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邓大军司令部见闻 一 哑铃和扁担 一九四七年六月,是豫北的初夏季——下。 这里是远古殷商发祥之地,丘陵起伏,土地肥沃。一条浅谷深处,绿阴蔽日, 隐隐地露出几户农家。晋冀鲁豫野战军刘伯承司令员和政治部宣传部长陈斐琴,并 肩在林阴道上散步。警卫员们牵着首长的坐骑紧随身后。 刘伯承这年五十五岁。他在四十载戎马生涯中,很少在大好的办公和读书的时 间来散步。今天,他却一往情深地眷恋这块亲切的土地。抗日战争的烽火刚燃起的 时候,他奉命率领八路军一二九师不满一万人的队伍,开辟了这块革命根据地。那 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和副师长徐向前、参谋处长李达、敌工部科长陈斐琴,一 口气登上太行山的摩天岭。太行山峰巅无树,怪石耸立,悬崖如削。他手执马鞭立 在石崖顶端,马鞭在风中急剧地飘飞。他魁梧的体魄使太行山顿时高大起来。纵览 重峦峻岭、万里风云,他心潮浩荡,放声吟诵道: 北上太行山, 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 车轮为之摧…… 这是曹孟德北征袁绍时在太行山写的诗。刘伯承用马鞭指着远处白云环绕的蓝 山说: “袁绍的部将高元才守壶关。那时候,战斗都是兵对兵,将对将,面对面的刀 枪拼搏。在山区,仗很难打。现在不同了,太行山的山山水水,正是我们与日寇展 开游击战的大好战场。”从那时起,刘伯承同太行山的父老乡亲在这山山水水之间, 转战了十个春秋。如今,马上要带领太行山的十五万子弟兵,离别故土,渡河南征, 不免依依难舍。堪可告慰的是,临走前举行了一次豫北战役,晋冀鲁豫边区的敌人 像癫子的头发,只剩下边边上一点子了。这时,一只山鹰斜着翅膀掠空而过,把刘 伯承的思绪引回到眼前来。他问陈斐琴: “最近,群众有什么反应?” “有。”陈斐琴说报社的总编胡痴同志讲,冀鲁豫独立旅的通讯员寄来一篇稿 子,报道黄河南岸梁山、郓城、鄄城、定陶一带,最近流行一首民歌: 今年的事儿真古怪, 家家麦垛往南歪。 河北的大风吹过来, 三尺透雨解旱灾。 保管不过大满月, 遭殃军队就开差。 陈斐琴解释道:“大满月,是当地的俗话,指的是一个季度——三个月。” 刘伯承一听,停住步,举目远望,顿时觉得村村的麦秸垛都往南歪似的。 “民意!民意!”司令员神往地自言自语。 陈斐琴从笔记本中取出一帧小照,向司令员汇报: “最近裴植同志拍了一张很有意义的照片。” 照片的正中,紧闭着的农家黑门上,粉笔写着两行醒目的白字: 老乡不在家, 开门就犯法! 六○四九封 “六○四九”即六纵队四十九团。门下卧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没有铺盖, 头枕背包,怀抱步枪,腰间紧勒着鼓囊囊的子弹带和四颗木柄手榴弹。他们睡得正 香,憨态可掬,似乎可以听见悦耳的鼾声。 司令员凝视照片良久,欣慰地微笑道: “好!兵马未动,纪律先行,好!渡河之后,战争将要向蒋管区发展,群众纪 律要更加注意。得民心者必胜,失民心者必败,这是天经地义,也是历史发展的规 律。”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村边,司令员又停步,盯住陈斐琴的黑边眼镜: “你们宣传部的实力不弱嘛,嗯?”他扳着手指数名点将:“艾炎、何超、史 超、吴毅、裴植、高帆,前不久,又来了一批延安的青年作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 的特种尖兵,要好好发挥他们的威力,是不是?” “是。延安来的作家四人,刚好每个纵队一个。” 所谓四个延安来的青年作家,就是曾克、常础、李南力、万家树。曾克原是延 安“文抗”(全国文艺界抗日联合会延安分会)的女作家,其他三人是延安“鲁艺” (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先后毕业的学生。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革命部队的空前 壮大,军中的文化兵亦进入鼎盛阶段。此时,军中的宣传人员们津津有味地评品四 大金刚、四小金刚、三鼎甲、两明星的轶事。四小金刚是指上述延安来的青年作家。 四大金刚是指一二九师(刘邓大军的前身)时期至今一直坚持宣传岗位的刘备耕、 胡痴、张柯岗、王敏昭。两明星是新华社记者李普、沈容夫妇。