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放战争第一枪 一 宋瑞珂与王震为和平碰杯 抗日战争结束不到半年,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准备迎接国共两党谈判成功后的 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以及停战协定的实现。这时候,即一九四六年一月七日,这个 不祥的日子,天低云暗,万里长空飞驰着一组看不见的电报密码,向全国的国民党 武装部队呼号: 政治协商日内开会,我军应于停战令下达前后,全力占领所有地点,行动务须 秘密,勿资共方借口。 这是国民党最高统帅部发出的“子阳电”。这个电令,有如梅菲斯特的魔棒, 一端是和平,另一端是战争。和平是幻象,战争是实体。在“子阳电”发出两周后, 即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三日晚,国民党六十六军(后改为整编六十六师)军长宋瑞 珂中将,在其军部驻地河南省信阳市城内一间简陋的会议厅里,举行宴会,招待军 调处执行部所属的中原地区军调小组。这个小组的成员是:中共首席代表王震将军, 美方代表福特上校以及各方的随员(国民党首席代表是宋瑞珂本人)。隆冬之夜, 在这个既没有取暖设备而又八面透风的客厅里,宴会的主人满面春风,频频祝酒之 后,用他那抑扬顿挫的青岛口音,发表一篇热情洋溢的讲演。事过三十五年之后, 这位黄埔三期出身的将军,仍然头脑清晰,记忆犹新,撰文追述了当时的情景: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双方代表举行会谈,发表了双十协定,规定了和平建 国的基本方针,以和平、民主、团结、统一为基础,长期合作,坚决避免内战,建 设独立、自由和富强的新中国。到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国共双方代表又共同商定 关于停止军事冲突的协定。接着,国民党、共产党、其他党派和无党派人士的代表, 于一月十日至三十一日,在重庆举行政治协商会议。通过的议案中有和平建国纲领 和关于军事问题的协议。在这一系列协定和协议的和平声中,我们六十六军官兵, 殷切地盼望和平,不再发生内战。解放军中原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王震将军和武 汉地区军调处执行小组,和我们共同订立了罗山协定。在罗山会议上,我曾说过, 国共两党过去既能合作北伐,又能合作抗日,今后应能合作建国。抗战八年,军民 都遭到极端的艰难困苦。大家渴望和平,以便休养生息,并迅速医治战争创伤,让 流亡在外的难民回乡生产,安排职工复工就业,发展国民经济,解决人民生计。我 们当地驻军,已经签订了罗山协定,有什么问题,双方应商谈解决,不要再以兵戎 相见,既免消耗自己的国防力量,也免给帝国主义侵略者以可乘之机。我的这番话, 不仅代表本军热爱和平的心情,也能代表多数国民党军不愿打内战的愿望。” 宋瑞珂讲完,王震将军立即致答词。遗憾的是答词的原文现在无从查考。参加 那次宴会的人大约记得:王震义正词严地阐述中共中央的和平建国主张,坚决贯彻 执行双十协定与停战协定的原则,同时表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的坚定立场。那天给人印象深的是王震的仪表。他身着灰色粗布棉军服,腰系战士 通用的旧皮带,坚毅质朴,目光炯炯,使四座肃然。当国共双方代表对阵交锋之际, 美军福特上校的蓝眼睛无暇顾盼宴席上空的风云变幻,而低头专注杯盘之乐,不曾 放过任何一味佳肴。 二 政治巫术 宋瑞珂当时年方四十左右,黄面书生,身穿将级规格的绛黄毛料将军服。