去。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美国B —29轰炸机约二百五十架,从骏河湾和 相模湾方向入侵东京以后,立即分散成单机或小编队,分散到大森、品川、目黑、 涉谷、世田谷、杉井、四谷、芝。淀桥、赤坂、麻布、菊町、京桥、浅草、本乡、 板桥、蒲田、荏原、丰岛、南北多摩等极为广大的地区。它们有严密的计划和预 谋。从烧杀这一点上讲,干得富于想象力。南起多摩川,北至荒川、江户川。在 两条东西流向的江河之问,长二十三公里,宽二十一公里的一个方形地区内,是 东京人口住房最密集的区域。美机将它分成几百个网格,每架B —29的领航员必 须把燃烧弹和炸弹投入给自己规定的网格中。美国第二十空军的所有领航员,都 受过乌尔西将军、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的反复训练。他们隔三差五地来“帝国”, 对东京已经象纽约一样熟悉了。 大盐平和路子把灌满了水的消防车推上街道,B —29沉重的引擎声越来越响。 它们从一万米的高空穿过夜空的云层降下来,象一群恶鹰一样扑向自己的目标网 格。先是几台探照灯亮了,接着分布在首都各地的高射炮响起来,曳光弹飞上天 空,连续爆裂开,红热的弹片象花瓣似的纷纷坠地。 美机越飞越低,从八千米降到三千米。有一架B -29中了炮弹,在夜空中轰 然炸开来,化成好几块红光闪闪的火球。引擎声震得大地颠抖。美机终于用雷达 校准了目标,开始最后的俯冲,高度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只有李梅才敢把战略轰 炸机当作海军的俯冲轰炸机用。 一下子,整个天空红亮起来,黑暗隐退,所有的残墙败壁在光亮的霞云中一 清二楚。十几万个燃烧弹的子弹头,象火雨似的散布到半空中,大盐平立即听到 了毛骨依然的“咝——咝—-”声。 路子吓得惊叫出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死死搂住他。她丰润的乳房紧压 住他的身子,可是他一点儿性的感觉也没有。 “咝——咝—。” 大盐平抄起一块帆布,飞速地浸了水。他推倒路子,自己也趴在地上。他刚 刚来得及盖上湿布,无数燃烧弹就在他们周围爆炸开了。 燃烧弹的声音不大。在拉包尔空袭中,比它厉害得多的重磅炸弹大盐平也见 识过。他并不害怕,甚至从燃烧弹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种尖尖的引擎声。啊!是P —51战斗机。美军已经可以使用硫黄岛的机场啦。由于投入冲绳战役的“菊水” 特攻作战,陆海军都消耗了大量飞机。全国的飞机工厂均遭破坏,海外的原料无 法输入,飞机日产量急剧下跌。军部计划保存一万架飞机留待本土决战的时候当 神风机使用。东京上空已经没有战斗机防卫,日本成了一度没有房顶的要塞。完 全听任B —29宰割。 路子紧紧地抱住大盐平,把她的脸贴到大盐平的脸上。在危急中,女人的本 能反射是寻求男人的保护。路子对着大盐平的耳朵说:“哥哥,我真害怕,咱们 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揭开帆布,他的四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可怜路子:“你认识路的 话,你就去吧。我的职责是救火。” 救火?他话出口,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大火就在他身边燃烧。无数小的凝固汽油火点渐渐地汇成大片。一切能烧的 东西都烧起来;连水泥建筑物也着了魔似地腾起火舌。火焰在夜空中狂乱地扭动, 忽大忽小。从火海中传出一连串的噼啪爆音。风挺大,火越烧越红。由火的森林 变成了巨大的火的瀑布,托住云层,映出焦黑的建筑物中的钢筋束。B -29们还 在继续投下燃烧弹。火的瀑布升到天上,变成了一座遍体通红的火的富土山。象 熔铁炉里的那种凶焰和灼热烧烤着大盐平。他一动不动,无数金蛇就在他身上舞 动。整个东京变成了一个烈焰冲天的火的地狱。 就用他的一车水去熄火这场大火吗? 真可笑! 可他是个军人。 他推起消防车,向离他较近的一间起火的木屋跑去。那木屋周围的房子都起 了火,火焰舔光了纸和其他轻质建筑材料,只剩下一副木头架子在烧着。 大盐平叫路子摇手压水泵,自己拖着水龙头钻到火里去。消防同打仗一样。 火灾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只要摸熟它的路子,还是能扑灭它的。一个战壕中的 新兵,看到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滚滚而来,会感到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抵抗, 产生孤独的恐惧。但他只要瞄准一辆坦克和一个敌兵,一枪一炮地打下去,立刻 就会发现,敌人的进攻是可以打退的。大盐平扑灭了屋顶上的火以后,看到又有 几辆大轮消防车来到了这一地域。 他举起手臂大声喊:“我是前军官,听我指挥。草薙剑,草薙剑!快点儿干 哪!” 草薙剑是日本神话中的一柄有名的宝剑。相传日本武尊东征的时候,敌人在 后面追赶他,把他包围起来并从周围放了火。武尊用此剑砍光了周围的草,得以 免被烧死。从此,这柄天丛方剑就叫“草薙剑”。大盐平和他防区中的消防队友 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他们用钩子斧子把好屋子周围的房子砍倒,形成一条 防火地段。大盐平的独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B-29还在发威。P —51战斗机因为没有日本空军作对手,也从天上俯冲下来 扫射。大盐平被烧得脸上全是燎泡。他想从水龙里喝点儿水,就叫路子再压一下 水泵。没有动静,他跑到消防车跟前一看,路子的尸体靠在车轮上,头和胸膛已 经让P —51的12.7毫米机枪弹打烂了。路子的衣服上溅满鲜血。大盐平又想起一 小时前她说的话:“哥哥,我真害怕,我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在南洋战场上见馈了尸体。作为消防队员,他也见过各种各样被烧焦 的、闷死的、砸死的人尸。可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刚才还在他耳边低语。她不 单没谈过恋爱,恐怕还没想过男朋友这回事呢。一瞬间,她的生命已经被战争夺 去了。人在征服自然的战斗中何等强大,在人与人的战斗中却又是那么渺小。 大盐平用帆布盖住路子的尸体。消防车已经被P —51战斗机的机枪打烂,水 都流光了。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非常象路子的声音。 见鬼了。他摇摇头,才听出声音来自被他扑灭了火的房间里。风势很大,B —29还在不停地放火,它们往往在自己的网格中俯冲投弹三四次,求得尽可能大 的弹着散布。因此,这栋看起来没有火的孤立木屋也许会重新被点燃。那时候, 车里没有水,谁也没办法了。 得救出那个女人来。 大盐平第二次冲入房子去,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他为那女人的 漂亮感到吃惊。她为什么在猛烈的空袭中呆在极易着火的木屋里呢? “今天夜里看电影,多有意思的电影啊。” 那女人不停地喊着,她的目光呆滞,没有焦点,她的衣带也零乱不整,象她 这么美丽的女人是知道怎样打扮的。噢,她一定是个疯子。可是精神失常的人说 出来的疯话,不正是今夜空袭火灾的写照吗?多么大的讽刺呀! 他把那女人从屋里带出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燃烧弹的“咝—-咝——” 声。 他揭起自己的防火服,罩住那女人的脸,然后便把她按到地上。 周围又成了一片火海。扑灭的火灾又复活了。疯女人呆的那栋木房一下子被 点着,亮得象“神田祭”的巨大烟花。这个女人没有家了。 大盐平带着一身创痛疲惫地回家了。家中仅存的木房又被烧了一次。烟糊味 熏人。整个东京还在大火中,亮得有如日出。他拉着那女人,那女人一路上不断 喊着“杉本,咱们一块儿去看电影,多好看的电影啊。”大盐平不禁想起在拉包 尔的第十七军司令部里,百武晴吉中将曾招待他们看的电影,那些都是日本飞机 轰炸中国、新加坡、缅甸、荷属东印度、锡兰和澳州达尔文港的记录片,加了色 彩浓厚的军国主义解说词。每当日机投下的炸弹引起了大火,解说员就大声喊: “真棒!命中了,好厉害呀!”还有一部攻占南京的记录片,出现过各种被杀死 的居民的镜头。当时在座的官兵似乎没有谁同情被占领国的居民。他们都怀着大 和民族的优越感。许多军官还刺激得兴奋起来。“听说在南京可以随意奸淫中国 姑娘,可惜没轮上那好地方。”有的军官还这样说。 现在,局势完全逆转过来了,日本人被美军象消灭老鼠般地屠杀,整个战争 阴森恐怖的一面昭示在日本人面前。当初,正是他们得寸进尺,一步一步从朝鲜 半岛,到中国东北,到南洋,自己抢先发动了这场毁灭自己的战争。 赖子出来迎接他。她看到大盐平活着回来,高兴极了,不顾五十岚在旁边, 和大盐平内弘拥抱起来。“我是全日本最幸福的女人了。”赖子不停地说,几乎 忘了告诉大盐平五十岚老人受了严重的烧伤。 猛然间,赖子看到大盐平身后的漂亮女人,不禁一怔,颇有醋意。 “她是谁?” “不知道,从一栋房子里救出来的。附近一带全烧光了。她的房子也被烧毁 了。她是个疯子,什么也问不出来,先让她住两天,等我去打听一下吧。” 赖子产生了女性的同情心。她拉过那美女的手,和气地问她,那女的依旧只 有“看电影”一句话。 赖子帮她把烧糊的脏衣服换下来,“啊!这里还缝了一个布条。” 果然在衣服的里面缝了一块布。漫天通红,布条上写的字一演二楚: “我叫金田美奈子。大正十年生。在空袭中患了精神病。任何人请看在神的 面上,给我吃的东西,帮助我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那间房子的主人,也许是把美奈子养在家中,供他享乐吧。现在,连主人带 房子大概都化成灰烬了。 “我们来养美奈子吧。”赖子勇敢地说。 大盐平无声地点点头。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怀孕的女人,再加上一个疯疯 癫癫的女人,就这样在一个废墟上熬过战争最黑暗的时刻,迎接另一个日本的未 知的黎明吗?如果日本还能存在下来,真有那个和平的宁静的黎明吗? 大盐平想起哲学家康德说的那句话: 无论是通过理智和洞察力,还是通过混乱的经历,世界秩序终将诞生。 那就让它在“大东亚新秩序”的死尸上,诞生得快点儿吧! 20 首里这座古代中山国的京城,按欧洲标准,只能算个中等领主的庄园城堡。 冲绳的中转贸易和海运发达以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到西南海岸的港门城市那霸, 深居内陆的首里渐渐荒废了。只有六百年前的古城墙和护城河还静静地呆在那里, 作为历史的见证。废弃的古城里,长满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槐树,一些瓦房点缀在 绿茵间,还能使人怀念起琉球王国的文明史。 战火把首里美丽的古树全部烧光了,只剩下光秃的树干,树根也被炮弹掘起, 张牙舞爪地散乱在山坡上。因为首里是冲绳日军的指挥中枢,美军把几万发炮弹 和炸弹倾泻在这里,全部地面都被翻掘过了,任何生命的迹象都不复存在。 其实,三十二军的大脑丝毫未受损伤。 在首里地面下十五米深的地方,有一条L 形的地下坑道。它全部用钢筋水泥 作了加固,水泥顶上还有好几层交叉的圆木。这些圆木是从冲绳北部临时伐来的, 为修工事,前后共伐了二百万棵树。L 形坑道配有自己的发电设备,自成体系, 不依赖外部,它设计能承受一吨重炸弹的直接命中。 在L 形坑道的纵向坑道里,设有炊事班、病房、航空通讯室、军医室、副官 室、情报室和电台人员寝室,还有一排“女佣人”的寝室。对于日本人来讲,女 佣和妓女并没有严格的区别。L 形坑道的横向坑道又拐了两个小弯。它是整个冲 绳战区的核心,设有军司令官、参谋长和高级参谋人员的作战室、会议室、密码 室和地空、地海电讯中心。坑道的强度达到了希特勒地下作战室的标准,可是居 住条件完全是日本式的,总而言之,非常窄小。在美军逼近的高温雨季里,坑道 中闷热、潮湿、空气混浊不堪,同三流的监狱差别不大。 话虽如此,在美军暴风雨般的炮击中,L 形坑道里却有一种安全感。 清冈永一大佐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零六天了,他钻入坑道的日子就是美军登上 比谢川的日子。 清冈永一从塞班岛逃到火山列岛的父岛。栗林忠道中将得知以后,专门把他 请到硫黄岛上,详细询问了塞班防御工事的情况和美军的作战特点,并且根据清 冈的材料,较大幅度地加强了工事,调整了防御部署。 栗林中将认为清冈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了解美军也了解日军,总结了许多宝 贵的海岛防御经验,除了他,又有谁能直接了解到塞班的真实情况呢!栗林忠道 写了封信,向军部推荐清冈。由于冲绳在未来战争里的重要性,梅津美治郎参谋 总长亲自接见清冈水一大佐,接着就把他用飞机送到了冲绳岛。 清问踌躇满志,以为能在冲绳岛大显身手,他还希望被提升为少将,大佐的 领章戴的时间太长了。 到牛岛中将司令部里一报到,清冈大佐才发现原先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五十七岁的牛岛满中将是鹿儿岛人。那一带在历史上出过许多悍勇的猛将。 他有一张挺中看的鸡蛋脸,仁丹胡,长眉。部下说他的相貌很象大山元帅,时时 带着一般莫测高深的微笑。他头顶剃得光亮,似乎是一个大彻大悟的高僧。牛岛 有一个标准陆军军官的履历,升迁不快不侵,任职不多不少。陆大毕业后第三年, 他以大尉军衔参加远征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在西伯利亚同红军作战。