三鼎甲是刘邓大军 政治部宣传部部长陈斐琴,六纵队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唐平铸,联络部部长卢耀武。 他们三人都是留日学生,同是一二九师的元老。陈斐琴比刘伯承小十九岁,广东客 家人。二十年代末,他就读于上海艺术大学。三十年代初,在日本留学期间,参与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分盟的文艺刊物《东流》的编辑工作。在刘邓大军的文化兵 中,陈斐琴被尊为三鼎甲的“鼎元”。这位长期从事革命文化事业的战士,来到刘 伯承身边之后,对刘伯承的战术思想、起居言行,点点滴滴铭记心中,笔录在他的 手本上。若干年后,他潜心著述编撰有关研究刘伯承的著作,出版数十种,被誉为 研究刘伯承的“百科全书”——这都是后话。 这天,陈斐琴与司令员在村边分手,回到宣传部,约有一顿饭的工夫,突然, 一个通讯员送来司令员的亲笔信。长期的战争生活中,刘邓大军司令部与政治部的 驻地总是相隔不远,陈斐琴与刘、邓、张(际春)、李(达)首长,可以说能天天 见面。有事,常用电话联系,很少派专人送信的。陈斐琴急忙拆开急件。 斐琴同志: 送上讲话提纲一份,请审阅是否符合中央《五一社论》精神。开会在即,希见 告。 刘伯承顿首一九四七、六月日 “顿首”二字,使陈斐琴大吃一惊。他满头淌汗,拿上文件及手本,急奔司令 部。 村外的绿阴下,一大片身着瓦灰色新军服的人正在凝神谛听刘伯承司令员的讲 话。 浓绿的树冠悬空摇曳,把细碎的阳光洒在战士们的肩上、衣上、绑腿上。大个 儿的工蚁、兵蚁,爬上枪栓、刀鞘、笔记本。这片树木大部分是核桃、柿树和尚未 嫁接的酸枣。浓郁的清香沁人心肺,此处真是个防空集会的好地方。简易的讲台, 是用碾谷的碌碡架着门板搭成的。李达参谋长主持会议。刘司令员刚劲潦亮的四川 口音,在清香四溢的空中盘旋: “蒋介石的重点进攻,就是哑铃战略:两头大中间细,两头重中间轻。你们见 过哑铃吗?从前,小学生上体操课,有个项目叫练哑铃。”他伸出左手,举起空心 拳头,“哑铃是木制的,手握的中间部分叫做把于,比两头细得多。蒋介石号称抵 得上四十万大军的黄河防线,好比这哑铃把子。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任务,就是 要突破敌人的防线,打断它的哑铃把子。把子既断,两头的哑铃砣砣就不起作用了。” 幽静的会场,立即活跃起来,树林里飘荡起低声的笑语和议论。 与此同时,邓小平政委在第六纵队干部大会上讲道: “刘司令员把敌人的重点进攻比作哑铃战略,我们也可以把黄河当作一条扁担。 扁担两头的担于是很重的:一头是陕北,敌人集中了十五万兵力;一头是山东,敌 人动用三十万兵力。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正在扁担的中间,是挑担子的位置。只 要我们把这个担子挑起来,重量就压在我们的肩上,陕北和山东就松和了。刘司令 员说,勇字是男子汉头上挽个英雄结。我们要做这样的男于汉,勇挑重担!” 群情振奋,会场山呼: “勇挑重担!勇挑重担! “你们六纵队,是我晋冀鲁豫野战军一支年轻的优秀部队,解放战争以来,立 了不少战功,可是政治思想作风上还有不成熟的地方。比如,你们昨天在这个台子 上演了歌剧《王克勤班》,在表演机枪圣手王克勤消灭敌人的战斗时,不用器材做 效果,却在舞台后边的树林里真枪实弹打起机枪来,这样浪费于弹,是违反纪律的。”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弹壳,像教师举起一支粉笔似地让大家看: “刘司令员总是提学习太行山的神枪手王二堂‘一颗子弹一个敌人’的精神,反对 作战乱打枪,如果像擂鼓那样激战一昼夜,双方无伤亡,就浪费了宝贵的弹药。我 们的作战命令中曾多次规定,在战场上捡回子弹壳,作为指挥员的政治任务……” 说到这里,邓政委发现会场上全体干部神情紧张。最紧张的是站在讲台上的六纵队 杜义德政委、鲍先志主任和台下的战斗英雄王克勤班长。他们三人汗流泱背,满面 通红。各想各的心事,各人在自己职责的范围内反省自己的失误。这时,邓小平政 委以特别威严的声音宣布: “命令!” 全体人员刷地立正。 “兹命令第六纵队政治委员杜义德同志兼任第六纵队司令员。命令鲍先志同志 为第六纵队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稍息!” “散会!” 散会后,邓小平政委由第十七旅旅长李德生陪同,前往第一野战医院看望原六 纵队司令员王近山。这位一九四六年血战大杨湖出名的虎将,不久前开吉普车摔伤 了腿。