金底 双星的领章,在不太亮的焦黄电灯下闪烁着微弱的光点。他笑容可掬,豁达大度, 真有点儒将风采。以杀伐为职业的军官,舞起指挥刀代替橄榄枝,来扮演和平女神, 岂不是自我嘲笑?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谁能知道宋瑞珂将军的大脑里储存的类似 “于阳电”这种蒋校长的训谕该有多少?诸如《绥靖手册》《剿匪手本》《剿匪密 令》、“三个月消灭八路军”、“六个月消灭共产党”等等党国机密,对宋瑞珂来 说,全是家常便饭。这碗饭,他已饱餐二十年了。他这个月薪五百银元的陆军中将 军衔,就是靠这碗饭喂来的。不过,和行将予以消灭的对手握手言欢,高谈共同建 国问题,这种尴尬的敌友关系,在他几十年戎马生涯中,确实是第一次遇见。前几 天,他的参谋长郭雨林忧心忡忡地说:“军座在罗山协定上亲笔签名,而将来打起 来,怎样向人解释?不能小看王震,他可真是共产党的一员虎将啊!”宋军长目光 不动,然后微微一笑说:“清代学者陆敬安讲过,‘兵不厌诈,非小儒所能知也’, 懂吗?”话虽如此,而在罗山谈判的会议桌上,他仔细地打量过这个对手。八路军 确实很土,带兵二十多年的将领,没有军阶,没有官兵之分,总司令同伙夫一模一 样,但土气里闪耀着逼人的英气。共产党的战术水平确实比国民党高明,这一点, 带兵的人心中都是有一本账的。宋瑞珂的思绪触角,至此似乎碰上了灼手之物,于 是立即收缩回去,目光盯着对方:如果你王震与我同事,那会是一种什么关系?…… 他想起,在江西同红军作战时,曾听说王震是红军某师师长。此事几次想问,不便 开口。那是十八年前,一九三四年一月,进攻中央苏区,与红军一军团、三军团、 五军团作战的时候,宋瑞珂被提为陈诚北路前敌总指挥特务团少将团长。这一职务 的岗位是在第二线,与红军接火的机会甚少,否则,说不定早就刀枪相见你死我活 的了。那时驻军江西黎川,陈诚从南昌行营回来,宣读蒋委员长的手令,提升他宋 瑞珂为少将。当晚在酒席筵前,陈诚酒言酒语地夸奖道:“岳武穆三十二岁进节 (节度使)时,喜出望外说,本朝三十几岁进节者少见。而你老弟二十五岁‘入将’, 也是本军少见的呀!”宋瑞珂亦借酒意反夸道:“你陈总在四年半的时间里,由上 尉升到中将,更是当今全军少见的了。”想到这里,宋瑞珂的忆念撞响了警钟似的 猛然惊醒:军人切忌干预政治!岳武穆的悲剧因素之一是干预政治。而当前,他自 己却担任的是国民党首席代表,分明是被推入了污浊的政治漩涡之中。拒绝吗?逃 避吗?不能!那是不忠不义,有负蒋校长和陈总指挥知遇之恩的。唉,打就打吧, 何必玩这些政治巫术! 三 枪声宣告了什么 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座专为矛盾苦恼特设的微型仓库。有人喜欢把门窗 敞开,有人喜欢密闭。宋瑞珂的仓库属于密闭型的。他二十年中深得蒋、陈的倚重, 与这一特点有关。这次加入了巫术行列,签署了君子协定,但愿这个协定的政治寿 命尽可能延长,但愿天增岁月人增寿,月移花影上栏杆。或者是,高踞遥控之地, 减轻点某种心理上的重负。然而,使他意外而又难堪的是:他亲手签署的协定,让 他去亲手撕毁,让他在这次全面内战中打响第一枪!而且,上级命令自总攻开始时 算起,四十八小时之内,完成全歼李先念、王震所率领的中原军区部队的任务。 总攻的时间是一九四六年六月三十日。 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二日,武汉行辕奉国防部命令,召开绥靖会议。会后,宋 瑞珂返回信阳军部,召开团以上军官紧急会议,宣布国防部命令。按照常规,战前 会议一开场就该宣布命令。他不。他采取由远而近的课堂论证的方式,不紧不慢地 说道: “战争是什么呢?战争,应该说是一种鱼威的竞赛。鱼,不是稻田里的鱼,也 不是江河里的鱼,是指大海里的鱼。大海里的鱼,比陆地上的动物大得多。