二。二六 事件中他在中国东北,他对统治派和皇道派的态度暖昧不清。武汉战役中,他身 为三十六旅团长屠杀过中国军民。一九三九年任关东军十一师团中将师团长后, 连续六年未见提升,一直在陆军军官学校当校长。由于他是九州人,又当过冲绳 演习队长,熟悉兵书战策,当冲绳三十二军司令渡边正夫因病出缺,他就成了当 然的军长人选。 长勇参谋长是明和陆军史中的风云人物,桥本欣五郎的亲属。他戴着深度的 近视镜,爱低头,含胸,挂满勋章和配章。看上去他似乎老气横秋,其实他的战 术思想非常凶悍,自称属于柴田胜家一派的将道。长和牛岛来冲绳快一年了,工 事修得差不多了,兵力也部署好了。按说,以牛岛中将和长中将这样的人,是不 会反对清冈来任高级参谋的,清冈的实战经验是无价之宝。没想到,半路里杀来 个八原博通,他把一切都搅乱了。不单清冈插不上嘴,连牛岛和长也敬他三分, 几乎把三十二军的兵权交给这个怪才。 八原高级参谋年仅四十三岁。和他接触过的人,只要不抱偏见,都公认他是 一个罕见的军事奇才。这个鸟取县才子二十一岁就从士官学校毕业,二年后,破 格进入陆大,他的成绩好得让教员们吃惊。毕业后,他担任陆军省高级职务,犹 不满足,又赴美国留学两年。太平洋战争前,八原只身潜入泰国和马来亚,拟定 了攻击马来和缅甸的进军路线和战术要则。后来山下和饭田二将依八原计划而行, 大获全胜。按理说,头脑冷静、细密、屡有奇谋的八原大佐本应官运亨通,事实 却适得其反。八原带着极度的自信,处处左右着饭田祥二郎中将的第十五军。十 五军军部的人,对这个年轻、方脸、才华出众、大学生模样的参谋恨得咬牙切齿, 却又无可奈何,一切都要按八原拟定的计划来。缅甸一打下,八原的作用就不足 道了,他还在自以为是地指挥十五军,屡屡同饭田中将冲突,终于被解除军务, 调到陆大去当一名教官。 八原终日饮酒狎技,不理正事。他口出狂言,无人敢近,但细细分析,则无 一不在理。牛岛号称“仁将”,又负冲绳守备重任,不惜屈尊降贵,拜请八原出 山。八原审时度势,欣然前往,不过有言在先,一切得听他的。牛岛满口应承。 长勇只负责作战,一切计划和战略乐得交给八原,他自己在地下洞窟里饮威士忌 酒,怀抱美女,一派古风,并不干涉八原。 清冈永一大佐遇上了一个对手。 一开始,八原对清冈非常热情,两人经常喝酒喝到深夜,并且谈起美国的一 段往事。清冈长八原一岁,八原以兄相称。有时候,俩人找来两名妓女同居一室。 八原详细地讯问了美军的特点,并告诉清冈英军的弱点。清冈讲到了美军的舰炮 火力,八原只是不置可否地“啊——啊——”了两声。八原特别注意到美国陆军 和海军陆战队战术上的区别,对霍兰德·史密斯在塞班撤掉拉尔夫。史密斯步兵 二十七师师长一事,他听后哈哈大笑。他问到美军炮火和步兵冲锋的时间间隔, 美军夜间防御和通讯问题。关于斋藤中将自杀一事,他没有给予应有的尊敬,反 而很欣赏清冈的机智出逃。 他俩是同时代的人,都是日军中的少壮派,也是知英美派。他们喜欢采用新 思想、新兵器和新战术。他们看不起旧式的将军们,一句话:“这场战争要是交 给我们打,早就打赢了。” 八原博通和清冈永一对水际滩头反击的方案争论了很久。战争是复杂多变的 事物,有的方案在彼时彼地成功,在此时此地却会失败。八原认为:未来美军在 冲绳登陆的时候,兵力将占三对一的优势,火炮将为十比一。尽管滩头反击会给 立足未稳的敌人重大杀伤,实际却正中敌人下怀。登陆敌军如一铁砧,舰炮和航 弹如一铁锤,会把滩头部队彻底粉碎。一旦部队损失过半,海岛也就无法防守了。 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和硫黄岛战役中,美军的舰炮一次比一次猛烈。 比阿克岛、帛硫岛和硫黄岛的方案优点明显,但无法在冲绳照搬。冲绳太大, 三十二军兵力太少,所以八原计划设下三条防线:西原山地,那霸、首里、与那 原防线和岛南山岳地带。防御工事按最高标准,全部设在地面下。各阵地之间都 采用地道,屯兵坑道也比塞班大为改进了。 大本营把最精锐的原守中将第九师团调离冲绳,八原发了好一通火。时值一 九四四年岁末。这一部署非常失策。冲绳在台湾和日本之间,冲绳一失,台湾防 务就毫无意义。话说回来,只要冲绳守住,失去台湾并不伤日本筋骨。(足以证 明斯普鲁恩斯取冲绳方案和金上将取台湾方案的优劣。) 三十二军失去第九师团如伤右臂。八原逼促牛岛不断向大本营请求增兵。大 本营电称:已在姬路组建了佐久间为人中将的第八十四师团,但苦于无船运输。 “完全是托词。”八原愤愤不平。“其实无非是想把八十四师团留下来搞本土决 战。丢了冲绳,难道还能守住本土吗?既然知道冲绳重要,作战计划定为 ‘天’一号,却又口口声声强调本土决战的‘决’号作战。 ‘天’后还有‘决’,足见大本营是三心二意,想让冲绳拖住美军,最后把 冲绳牺牲掉。在决战的地点和决战的时间,却没有决。战的意识,又不投入决战 的兵力,已经成为大本营的典型作法。太平洋战争就是这么输掉的。“ “以为到处撒撒胡椒面儿就能对付住老美,连常识也不懂。”连清冈也不得 不同意八原的看法。 八原立即建议牛岛征召冲绳县民和中学生,补充第九师团走后留下的空档。 牛岛中将欣然同意。他同冲绳县知事岛田交涉。岛田向冲绳各校发出命令。冲绳 师范、县立一、二、三中学、冲绳水产学校、农林学校、工业学校、商业学校都 组织了铁血勤皇队;各女校也组织女学生到野战医院当随军护士。师范女子部和 县一女高组成了山丹花部队,二女高是白梅部队,三女高是兰部队,首里女高为 瑞泉部队,积德女高叫积德部队,昭和女高以校园的一棵百年梧桐树命名为梧桐 部队,加上县民中能拿枪能走路的一共一万人,其中学生兵不足一千。在一个五 十万人口的海岛上,委实不算少了。 八原对游击战和民防素有研究,他早从牛岛那里打听了中国游击队的组织和 战力,又分析了大战中苏联民防和游击队的情况,对列宁格勒、塞瓦斯托波尔保 卫战中居民作用印象很深,也没忘记白俄罗斯游击队的显著战果。他把铁血勤皇 队和女学生混编入正规的陆军部队里,据他讲这样才能发挥非职业军人的作用。 具体战术上,八原认为陆军必须死守阵地,把美军登陆部队滞阻在滩头和内 陆之间。因为美军会拼命争夺滩头,一旦确保滩头以后,作战主动性将大幅度下 降。陆军当作铁砧,神风机当做铁锤,按菲律宾战役中神风机的命中率,宇垣的 航空部队能打掉三分之一的美军舰艇。守军在适当时机发动反击,就能把敌军赶 下海去。果真如此,将是继一九一六年土耳其军反击英军达达尼尔登陆战以来最 伟大的一次反登陆战胜利。皇国也将得以保存。 不过,他是个现实主义者,缺了第九帅团,他不存幻想。他命令尽量节省弹 药。当他从清冈大佐那里套到情报和经验后,八原就渐渐疏远了清冈。越接近登 陆日,八原越冷淡。等战事一开,清冈就象榨干了的柠檬被弃置一边,连牛岛中 将对他也仅仅剩下表面的客气。 战斗越来越激烈、残酷。后来,连牛岛也同八原闹翻了。 事情起因于配合“菊水一号”特攻的大反攻。因为海军和空军豁出了血本, 大本营强令牛岛一定要发动陆上反攻配合。牛岛是个循规蹈矩的将军,决定夺回 读谷和嘉手纳两机场。当初这两个机场是八原主张放弃的。放着现成阵地不守却 去攻击强大的严阵以待的敌人,八原全力反对。 第一次反攻失败了。牛岛重新尊重八原的意见,终于在大名—安波茶—幸地 —与那原机场一线阻挡住了美军。任美军如何进攻,战线坚守不动,给美国陆军 和海军陆战队以极大的杀伤。按照这样打下去,美军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可是,牛岛和长两位将军越来越急躁,他们的神经在一个多月的炮击中受尽 折磨,缺乏理智和清醒的判断了。 这天,传令兵告诉清冈永一大佐:“司令官请您去开会。” “开会?”清冈很吃惊。自从美军登陆以后,他末参与牛岛的任何决定,更 谈不上请他去开会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清冈整理了一下衣冠,坑道 里一点儿都不透气,加上阴雨带来的潮湿,他都快闷死了。他唯一的希望是出去 吸口新鲜空气,就是死了也心甘。他在塞班听潜艇司令高品中将讲过潜艇里的苦 日子,他觉得即便是潜艇,也比这里强。 会议在牛岛作战室外的参谋休息室召开,冲绳岛上所有的高级指挥人员都来 了。二十四师团长雨宫巽中将、六十二师团长冈藤武雄中将、四十四混成旅团长 铃木繁二少将、海军基地司令大田实少将和岛田县知事。 会议在大地的震颤中开始,一向以平静、达观自许的牛岛中将变得很激动: “冲绳战役已经进入了第三十四天。我军和冲绳县民进行了凄绝艰难的抵抗, 迫使美军始终无法越过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我军的防御目标已经达到。不 才牛岛,与诸君共同奋战,使冲绳变成了日本本土的前哨。本应亲自感谢诸君, 无奈大敌当前,有劳大家继续奋战。 “今天,我奉大本营多次命令,配合海军和空军的第六次‘菊水’特攻,举 行大规模的反击,准备给骄奢的敌人沉重的打击,夺回失去的北中两机场,使冲 绳变成祖国的防波堤。” 长勇中将眼镜一闪:“我同意司令官的决定。美军的攻势已被挫败,伤亡惨 重,其海军舰艇又遭我神风队大量杀伤,全军士气低落。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 机。” 雨宫巽中将和藤冈武雄中将也表示赞成。他们的部队基本上保持完整,具备 攻击的实力。身为日本军人,从小就被灌输“进攻第一”的军人魂,他们酷爱攻 击,宁肯战死。在阴湿黑暗的地道和坑道中作战,很容易使人烦躁、冲动、丧失 理性,人毕竟是白天的动物。两位师长代表了下级军人的情绪。现在来看,塞班 和关岛上日军的最后冲锋很容易理解了。、 连岛田知事也赞成进攻。他摇晃着很高的前额,用手扶扶眼镜:“我从繁多 川坑道来,一路上看到军民士气高昂,运输弹药,抢救伤员,甚至利用夜间种植 芋头等粮食作物和采集野菜,景象非常感人。”岛田的声音由于连日讲演动员已 经嘶哑。“但是,岛上存粮已经不多,去年十月十日的大空袭中粮食损失极大。 目前县民已经在食野菜,把粮食省下来给军队吃。但美军舰炮和陆炮太猛,只有 一小部份运到坑道里。希望军队早日反攻,驱逐敌寇,帮助县民恢复家园。” 在一片“反攻”声中,只有八原大佐和清冈大住没有吭声。他们立刻成了两 座孤岛,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们身上。 八原表情淡漠,旁若无人,似乎思维的焦点在宇宙空间某处。 “八原高参,”牛岛中将询问。“你的意见如何?” “真的征求我的意见吗?”八原出乎预料地反问。 “当然,你认为反攻行吗?” “胡扯!” 八原大声地说。他的自负和蛮横使地下坑道中的人们大吃一惊。 八原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他既然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从瓜岛起,太平洋岛屿战争打了三年,诸君难道没有从失败中引出正确的 教训吗? “美国是一个实用的民族。他们有很精明的经济学观点,他们决不会白白浪 费金钱和鲜血。敌人每次登陆,都做了极精确的计划;选择我们未予注意的海岛; 选择我们忽略的海滩;探测水深;炸开珊瑚礁脉;不断改进两栖战车;大量使用 喷火器、喷火坦克和无后座力炮;地空联络、地舰联络越来越完善;每次炮击的 精度提高,时间加长,强度加重,在硫黄岛甚至用海水灌洞……这一切难道不说 明敌人在不断学习、改进岛屿战争的战略战术和兵器装备吗!” 八原激动起来: “三年来,我们又都做了什么呢?我们也学会了一些东西:放弃水际滩头决 战,减少无希望的夜袭,深挖工事,加强坑道,增加火炮的数量和命中精度,改 善联络,动员岛民,迫使美军一次比一次流更多的血。 “但是,我们所做的最根本的努力,就在于把一支从头到脚都灌输了进攻精 神的军队变成一支防守型的军队。从现代战争统计学角度讲,一名依托工事防守 的士兵,能对付三名攻击的士兵。我们依靠坚固的工事和坑道,大量杀伤敌人, 正是美军迟迟未能踏上日本本土的原因。 “今天,美军以千余艘舰艇和六个师的兵力进犯冲绳,兵力和火器均占绝对 优势,加上敌人占有冲绳的制空权和制海权,迫使我们潜入地下,完全是不得已。 我们无视基本的现实,用薄弱的兵力和很少的火炮进行反攻,不是正中敌人下怀 吗。敌人畏惧的是我们的坑道工事,欢迎我们反击。反击失败,连防线也将不保 了。” 牛岛问清冈, “君意如何?” 清冈从理智上讲当然是反对攻击的,但他却信口开河,一改前衷: “我反对八原君的意见。我们正面的敌人分为两部分,陆军和海军陆战队。 他们受的是两种训练,军人信条和战术意识也截然不同。敌陆战队和我们的战斗 力差不多,但陆军就差多了。美国陆军都是强征来的居民,老的老、小的小,士 气低落,普遍厌战。特别是幸地一带的美二十七师,早在塞班我就领教过他们了。 他们是敌军中素质最差的部队。” 清冈永一振振有词地接着说: “敌人占领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其战略目标已经达到。遇到我军坚固 防线和雨季,敌军攻势越来越弱。显然,他们想把我军封锁在岛南,以减少攻坚 流血。乘敌军疲惫,防务松弛之际,发动一次大规模反攻,必定能大量歼灭敌人, 振奋我军士气,缴获武器装备,使冲绳防卫战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我想,这也是 大本营的意图。 “我建议从安波茶和幸地之间美陆战六师与步二十七师结合部突破,经棚原、 南上原,直抵中城湾。这一路攻势将切断并包围敌二十七师大部和七十七师一部。 配合与那原方向的反击,将包围圈中敌步兵全歼。这一行动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最 勇敢的战术反击,与以往那种战术目标不明确的反击迥然不同。塞班岛的反击就 是那种‘自杀性’反击之一,反击的目的是包围和消灭敌人。” 清冈扫了八原一眼,狠狠地说: “八原博通大佐显然是被敌人的火炮吓怕了,我反击部队与敌人犬牙交错, 敌人任何炮火与飞机均施展不开。正好发挥我军白刃格斗的长处以击中敌人的短 处,以长克短,岂有不胜之理?八原君连大本营命令都敢违抗,恐怕也大自负了 吧。” 