送走邓政委,杜义德和鲍先志立即进入树林,跟王克勤他们一起拾子弹壳去 了。 二 刘伯承攻破一个“核桃大的小堡垒” 一九四七年六月的刘邓大军司令部,虽然大战迫在眉睫,但很幽静。作战室门 外,几只母鸡在悠悠然散步觅食。 直径八公分的圆形放大镜,在盖满墙壁的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顺着平汉 铁路从北向南移动,然后沿着蚯蚓似的黄河由西往东,走走停停,缓缓前进。刘伯 承司令员玳瑁边的眼镜与放大镜之间,保持着十八公分的距离,从不错位。两个镜 片摄入的纵横交错的山脉、河流、村庄、桥梁、集镇和标高的阿拉伯数字,在他的 大脑屏幕上,被扩展成一幅巨大的战场。他那放大镜的聚光点,在山东省张秋镇至 临濮集之间黄河沿岸的许多红色圆圈上,反复移动。这些红圈,是参谋人员画的渡 口位置。 作战科长张生华,捧着自制的十六开的手抄本,轻步来到司令员身边,低声报 告: “文件已抄好了,请首长过目。” 刘伯承:“嗯,好……” 这里的气氛,仿佛不是刘邓大军野战司令部的作战室,仿佛不是统帅同部下处 理决胜千里的军机事务,而像是老教授在书房里对自己的学生闲叙家常似的。司令 员缓缓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好,小张进步得很快呀,你来司令部快一年了吧?” “不到一年,我是去年九月刚打完定陶战役调来的。” 一九四六年九月的定陶战役,在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军史上是光辉的篇章,参加 过此役的同志都为之骄傲,每当提起,都心潮澎湃。司令员欣慰地笑笑,双手把玩 着放大镜,在巨大的地图前开始踱步: “好,念吧。” 张生华捧着抄本,用他那略带稚气的冀中腔调一字不苟地念道: 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 情字第一号通报摘要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八日) 增强河防,黄河归故后,蒋军第四绥区刘汝明即抽调五十五师之七十四旅、一 八一旅及六十八师之八十一旅、一一九旅共四旅之众,担任河防守备。自开封至东 阿长达约五百余华里之防线,守备薄弱,有些地区只得进行“游击防御”。最近该 绥区又抽集部队增强河防,原驻鄄城之七十四旅已北移萧皮口,以二二二团进驻蔡 家庄、岳家楼、师家集(均黄河南岸孙口戴庙一线)。二二○团分驻萧皮口、吕胡 同。原驻菏泽地区之二十九旅由五十五师师长曹福林率领,于六月十四日至十六日, 沿菏郓公路移至郓城,现旅部及一个团驻郓城,一个团分驻黄姑庵、刘奇。又原驻 菏考公路庄岩、毕岩之一四三旅,于十四日移至菏泽东北杜集、白庄、刘庄地区。 其道防则由原任之一一九旅接替,该旅现已全部进驻毕岩。最近八十一旅在东明至 油楼(东明西北)沿河一带挖交通壕,每里筑有小碉堡一个,由老百姓站岗看守。 一八一旅控制之油楼至六潴潭沿河一带,亦广筑碉堡,组织上顽、红枪会看守,七 十四旅在沿河已完成地堡工事。 黄河下游东阿、平阴、长清一线,于本月上旬已由十二师(原十二军)接防, 该师之一一一旅已进驻东阿、平阴(泰安遗防由七十三师接替),一一二旅已由津 浦路之岗上张夏调至肥城东鱼池庄地区。新三十六旅驻长清,原守备东阿、平阴之 七十二师新十五旅残部,于十日即东开泰安北之界首。另新十师吴化文两个团,于 十四日由济宁到表口,闻又续占戴庙至填头沿河南岸地区修筑据卢、碉堡。另悉敌 在济南集中两个师,亦拟向东阿以南地区增调(待证)。 司令员表扬小张进步快,这是实情。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六日的下午,第三纵队的作战参谋张生华,从驻地出发,单 人独骑,去刘邓大军野战司令部报到。 由纵队上调总部,由作战参谋提升为作战科长,对讲究仕途的人来说,这是平 步青云的大好事情。可是张生华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却不太高兴。三纵司令部和 野司的驻地相距不远,一家在巨野县的城西南,一家在城东北,步行只需一小时, 快马至多十分钟。而张生华不让他的那匹白马纵情地奔驰,他把僵绳挽在手上绕着 圈儿,慢慢吞吞,举目四顾,仿佛在欣赏这千里平原的深秋景色。 刘邓大军野战司令部威名显赫,而其驻地,总是选在村边的简陋农家小院里。 那些进进出出的军人都是清一色的灰粗布军服,灰绑腿,厚底布鞋。