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土木系”将军上任 一 “土木系”中将心事重重 鲁西南会战的大幕尚未拉开之前,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日黄昏,一辆咖啡色的 福特卧车,从浦口轮渡缓缓驶上码头,开抵火车站的站台。一位瘦高个儿的少校副 官先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随之下来一位五短身材的将军。他年近四十,体格敦 实,面色红润,圆目大耳,显得精明而稳重。这就是南京国防部作战厅厅长郭汝瑰 中将。他此刻登车北上徐州,就任陆军总司令部(简称徐州陆总)参谋长要职。 战时,一切交通工具均为军方掌握,客运必须为军运让路。这列军车的中段, 特为郭厅长挂一节软席车厢。郭汝瑰进入车厢,取下大盖圆帽,卫士接过来挂在衣 钩上。他解开绛黄色哔叽军服上衣的纽扣,往沙发床上半躺下来,对副官和卫士们 挥挥手说: “我醉欲眠君且去——你们都休息吧!” 他欲眠是真,但并未醉酒。这两天,他操劳过度,忙于应酬,实在太累了。汽 笛一声长鸣,车轮奏响了低调的催眠乐。车厢如摇篮,欲眠的人渐渐入睡了,而郭 汝瑰心潮难平,久久不能入寐。 战争中,军人的生活飘忽无常。身为将军,他郭汝瑰还算是比较稳定的。全面 内战的一年中,他一直高踞干南京统帅部的帷幄之中,参与决策机宜,足迹从未远 涉疆场。如今,就要脚踏实地地走进戎马生活了。郭汝瑰对当前的战局了如指掌, 国民党政府对共产党解放区的用兵,已由全面进攻转为重点进攻阶段。徐州绥署改 为徐州陆总,正是适应重点进攻山东战区的需要。他郭汝瑰的调遣,也正是加强这 一需要的具体措施。原徐州绥署主任为薛岳,参谋长为张秉钧。上个月下旬到这个 月中旬的二十来天里,国民党主力军在泰安和孟良崮两役中连战连败。蒋介石震怒 之下,将薛岳撤职,调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坐镇徐州指挥。张秉钧知难而退,坚请辞 职。于是,徐州陆总参谋长这一干城重任,就落到郭汝瑰肩上了。 郭汝瑰荣膺此职,南京军界舆论都认为这是“土木系”(“土”指陆军大学第 十一期,“木”指陈诚的十八军)的胜利,也是郭汝瑰本人的胜利。这些冷嘲热讽, 未击中他内心的要害,他一笑置之。他心灵深处真正的要害、真正的政治隐秘,是 他和中国共产党的微妙关系。 一个度过漫长的二十年军事生涯的黄埔学生,未曾参与十年的剿共战争,到现 在才跟共产党的军队交手,在国民党将领中是罕见的现象。一九二七年“四一二” 事变时,郭汝瑰奉黄埔军校校务委员、著名的共产党人吴玉章之命,提前毕业,回 他家乡四川,到其堂兄}!;军郭汝栋的部队做革命工作,不久,加入了共产党。 后来剿共战争爆发,郭汝栋送他去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因而失掉了组织关系。归国 后,进入陆军大学,先学习,后任教,直至七七事变才离校,调到陈诚的十八军十 四师任参谋长,奔赴抗日战争前线。抗战胜利后,参加了国共谈判的军事三人小组。 他长期生活在革命队伍之外,对共产党的事业和人物都十分陌生,而又十分向往。 