他在关键时刻猛地咬了八原一口,很痛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八原气得脸色发白,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 牛岛满根赏识清冈的这一席话。他握了握清冈的手,对他的支持表示感谢。 雨宫中将和藤冈中将也随声附和。 长参谋长握着八原的手: “八原君,考虑得太多啦。要死一同死,好歹就请快点儿同意组织今天的进 攻吧。” 言毕,长参谋长满面流泪,难于自己。 八原这才答应, “按清冈永一的意见,我死也不肯同意这次反攻的。这个愚蠢的反攻计划, 其失败不言自明。但是,我仍旧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大家昂扬的斗志,使我很感 动,特别是参谋长。承大家的信任,我答应了。客观地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 占绝对优势。我们以劣势部队取得了这样的战绩,不是也很值得骄傲吗?大家都 在拼死奋战,我八原当同谐君一起为天皇效力。既然要打,还是仔细研究一下吧, 清冈的计划,我不能完全同意。” 长勇中将狠狠瞪了清冈一眼。清冈泄气极了。 日军的大规模反攻遭到彻底的失败。 五月四日凌晨四时五十分,日军集中了所有的炮兵,向美军陆战六师和步二 十七师结合部幸地猛轰,其火力密度之大,为太平洋战斗中仅见。美军惊异地看 到,一堵火的墙壁在他们面前推进,弹片横飞,景况惨烈。和田中将的第五炮兵 团几乎打光了他们弹药储备的五分之二。 战斗力最强的雨宫师团突破了敌军阵地。步兵二十二联队前进了两公里,夺 回了重要的棚原高地,拼死固守。日本驻冲绳海军交出了最精锐的四个大队投入 反攻,战况殊为激烈。 美军动员了所有火炮向日军前沿和纵深回击,甚至不惜毁灭自己的前沿部队, 凡是日军的攻击方向上,没有任何一寸空间没有炮弹。洪水般的炮弹封锁了所有 地区,给反攻日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五月五日日落时分,败势已经很明显,约五千名日军战死,伤者逾万。发出 “全军北上”命令的牛岛司令官,又发出了“原位置复归”的撤退令。可是,回 到原位置的又能有几个人呢?即便还有士兵钻回他们自己的地堡,他们身上也弹 伤累累,大部分人都被炮火打懵了。 牛岛中将向八原大佐道歉: “贵官的预言完全正确,攻势已然失败……开战以来,不断给贵官背后掣肘, 现在我决定中止攻击,不按‘玉碎’的原意打下去。今后的一切均委托给贵官指 挥。” 八原愤怒地说: “我军战斗力已经耗尽,司令官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他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21 尽管阅读了那么多伟大统帅的生平传记,雷蒙德·艾姆斯·斯普鲁恩斯海军 上将却认为:军人不是天生的。 意志和胆识、经过锻炼的勇敢精神、智力和能力、迅速的判断力和灵活的应 变能力、坚韧和顽强,象各种金属元素一样,在战争的坩锅中铸出一块闪闪发亮 的合金钢,它的名字叫做:优秀的军人。 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把自己关进“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的舱室里, 经受着冲绳海战的恐伤风暴。 自从神风机在战争舞台上出现以后,传统海战的原则受到了冲击,任何军舰, 无论是装甲很厚的战列舰还是小小的扫雷艇,都丧失了安全感。作为一个海军军 人,必须把自己的一切习惯,从常规的海战转到对付神风机上。这种转变非常痛 苦,它使人的勇敢精神和军事艺术无从施展,产生一种软弱的屈辱感。又由于日 日夜夜在死神的威胁下生活,许多人的神经都被拉断了。可是,倔强的斯普鲁恩 斯却面不改色地忍受下来。‘ 自从三月十四日离开乌利西环礁以来,第五舰队司令一直坚守在战区里。所 有的日本神风队员都拿着一张“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侧面图,上面醒目地注着: E ·A ·斯普鲁恩斯上将旗舰。 登陆日早晨七时十分,特纳中将的第一批艇波还没有冲上白沙海滩,“印第 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就被神风机撞中了。当时天空阴霾四布,海军上将的旗舰 正在向岸上的防波堤炮击,一架自杀机破云而下,撞上了旗舰尾部。炸弹撕裂了 船壳,浓烟罩住了旗舰,每一个美国水兵都知道第五舰队司令的船被撞中了,因 为爆炸声非常之响。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约而同地呼喊:“抢救旗舰!” 斯普鲁恩斯从爆炸中清醒过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向舰长下达了两道命令:迅 速查清军舰损害;搜查神风机携带的作战密码本。 密码本没有搜到,舰艇损害到是查清了。损害很严重,螺旋桨推进器和桨轴 遭到破坏,后部的几个舱室浸水。全体乘员奋力灭火,堵漏,抢修,医治伤员。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用它损环的螺旋桨慢速驶往庆良间群岛,成为庆良间锚地 中第一批待修军舰。 斯普鲁恩斯上将一直在舰尾监督修理工作,甚至在夜晚的灯光中,也可以在 后甲板上看见他苍白的脸。他希望军舰能重返战场,结果大失所望。一周后,损 管军官向他报告说:“真抱歉,先生,我手下的人卸掉了螺旋桨,现在它正在船 坞里摆着。”军官还想解释,上将挥挥手。斯普鲁恩斯在后甲板上来回走着,脱 口而出: “这简直太坏了!”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在冲绳海面作战的意义了。它成为 一种鼓舞和象征:“舰队司令同我们在一起。”第五舰队的官兵就能在神风机的 摇撼中巍然不动。 斯普鲁恩斯上将不得不移旗“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新墨西哥”号是珍珠 港事变前的旧舰,进行了改装,电台很多,指挥方便。七年前,斯普鲁恩斯少将 在“新墨西哥”的姊妹舰“密西西比”号上当舰长,很熟悉这种型号的旧舰。遗 憾的是,它的航速仅21节,远不及轻快的“印第安纳波利斯”。海军上将命令它 接近冲绳海岸,以便于指挥。他盼着“印第安纳波利斯”能修好,他将来还要乘 它指挥在九州登陆的“奥林匹克”作战。不料,这回分手竟成了永别。“印第安 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回到美国进行了大修。以后,它改成了原子弹运输舰;为 提尼安基地的B —29轰炸机五O 九大队运了两颗原子弹,“瘦子”丢在广岛, “胖子”丢在长崎。返回冲绳待命之前,它终于被日本的“回天”自杀鱼雷击沉。 “新墨西哥”号上没有舒适的海军上将舱,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毫不计较。 他对神风机的威胁忧心如焚,冲绳打不下,他寝食不安。 远在关岛中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的尼米兹上将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四月十六日, 瓜岛英雄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升任四星上将,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总司令,他 带了两名贴身参谋到关岛上任。范德格里夫特急着去视察冲绳的海军陆战队。尼 米兹劝他先别去:“一切进展顺利,我不希望阁下去干扰指挥。看在上帝面上, 我也正巴不得去瞧礁呢。” 范德格里夫特上将去了硫黄岛。他爬上了折钵山,深为日军工事之复杂和陆 战队士兵牺牲之大感到震惊。从硫黄岛一回来,听说冲绳战役受阻,他急不可耐 地要前往冲绳视察。尼米兹没有继续阻拦,反而要随同他一块儿去前线。“海军 智囊”弗莱斯特。谢尔曼将军也非去不可,“—架飞机就载去了太平洋战区的全 部头头。 四月二十二日,尼米兹、范德格里夫特一伙人在读谷机场下了飞机,十二架 护航的“闪电”式战斗机也纷纷着陆。海军上将和海军陆战队中将立刻看见一架 神风机,它拖着火焰和黑烟的尾迹掉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艘货船附近。不久,一艘 驱逐舰被神风机撞毁,一艘扫雷艇被撞沉。 尼米兹一行人乘汽艇登上“新墨西哥”号战列舰,会见了已经在海上坚持了 一个多月的斯普鲁恩斯。现在,美国海军的全部精华,就都集中在一条船上了。 它摆在任何一名神风特攻队员的视野里,只要对准它来那么一下子,他就可以替 山本五十六大将报仇雪恨,他就可以变成世界上最著名的人物和日本最荣耀的英 雄, 可惜,没有哪一位神风队员有这个运气。美国海军和陆军的飞机驾驶员奉有 严令,必须击落冲绳战区的任何日机,必要的时候,要同日机相撞。整整一天都 没有日机出现,天空干净得出奇,神风机还未到达冲绳岛就被打落了。连第五舰 队的所有官兵也沾了尼米兹的光。从这个意义上讲,太平洋舰队司令算来对了。 斯普鲁恩斯上将也加入了尼米兹的“旅游团体”,几辆吉普车在冲绳中部和 北部转来转去。他们已经在讨论“奥林匹克”计划。尼米兹认为,除了利用和改 建冲绳的十八个机场外,伊江岛上的机场极适合B —29轰炸机使用,它将成为另 一个提尼安岛。 小团体里的中心人物是布克纳尔中将。 尼米兹对布克纳尔说:“西蒙,请加快一点儿进度吧。我的舰队被迫留在冲 绳海面上挨打,情形比珍珠港事件中还糟。一个日本飞行员,看也不看就能撞沉 一条优秀的军舰,象在养鱼池里钓鱼。” 布克纳尔为陆军辩护,他说他的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敌人很顽强,地 面战斗有它内在的规律性,急不得,一急就要多死人。海军对我们的帮助我终生 难忘,但愿我们之间的争吵不要被敌人利用。” 尼米兹恼火了。他冷冰冰地对布克纳尔说:“是的,地面战斗也许如你所说。” 尼米兹尽力斟词酌句,不使自己的愤怒溢于言表。“每半天就损失一条我的船。 如果连续五天战线毫无进展,我们必须干些事使它推向前进,否则我们只好在自 杀飞机的威胁下拍拍屁股溜走。” 在一次紧急会议上,尼米兹和范德格里夫特责成盖格少将把第三两栖军投入 南方战线。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喊:“陆战队来冲绳就是打仗的!”他对 布克纳尔把“海魔”调回塞班深为不满,以为陆军想独吞攻占冲绳的荣誉。“为 什么让‘海魔’等在塞班?为什么光在敌人的坚固防线上正面硬攻?‘海魔’仅 仅在岛南做了一次佯攻登陆就不再发挥作用了,为什么不拿它在敌后进行一次真 正的两栖登陆?” 谢尔曼指出从塞班为“海魔”提供后勤路太长。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吼叫: “只要六小时,基地就在白砂海滩!” 布克纳尔中将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案:“阿切尔提出的不过是老问题。早在 制定‘冰山’计划之初,我们都研究过了。冲绳南海岸和东南海岸岩壁峭立,没 有一处合适的海滩。登陆将是高价而血腥的。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炮火下。”他 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那将会是另一次安齐奥,而且还更惨。” 布克纳尔以他一生的军事经验——实际上都是上次大战的古董——担保,只 要有大量火炮,加上舰炮、喷火坦克和喷火器,他一定能突破敌人死守的北部防 线。“总而言之,我们刚打顺手,不要再弄一条南部战线,那样只会一团槽。” 他指挥过阿留申群岛作战,自以为不是两栖战的外行。 尼米兹强迫自己耐心听完布克纳尔的唠叨,他只说了一句,“把它们都投进 去吧,但愿早点儿产生结果。” 结果一点儿也不妙。第二十四军的大兵们在日军防线面前撞得粉身碎骨。战 线毫无进展,连海军的太上皇欧内斯特·金上将都被惊动了。金忍受不住美国报 纸的大肆鼓噪,报人霍默·比加特先生,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他的专栏里评论 说:“我们的战术保守透顶,为什么就知道正面强攻,而不在敌人屁股上踢一脚?” 金上将发来电报让尼米兹解释“冰山”出了什么问题。尼米兹推说自己不懂 陆战,最好问问范德格里夫特。金把尼米兹的话告诉了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回 答说:“布克纳尔打的是一场时间消耗战。”他想起了瓜岛的教训。“我看完全 不必把舰队摆到冲绳海域任凭自杀机宰割。” 报界又发动了——场讨伐战,金上将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不同于麦克阿瑟, 金不善于同报界打交道。报纸纷纷登出:“海军认为把舰队摆在冲绳铸成大错, 而陆军则认为完全合适。那么,经验丰富的陆战队司令官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 在筹划另一次伟大的敌后登陆?把这场重要的战役全盘托给陆军,毕竟不……” 金上将再三逼问冲绳战况,简直到了婆婆妈妈的地步。 谢尔曼、特纳和米切尔联合向报界发表声明:“陆军战术完全正确,陆海军 团结坚如磐石。” 没有谁比弗莱斯特·谢尔曼更有海战韬略了,没有谁比凯利。特纳更有两栖 战经验了,没有谁比马克·米切尔更勇敢了。他们的声明,堵住了记者们的嘴。。 尼米兹知道他该做什么。他咽下了冲绳的苦酒,一回关岛司令部,就召开了前所 未有的记者招待会。在会上,他向七十六名记者宣布: “陆军的战术完美无缺,他们执行得天衣无缝。