不管驻扎的时 间长短,农民们只晓得当中有连、排、班长等军官,谁也不知道其中住着改变中国 历史的大人物。 野司作战室设在一间不高的南屋里。这是主家的客厅兼农具、杂粮的仓房。进 驻之后,警卫人员一齐动手,整理打扫得整洁明亮,面貌为之一新。正中和右边两 堵墙上挂满地图。三张大小不同的八仙桌拼在一起,成了个长方形的办公台。刘邓 大军司令部,就在这个不平不齐的办公台上,作出决胜千里的作战方案。张生华对 此熟视无睹。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办公台是他新事业的开端之处,他即将跟着本野战 军的首长们长期共同使用这种早该淘汰的办公台开创战争的奇观。但今天,他神不 守舍。他见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膜代远副司令员、张际春副政委、李达参 谋长五位首长,围坐在办公台边,正在开会。他略微一惊,神情有些紧张,怨自己 来得不是时候。他和李达的目光碰在一起,随即敬了个军礼,肃立门边,静静地等 候首长的吩咐。 调张生华来野司工作,原是参谋长李达亲自挑选的。可是,事情出人意料,李 达和张生华一谈就崩了。李达让他马上回去取行李和组织关系来司令部报到,他执 意不肯,噘着嘴吵嚷起来。作战处处长张廷发以目示意,也阻止不住。张生华这个 核桃大的小堡垒,最后还是由刘伯承司令员亲自攻破的。 会刚结束,司令员拍拍张生华的肩膀: “小鬼,走,到我屋里谈谈。” 张生华心想:自己要求深入到部队第一线去锻炼,是正确的,可能得到司令员 的谅解,可能得到批准。他高兴极了,跟着司令员来到旁院一间小屋里。一张古老 的柳圈太师椅,一张龇牙咧嘴的条桌。桌上几大本中文外文书籍,一堆文稿。最引 人注目的是两部砖头大的辞典,一是《俄华辞典》,一是《露和辞典》(露和即俄 日)。漱口的搪瓷杯被挤在桌角的边沿上。小马灯无立足之地,挂在桌前的土墙上。 这就是刘伯承的书房。屋里没有床,靠墙根用谷草铺的地铺,铺上一条马褡于和军 用灰色薄被。这就是刘伯承的卧榻。刘伯承拉着张生华的手坐在地铺上,微笑着问 道: “你今天怎么这大的气呀?我们推心置腹地谈谈,你把不愿到野战军司令部工 作的真实思想,来个竹筒倒豆子都倒出来好不好?这样,你可能痛快点。” 司令员简短的几句家常话,使张生华这个小核桃不攻自破。壳既破,馅儿都向 阳光敞开,他孩子似地诉了个痛快: “我没进过参训队,是个土包于参谋。到大机关来,恐怕胜任不了。现在,大 兵团打大仗,是学习作战的好机会。我蹲机关太久,老窝在上面,就成了个不会打 仗的军人。军人不会打仗,岂不是个不会捉耗子的画儿上的猫?眼看战争很快就要 胜利,再不到火线去学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还有,部队里不少人看不起参谋人 员。我不怕苦不怕死,就是不愿蹲机关受窝囊气。” 司令员扶了扶眼镜盯着张生华: “调你来野司工作,怎么就没有学习打仗的机会呢?” 张生华也盯着司令员:“照我看,机会不是那么多的。” 司令员偏着头,进一步追问: “我倒想听听,你的根据是什么?” 张生华如鱼得水,兴高采烈,解开风纪扣,对司令员侃侃而谈。他从解放战争 以来敌我的兵力对比讲起,历数每个战役消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多少人马,再从全 国战局形势讲到本战略区形势,然后得出结论说:“照这个速度,至多打它两年, 蒋介石的四百万军队不就全报销了吗?到那时,战争一结束,野战司令部也没有了,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还有什么机会学打仗呢?” 司令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小张呀,你这个青年真是个大胆子,敢想敢说,想了不少问题。肯用脑子想 问题,这精神很好。做参谋工作就要有这种精神。你对战争的看法,有的是正确的, 有的就不正确或不完全正确。你的思想方法有点片面性。看来,你还是个小小的速 胜论者呢。”司令员接着严肃地说:“对待军事科学,同对待其他各门科学一样, 要用辩证的、全面的、发展的观点去分析战争,才能认识它,驾驭它。判断战争的 胜负,不能用简单的加法,只计算消灭敌人的兵力多少。我军必胜蒋军必败,肯定 无疑。你说两年就可结束战争,我不赞成这种简单的分析。你说的敌我力量消长变 化,也是从形式立论,很片面。蒋介石四百万军队不是固定不变的。你消灭他几十 万、几百万,他还可以征兵抓壮丁来补充嘛,他还可以组建许多后备兵团嘛。