它们一 个总特点是大鱼吃小鱼。你们见过小鱼吃大鱼吗?没有吧。除非是死大鱼,小鱼才 敢去接近。这叫做力量的对比,威力的竞赛。战争也是力量的对比,威力的竞赛。 当然,人比鱼复杂得多。战争中敌我双方威力的竞赛,包括武器装备、给养、交通、 士兵的战斗力、指挥官的智力,当然,还有天时、地利、人和。说力量,我们国军 比共军的力量如何?我们当面的对手李先念、王震的部队,加上王树声、郑位三的 部队,总共六万人。我们呢,计有十一个军——十八军、七十二军、七十五军、二 十六军、六十六军、四十一军、四十七军、四十八军、十五军、十军、七军。现在 军已改为整编师,每师三万人,总共三十万以上的兵力。地方团队都不在内。当然, 战争中间,有时会出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现象,中外古今都有。抗战前的十年内 战中间,我们五次围剿红军中间,也出现过这种现象。共产党的力量是不能低估的。 但目前的敌我态势是:李先念、王震、王树声、郑位三,还有张体学、何耀榜,已 被我三十万大军紧紧包围在以宣化店为核心的弹丸之地,圆周不到七十五公里。假 如我们用榴弹炮射击宣化店李先念的中原军区司令部,假如炮兵计算不准确的话, 炮弹就会从他们头顶上飞过落到我军自己阵地上了。所以,当前的兵力对比,是五 比一,敌弱我强,鱼在瓮中,懂不懂?” “懂。” “好,现在宣布命令。” 呼地一声,全体肃立。 “国防部令:我军陇海线以南之各部队,已奉命整编完毕。而共军李先念、王 震部,拒不接受国防部之整编,显系别有图谋。兹命令各军从本令颁发之日起,对 他们实行严密监视。如发现其有不轨行动,立即予以全歼之。凡玩忽职守作战不力 者,以通共论,按军法惩处。仰我官兵同仇敌伐,奋勇立功!此令。 国防部长 白崇禧(印) 总参谋长 陈诚(印)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六月日 会议结束的当夜,宋瑞珂将其军部移驻广水车站,军的前方指挥所往宣化店方 向逼近。六十六军主力部队的前锋已抵达二郎店九里关一线。当东西南北全线包围 圈三十万人马按白崇禧、陈诚的计划完成合拢时,宋瑞珂的先锋部队一九九旅突击 连,已将中原军区司令部驻地宣化店河西村紧紧包围,交叉火网层层密布,连一只 麻雀也休想飞逃。此时,正是一九四六年六月三十日午夜。宋瑞珂军长在手电的圆 形光照下,双目盯住手表。时针移至十二时整,他缓缓地举起微微颤抖的右手,在 半空略一犹豫,然后用力劈下去。随着他那沉重的手势,信号弹照亮夜空,枪炮声 轰然而起。宣化店古老的石头城墙痉挛、颤动,滚落的土块给不深的河面溅起一道 圆圈又一道圆圈。 黎明时分,宋瑞珂的一九九和一八五两个旅,全部占领了宣化店古城和四周的 大小据点。然而此时,李先念、王震早已率领中原军区六万人马,悄悄跳出重围, 创建陕鄂解放区去了。 宋瑞珂军长及其参谋长郭雨林、一八五旅旅长涂焕陶三人,以品字形的队列站 在宣化店河西村中原军区的大门外,凝望人去楼空的帅府辕门。军长沉吟不语,嘴 乖的郭参谋长终于说话了: “请军座进去休息休息。” 涂旅长接过话来:“里面是可以休息的。共产党的部队纪律确实比我军好,尽 管兵败溃退,可是室内外打扫得干于净净,桌椅板凳俱全。” “好吧,进去看看。”宋军长的声音很低,迈起沉重的步子踏上台阶。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清脆而悠扬。 三位将军受惊似的立即停步,拧回身凝神谛听。他们以各自的沙场经验来判断 发射点的方位与距离。 眼前已无仗可打了,这是谁放的枪?是我方还是敌方?是国军还是共军?国共 两党的这场战争,算是谁打的第一枪?…… 宋瑞珂军长面无表情,身如泥塑,站在台阶上木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