他虽与党建立了关系,可是这种关系,犹如幽深的溶洞里钟乳石上流下的水珠,只 是点滴,而未成线。如今,他肩负消灭共产党的使命,投身反共战争的前线,而又 不能随时得到党的指示,这种茫然与沉重,使他辗转反侧,坐卧不宁。 郭汝瑰这次衔命赴徐州,还有一丝怯于告人的畏惧心情。这就是:他面临两大 强敌,一为山东的陈毅,一为太行的刘伯承。 一九四六年春,郭汝瑰作为张治中的随员,参与军事三人小组活动。他在一九 四六年三月三日的日记中写道: “……由徐州飞赴太原,中途在新乡停留。在这里我见到了中共杰出将领刘伯 承。我上中学时期,就知道刘伯承是四川一时无敌的战将。未见面以前,我总以为 他是瘦长而多智的样于,及到一见面,其魁伟而沉默之状,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郭汝瑰的话,并非阿谀之词。他的中学生时期,正是一九二四年前后,他在成 都联合中学读书。中共四川党的创始人之一的杨囗公,在一九二四年一月的日记上, 多次提到刘伯承的名字: “伯承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军人中尤其罕见。返川许久(自日本返川), 阅人不可谓不多,天才何如此罕出……” “伯承机警过人,并且很勤学,头脑也异常清晰,不是碌碌者可比,又兼有远 大志向。得与之交,我内心是很快活的。目前我们虽说不上深厚的感情,但我已决 意与他长久交好……” “十年来的友人,有才识而抱大志者不过四人而已。今得伯承,又多一良友, 真是可喜!” “伯承谈战事经过,使我有动于衷,若能朝夕晤谈,甚所愿也。” “他真是天才,颇有见解,使此人得志,何忧乎四川?” 对于刘伯承的威名,出乎郭汝瑰意料的评价确实太多太多。郭汝瑰这次走马上 任到徐州,原本是来加强山东,重点进攻陈毅的;但他和他的司令部的许多周密的 部署,却被刘伯承、邓小平一脚踢翻了。这又是出乎他意料的事。 二蒋介石严厉宣布要使共军痛苦不堪 第二天(一九四七年五月二十二日)清晨,郭汝瑰到达徐州。陆总派专车和副 官、警卫人员前往迎接。此时,陈诚正在徐州与顾祝同等研究作战计划,单等郭汝 瑰到来。 顾祝同这位总司令,是乐于接受郭汝瑰这个陈诚派系的将领为他主持作战的。 在顾祝同看来,这是一举两得的机会:一方面,借以增加他与陈诚的交情分量;另 一方面,这位举足轻重的参谋长,可为他分担重责。仗打胜了,彼此光荣,若遭挫 折,你这高级总参不能一退六二五吧? 郭汝瑰被簇拥着刚上台阶,徐州陆总副参谋长徐志勖、蔡文治,郑州指挥所参 谋长张士希等陪同陆总副总司令韩德勤刚下台阶,双方趋步上下,握手寒暄。 “啊,郭厅长来了,好!好!”顾祝同把郭汝瑰拉到他的房间小憩一会儿,以 示体贴。略坐片刻,郭汝瑰来到陈诚下榻的小厅。陈诚和郭汝瑰并肩站在窗前,高 声谈笑。陈诚严肃地说: “徐州陆总的参谋长职责很重要,而你资望不足,应以虚心、热心来加以弥补, 不要辜负委座的重托!”谈到军风问题,陈诚指指窗外新修的水泥路悄声说:“他 们把军费拿来盖房子修路,搞享受,太不像话!但你不必理睬,你管你的作战好了。” 郭汝瑰点头微笑,表示心领神会。 说话间,韩德勤亲自来请进餐。于是,以陈诚为首,顾祝同第二,郭汝瑰第三, 韩德勤殿后,徐志勖、蔡文治、张士希三人尾随着,鱼贯进入砖木结构的客餐厅。 