因此, 你两年消灭蒋介石军队的推论是不全面、不科学、不正确的。要真正战胜蒋介石, 必须给他造成一个政治上彻底垮台、经济上彻底枯竭、军事上彻底输光的局面。所 以我们必须按照毛泽东同志的教导,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从最 困难的情况出发,坚定、沉着、审慎、远谋,一仗一仗地打好。既不悲观,又不盲 目乐观,轻敌麻痹,妄图速胜。我军在历史上曾犯过严重的左倾错误,教训极为深 刻,我们可要引以为戒呀,你说是不是?” “是!”张生华突然站起来向司令员敬了个军礼,敬礼的右手久久不离开帽沿。 司令员拉他坐下,继续说: “共产党员对工作的分配调动,不应该讲价钱。李参谋长对你的批评是正确的。 革命工作有各种分工,有军事工作,也有政治、后勤工作。参谋工作是党的事业的 需要。我就当过参谋长嘛,党叫我干,我就得干。青年同志要求到火线参加战斗, 学习指挥打仗,这种精神是好的。但机关工作总得有人做呀。也许在机关没有在前 方打仗那么痛快,也许比在前方打仗提拔慢些。可是这不是共产党员应该考虑的间 题,更不能成为不愿做机关工作的理由。现在是战争时期,执行命令第一,这对每 个共产党员是严峻的考验。小张同志,你说是不是?” “是!报告首长,我现在就回去取行李和组织关系,立即来野司报到!” 三 敌前渡河战术指导 说小张进步快,指的是他担任作战科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独当一面。 作战室平时只有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李达,加上张生华五个人办公。膜 代远和张廷发时来时去。年纪轻轻的作战科长张生华,担负起野司首长们的秘书、 助手、勤务员兼保卫人员的重任。每天上班前,必须将上、下、左、右的各类电报、 文件,按轻重缓急,整理就绪。复电文稿写好,附在原件之后,让首长们来先看原 件,继看复件。首长认可后,立即签发。如遇重大要件,则由首长亲自起草或讨论 修改后签发。 张生华开初学拟电报稿时闹了个笑话:首长让他写个敌情通报,下款他用“中 司”二字。司令员问: “小张,中司是什么意思?” “中原野战军司令部。” “不对。也可以理解为中共中央司令部或中央军司令部嘛。电报文字固然要精 练,但必须准确,不能使人产生误会。中原野战军司令部这八个字,一个也不能少, 懂吗?” “懂。” 司令员笑道:“真懂吗?好,我出个题目考考你。有一次接到一位同志的电报, 其文是‘某某某要求表态而眠’。九个字的电报可谓简矣!小张,你说这九个字是 什么意思?” 张生华沉吟半晌,无言以对。司令员继续笑道: “你也不必为难了。那次,大家绞尽脑汁,苦猜了三天,谜底始终未破。到第 四天,李达参谋长兴高采烈地跑来对我说他猜出了,那电报的内容讲的是某某某同 志要求调动工作,领导上没表示同意,本人闹情绪,躺倒睡觉,不干工作了。以后 查明,确实如此。你看,为了简化几个字,闹出多大的笑话!” 电报这种业务,是比较容易掌握的。使张生华头疼的是画作战地图。此种地图, 从决定作战计划时起,就必须将整个战役部署、敌我位置、兵力、番号、出击路线 等项目详尽具体地画出来,使首长一目了然。战斗打响之后,战斗的变化、进展, 要随即反映到作战地图上来。大兵团作战,电文、电话来往频繁,敌我行动变化极 快。而电文、电话,只是语言文字,难以准确清晰地表达出城镇、村庄、高地、河 流、桥梁、障碍物等等的具体位置。这就必须由作战科立即画出地图来,附在文电 资料后面,供首长参考。于是乎,作战科长常常身在作战室中,心在战场上。画图 的业务不熟,谁知会产生什么后果? 一九四七年三月,我军展开了豫北反攻战。那天夜晚,野司直属队向汲县东南 前进时,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满天沙土弥漫。细沙粒粒,如亿万钢针射来, 使人呼吸困难,睁不开眼睛。炊事员连人带锅被腾空卷走。警卫员们搀扶着首长, 艰难地徒步跋涉。李达参谋长喊道: “张生华,现在我们走到什么地方啦?” 张生华心中无底,手中无图,踉踉跄跄,心情紧张,不能不说,也不敢胡说, 从细沙封闭的嘴里挤出几个字: “沙匠……沙丘地带……” 有人接着问: “方向对不对?” “路错不错?会不会钻进敌人火网里了?” 张生华满头大汗,飞沙在他脸上抹成稀泥…… 司令员语重心长地说: “小张,今天我们是狗戴砂锅,乱闯一气哟!” 这次冒险行军,幸好未出事故。但司令员婉转的批评对他的教育很深。事过几 个月,张生华这位年轻的作战科长竞能执笔起草重要文件了。 