在敌后实施两栖登陆不切实 际,代价高昂。海军坚决配合陆军打到底。” 海军同陆军显示了空前团结,一场报界风波始告平静。 然而,“奉陪到底”谈何容易。自杀飞机日夜猛袭。用斯普鲁恩斯副官的话 说:它们“如此有效,我们简直无可奈何,我不相信当它们撞向军舰的时候,会 有人无动于衷”。, 从感情上讲,斯普鲁恩斯上将希望把整个冲绳包给海军陆战队,包给霍兰德 ‘史密斯,这样,仗打得也许利索得多。陆战队是海军的人,时间观念很强,宁 要时间不要命。 从理智上讲,他不得不承认陆军的战术是对的。在坚固设防的敌占岛屿上作 战,战争往往出乎须料地绵长。三个最精锐的陆战师在硫黄岛对付栗林忠道的一 个师,结果,一个多月才拿下来,冲绳比硫黄大多了,它的战斗是一场典型的陆 战,而不是单纯的两栖战,应该信任布克纳尔。 于是,只好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自杀机击沉舰艇,一筹莫展。总有一天,也会 轮到“新墨西哥”号头上。 这一天终于来了。 五月十二日黄昏,“新墨西哥”号打了一天炮,重新装满了弹药,驶向它的 夜间锚地。整整一天,神风机都没有光顾,水兵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突然, 有两架神风机贴着海平面,从落山的太阳方向扑向“新墨西哥”号。“新墨西哥” 号打掉了一架,另一架却从舰尾方向滑向舰桥。人们还来不及喊出来,它就轰然 撞中,浓烟烈火冲天,美国水兵死伤累累。 斯普鲁恩斯上将又躲过了这回劫难。他的住舱恰恰在前面,同被炸毁的舱室 仅隔两条走廊。等人们提心吊胆地去抢救海军上将的时候,他却镇定自若地在指 挥损管队员用水管灭火。 他又重复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上的命令:检查军舰损坏;搜索敌机密 码本。 虽然没找到密码本,却发现日机空袭的秘密。原来日机每天早晨都来侦察照 像。“新墨西哥”号竟然每天停泊在原地,使敌人很容易就确定了它的位置。虽 然全舰队都遵守了施放烟幕的命令,但敌机根据“有烟就有船”的普通道理仍然 能找到舰队。 “他们不使用空投鱼雷真可惜,否则,往烟幕中一投,准保能有收获。”上 将还有雅兴来开玩笑。 夜间也远不是安全的。说来也巧,冲绳白天下雨,夜里晴天。整个舰队沐浴 在银灰色的月光下,一清二楚。在给妻子玛格丽特的信中,上将痛苦地写道: “当你和最心爱的姑娘在月下散步的时候,月华的确充满了诗意。但冲绳的月夜 令人厌恶,它为神风机摆好舞台,打亮了灯光。” 他居然有雅兴连篇累牍地给太太写信。信中对冲绳赞颂备至。尽管战火熊熊 燃烧,他仍然认为:“它是一个秀丽而富饶的海岛,自然美和人工美熔于一炉, 土地精耕细作,初夏的果实累累。梯田层叠,岛民朴实温顺。这种质朴显然是受 了中国文化的影响。” 他谈吐自若,在官兵面前一反少言寡语的常态,一连串地开玩笑。他听说第 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患了腮腺炎。虽然是芝麻大的小病,他也派出自己 的随身医生前往治疗。盖格腮帮于肿得吐字不清,斯普鲁恩斯上将就送给他一包 绣花手巾和安全三角巾。盖格感动地回话: “我将把它们当成我珍贵的私人收藏品,它们是我的战旗和勋章。” 斯普鲁恩斯在冲绳海战中显示了真正的大将风度。美国水兵在神风机攻击下, 死伤枕藉,哭声惊天,大批船舰沉没海底。统计表明,伤亡数宁已经超过美国海 军历史上损失最惨重的战役,比如偷袭珍珠港。可是,只要斯普鲁恩斯上将向他 们呆在一起除了发发牢骚,谁又有什么话好讲呢。 人的神经紧张总是有限度的。 尼米兹和金都了解这个限度,因为他们都是海军军人。他们决定让哈尔西上 将来接替斯普鲁恩斯上将,让“公牛”去换雷蒙德。 五月二十六日,正值日本第八次“菊水”特攻的高潮,威廉,哈尔西上将乘 旗舰“密苏里”号,从菲律实赶赴冲绳。除了司令官更换外,希尔和麦克康也将 换下米切尔和特纳,让他们这套两栖战三驾马车更好地研究“奥林匹克”作战。 海上交接班的情景是非常生动感人的。 几百艘战舰怒吼着,向空中喷吐着火焰,五彩滨纷的识别弹在鸽灰色的云层 中绽放,仿佛七月六日的焰火。在这片雄壮的背景中,两位最著名的海上老军人 走到一起。 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在冲绳海面上坚持了两个月。任何否定舰队留驻海 上的议论,他均愤怒地嗤之以鼻。他不知道除了占领冲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事可 做,他也从未怀疑是否值得付出如此高价去攻克这个岛,他也不幻想除了占领冲 绳还会有别的办法去战胜日本。他认准一条路非要走到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他就象伟大的保尔·琼斯所说的:“他人拒绝承担的义务,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 并且立刻在他头上展开我的鲜明旗帜。”其实,斯普鲁恩斯并不追求荣誉,或者 为了显示自已的勇敢而不顾部下死活。冲绳必须拿下,舰队必须呆在海上,这件 事象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 哈尔西上将都充满了想象力和干劲。他今年六十三岁,虽然年令长雷蒙德四 岁,浑身却充满了烈火般的激情。莱特湾海战以后,他率领舰队闯入中国南海, 从金兰湾扫荡到新加坡。他自视比古板的雷蒙德高明,但对雷蒙德的勇敢表示了 极大的钦佩。他俩的手指在一起,互致问候,互相肩膀。第三舰队的高级参谋人 员同第五舰队的同行们也举行了迎新宴和告别宴。虽然大家对冲绳依依不舍,对 岛上的战事深深留恋,对未能拿下全岛非常遗憾,但离开冲绳这个鬼门关总是件 愉快的事。就在他们交接班这天,从早到晚,一百五十架神风机冲来,穿过浓密 的防空炮火,一个心眼“吻”上美舰。十四艘军舰被撞沉撞毁。用一位当事者的 话讲:“整天就象是在火的尼亚加拉瀑布下面看一场接一场的盛大歌剧。” “新墨西哥”号战列舰离冲绳越来越远了。冲绳的炽烈炮火和它清秀的山川 隐没在波涛下。斯普鲁恩斯上将站在舰桥上,任由海风吹拂他的双颊。他的脸上 挂着泪水,他的神情肃穆而凝重。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悼念长眠在冲绳海底的水兵吧。 他也仅仅是一个字存者。 他以为不久的将来,他会在九州重新沭浴海空战争的火的洗礼。 这位“沉默的勇士”做梦也没有料到,此别冲绳,战争对他来讲,已经结束 了。 哈尔西上将把第五舰队改为第二舰队。原班人马,只动番号。他可不愿意守 在冲绳整天挨打。他信奉“最好的防御是进攻”的古老战争信条。他把几个中队 舰载机移交到读谷等冲绳机场上,委托它们掩护布克纳尔的天空。 哈尔西拔起锚链,挥师北上。他要去端掉神风机在九州的老窝。他可不是好 惹的,要让日本人知道美国佬并不是生来就喜欢挨打。 第五舰队的飞行员热烈欢迎哈尔西的决定。他们愿意无拘无束地去攻击敌人 的目标,而厌恶保卫固定的友军目标。因为,“那样可以甩开膀子大干”! 海战是海军上将的舞台。有什么人,演什么戏。怪不得太平洋舰队的水兵们 都在说: “俺们情愿随‘公牛’下地狱。” 22 “我认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了一寸一寸地爆破之外,没有其他 方法可以逐出日军。” 早在四月份,第二十四军军长霍奇中将就这样说过,他不幸而言中了。 牛岛中将的“北上”反攻失败以后,首里防线兵力受到削弱。惠特尼团经过 血战之后冲过了大名峡谷和安谢河,从西翼包围了首里。 回想起来,这次重要的突破,与其说是一个胜利,不如说陷入了另一场灾难。 现在,惠特尼的部队,受到了东边首里,西边那霸的炮火夹击,前面是一条同安 谢河一样的东西向河流——安里河。在没有任何掩护的丘陵上,已经失血过多的 海军陆战队伤亡激增。不久,陆战六师这一个最优秀的团就溃不成军了。 这时候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全欧洲和美国都在庆祝V -E 日,即欧 洲胜利日。冲绳部队,无论美军还是日军,反应冷淡。他们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 双方都看不到一丝阳光。 惠特尼在他那个阴冷、泥泞的指挥部里,接到了罗伊·盖格将军发来的电报: “‘海魔’第二团全付武装登陆,归入陆战六师战斗序列,由你指挥,即日 发起攻击,务必突破敌人防线。” 疲劳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的陆战队上校感到了宽慰。二团是他最熟悉的部队, 也是威震全军的老部队。他知道自己团队的战斗力,他率领二团,定能打下冲绳。 那霸—首里防线的关键是那霸市东边的三个山丘,美军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 折钵山、马蹄山和半月丘,统称为“砂糖块高地”。它们形成一个三角形,日军 称之为五二高地。 五十二米实际上是沂钵山的海拔标高。它是三角形防区的重心,位置最靠北。 马蹄山在它西南,半月丘在它东南。马蹄山中间有一块很深的凹地,除了手榴弹 以外,儿乎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打中它。日军在凹地里设有一个大口径迫击炮连, 弹药充足,所有距离都精确测定并试射过,炮兵指挥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关东军 老手。 惠特尼上校曾经对“砂糖块高地”发动两次大规模攻击,均告失败。每次都 是攻占山头阵地以后,被迫击炮火和日军的逆袭所击退。敌人的追击炮准确得惊 人,每炮打下来,总要造成伤亡。折钵山反斜面挖掘了深邃的屯兵坑道,炮火和 炸弹根本无法摧毁。几乎就在迫击炮弹落下来的同时,日军反击部队扑向山顶, 同美军展开了肉搏战。残存的美军败退下来,又受到马蹄山和半月山的机枪火力 截击,伤亡剧增,许多人因惨烈的战斗患上了战争恐怖症。 “查尔斯上校,艾伦·李中校前来向您报到。” 矮小的艾伦·李声音响亮地报告。阴暗的地堡里看不清他的脸,但可想而知 一定是朝气勃勃,杀气腾腾,经过大名高地血战和砂糖块高地的失利,惠特尼团 里没有一个人能喊出这种调门来。 惠特尼热烈地拥抱了艾伦·李早已经不是当年卡纳尔森林中那个阴郁的上尉 了。他的性格未改,依旧专横独断,目中无人,总是扮演轻量级拳击冠军和冰球 前锋的角色。本来因他在塔拉瓦栈桥的战功准备授予他国会荣誉勋章,却因他随 意踢打黑人士兵引起公愤而撤消了。他的脾气更坏,对部下更严厉,近乎虐待狂。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塞班战役中,许多最“硬”的火力 点都是艾伦的营攻下来的。 “艾伦,我象需要阳光一样需要您。六师的那个团被打垮了。就在正面,这 个高地叫折钵山,它和它附近的马蹄山、半月丘组成三角形支撑点,攻打任何一 处另外两处都进行侧射。” “那就三处一块儿打下来。先生,我先吃顿饭,然后就去看地形。请联系好 舰炮和二团的炮兵营,给我六辆喷火谢尔曼,明天中午,”李看看表。“中午十 二点半,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第二天中午,天资聪颖、精力旺盛的艾伦中校果然拿下了折钵山山头阵地。 他率领的一个二百四十人标准连却只剩下四十七个人。喷火坦克全部被身绑炸药 的日军敢死队员们炸毁了,充当“活地雷”的有一些竞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 “勤皇队员”。 艾伦立刻被“钉死”在山头上。来自马蹄山凹部的迫击炮弹披头盖脑地砸来。 侧射火力封锁了退路。山头虚土一米多厚,刚筑起工事就被震塌了。惠特尼上校 命令“海魔”的团属炮兵营用155 毫米炮压制马蹄山和半月丘。他看到折钵山头 的硝烟中升起绿色信号弹,表明艾伦‘李决心坚守到底。 日军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反击。开始是一小批一小批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 呼喊之声盖过了枪炮声。双方用手榴弹在近距离内拼杀。美军自动火器的弹药很 快耗尽了,接下去就是肉搏,双方混杂在一起,哪方也不敢打炮。一夜之间,艾 伦打退了十六次反冲锋。惠特尼不得不把团内所有的坦克全调上去,才勉强接回 了一身是血的艾伦。他手下的人只剩六个了。 惠特尼又投入一个“海魔”师的精锐连队。他们的遭遇同艾伦一样,终于因 守不住表面阵地而败退下来。人员丧失了一半,精神分裂症患者大有人在。守卫 砂糖块山的日军四十四混成旅打得异常顽强,战术也很巧妙。美军刚刚投入战线 的一个新团,很快就消耗掉四分之一的兵力,却未能越雷池一步。 当晚,远在关岛的尼米兹将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痛心地向新闻界发表公报: “海军陆战队继续在那霸东北方的砂糖块高地苦战。山坡南侧阵地仍旧控制 在日军手里。这一带是首里防线西冀的支撑点。海军陆战队在过去一周间反复攻 击了九次。最后终于未能成 功。“ 惠特尼上校、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都相信,敌人一定是集中了全部力量 来守卫砂糖山。一旦该阵地陷落,首里防线将土崩瓦解。失去首里防线的敌人, 难道还有实力再部署一条同样坚固的防线吗? 砂糖山必须攻占,无法绕过。 铃木繁二少将的第四十四混成旅,作为三十二军的战略预备队,一旦耗光了, 牛岛手中就连一名生力军也没有了。 “查尔斯先生,我们象目前这样干下去,全团死光了也拿不下砂糖山。我们 每次只投入一个连到一个营,敌人只用很少的兵力就牵制住我们。敌人的反击很 有经验,我们花很高代价打下的山头轻易地丢掉了,” 艾伦中校指出惠特尼的指挥错误。