这是徐州陆总首脑们的简便早餐,没有牛奶、果子酱或鱼子酱面包,用的是馒头、 大米粥,佐以美制军用罐头青笋、青豆、凤尾鱼、烤麸鸡片之类。此时,陈诚与顾 祝同喜形于色。他们两人的心情是一致的,都为郭汝瑰下来参与军机而感到胜券在 握。郭汝瑰则心绪不宁,此番受命入彀,实在祸福难测。而韩德勤却另是一种情怀。 四将中,以他韩德勤副总司令年龄最长。他是一八九一年生,今年(一九四七)五 十六岁。顾祝同一八九三年生,比他小两岁。陈诚一八九五年生,比他小四岁。郭 汝瑰一九○七年生,比他小十六岁。而职位与军阶,他则耻居第三,秩位与威仪, 辱列末座。他此次接受徐州陆总的新职是十分勉强的,因面临的刘伯承与陈毅两大 劲敌,给他历史上留下了难堪的伤痕。他三次兵败被俘,在刘伯承和陈毅面前演过 不光彩的悲喜剧。他有一句不可告人的内心独语——我们顾、韩两个江苏人是打不 过刘、陈两个四川人的。在这大战即将爆发之际,郭汝瑰这位四川悍将的到来,韩 德勤特别喜出望外。所以这天清晨他亲自率领部属出门恭迎总参谋长,不是偶然的。 郭汝瑰到达徐州的那天上午,顾祝同召开司令部处长以上干部会议,宣布国防 部的命令,欢迎郭参谋长上任。郭汝瑰作了简要的讲话,随后与陈诚、顾祝同、韩 德勤几位首脑商谈当前的作战计划。 根据最高统帅部的指示,徐州陆总的任务是进攻沂蒙山区,寻找解放军华东野 战军决战。经过几天的研究,制定出计划草案,郭汝瑰随陈诚、顾祝同等飞抵临沂, 到范汉杰司令部研究具体的攻击方案。然后,郭汝瑰奉命带上全套方案,借张士希 飞往南京,向蒋介石当面汇报。 蒋介石的官硼,国防部的会议厅、办公厅,对郭汝瑰来说,等于刚出嫁的闺女 回娘家,一切都那么熟悉。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五日,蒋介石的豪言壮语“三个月之 内消灭共产党一百万军队”,声犹在耳。而两个半月已经过去了,时间只剩半个月, 平均每天要消灭解放军七万人才能挽回最高统帅的面子。谁知眼下统帅是什么心情? 此刻,凡被接见的人,都是硬着头皮走进那个吉凶难卜的龙庭。郭汝瑰则无所谓, 他早已在这里养成了适应性,摸清了老龙王的脾气。他领着首次进宫的张士希,被 侍从人员刚带进客厅的外门,蒋介石就从楼上下来了。 蒋介石穿一套中式便衣接见两位青年将军。使郭汝瑰略感惊异的是他离开国防 部才十来天,“老头子”仿佛老了许多,憔悴的面容冷若冰霜,但也没有怒色, “三个月消灭共产党一百万军队”的豪情无影无踪,好像那只是巫婆的咒语。蒋介 石以手示意:“坐,请坐。” 郭汝瑰打开手提皮包,取出文件草稿,双手递给蒋介石。蒋介石掀了几页,说: “你先讲吧。” 郭汝瑰开始口头汇报: “山东方面,陈毅的华东野战军主力,仍然麇集于沂蒙山区;梁邱山地一带有 陈军张光中纵队扰乱国军的交通、补给线,破坏力很大。刘伯承方面,即使企图配 合陈毅作战。但自花园口堵口黄河改道以来,使其大部队进出受到严重阻碍,所以 很难得逞。” 蒋介石轻轻点头,略露微笑。 “黄泛区一带,有刘伯承的地方兵团魏凤楼部……” 蒋介石伸手制止:“共产党乌合之众,流窜范围不会很大,没有新情况,就谈 你们的部署计划吧。” 郭汝瑰的川语,刚劲而铿锵:“徐州陆总计划以三天时间,清剿鲁南梁邱山地 的共军扰乱部队,为决战扫清道路。