一九四七年六月,是准备大反攻的紧迫阶段。野战司令部在八天之中,给各纵 队、各军区、各地方兵团接连发出了四个重要文件。 野司的作战计划和命令,经刘、邓决定后,一般都是由李达参谋长起草文稿, 送给刘、邓过了目,签了字,即交作战科发出。而这一天,司令员却告诉张生华: “小张,今天这个文件草稿,你来写。” “我?……” “不要怕,学嘛。学,然后知其不足。你就照我和邓政委讨论的记录整理一下, 把问题条理化,写具体些。写好我来改。” 这个文件,张生华写成草稿,经李达修改后,请刘司令员又修改一遍,最后邓 政委改了三个字,就成为后来载入史册的《敌前渡河战术指导》。全文如下: 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 关于敌前渡河战术指导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九日) 第一,此次渡河实施前的情况: 甲、处于夏汛前的水势; 乙、处于敌人某部(曾屡被我击败者)在南岸宽达三百多华里上组织河防封锁 状况之下; 丙、处于南岸老解放区游击战争有力掩护之下; 丁、处于我已经准备渡河器材状况之下; 因此,我在敌前战斗渡河,必须秘密周到地准备,突然而果敢地实施,乃能顺 利完成渡河任务。 第二,渡河准备工作: 甲、一切准备工作,以便于登陆作战为主眼。 乙、查明南岸敌人河防体系,具体的工事构筑兵力配置,前沿哨所及其纵深预 备队位置、巡查规律、其薄弱点(接合部、突出部、隐蔽接近地)何在,并估计在 敌发现我之渡河时将如何行动以利于我之渡河斗争。 丙、查明河之两岸地形;敌岸是否便利登陆与作战,假如河身有向我岸鼓出的 弧形段,最便于我沿此弧形段组织包围敌人的交叉火力,以掩护登陆。在我岸有无 沿堤高地或树林等足以避免对岸与空中敌人观察的场所,以便于隐蔽渡河器材与兵 力,而可以突然渡河。同时,我可以利用我岸高地、树林等以观察敌情,河身是否 流速不大,河幅不大而便于船之往返,河岸是否坚实便于靠船登陆。 丁、具体计算各渡口船只数量、容量(每船应载明其号数及其容量),每船往 返要多久,部队上船登陆要多久,以便确定渡河所需时间,每渡口每夜能渡多少人。 戊、在我岸事先由地方政府和武装,实行清查户口,肃清敌人间谍及其秘密快 速之通信等一切组织,并封锁消息。 己、根据具体情况规定渡河规则,尤其是防止骚乱的办法,普遍教育,人人遵 守。 第三,敌前渡河战斗指挥: 一般说来,我南岸部队(包括地方武装及民兵)应背击河防之敌,先肃清扫除 防我渡河的河岸之敌,以掩护我军主力渡河登陆,而我主力应遵照战斗命令,秘密 尤其应乘夜间黑暗突然实行宽大正面的渡河(每纵队两三个渡河点最好),务期抓 住敌人弱点,突破其纵深,再由敌侧背力求由南向北果敢兜击敌人,压迫敌人于河 岸,各个歼灭敌人大部或一部。据此: 甲、为求夜间在敌前实行宽大正面的突然渡河起见,我主力应编成诸掩护部队, 配属以必要的火器、战防抢、工兵、爆炸、扫雷等,使其在第一批渡河,独立进行 掩护渡河的战斗。各该部队必须事先查明敌人前沿火力点,尤其是他的薄弱点,间 隙地,以便规定部队如何乘隙登陆作战,夺取防我渡河的火力点,如何占领构筑渡 河掩护阵地(防御),如何建立主力的登陆场,并将轻快渡河器材和水手(勇敢而 有战斗经验者)准备周到,随时准备进入战斗,即在敌人火力拦阻或地雷爆炸下, 也要勇敢渡河,执行预定任务,不可犹豫退缩,贻误战机。 乙、我主力应紧接在诸掩护部队之后,充分运用渡河器材,分头继续实施宽大 正面的渡河,向预定目的地的纵深与横宽扩张战果,协同动作。须知主力在第一夜 愈能多渡愈为有利,故必须果敢渡河,不可迟误。 丙、继掩护部队之后到达彼岸之诸部队,只有在必要时,才以一部继续驱逐敌 之警戒部队,强化掩护阵地,或以一部卷击横扫在河岸设防之敌,一般都应勇往直 前,循突破口之缝,向纵深挺进,搜求由纵深向我前进之敌,在野外歼灭之。如遇 强大之敌,则应坚决阻击,配合友邻或待后续部队之到达而歼灭之。 丁、渡河后为便于指挥战斗,须强化战斗部队间的通讯联络,渡河卢、两岸能 架电线更好。在各上船场及登陆场,部队集结地,或架通电线或以灯光等标示登陆 部队所应到达的处所,同时应将部队进出与前进路标示起以免错误。 适时与友邻联络,了解其渡河状况及其遭遇的情况,并求相互援应,以收协同 之效。 戊、炮兵应估计战斗进展需要之度,分配哪些先渡,哪些在我岸实行掩护射击。 在夜间射击时则须日间测定目标完成射击准备。 己、应使步、炮、工等战斗部队先头渡河,其他非战斗机关及辎重器材,应在 纵队末尾随渡。 庚、在渡河时,如认为必要时,即在真渡河点之相当距离处,举行佯渡和伪装, 以掩护真渡河点之成功。 