他的声音仍旧那么宏亮,他机体内的发条 仍然拧得非常紧、似乎血战更使他精神焕发。“您认为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惠特尼对自己的指挥深为自信,显然砂糖山没打下来、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 的计划有违任何兵书将道。 “先生,把全团投进去吧。如果人不够,那就再调六师或一师的一个团。我 们的目的是拿下高地,而不是保存兵力。我带一个连拿下折钵山表面阵地,你再 派一个连越过我攻击马蹄山。第三个连进攻马蹄山凹部。同时让一个营控制住半 月丘。最后一个连是预备队,如果我是你,就用它来加强折钵山的表面阵地。当 然,最好要有两个坦克连的配合,喷火器也不能少。坦克的作用主要是运输守军 弹药。光凭一个人携带的弹药守不住砂糖山。” 李结束了他的话,他放肆地用手指打了个榧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 么高招。我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死光了。上帝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说这 番话。” 惠特尼犹豫不决,为了二个小山头,他要将全团投入孤注一掷的冒险,很可 能全团被打瘫,而冲绳岛南部还有几百个同砂糖山类似的敌人据点,他又拿什么 去征服它们呢? “先生,运气只跟勇敢者走。按我说的干吧,拿不下砂糖山是‘海魔’的耻 辱。” 惠特尼沉思了半分钟,他仿佛重新成了一个营长,而李却领导着一个整团。 他不得不承认,他站在艾伦的位置上,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好吧,艾伦,按您说的办。如果上帝的意愿是将咱们留在冲绳,那咱们就 安心认命好了。第二团全拿上去,但愿事情象有些军事家说的那样,再拿上最后 一个班,历史就改观了。‘” 艾伦罕见地笑了笑:“先生,我没认错您。在塔拉瓦我就知道您是好样儿的。” 他转身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拿了一块用星条旗包的大包裹。当着团部 人的面在桌上抖开,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滚动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日本军刀、 短刀、新西兰毛利族的石斧,金佛、金马、一副日军少将领章(那是塔拉瓦上柴 崎少将的)、一支乌黑的南部式手枪、两枚菱形校徽:一枚上面写有“高女”, 另一枚写着“女师”‘“女高”的白色百合花右垂,“女师”的百合花左垂。最 后,是一本精美的像集,里面有各种肤色各种女人的照片。像集在桌上张开最后 一页,嵌着一张穿着海魂衫校服的女孩子照片,她天真地望着照相机镜头。照片 贴在她的学生证上。上面写着:积德高等女学校,小波津照子。 艾伦·李中校说: “先生们;我没有妻室儿女。可以从这个世界上一走了之。这里是一部分我 收集的纪念品,船上还有一些。当然,大部分留在我的家乡。上校,我的家在南 卡罗来纳州奥伦治堡,您也许还记得。我唯一的愿望是:请阁下帮我整理一下纪 念品,在那庄园里有我的书房和卧室,您让我的族人把它们布置成一个纪念室。 我只是想告诉后人:艾伦没有辱没李家族的姓氏。” 惠特尼没有动。他温柔地握着李的手:“我要你活着回来。艾伦,你还记得 一篇小说吗?《在帝国大厦楼顶再次相会》,我还要同您在东京的皇宫里合影留 念呢。” “谢谢,查尔斯。”李受了感动。“打仗这玩艺儿不好说,还是丑话说头里, 替我问南希小姐好,她住纽约第34街105 号,他妈的,上次时间太短,许多活还 没对她说完呢。” “会来得及说的。”惠特尼笑笑。 艾伦走向工事门口,他要去组织进攻了。 “查尔斯。”他回过头:“如果在那一堆破烂儿里,再添上一枚国会荣誉勋 章,我在天国里会非常高兴的。” 在舰炮和陆炮掩护下,艾伦的连队再次攻入折钵山山头阵地,这是美军在十 天中的第十一次攻击。惠特尼上校立即投入了其余的部队。入夜,日军的反击凶 猛无比,惠特尼全团都处在激战中。整块砂糖山在山呼海啸的炮火中摇撼,舰炮 发射的照明弹映出地狱般的可怕场面。一群白种人和一群黄种人用手榴弹、刺刀、 战刀、匕首、手枪、枪托、牙齿、拳脚厮打。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 小时,然后,枪炮声才渐渐平息了。 惠特尼亲率部队登上折钵山。天已经亮了,阵地上的场面使他感到震惊。到 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互相死死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美军的手指挖入日 军的眼窝,日军嘴里叼着美军的耳朵。沾满脑浆的手榴弹和枪托散布在工事里。 有的人拉响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日军中有一些是孩子,连最小号的军装穿起来 也象滑稽戏服。 李中校不在现场。他和一个新增援的连队杀向马蹄山凹部。他恨透了那个迫 击炮阵地,专门把几箱炸药绑在谢尔曼坦克上,准备把敌炮阵地连锅端掉。 折钵山上是很危险的。首里、那霸的远程炮早测准了射点,闭着眼睛就能打 中山头。惠特尼上校冲向折钵山南侧反斜面,看到山坡上也散布着美军和日军的 尸体。李中校消灭了四十四旅团的反击兵力。用他的话讲:“没什么窍门,就是 象田径运动会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投光了一车皮手榴弹。” 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报告惠特尼,“凹部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全部被炸平了。我 们跪在悬崖边上,把一箱箱炸药和手榴弹投下去。山凹部成了一个怨气冲天的火 山口。任何人也无法活下来。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任何报复也解不了我们 心头之恨。” 经过三天三夜的肉搏战,惠特尼团终于前出到安里河边。现在,他向左旋转, 就可以切断首里的退路,向右旋转,就可以包围冲绳首府那霸市。 惠特尼站在一处山丘上,用望远镜瞭望首里城。首里笼罩在雨帘和硝烟中。 雨声压倒了枪声,风把雨云吹扫过冲绳,雨水把冲绳变成泥潭。在泥潭中,两支 杀红了眼的军队进行了近两个月苦战,大自然和人一起哭泣。如果这哭声能惊动 上苍,惠特尼直想问问上帝,战争是否就是他给人类留下的巴比伦塔。 砂糖山终于占领了。在“海魔”剑与火的历史上,又添了一个新名字。在冲 绳,这类名字比比皆是。什么“袋鼠”、‘“鳗鱼”、“海龟”、“鸽子蛋”、 “血磨”,什么“巧克力糖”、“抽筋”、“竖笛”、“圆锥山”。虽然,这些 海拔几十米、一百多米的小丘不及欧洲那些古都名城那样容易被人们记住,受到 注意,得到荣誉,但是,惠特尼上校觉得:他攻占砂糖山如同攻克柏林一样自豪。 23 西蒙·波利瓦尔·布克纳尔中将没有算错,五二高地失陷以后,首里防线已 成一触即溃之势。美国海军陆战队从西方包抄首里;克服了圆锥形高地的美陆军 九十六步兵师从东方包围首里。稍有迟疑,第三十二军将被合在钳口之中。 牛岛满中将被迫下达撤军命令。整个三十二军军部、后勤单位和前线部队残 部,陆续撤向冲绳南端的八重濑岳、与座岳和真荣平村一带。这一带山势险恶, 天然洞穴密布,沟豁深陡,宜守难攻。牛岛的军部退入冲绳南海岸,在摩文仁渔 村附近一个巨大的石灰岩洞穴中继续指挥。 整个撤退均在夜间进行。任何交通工具都被美军炸毁了,除了很少的几匹马, 全军在泥浆中行军。在雪亮的照明弹下,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劈头盖脑往下砸,大 批伤兵、女学生护士倒毙在路旁。对美军不利的大雨也影响了撤退速度。女学生 扶着缠满绷带的伤兵,老兵拄着步枪,军官一身泥水,垂头丧气,每逢炮弹在空 中呼啸,大家就不顾一切地卧倒在泥场里,景象非常凄惨。 从南风原陆军医院撤下来的伤兵队伍很长。护士们在两个月无止无休的劳累 中已经支撑不住了。她们被岛田知事强征来,洗绷带,上药,护理,做饭。每个 人都被阴湿的洞穴生活和繁重的劳务折磨得不成人样,她们最初一看到尸体和开 肠破肚的伤口就恶心得吃不下饭,现在已经麻木了。她们往南走,南方会给她们 带来什么安全呢?,南方有山,山后是海,退无可退了。她们被告知一旦被俘, 将被强奸后杀死。此话有真有假。美军安顿了一些平民和战俘,但也虐杀了一些 平民和战俘泄愤。美军有时任何人都不相信,遇到一个洞口就用喷火器烧一通, 然后用炸药封死。 日军的重伤员象塞班岛一样,每人分配了毒药,到时候请自己动手自决了。 轻伤员也没有任何希望,绷带、纱布、脱脂棉、消毒药和一切卫生器材,不是用 光,就是抛弃了。他们只是机械地走着,穿过波平、座波、高岭和真壁,来到摩 文仁村。新的野战医院是一个倒悬钟乳石的大岩洞,人们将在那里呆到最后。他 们每人都清楚守岛部队的最后命运。恶臭弥漫,伤口坏烂,美军的炮声越打越近。 同几个女孩子一起上靖国神社,三十二军的伤兵们觉得,他们比已经死在太平洋 上的几十万同胞们强多了。 布克纳尔中将终于采纳了盖格和范德格里夫特中将的建议,把陆战六师从前 线抽出来,做了一次有限度的敌后登陆。登陆地点选在那霸南方的小碌半岛北海 岸。登陆以后,日军抵抗轻微,陆战六师师长谢波德少将还以为是一场轻松的战 斗,但随着美军的步步深入,日军的抵抗又渐渐强化起来。谢波德将军投入了他 的全部三个团,绕过孤立的抵抗据点夺路前进。他认为已经钻透了日军的防御硬 壳,就尽可能地推进,杀人,焚毁敌人军用物资。小碌半岛的平坦地形终于走完 了。陆战六师的第四团遇到了小碌村南方的坚固防线。谢泼德灵机一动,让四团 向左后方旋转,一下子把小碌村包围住了。日本海军冲绳部队司令部就驻扎在小 碌村,等大田实少将接到了要他向八重濑岳转移的命令,小碌村已经被围得铁桶 一般了。 冲决日军防线的堤坝以后,布克纳尔中将灵感如泉涌。他将陆战一师和“海 魔”师惠特尼团投入缺口,一路向前扫荡,一直冲击到国吉高地和真荣理。第七 步兵师截断知念半岛,第七十七师和第九十六师进逼八重濑岳和与座岳的日军防 线。整个攻势摧枯拉朽,日军纷纷自杀。到六月十七日日落时分,日军只能困守 在海边一块长九公里、宽八公里的狭小地盘中。 日军的后卫部队为掩护主力撤退,进行了决死作战。那霸、首里、小碌、喜 屋武等城镇里进行着激烈的巷战。首里的市中心有一度中国式的牌坊,它是一座 精美的木结构建筑。门楣上书“守礼之邦”,揭示了琉球文明的渊源。它已经有 四百年历史,斗拱飞檐,气势雄浑。陆战一师的炮兵用它做瞄准点,终于把它打 成一片冒烟的残桩。守礼门东的玉御陵、西边的印度式佛塔、东北的园比屋武德 殿和中国式的圆觉寺、弁财天堂都被烧毁了。整座城市都变成瓦砾。然而日军还 在瓦砾堆中抵抗。 那霸市也一样。巨大的那霸机场上堆着破飞机和建筑材料。有些飞机是假的, 建筑材料也来不及用在工事上。美军一条街道、一间房屋,一个坟丘地进攻。那 霸市众多的石砌建筑和龟甲墓都成了日本狙击兵的理想阵地。美军见人就杀,遇 房就烧,逢墙就炸,终于攻下了那霸和首里。日军的防御已经失去了重心,他们 没有任何希望了。 但他们还要坚持下去。 大田实的部队被包围在一块宽一公里、长约两公里的袋形阵地中。通讯联络 畅通,可是人已经被封锁在一条人工开凿的大坑道里。 五十三岁的大田实少将是千叶县长生郡人,矮胖,结实,性格粗鲁,是剑道 八段手。他还善唱和歌,自命儒将。大田不是一名舰艇人员,他一贯在海军省和 内阁任职。大田曾参加过中途岛登陆部队和中所罗门登陆部队,可惜未尝用战刀 劈杀过美军。他同牛岛一样,半年前接替了新叶少将,代人在冲绳受罪。他本想 利用他的八千名海军部队打一场漂亮仗。不料五月四日的反攻中,牛岛借走了他 的四个精锐营,半月后又借走另外四个营,当然都有借无还。等他被包围的时候, 手中仅剩下了一千余人。他向部下发布训令: “自从敌军进攻小碌地区以来,各部队连日发扬了肉弹特攻的敢斗精神。本 职十分欣慰,我们取得了远超过预料的大战果,当此最后决战阶段,诸君继续进 行坚韧的战斗,迫使敌人付出高品的鲜血代价。我们在小碌发扬帝国海军的传统 精神,希望在七四高地取得更大的战果。” 美国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已经在冲绳最后的地盘上划分了界限。除了陆战一师 和“海魔”二团参加最后的围歼战外,给陆战六师只留了小碌一个袋形阵地。谢 泼德少将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不久,他就截收到了大田实发出的明码电报: “我军和陆军密切配合,全力以赴抗敌血战二月余。海军根据地部队将四个 精锐大队和全部大口径火炮交与陆军,使本军战力深受影响,竟致衰减。敌寇装 备远优于我,卑将无法完成守岛卫国之重任。谨向天皇陛下致以深切歉意。 “我军遵循了帝国海军的悠久传统,英勇搏战。虽敌寇猛烈炮火使冲绳河山 为之改容,然而丝毫无损我们报皇效国的意志……恳请天皇陛下赐与牺牲将士遗 族以慰问。我同全体官兵在此地高呼万岁,从容赴死,并祈祷皇国的弥荣。我等 身骸虽朽烂于冲绳岛,魂魄却永系于大和祖国。” 谢泼德将军知道敌军抵抗力已近衰竭,严令部下乘胜攻击,不让大田有喘息 之机。大批坦克掩护陆战队员冲上七四高地,以陆战队对陆战队的敢死精神死打 强攻。 不久,谢泼德少将又截收到另一封大田的明码电报,冲绳日军的通讯系统承 受了最严重的考验,居然没有损坏。 “牛岛司令官:敌坦克群正在攻击我的洞穴司令部,根据地部队阵地于今十 一日十一时三十分被敌人突破。感谢以往的深厚情谊。祈祝陆军部队奋勇健斗。” 日本海军部队又作了一次垂死的挣扎。他们奋力反击,身负地雷,炸毁了陆 战六师的三十余辆坦克和两栖车。以致于谢泼德手中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坦克连也 不复存在了。 