决定以冯治安负责第一清剿区,指挥整五十九 师、七十七师及第一兵团派出的一个旅,地区为第三绥区境内,并向费县、梁邱间 的燕庄附近派出部队,以防其南逃。以李玉堂负责第二清剿区,指挥整六十四师、 二十师、伞兵总队,兵分五路出击:二十师由梁邱向母子山进攻,六十四师由费县、 铜石向罗圈崖进攻,派一个旅在太平邑附近截击,伞兵于城前机动截击、追击。当 前徐州陆总手里掌握十六个师,三十四万人。第一兵团范汉杰,辖第六十四师、十 一师、二十五师、五师、八十五师、七十五师;第二兵团王敬久,辖第七十二师、 七十师、八十四师;第三兵团欧震,辖第九军、第六十五师、五十七师;第四兵团 王仲廉辖第三师、三十二师、六十六师、四十师;另有第三绥区冯治安所辖的第五 十四师、七十七师。我们估计,国军大举进攻时,共军可能采取以下几种措施:一、 向新安镇一带进击;二、由垛庄一带渗入梁邱山地;三、渗入谷里、宫里、卓流后, 直向南窜;四、袭击大汶口、直扑兖州、泗水;五、由坦埠方面进攻蒙阴;六、攻 莱芜;七、侧击我六十四师、六十五师;八、侧击我第五师。在研究中,还有个意 见:先豫北而后山东,不妨暂时放弃莱芜、新泰,抽出两个军车运……” 蒋介石听到这里,微闭的双目突然睁大,挡住郭汝瑰:“不,不!临沂是我军 必须扼守之地,莱芜更须坚守!”他情绪振奋,站了起来,急忙走到郭汝瑰和张士 希并坐的沙发前,严厉地说:“你们必须清楚认识到,我军攻占了莱芜,则使共军 痛苦不堪!占住莱芜,我军就可从莱芜进攻南麻、悦庄等地,直捣共军的根据地, 懂不懂?” “懂!” 蒋介石背着双手,一面踱步一面焦躁地训道:“我军战略部署已定,山东的决 战已迫在眉睫,今后不许任何人再提放弃莱芜!” “是!” 当两位参谋长带着统帅的指示钻进雪弗兰汽车之后,郭汝瑰红润的面容略露一 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张士希则冷汗未干,他想默记的龙宫中那些曾文正公和孙中山 的条幅、题词和其他名家墨迹等等,一时都忘得精光。 这是一九四七年六月二日的事。 三 陈毅评价郭汝瑰“相当精灵” 雨越下越大。徐州陆总司令部内闷热异常。已是凌晨时分,指挥官们开完会, 一个个神情疲惫,摇着扇于拥出室外。有的吸着香烟,有的打哈欠,有的披上雨衣 被卫士簇拥着登上吉普车,飞驰而去。吉普车、雪弗兰、别克、派克、奥司丁,各 种小车一辆接一辆,射出强烈的光箭,窜入浓黑的雨夜。 走廊上,郭汝瑰参谋长独自凭栏,尽情地享受这沁人心肺的清凉风雨。他穿一 件南京产的鹅牌百支纱的精纺汗衫,已洗得发黄。他在同僚中,生活是比较俭朴的。 一位中将,月薪五百银元,国难期间按五折发饷,相当于三级教授的薪金。他从不 讲究吃喝穿戴。在重庆期间,凡逢星期三,他三弟郭汝玲(在银行工作)必请他下 山打打牙祭,以补充营养。当官不贪污,只得吃豆腐。旧社会旧军队的军官,靠的 是扣军饷喝兵血吃空额发财致富的。武装走私毒品盗卖枪械弹药,那就更是富有四 海了。有人著书,说蒋介石一根香蕉分两截,上午吃半截,下午吃半截,这是拙劣 的“画虎”。蒋介石反对贪污是真的,包庇贪污也是真的。有个黄埔学生当县长贪 污,见了蒋,蒋瞪目不语,把手枪放在桌上,那县长持此枪到门外,叭的一声成了 仁。