第四,渡河组织工作: 甲、渡河组织应根据当前战斗的需要而进行之。 乙、以纵队及旅为单位,各设渡河指挥机关,并指定渡河司令员,专司部队渡 河事宜。原来后方指挥部筹备渡河的工兵、船夫船只之管理处主任,则隶属于其指 挥之下。每一船只应有专人管理,各纵队并加派坚强干部参加管理,保障水手物质 供给与政治工作。尤应使部队在渡河技术上尊重舵手的意见,以处理渡河技术问题, 严禁部队强迫舵手以难能之事。 丙、各纵队首长,必须亲自临场在渡河司令员指导下,亲自指挥自己部队,遵 守秩序地渡河。 丁、任何人必须遵守渡河规定,各首长人员尤应以身作则,不得违犯。如遇不 服从纪律蛮横不讲理者,无论干部战士,均予逮捕惩处。 戊、将渡河部队进行具体明确的区分,划分其渡河地点,分配其船只,将部队 位于距上船场的适当距离处,听令调近上船。在前一部队尚未上船完毕时,后一部 队无论如何不得擅自挤去。一切闲杂人员,尤不得随便抢渡和在两岸聚集妨碍交通。 己、登船后须按秩序排座,不得紊乱。遇到危险和困难时,尤须万分镇静,听 候舵手及指挥员的指挥,不得恐慌。下船时须依秩序到指定地集结(远离岸边)。 庚、马匹力求其泅水过河,或以船面铺有平板者渡之,总以不妨害一般战斗部 队为主。 辛、两岸码头,须适时修理,以利速渡。小船须在上游,大船则在下游横渡。 壬、无论渡河部队与器材都应严密防空。 四 V101情报网 刘邓首长亲手逐字修订的这个文件,李达参谋长连夜发出。第二天全军投入了 热烈的学习讨论,贯彻执行。犹如一阵春雨浇透了竹林,一夜之间满园新笋发出拔 节生长的清脆连响。张生华一夜之间仿佛突然拔节猛进似地长高了,成熟了。这个 指挥全军战术行动的重要文件竟然有他张生华一份辛劳。这位小知识分子在刘邓首 长身边已逐渐养成一种遇事留心琢磨的习惯。这个文件,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很重。 从文字上说,是通俗明确的。而逐句精心地读下去,几乎是层层句句包含着艰难险 阻,包藏着难以猜透的神秘网膜。例如渡河准备工作,首长必须查明敌人的具体情 况。这些情况从何而来?时间这么紧迫,任务怎样去完成呢?他很困惑。 他同司令部各单位的首长都熟悉,好几次想找情报处处长柴武成解答此困惑。 这天司令部开完会,人们纷纷出门,张生华一把抓住柴处长的胳膊,拽到墙根,硬 叫处长给他上一课。处长回答很干脆:“好吧,明晚上你来。”第二天夜晚,张生 华按时来到情报处的小院,只听处长喊道:“小张,来得正好,你不是要听课吗?” 声音是从左边草屋里出来的。他进去,见十几个各式各样老百姓打扮的新调配的情 报人员,正在听课。柴处长怀里抱个木锅盖,锅盖正中用粉笔写着一行白字: V101网 原来柴处长讲的是刘司令员特别重视侦察工作这一课题。张生华早就知道“V1 01”是军用报话机的型号。此机是邯郸战役缴获的,共有八台。那时候,部队没见 过这种洋玩意,一些参谋、于事、战士中的知识分子,津津有味地反复折腾摆弄, 竟然能听广播能听戏,好玩极了!不料被刘司令员发现,说这是侦察敌情的宝物。 首长一声令下,全部收回送交情报处分配使用。从此,情报部门增加了这些洋耳朵, 可从里面获得当前的敌人活动情况,捕捉其番号、人数、调动位置、行动方向。有 一次敌人发现我首脑机关驻地,命令其部队在野地用两大块白布铺成标记,供空军 使用。我军从报话机里听得明白,按此办法行事。第二天敌机低空观察,发现两个 方向不同的白色指标,不敢贸然轰炸,悻悻飞去。刘司令员仰望蓝天哈哈大笑道: “玻璃盒子押宝,好玩得很嘛!” 张生华听柴处长讲解V101的使用和维修的原理与方法,兴味索然。他感兴趣的 却是那个“网”字。他和柴处长耳语几句,得到的回答是“网就是情报网,属于特 级军事机密,除了刘邓和李参谋长,对谁都是绝密的。”此网字中的神秘内容,很 久很久以后,张生华才得知底细,因保密是有时间和空间界限的。 前不久,豫北战役未展开时,发生一件称为“红黑点”的事故。事情出在汲县, 是我军情报系统的一大失误。汲县驻军是敌三十二整编师,师长唐永良中将原是小 军阀商震的悍将,属杂牌军。国民党特务对此军控制不严,我军情报部门在该师内 部建立了党支部。三个团长中两个是共产党员,另一个是黄埔系统派去的反共分子。 我情报部门的行话称“红点团”和“黑点团”。该师参谋长地下共产党员吴齐民, 将红黑两种部队布置得有条不紊,两个红点团控制一个黑点团是绰绰有余的。国民 党部队中也不乏精明强干的人才,他们规定参谋长无作战指挥权,堵塞了共产党人 的渗入。这一手确实来得厉害,吴齐民带进去的几十个干练的地下党员只能安排在 谍报部门,指挥部门无法涉足。