经过这一番挣扎,日本海军部队的血流光了。 两天后,大田实少将意识到生命的旅程已经走完。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大 英雄在天地间活得痛快死得刚烈。”一纸绝命辞。晚八时后,大田实向东方遥拜, 举枪自决。在海军隧道地下作战室北侧的干部室中,继司令官自杀之后,参谋山 田少佐和其他四名军官,也三呼万岁,同时自戕。日本在小碌地区有组织的抵抗, 在六月十三日夜间终于平息了。 现在,陆战六师完成了任务,该轮到陆战一师和第二十四军了。布克纳尔中 将亲临前线视察并慰问陆战一师的将士。 奥勃莱恩上校陪同中将一起视察战场。 他们走过城镇的残垣败壁和尚有余烟的瓦砾堆,走过积满雨水的大弹坑,走 过被喷火器熏黑的岩洞口和被炸药崩塌的龟甲墓。沙场荒凉,到处是弹药箱、炮 车底盘、烧焦的坦克和卡车。弹壳和炮弹堆积如山,象秋天场院里的玉米棒。冲 绳美丽的松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天没有放睛,空气凝滞,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军装潮乎乎地贴在身上,两个半月了,都没顾上换。尸体的怪味、烧糊的胶皮味 和木炭烟混杂在一起,始终不离人的左右。 冲绳岛葱郁的山川、秀丽的丘陵、清澈的溪流、千姿百态的峰峦、中国式的 牌坊和古墓、日本的和式木屋、佛教的浮屠石塔和它的文明、它的人,都曾显示 了一种奇绝的美。它的美不象温斯洛·霍莫画的那种灰暗的森林,也不象柯里尔 艾夫斯石印公司肤浅的民间风景画,它的意境带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色彩。战争摧 毁了冲绳的容颜,然而,大自然是不死的。它会在海的抚摸和阳光的滋润下,重 现出一个新的冲绳岛。 布克纳尔中将曾在阿拉斯加服役。他习惯了北极地带那种粗犷、荒凉、冷寂 的景色,金沙灿灿的育空河谷和白得刺眼的北极冰川,那里人很少,没有树,一 群狗和一个爱斯基摩人都可以构成一幅图画,一片船帆都可以带来灵感。灰暗和 浓绿的色调对比,不禁使他感慨万千。 一位语言军官带来一位冲绳人。他谦卑地向将军讲了自己的经历: “我叫新佑行,本地牧港人。祖辈在冲绳打渔,有时误了汛期,也到南洋或 中国跑两趟生意。冲绳人有句俗话,‘我们的海,神赐的最大恩惠。’长官,您 知道冲绳渔场吗?白沙海滩外有黄鱼,具志头沿岸有带鱼,宫古岛有乌贼和虾, 金枪鱼出没在庆良间,马面鲀回游到伊江岛。内人是海女,一直在干采珠行当。” 他用脚尖比划了一下夹石头的动作。“石垣岛有黑珍珠,可大啦。” 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现在全完了。我父亲被炮火打死了,母亲受了重伤。 内人也被拉到那霸修工事,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我女儿在冲绳县立第一 高等女学校上学,被编入‘山丹花部队’,在南风原陆军医院当看护妇。听说现 在被贵军围困在摩文仁。”他拿出一张照片来。“这是她的照片,她叫敏子。就 是死了,也恳求阁下帮助认识尸体吧。” 他最后告诉布克纳尔中将,据说日军曾当着士兵的面将美军战俘砍头。“敌 人必然要残忍地报复。诸位不能存有希望,最后时自决吧,不要辱没了皇军的名 声!”新佑行说日本军官总是这么训导士兵的。 布克纳尔中将接过了照片,关照参谋注意一下有没有这个年轻姑娘,不管是 活是死,都通知他一下。 他和奥勃莱恩上校继续往南走。这一带叫真荣里,属于高岭村管辖,山势陡 峻,但破坏得不厉害。日三十二军四分之三的兵力都耗光了,剩下的也疲惫不堪, 士气低落。雪片般的传单从美国飞机上撒下来。这些传单是由布克纳尔草拟、在 特纳的旗舰“埃尔德拉多”号上印出来的。希尔中将已经换了特纳中将,他全力 援助陆军,并不比他的前任差。 布克纳尔和奥勃莱恩绕有兴味地观察着真荣里的石灰岩山峰。那些山峰如巨 象,如少妇,如石桌,如笔插,鬼斧神工,险哉奇哉。 布克纳尔中将正在端详一座很象狗头的石峰,忽然发现山腰隐约有一个石洞。 他拉了一下奥勃莱恩上校,“看,奥勃,那是什么!” 奥勃莱恩看过去,果然是一个岩洞,周围的杂草几乎把它掩没了。 就在那个洞口,火光一闪,一门敌军的75毫米山炮响了一声。炮弹正好落在 布克纳尔中将身后,炸起的石灰石一下子打断了中将的脊椎。第十集团军司令瘫 在地上,等人们来救时,发现已经不用救了。 、、奥勃莱思上校觉得有一块极锋利的东西,打断他右侧第四根肋骨,似乎 直戳肝脏。他来不及叫一声就扑倒在岩石上。石灰岩的碎屑和粉尘平息以后,一 个卫兵发现他哼哼唧唧还没有死。 那门独炮只打了一发炮弹就不响了。美军工兵封闭那个洞口的时候,里面的 日军炮手早已自杀。 这一炮就满够了。 伟大的战役常常索取伟大统帅的生命作为牺牲,胜利者也不例外。特拉法加 海战索取了英格兰的纳尔逊勋爵,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献出了他的德塞元帅, 奥尔良城供奉了圣女贝德。冲绳血战行将落幕,而“冰山”的筹划者,发起者和 执行者布克纳尔将军,却永世长眠在这个岛屿上。 美国人把冲绳岛东部最大的海湾中城湾命名为布克纳尔湾,以纪念西蒙·波 利瓦尔·布克纳尔将军。西蒙·波利瓦尔是一位委内瑞拉出生的白入律师。十九 世纪里,他投身于拉丁美洲的解放事业,成为伟大的将军和“解放者”。玻利维 业的国名就是以他来命名的。布克纳尔中将的名字是否与他巧合呢?无论如何, 布克纳尔是美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战死的最高指挥官。如果他九泉有知,知道日本 政府在收回冲绳以后,重新把布克纳尔湾改为中城湾,他是要气得翻身的。 24 湿气、臭气、怨气充满了岩洞里的空间,使它带上了恐怖、幽秘和绝望的气 氛。密密麻麻的石钟乳从穹顶上悬垂下来,有些已经同地面上丛生的石笋连起, 变成一根根石柱。灯光时明时灭,最后干脆消失。发电机坏了,修理它的工兵早 已经投入战斗,恐怕也死了。几盏气灯照亮了洞穴,每当炮弹爆炸,就晃几晃, 把石钟乳、石笋、石柱的黑色投影打碎,编织,尤如一群群鬼魅在壁画上跳跃。 洞穴里的蝙蝠早吓飞了,换上了一群形同兽类的人。日本第三十二军司令部 撤迁到这个喀斯特洞窟中,所有进来的人都做了准备,没有人指望能从这里活着 走出去。 参谋长长勇中将躺在一张歪扭的帆布行军床上,似睡非睡。每逢冲绳海岸外 美军发射406 毫米大炮,他就痛苦地抖动一下。长勇在两个半月的苦战中累垮了, 心脏病发作,被条原军医部长抢救过来,他再也无法筹划那些狡猾凶狠的第一流 阻击战了。病人是不负责任的,他终于可以休息啦。谁知他刚躺下不久,又翻身 爬起,声嘶力竭地继续指挥战斗。 牛岛也在坚持最后的指挥。 日军残部集结在三个互相联系的地区里。第四十四独立混成旅在八重濑岳和 具志头村;第二十四师团在真壁和真荣平;第六十二师在米须村。所谓旅,也不 过几百人,一个师,也才千数人。幸而地形对守军很有利,美军也失血过多,攻 势减缓。日军居然还夺回了重要的一五七·六高地。 布克纳尔中将战死以后,第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接任了他的职务。 在陆战队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谁指挥过这么多的陆军部队。盖格名下有四个陆军 师,远远超过了陆战队的数量,然而激战方酣,陆军并不计较。 盖格少将就任第十集团军司令官以后,重新划分了陆战队和陆军的战线,严 令两个军种都发起猛攻。第二天,美步兵九十六师副师长埃尔斯利准将战死。冲 绳之战达到了最高潮。 牛岛中将在国吉高地使出了他的“杀手钢。”他派出唯一的预备队,埋伏在 一个险恶的峡谷四周。当美国海军陆战队冒险闯入了峡谷,日军就封锁了谷口, 一个连的美军成了关东军老兵的活靶子,光一个叫角尾的军曹就打死二十二名美 军。美军援兵被阻,在弹丸之地上空投补给,全部送给了日军。最后,用谢尔曼 坦克垒上沙袋,才把哭爹叫娘的伤兵撤出去,出尽了丑。 不过这也仅仅是日军的回光返照罢了。 牛岛满的兵力全部用光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向前线派送,日军的血已 经流尽。战败的报告接踵而来。八重濑岳、国吉高地、与座岳山地相继失守,真 荣平、真壁阵地已被包围,敌人的迫击炮弹冰雹般地落在军部的石洞顶上。洞口 就是太平洋,一寸退路也没有了。 战争象是一场足球赛,开始,双方咬得很紧,比分打成平局。后来,红队领 先,尤如神助,左一个右一个不断进球,简直打疯了;蓝队无论如何也防守不住, 一输到底。 岩洞外面,美国飞机在撒招降的传单。装了高音喇叭的吉普车在喊话。声音 飘到岩洞里来,有美国人那种酸溜溜的日语,还有日本战俘地道的日语。牛岛恨 不得刀劈那些败类,尽管迫击炮弹仅剩下几枚,他还是下令轰击喊话的广播车。 牛岛也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丧失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而这种自我控制力, 他一直引以为自豪。 他感到沮丧。他觉得肝区更疼了。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五十七岁的生日, 他却觉得自己象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他是老了,担负不了冲绳决战这么重大的任 务。他轻率地放走了第九师团。如果第九师团现在冲绳,他还可以再坚持三个月 以上。他不顾八原大佐反对发动大反攻,也是失控的反应,连那么显而易见的事 实他都拒绝接受。他变得婆婆妈妈。从首里撤向摩文仁途中,每走过一具日军的 遗尸,他都停下来,合掌祈祷。在美军的弹雨和天降的大雨中,难道不也显得很 做作吗。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他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坚守了八十天,杀死了几 万敌兵,拖住美国舰队,让神风机杀死了上万水兵,创造了防御战的奇迹。他可 以问心无愧地说: “我牛岛满已经把冲绳变成了日本列岛的防波堤。” 人到了快死的时候,反而清醒了,甚至连麻木的思想也活跃起来。 牛岛挪过身,把长勇中将从床上扶起来,就着昏暗的灯光,试着给他倒杯水。 又是婆婆妈妈。由他吧。 水早成了泥浆。贮存的淡水早光了,人渴了半个月了。每天舔石钟乳上的露 水滴,嘴唇和舌头全干裂了,人非常痛苦。想想没几天活头,也不去计较渴不渴 啦。 泥浆水还是牛岛特意吩咐保存下来的。参谋长喝了水,安然入睡,连炮弹的 震动也干扰不了他。长勇是一个极容易激动的人,他曾告诉牛岛,如果不批准 “北上”反攻他就自杀。 牛岛突然想看看太阳。冲绳作战期间,他一直在坑道和洞穴里,首里撤退又 逢雨夜,对于一个穴居的人,太阳和海显得异样的美好。多少日本兵,被美军的 炸药封在洞中,他们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呼吸窒息,胸肺受到巨大的压力, 眼球突出,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黑暗。洞穴保护了人,又最后埋葬人。 伤兵绊住了牛岛的脚。他们不知道是军长,骂骂咧咧。几个女学生护士已经 被折磨得忘掉了自己是女性,倒头依偎着伤兵就睡着了。一个好色之徒垂危之际 还动手动脚。牛岛很伤心,一批批怀着青春梦幻的青年人跟随他成为他乡之鬼。 美丽的少女,再也不能唱歌,不能恋爱,不能生儿育女,却握着冰冷的手榴弹, 准备结束自己刚刚开始的生命。 他终于走到了岩洞口。 天真蓝哪! 他很久没见到天空了。天空的动人之处全部展现出来。久雨初霁,天空中只 挂着高高的卷云。天空显得高远、博大、深邃、带着永恒的迷惑,把阴晴、云雨、 霜雪、风雷统统博爱地收在自己的胸怀中。但是天空立刻将不属于他了,也不属 于他的三十二军所剩无几的官兵了。 海面也是宁静的。 它从洞口的悬崖下,一直铺展到目力难及的天边,延伸到地球曲面下极远的 海岸。深蓝色的波浪镶着间断的白边。岛礁、波涛、迷雾、冰山。台风、海啸、 潮汐和涌,都容纳在海的怀抱中。珊瑚、鱼虾、海藻都生息在蓝色的大陆上。这 片曾经是别人的海,被日本帝国占据了,现在又被迫从嘴里吐出来。日本人从海 上冲杀过去,打败了亚洲人、俄国人、欧洲人、澳洲人和美洲人。现在,他们又 从蓝色大陆的尽头反攻回来,把日本人赶回老家。牛岛对美国人丝毫不抱幻想。 他知道美国占领军会象日本占领军一样,肢解、强奸、蹂躏、消化、同化、毁灭 这个民族和国家。 于是,海在牛岛眼里也变成丑恶的了。数不尽的各种各样舰船,被大西洋和 太平洋沿岸的船坞造出来,它们挂着星条旗,打不完,撞不尽。一个民族同另一 个民族在海洋上作战。海上强权臣服于更大的海上强权,一个造船业输给另一个 更强的造船业。几乎所有的帝国都在海洋上进行自己的征服,希腊人,迦太基人, 罗马人。撒克逊人,北欧海盗、拜占廷人、阿拉伯人和奥斯曼人、荷兰人和伊比 里亚人,最后是日本人和美国人。日本人靠野性赢得了海洋,美国人靠工厂加野 性打败了日本人。 海变成了敌人的海,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牛岛满中将走回岩洞、周围飞窜着五O 机枪子弹和火箭弹,炮弹把珊瑚岩碎 屑崩起来,各种声音使他的耳鼓麻木了;八原博通大佐从上面退入岩洞。他负了 伤,肩上渗出大片的血迹。八原参谋对牛岛说: “军长,快到洞深处去吧。八七高地和八九高地都失守了。我要组织洞口的 防御。” 牛岛未置可否,人却往洞里走去。爆炸的震动摇撼着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 在石钟乳的乱影上,活象地狱里的精怪。 他昏昏沉沉,重新迈过伤兵(有些已经是尸体了)。弹药箱、机枪架和散乱 的器材把他的腿撞疼了。 牛岛模摸索索,找到一只衣箱。从首里坑道中撤退的时候,所有的书籍、杂 物和私人物品都丢弃了,文件和信件也烧光了,仅仅留下了这只箱于。 