这是事实。而他包庇贪污也是事实。黄埔三期学生何大熙,在北平当旅长,弄 了一车皮枪械弹药到武汉偷卖。师长黄杰报告了蒋介石。蒋一听,勃然大怒,“娘 希匹娘希匹”连声大骂,立即宣布枪决。这又给顾祝同做好人的机会,他立即进见 求情:“何大熙是个将才。听说那些枪弹是运到后方保存的。请校长明察。”于是 蒋把何叫来,责问道:“盗卖枪械弹药是要杀头的,你不知道?”何大熙反告黄杰 一状:“黄师长带头违法,他在北平把抗日慰问金全部贪污,拿出十五万元送一个 燕京大学的女学生去美国留学。”蒋一挥手,放走何大熙,把黄杰找来大骂一顿。 黄杰留了一把漂亮的胡须,爱之如命,以美髯公自居。蒋即命令:“你马上把胡子 剃掉,留个脑袋吃饭!”黄杰只得忍痛把胡须剃掉。比起这些将军来,郭汝瑰如鹤 立鸡群,另是一番行状。 一九四一年十月初,郭汝瑰奉命接替戴季韬任暂编第五师师长。一见面,戴季 韬未谈军务,却口口声声恳求“请老兄帮忙,请老兄多照顾,多海涵……”郭汝瑰 不知底细,问参谋长田君健。田说:“戴师长有困难,人员、枪械、弹药、被服、 装具,交不够数。”郭汝瑰恍然大悟:“噢,这好解决。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我都承担。”参谋长说:“差得多呀!”郭汝瑰心想:再多,无非是吃缺额。举目 四顾,比比皆是。先把部队接过来要紧。这个部队土匪习气很重,若弄不好,万一 人家把部队拉出去再当土匪,那就麻烦了。他问:“差多少?”参谋长据实以告, 这个师共三干多人,却上报七千多,谎报了四千人!谎报的军装、衬衣、被盖全部 卖了。一个士兵每月配米四十五斤,戴师长每月多领的十六万多斤米,转手变成现 金,连同四千人的薪饷一起装进腰包。这个分量不轻的矛盾摆在面前,如何处理? 只有两条路,一是上报,二是上告。郭汝瑰想了想,拿出自己的图章交给参谋长: “多就多吧,往上报!差多少我全包下来。你放心去办,代表我在移交册上盖章好 了。” 交接之事办完,戴季韬登门致谢:“承蒙老兄照顾,不胜感激之至!老兄的盛 情,兄弟没齿不忘!我即将离开此地,剩下一点大米带不走,就送给老兄,一点小 意思,请莫见外!” “那好吧,这个情我领了。” 说是“一点大米”,实际上是几十万斤。一百八十斤的大麻袋,堆起来是一座 山,运起来得几十只船。郭汝瑰先是一怔,随后把米像戴季韬一样变成现金。但他 不往自己腰包里装,而是在洞庭湖边买了五百亩淤沙地,办起了农场,名为“守本 农场”(其部队的代号叫守本)。同时办了个“守本织布厂”。这就使“守本部队” 抗战致伤的残废官兵及其家属有个安身立命之地,为奋勇杀敌的官兵解除了后顾之 忧。 郭汝瑰形体短小,头脑敏捷,陈毅说他“相当精灵”。他既具有先天的精灵, 又获得后天的教养:先就学于黄埔,后进日本士官学校,归国再入陆军大学,复衔 命赴欧洲考察,如此造就他成为一个饱受高等军事教育的现代化军人。勤俭清廉, 是郭汝瑰自幼养成的习惯。接受戴季韬的贪污巨款,来兴办官兵的福利,对郭汝瑰 说来,实乃小事一桩。数十载军事生涯中使他引以自豪的,莫过于他的血泪杰作 《阵地遗嘱》了。 抗日战争初期南塘口之战,郭汝瑰担任十八军十四师参谋长。军长罗卓英,师 长霍揆彰,都是陈派嫡系人物。那天,陈诚到前线视察。陈问:“这儿离前线有好 远?