吴齐民领导的地下党支部,该做的工作都做到了, 单等刘邓首长的命令。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意外——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支部 紧急会议散会后,吴齐民发现红点团的左团长出门竟然直奔机要室的方向而去。他 见事不妙,立即决定通知全体党员进入应变状态。二十分钟后,四城排枪齐鸣,三 十二师师部内院发出一片惊叫声。吴齐民立即执行撤退计划,带领一个红点团全体 人马,连夜起义奔回我军第三纵队驻地。那个叛变的左团长,第三天由南京派飞机 接走,面见蒋介石请功去了。 此事把敌军三十二师唐永良师长吓得害了一场大病,把我军的柴处长也惊得出 了一身冷汗。 一天下午,张生华来找柴处长,想找机会听一听红黑点的故事。柴处长嘴角叼 着纸烟,正收拾文件、笔记本,准备起身去司令部。两人互相用眼色打了个招呼。 处长取下半截烟,问:“有事吗?”“首长请你。”“好,一起走。” 这一次,李达参谋长和柴处长都没让小张回避,小张喜出望外,这是非常难得 的。只见处长交给参谋长一张表格。表格很简单,写的是徐州、开封、郑州、洛阳、 安阳、新乡、西安、信阳、武汉等城市的一些街道名称及分布的店铺、旅馆、学校, 还有一些人员姓名,仿佛是个明码账单,实际则是密码暗号。这就是使小张极感兴 趣的情报网点。但这不是绝密的,绝密的账单在柴处长珍藏的那个名为“徽宗语” 的小本上。传说此语为宋徽宗赵佶所创。北宋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赵佶被金军 俘至东北五国城,君臣思念故国,不敢直接用汉语对话,于是以汉语为基础改创此 语,作为谈心工具。因流行不广,后世逐渐泯灭。而汴京(开封)地区民间偶有所 见。柴处长是河南遂平人,早年就读于开封,后入北平大学攻读法政,故对“徽宗 语”很熟。他从事情报工作以后,由此语得到启示,发挥创造出一种自成一家的保 密文字,被同行誉为有字天书。此语的特点原只适用于对话,不适用于书写。它将 汉字的读音以平上去入四声为导索分为二段至四段成为半音阶,连贯构成,最终仍 还原为汉字本义。而柴处长借其分音特点拟成符号,表面看来是完整的汉字,实则 是借此字形而组成自己的语言体系。例如河南开封城里马道巷,在他的本子上写的 是考皇乡麻布庄。设在黄河书店的情报站,本于上却写的是福永堂药铺。地下党员 许善初、李江岫,则写的是舒老五、梁记学。潜入洛阳国民党师管区司令部的地下 党员魏志义,则写的是南阳史里庄王宗一。诸如此类,满纸普通文字,却隐藏着谁 也无法识破的秘密。 柴处长的这个小本本,约十五毫米厚,其貌不扬,仿佛从哪里拾来的中学生用 的笔记簿。如果进了废纸堆,谁也不会可惜它。但它的内涵,既有战略情报价值, 也有战役战术情报价值。它犹如一尊浇铸成巴掌大的千手佛,体内包藏着东起连云 港,西至八百里秦川,北至安阳,南临武汉这块广大地区国民党部队的点和线的网 络与动向。我军司令部每次召开的战略性的、战役性的军事绝密会议,刘邓李首长 常请柴处长列席。他等于专职敌军资料员,首长提问敌方某部兵情动向、时间、方 位、地形、官兵士气等等,他对答如流。在行军中或火线上,眼前飞过一对蚂蚱, 谁也不会注意、不可能注意,他却能告诉你,左边是公的,右边是母的。隐藏在俘 虏群中的特务,妄想逃过他的鹰眼。寻觅杂处在千百人群中的特务,他双目如闪电, 瞬息之间心灵感应特别敏锐,一瞅人就准。于是,他嘴角叼着纸烟,不慌不忙,迈 着八字步,来到“伊人”背后,轻轻拍拍肩膀: “老兄,你好!该到站了吧?” 突然五雷轰顶,屁滚尿流,“伊人”瘫痪了。 但也有人,龇牙咧嘴笑笑: “贵军认错人了,咱俩未谋过面。” 柴处长笑了,笑得很温柔: “众里寻芳千百度,为伊思得人消瘦。” 语气温柔,紧接着的动作却不太温柔,他伸出钢铁般的巨掌,抓住对方的肩头 扳了个脸碰脸:“你阁下的意思……不服输是不是?” 对方确实不服输:“八路军不冤枉一个好人!” 柴处长温柔的目光突然放射出两道冷气: “八路军也不放过一个坏蛋!” 他以目示意,两个壮实的战士来到左右,声音不高,但很严厉:“走!” 在场的被俘军官,有的脸色突变,有的相视而笑。 至此,柴处长已将审理工作移交给保卫部门去了。 对柴处长来说,“徽宗语”这种小小的不言之物,不过是情报业务的副产品, 网外的收获而已。而他的情报网,永远是神奇莫测的,确实是刘邓首长日夜不能离 的智谋因子,是刘邓首长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