他打开箱子,里面仅有一套礼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领章钉得 极标准。礼服的左胸前有八枚勋章,大正五年他从陆大毕业以来,这些勋章记录 了他的戎马生涯。他穿上礼服,在前胸又别上另外的两枚勋章,在右胸衣袋下别 上一枚特大的勋章。那是日本军人的最高荣誉——金鸢勋章。 他在东京羽田机场赴任前,同夫人君子作了诀别,按太平洋岛屿战争的一贯 成例,司令官必然与海岛共存亡。他简短说了一句:“军人出趟家门,任何事也 不要分心。夫人的任务是抚养孩子们,别的方面就不要担忧了吧。” 他坐下来,向冲绳县民发了一封明码电报,并在电台上做了广播。他感谢冲 绳人对他的帮助和付出的巨大牺牲。牺牲是真的,“帮助”却是被迫的。实际上 冲绳岛的大部分居民对日军的态度非常冷漠。他又向被困守在几个孤立阵地上的 日军发出了最后的命令,他也不知道有谁能收到他的电文: “出于全军将士三个月的奋勇战斗,我军任务遂己完成……但是,目前我军 刀折矢尽,全军危在旦夕,部队间通讯联络全部断绝,军司令部已无法指挥。今 后在各局部地区的部队和幸存士兵各自为战,到最后时刻希发扬敢斗精神和永生 的大义。” 电报员发完电报以后,将抄收到的一份敌人电报递给牛岛。电文密级低,竟 很容易被破译出来,原来是敌军司令布克纳尔中将在六月十七日已经阵亡。牛岛 感到几分满意。 他接着向大本营和第十方面军司令安藤吉利大将发电,陈述战斗已到最后关 头:“今冲绳已陷敌寇之手,吾实愧对天皇陛下及全体国民。我虽死魂犹系大和, 谨在此向上司和同僚的情谊表示感谢。” 他下令陆军医院解散;下令铁血勤皇队解散;下令各部队残部向北突围,然 后用游击战拖住美军。可是一切都晚了。美军已经在用喷火器焚烧摩文仁洞穴群, 条原军医部长、铃木中佐等数十人都被烧死了。 六月二十二口夜晚,所有的人都知道再也不会见到明天的阳光了。 三十二军司令部的幸存者集结在一个炮弹箱桌于周围,成一圆圈坐在石地上。 他们是参谋长长勇、经理部长佐藤、高级副官葛野、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吉 村中尉、正木少尉、高桥兵长和军属大迫、根吕铭。 八原高级参谋不在。他利用昨天的暗夜,已经潜入敌人的防线。如果他运气 好,或许能透过战线,深入敌后,在某个岩洞中找到一只小船,然后逃回日本。 牛岛不让八原与他同死,冲绳之战实践了八原的战略战术思想,他的学问和经验 对日本本土防御将是无价之宝。 清冈永一大佐也不在。还在向摩文仁村撤退中。他就失踪了。他也许被一枚 炮弹打死了吧,雨夜中,多少人成了阴鬼。 战场上的炮声突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气灯不再摇曳了,把一群人影定格在 岩壁上。他们的表情都很宁静,没有死前的冲动,也没有辞世的绝望。八十二天 的苦战超出了凡人的忍受限,他们盼着有个解脱。牛岛让冲绳人比嘉给他理了最 后一次发, 佐藤经理长把备好的酒端上来。长勇的病似乎全好了。不知从哪里产生了一 般气力,他开始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他最得意的民谣调《观音经》。居然吐字 朗朗,把凝滞的岩洞潮气搅动得颇为不安。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激动得近乎癫狂 了。 唱着唱着,长勇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难于自已。这里不是东京皇宫前广场, 美军的机枪就在洞口狂嚣,破坏了气氛,快点儿动手吧。 长勇参谋长不唱了。他也没有抹去泪水,呷了一口酒,对牛岛说: “军司令官阁下,阁下之死是接近了极乐世界。而我,由于积恶太多,身体 恐怕得下地狱,在三途河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分手啦。” 他说完,破涕为笑,笑得失去了控制。 牛岛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我的部下多已丧生,此次冲绳决战,又 造成部队极大的死伤,让我们一块儿去地狱吧。”‘ 长勇收住了笑声:“既然如此,那我在三途河边继续给阁下当参谋长罗。” 这时候,坂口副官不知认哪里钻出来,也凑上了一句:“要是不嫌弃的话, 我还给两位将军继续牵马缀镫了。” 突然,大家都不吭声了。连开玩笑的时间也没有了。再迟,恐怕美军的火焰 喷射器和炸药就会把山洞封死,那时候可就不这么痛快了, 佐藤经理部长打破了沉默: “我们年长一辈的,就先走一步啦。” 人们纷纷让开,在岩洞面对大海的出口处准备了三个自决的位置。正中是牛 岛、右手是长勇,左手是佐藤。在座位面前,铺好了白布, 佐藤二话没说,坐上座位,抽出手枪,干净利落地自杀了。 佐藤的尸体被撤下去了。论轮到剩下的两位中将。他们俩端坐在自己的座位 上,闭目静思,准备离开这个养育他们的尘世。 牛岛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也许,他本来可以打赢“天一号”作战的。如果精锐的第九师团不调往台湾; 如果他听八原的话不发动二次反攻;如果“菊水”作战中神风机的命中率能提高 一倍;如果“大和”舰冲上白沙海滩;如果庆良间列岛的特攻艇发挥了作用;如 果铁血勤皇队彻底破坏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如果这个台风季节的风暴象往 常一样可怕(直到十月份那场可怕的台风才席卷冲绳);如果雨季早来十天半月; 如果给他运兵运弹药的船躲过了美军潜艇的狼牙;如果……他就能打赢,他就可 以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武士,有时候,胜负之间就象纸一样薄。 其实,即使这些“如果”都实现了,即使美军输掉了“冰山”、日本早晚也 要失败。盟国的铁拳迟早会把它砸烂。 最大的“如果”,就是不要发动这场战争,不要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 在中国东北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自己炸坏自己的一段铁路。因为自从那天之 后,一切都象推石下山,不可收拾了。 然而这一切,牛岛那灌满了军国主义思想的头脑压根儿就不会去想。 黎明到来了。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的黎明,东方的天边泛起银灰色和蛋 青色。太阳就要跃出海面了。牛岛中将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晨四时零五分。 大野少佐告知已经向大本营拍发了诀别电,并且砸烂了电台。 长勇脱去了整齐的军上装,露出一身雪白的绸衬衫,上面有他自己的手书: “忠则尽命,尽忠报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牛岛满中将拔出了他的战刀。这是一柄名叫“来国俊”的珍贵宝刀。长勇中 将也拔出了他的爱刀,那刀名叫“三池典太”。 牛岛和长勇本应向北方遥拜。但洞口是向着东南方的。他们只好将就着遥拜 了。因为美军士兵的汤姆枪弹已经打到了洞口。 牛岛看到了岩洞口石缝中长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他念头一闪,如果投降呢? 连一朵小花都倔强地生活在大地上,何况是一个人。帕西瓦尔中将不是在新加坡 投降了吗?文莱特少将不是在科雷吉多尔岛投降了吗?甚至保卢斯元师也在斯大 林格勒投降了。 奋战到底,尽职而投降,并非不光彩的事情。他虽年老,可还没到该死的岁 数。他想起布克纳尔在传单中对他讲的话……阁下的部队作战顽强,你的地面战 术赢得了你对手的尊敬…… 晚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把几个民族卷进去,作战的国家都是全民族动员 起来奋战。战斗也打得太血腥、太残忍,屠杀处处发生,报复比比皆是。一切都 来得太晚了。在那古老的时代中,英法两国的战士,互相礼让,请对方先开火的 遗风早成为历史。如果战争最后的结果会写在一张小学生用的草稿纸上,日本帝 国又为何要从瓜达尔卡纳尔、莫尔兹比和英帕尔,一直拼到九州呢? 他为自己的求生欲念感到可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来国俊”刀刺入腹部。 不等牛岛满的血喷射出来,伺候在一旁的坂口胜副官就挥起战刀,砍下了牛 岛的首级。 长勇参谋长也用三池典太刀切腹自杀了。 坂口胜大尉依法炮制,也砍了长勇的头。他丝毫也不手软。这在任何一个欧 洲国家的军队中,实在也是难以找到的。坂口是熊本县人,剑道五段。他大概做 梦也想不到会干今天的话计吧? 长勇虽然一副老相,死时却只有四十九岁。 吉野敏中尉和高桥曹长各抱着一颗中将的头颅,用手榴弹自爆了。 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和吉村中尉,率领着一百余名能动弹的残兵,冲出洞口, 消失在摩文仁的山野中。 金红的朝阳终于升起在太平洋上。 但它已经不是象征着皇军武运长久的那轮旭日了。 25 冲绳的枪声由激烈变为疏落,内疏落变成零星。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终止了。 除了小股部队还进行骚扰外,大批日军象塞班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吉普车在泥浆中颠簸而行,时时陷到泥里,要动用履 带牵引车才能拖出来。惠特尼在砂糖山战斗中被迫击炮弹片打伤了肩部,车子一 跳,他就搞得象刀剜似的。冲绳总算是打下来了,美军伤亡大得惊人。全部人数 还没有统计出来,估计在四万左右,还要加上两万多非战斗伤亡。回想起L 日不 流血登陆时的情景,简直恍若隔世。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休伊死在安波茶山的洞穴里。老柯尔被一颗流弹打中, 平平凡凡地死去了。奥勃莱恩伤很重,谁也不敢打赌他能不能活到回美国去做第 二次大手术。苏萨鲍斯基上尉被一枚九九式步枪弹穿过腮帮,打掉了半截舌头。 他那苏格拉底式的雄辩也只好闷到肚子里了。惠特尼上校还有很多好朋友在海军 里,许多人也死在神风机制造的滚木球游戏中。甚至到罗伊·盖格少将宣布冲绳 已经被占领的当天——这种宣布似乎早了点儿,因为两天以后牛岛才自杀——还 有两艘军舰被撞沉。日本空军的第十次“菊水”特攻依然按计划执行。 无论如何,用鲜血写成的戏该落幕了。 惠特尼的车子被一条山溪阻住。浊黄的洪水冲刷着山谷。四处可见日军的尸 体,尽管丧葬连加班加点干活,连美军的尸体也顾不上收,对日军和岛民的尸体 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一些女尸都被美国兵扒光了衣服,以此发泄他们被压抑和扭 曲的性欲。 一个日本军官从对面的山凹里走到溪边,他看来没有受伤,个子很高,戴了 一副金丝眼镜。他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肮脏而阴暗,背有些驼,大概是在坑道和 山洞中呆得太久的缘故。 这还是惠特尼看到的第一个放弃抵抗的日本军官,他的军阶是大佐。这位大 佐大模大样地走到山溪边上,双膝跪下,从溪中捧出泥水喝起来。水从他胡子巴 茬的嘴角漏下去。 他喝够了,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手伸到裤兜中掏东西。周围的美军都紧张地 用枪瞄准他。他苦笑着,掏出烟盒和火柴来。 他叼上烟,企图点着。一根一根的火柴都划光了。烟还没点上。也许是火柴 太湿,也许是他手发抖,他的镇定是虚假的。 美军工兵迅速架好了简易桥。吉普车开过溪流,直抵那位大佐。他双手一摊, 吐掉没点燃的烟,等着美军俘虏他。 惠特尼走上前去,拍拍日本军官的肩膀。上校从衣袋里掏出马尼拉雪茄和打 火机,递给大佐一支。这烟还是麦克阿瑟的礼物。 大佐接了过去,点点头。惠特尼自己也叼了一支,用打火机把两支雪茄都点 上了。 “战斗对你来讲已经结束了。”上校说。 “我们被打败了。”大佐回答,他的一日漂亮英语使人吃惊。 “你们打得很够意思。”惠特尼说。 “如果按我的方案,那会打得更好些。”大佐还有点儿遗憾。 “打得再好也救不了你们的帝国。” “军人只管打仗,其余是政治家的事。”大佐用脚划着圈子。 “日本的军阀就是政治家。”惠特尼猛吸一口烟。 大佐俏没声地说:“打了败仗没话好讲了。” “你是——” “八原博通上校。”他把日语的“大佐”翻译成“Colonel ”(上校)。 吉普车继续开着。一幕幕日军和平民的自杀景象触目惊心。他们就倒卧在路 边的泥水里,尸体叠着尸体,被雨水泡得肿涨起来。迎着惠特尼的面,开过一辆 接一辆的道奇十轮卡车,车上载满了战俘。他们全部光着身子,只套一条兜挡布, 在雨中发抖。美军被伪装投降的日本兵吓伯了,逼着所有的战俘都脱光了衣服。 惠特尼上校随着车队前往读谷机场。沿途到处是军人、车辆、器材、帐篷和 活动房于。推土机推平弹坑,泥凝土搅拌机咣咣响。“海蜂”和陆军工程兵部队 在风雨中日夜赶工,修复和扩建冲绳的各个飞机场。伊江岛上的长程跑道已经投 入使用,B —29轰炸机从伊江岛上向九州和其他日本本土列岛飞去,去播种火和 死亡。 冲绳的战斗尚未结束,“海魔”师的其余两个团就已经登陆。他们从塞班来, 第二次到达冲绳海面。他们将在冲绳岛休整、训练、演习,准备在九州登陆血战。 “海魔”师的单位散布在各处,惠特尼上校常常一眼就认出来。于是,他只 好下车来,到帐篷和活动房子里,去喝一杯威士忌,会一会老朋友。后来的人听 到冲绳战役的艰苦情形,吓得直吐舌头。 大家为活着干杯,为自己干杯,为陆战队干杯,为美国干杯,为姑娘们和太 太们干杯。 惠特尼的酒喝多了,头脑昏沉沉的,说话也语无伦次,说到伤心处就哭起来。 他又回想起巴丹的凄风冷雨,回想起可恶的清冈中佐,回想起瓜达尔卡纳尔的日 子,回想起死去的朋友…战争是人类邪恶的冲动,然而,只要世界存在一天,战 争就存在一天,军人就存在一天,爱和死就变成永恒。即便是使用武器的战争消 失了,政治上、思想上、信仰上、经济上、道德上和生活中的战争依然存在,总 要有人去效法军人,使用战争的科学和艺术。即使这种艺术像瑞士战略家安东尼 ‘约米尼说的那样:“战争是一种充满了阴影的科学,在这种阴影下,一个人在 行动中很难有把握。” 其他的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起唱起海军陆战队的军歌,又唱起熟悉的 国歌。 玉碎还是瓦全,摆在我们面前, 自由人将奋起,保卫国旗长招展, 祖国自有天相,胜利和平在望, 建国家保家乡,感谢上帝的力量, 我们一定得胜,正义属于我方, “我们信仰上帝”,此语永矢不变 你看星条旗,将永远高高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都到哪里去了,信誓旦旦的人? 他们向往的是,能在战争中幸存, 家乡和祖国,不会抛弃他们。 他们用自己的血,洗清肮脏的脚印…… 惠特尼又呕吐起来。他为了避免难堪,走进帐篷外面的一条浅浅的山谷。谷 风吹醒了他的脑袋。他依在一棵柳树旁,自己清静一会儿。 沿着山谷走出一群日本妇女。她们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三三两两地走着。 她们发现了惠特尼,一下子愣住了,几个人拥成一团。 这时候,一个日本军官从妇女中钻出来,他看见了惠特尼,居然还点了一下 头。 日本军官唰地抽出战刀。惠特尼闪到树后,用他那柄0.38英寸的手枪对准敌 人。他的酒全吓醒了。 敌军官转向妇女,白光一闪,一位妇女就惨叫着倒下,其他妇女也不躲开, 任由那军官疯狂地砍杀,只一瞬间,屠杀就结束了。妇女们全部惨死在血泊里。 看来,那军官是在帮助她们自杀。日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哇!生有多么美好, 他们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惠特尼对这种屠杀极为厌恶,他用手枪瞄准那个挥刀的军官,猛然回忆起什 么,那人挥刀的动作多么熟悉呀!是他,一定是他,在巴丹,他就是用这种刀法 来残杀美军战俘的。 “清冈永一!”惠特尼上校高声怒喝。 那个军官猛地回头,惠特尼清楚地看见他的雀斑脸。一点儿也不错。就是清 冈永一,当年的巴丹刽子手。 清冈永一大佐看着这位叫出他名字的美军上校,他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认 识你。”他的英语也很地道。 “我是查尔斯·惠特尼,三年半前在巴丹,你亲自拷打过我。”惠特尼从树 后伸出脸来。 清冈永一认出了他的死对头。他茫然了一会儿。他本来打定主意自杀,现在, 如果在他过去的俘虏面前自杀,似乎有辱日军军官的尊严。他浑身是血,站在那 里不动。 “查尔斯上校,你开枪打死我吧。” 清冈永一扯掉自己的军装上衣,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脯。 惠特尼上校没有开枪,难以抑制的冲动和复仇心使他的手直发抖。 清冈永一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象夜半时分鸱号鸟的怪叫声。他重新握紧 战刀,一步步向惠特尼逼来,一边走,一边说着英语: “Kill me ! Let me help you!(杀了我吧,让我来帮你干!)” 一步,两步,三步,清冈的胸部一起一伏,他仿佛是一个胜利者。 他走近了柳树,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抡起战刀,使出无念流的刀法,猛地向 惠特尼上校劈下来。 “啪,啪”两枪,清冈永一的手臂齐肩部被打折了,战刀掉在惠特尼脚边。 惠特尼拾起它来,平平地拍在一块大石头上,战刀断成两截。惠特尼踢升一截刀 头,把刀柄狠狠地丢列山谷里。 “如果你想活,就到我们的战俘营去,我们的法律会审判你,并让你为自己 辩护。如果嫌麻烦,就这么呆着吧。上帝会永远诅咒你这个刽子手。” 说完,惠特尼转身就回营房去了。 很久之后,查尔斯·惠特尼还分辨不清,在最后一个回合的私人决斗中,他 和清冈永一究竟是谁赢了。 26 在读谷机场,惠特尼上校晋见了罗伊·盖格少将。盖格少将没干几天,就被 史迪威上将替代。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因同情共产党,力主用援华物资武装朱德、 毛泽东的抗日部队,被蒋介石赶出了中国。史迪威将军是马歇尔元帅的好朋友, 马歇尔元帅一转手,就把他任命为第十集团军司令官。强大的第十集团军将作为 主力,在九州登陆,史迪威将军会创造远远超过他在缅甸战场的辉煌业绩,向日 本人报复他在北缅撤退中蒙受的耻辱。他在一九四二年五月曾说:“我们丢脸地 进入了地狱,并且一路挨打。我们必须找出其原因,然后打回去。” 今天,这句话也将象麦克阿瑟元帅那句“我一定回来”一样应验。 罗伊·盖格中等个子,短胡须,很慈祥。他和霍兰德·史密斯中将完全是一 副阴阳模。然而他们同样是优秀的军人。军人并没有固定的形象,智将、勇将、 仁将、懦将、猛将,凡心有灵犀者,凡刻苦学习者,凡立志献身者,均可史册留 名。 盖格以第三两栖军军长身份,向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宣布太平洋战区司令尼 米兹的命令,任命惠特尼为“海魔”师师长,并同时晋升他为海军陆战队准将。 “惠特尼准将,好好指挥你的‘海魔’,让它变成咬死日本人的真正魔王。” 罗伊‘盖格同惠特尼握手,打开香槟酒为他祝贺。“查尔斯,马上去关岛, 尼米兹上将想具体了解冲绳的战况,修改谢尔曼将军的新计划。说实在的,你打 得真不赖,先后指挥过两个师的团队,从头打到脚。切斯特想见见你。你认识他 吗?” 惠特尼摇摇头。“不认识”。 “那就好好见见海军上将吧。兴许,你会有意料不到的前程。” 惠特尼心中苦笑。自从那天他看到清冈杀死妇女以后,他对战争和杀戮已经 厌倦了。他一度对军人抱着美好的幻想,梦见自己成为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去建 立功勋。现在,他终于开始指挥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伟大的成功之路已经在 脚下铺展,他却在暗想脱下戎装,回到凯尔索镇,同父亲、母亲、范尼尼、戴维, 还有未曾出世的小家伙,共享人生之乐。他的英国式的进取精神,美国式的冒险 作风,荣誉心,事业心,全都被一种东方色彩的暖融融的家庭感和幸福感取代了。 东方的伦理,西方的进取,也许是人类之车的两只轮子吧。 读谷机场修整一新。大批战斗机和轰炸机停放在滑行道边。有陆军的飞机、 海军的飞机和海军陆战队的飞机。起落滑行,频繁往来,忙得如同纽约的航空港。 不久前,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五架老式的日本一式陆攻轰炸机冒着大雨在这 里强行着陆。美军雷达发现以后,高射炮火打掉了四架。最后一架带伤用机腹在 跑道上着陆。从破裂的机身里冲出十几名日本敢死队员。他们是奥山道郎大尉的 “义烈空挺队”。奥山大尉等人浑身挂满了炸药,冲入停机坪,连续炸毁了三十 余架飞机。在燃烧瓶和飞机烧起的青白色火光中,日军敢死队员大声喊叫,用机 枪杀伤到处逃窜的美军空勤人员。最后他们又点燃了七万加仑的两个航空油槽, 把整个机场烧得象一个巨大的篝火堆。 载着查尔斯‘惠特尼准将的C —54型运输机飞离了跑道,直升蓝天。四架P -51野马式战斗机在它上方护航,飞机绕岛半周后,向东北方向硫黄岛飞去。青 葱的冲绳隐现在云隙间,它象一个字母W 和一个T 连起来。惠特尼想,如果W 表 示“战争”(即War ),那T 就表示“协商”(即Talk)。但愿人类的这场浩劫 过后,会换来长长的和平。 机身下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查尔斯·惠特尼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起身 离座,穿过隔门走进驾驶室。他找到上尉机长: “喂,上尉先生,我是惠特尼准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将飞机的航线再 偏北一点儿,我想看看那个‘帝国’。” 英俊的上尉立刻笑了,露出白牙:“我叫华特,我正巴不得如此呢。日本的 战斗机不是被公牛哈尔西打光了,就是藏起来留着等我们登陆的时候当神风机用。 据说没有什么麻烦。”他指指上面。“那些小伙子们也正在抱怨执行一次和平的 例行护航任务呢。” C —54向北飞去。 季节性的热带气旋已经扫掠过冲绳海面,沿着东海吹向中国大陆。台风过后 出现了晴天。奄美大岛、吐葛喇列岛、大隅诸岛从机翼下的云缝间向后退去。机 群已经接近了日本本土列岛。机长说得对,日本沿海的天空干干净净,毫无战争 气氛。四架P —51警惕地跟随着运输机,如同忠诚的苏格兰牧羊犬。 种子岛也飞过了。 华特上尉从驾驶舱的隔门中走过来:“先生,九州到了。” 佐多岬出现在机翼下。C —54向右转弯,沿着九州东海岸飞行。 左翼下出现了一片莽莽苍苍的大陆,一望无边。沿海的坡地上开了梯田,种 着稻米和杂粮,杂乱得如同印度僧侣的袈裟。大大小小的池塘象银镜片一样反射 着阳光。大片的阔叶林覆盖着九州山脉。华特上尉心领神会地降低了高度,透过 稀疏的薄云,能看到城镇和乡村,看见河流、桥、公路、机场、港口、船,甚至 是人。 它就是日本吗? 这就是布满了火山和温泉、在频繁的地震中寝卧不安的国家;自夸是东西方 文化熔炉的国家;驾信佛教、神道教、孔教的国家;时而自卑又突然狂妄的国家; 在几张榻榻米纸板房中做着帝国梦的国家。这就是那个拼命学习又拿老师开刀的 民族;刻苦奋斗却又极端轻生的民族;讲究花道、茶道这种家庭雅兴却又屠杀了 上千万异国人民的民族;创造了浮世绘、友禅绸却又生食人胆的民族,讲究自己 民俗节日却又把别国人民投入血海的民族;祈奉自己神社却又毁坏他国祖坟的民 族;借来外国文化却又想用自己杂七条八的文字和伦理去同化别人的民族;涌现 了明惠上人((1173—1232)镰仓时代的华严宗高僧)、宗达和铃木成高(日本 史学家)却又造就了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和谷寿夫(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罪魁) 的民族……一切美和丑都在这里奇特地融合;一切善和恶都在这里奇巧地混杂, 一切野心勃勃的进取和赤裸裸的凶残都在这里熔炼,一切进化和野蛮都在这里锻 造。 它就是日本。 它的一切宗教、礼仪、道德、信仰、习俗、风情、文化和艺术都是那么神秘 而难以思议。惠特尼同它打了四年仗,仍然感到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美国和中国、英国等盟国一起,最后终于战胜了它。 真正战胜了吗? 确实如此。麦克阿瑟元帅将率领百万大军在日本登陆。斯大林的红军立刻就 要横扫中国东北。中国共产党、甚至是国民党的军队,也在咄咄逼人地逐退中国 战区的日军。英军在缅甸和马来反攻。澳军在新几内亚扫荡。洛克伍德的“狼群” 几乎吃光了日本船舰。李梅的“来自地狱的火鸟”快要烧尽了日本的城市。如果 这一切盟国都嫌太慢,太不利索,死人太多,花费太昂费,那么,干脆让提尼安 岛的五O 九大队把那颗什么“超级炸弹”丢下去,把这个古怪、偏执、自信、狂 妄、不屈不挠、扩张成性,从语言到思维方法都和别人不一样的民族从地图上抹 掉。 那样就能结束一切吗? 日本经过八十年的改革、维新、扩张、侵略之后,重新被剥得赤探裸的,俯 伏在胜利者们脚下,思索自己文明应该走的正确历程,难道,在太平洋广大战区 作战的盟军士兵、水兵、陆战队员、飞行员、卡车司机、工兵、妇女辅助队员, 不同民族种族的老百姓、工人、农民、商贩、知识分子,他们流血、牺牲、致残、 出力,忍饥挨饿,就是为了从被宰割者一跃而变为宰割者吗? 历史如流沙,战胜、战败时时发生。然而,民族总是不朽的,文明总是不朽 的,正如同这个蓝色的星球。 应该怎样对待战败的日本呢? 查尔斯·惠特尼揽尽心智。必须审判战争罪犯,必须强制解散军火托拉斯, 解散全部军队和军官团,铲除滋生战争的地基。也许,还要给日本一部西方式的 宪法,(难道西方就没有进行过侵略的战争吗!)给日本人以民主,给人民以言 论自由,诸如此类。或者使日本变成一个二等民族。然而这一切都能解决问题吗? 都能保证日本不象德国一样,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东山再起吗?日本是一 个精力何等充沛的民族,它怎能甘心忍受战败的屈辱呢 也许,应该用什么外科手术来除去它的毒瘤。不,应该是内科。让它的人民 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是用丑恶野蛮的侵略战争,而是用它勃发的精力和进取精 神,去为未来的亚洲和世界和平与稳定,尽到自己的职责。 飞机接近了四国岛的足折岬。P —5l的战斗机飞行员报告说,四国基地的日 本战斗机已经升空,前来截击。 惠特尼准将下令向东飞行,脱离日本海岸,在硫黄岛加油,再飞向关岛。 他已经有了一个糊模的结论:盟军打碎的是一个军阀专制的血腥污浊的旧日 本。民族不会死。一个新的日本,会象从火焰和灰烬中飞出来的凤凰一样,诞生 在这一片磨难重重、多灾多事的岛群上。 他祈祷新的日本是一个真的日本,善的日本,美的日本。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九日初稿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日二稿于北京 ---------- 转自兵人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