汽车能不能去?” “不远,汽车能去。” 陈诚到十四师指挥部,听见枪炮声猛烈逼近,面色如土,急忙告诫霍揆彰: “嵩山,你这个指挥所太靠前了,日本人的飞机厉害得很,天一明,飞机一炸,我 们就无法招架,溃不成军,赶快撤下去!” 这就是陈诚! 此时陈诚身为淞沪战场左翼兵团总司令。 在大撤退声中,七十九师与日寇激战竟日,伤亡很大,师长夏楚中请求十八军 军长罗卓英增援:“我的人牺牲完了,没有人了!”罗说:“你是什么?难道你不 是人?你就在那里给我顶住!” 这就是军长的声音! 四十二旅旅长曾粤汉夜不能眠,食欲大减,不愿当旅长。师长怕他误事,要副 师长凌兆尧去代理,得到的回答是:“这种状况叫我去,我才不干呢。” 就在这种状况下,郭汝瑰立即代替曾粤汉去前沿指挥四十二旅作战。 前沿指挥所在敌人枪炮的射程之内。炮声震耳欲聋,电话成了废物。郭汝瑰配 备一个团正面对敌迎战,另一个团作预备队。第一线阵地失守,预备队立即反冲锋, 夺回阵地。如此几次反复,伤亡很大,一个团连冲三次就快打光了。八十四团第一 营营长宋一中,带一个营反冲上去,又被日军打退。郭汝瑰命令士兵将宋一中绑来 枪毙。宋说:“请让我去夺回阵地,夺不回你再枪毙。”郭说:“夺不回,人就不 必回来了!”宋又带兵冲了上去,果然夺回了阵地,而且他本人未曾负伤。但几天 之后,他却瘫了!战局危急时,八十四团团长邹毓南来到指挥所,力主退却。只见 郭汝瑰摇摇头,不说话,一会儿,拿出纸笔,给师长写信留下遗嘱: 师座钧鉴: 今天适逢我三十岁的生日。举目四顾,我八千健儿已牺牲殆尽!而敌势未表, 前途难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也战死疆场,身膏野 草,再无见面之期了。他日抗日战争胜利后,你为世界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倘 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我有两支钢笔,请给我两个弟弟一人一支。我那 只手表,就留给我妻子方学兰作纪念。临颖匆匆,顺颂 军祺。 职 郭汝瑰负弩顿首 民国。十六年九月十三日于南塘口阵地 邹毓南团长见此信此情,无地自容,转身跑回前沿,投入战斗…… 十年过去了。如今,郭汝瑰身为这个重点战略区的首脑之一、军机要员,却没 有十年前的那种革命豪情,而是郁郁寡欢,似有所失。他在室外走廊上,仰望黑得 无底的夜空,一阵风雨扑来,使人浑身透凉。卫士催他休息,他回到室内,从枕边 牛皮制的图囊里取出日记本,写道: 民国三十六(1947)年 丁亥 七月十日 农历五月二十四 星期五 余觉此间乱了两天,并无处置。晚间研究到二十四时始决定: 一、遵主席意见先调动部队; 二、令第三师(欠一个旅)开韩庄; 三、令李铁军指挥八十八师及三师之一个旅守备徐州; 四、令刘汝明移兰封指挥; 五、定陶失守。守军一五三旅突围未遂,损失甚大。余心非常愤怒,如此分散 遭人各个击破,于战局何补? 此日记所记的全是事实,但却是写给别人看的。另一本没有文字的绝密日记, 留在自己心中,与世隔绝。此中奥秘,在事过四十年之后,他才在回忆录中披露出 来:一九四七年三月被任命为国防部第三厅(作战厅)厅长时,思想负担很重,因 为此职是直接参与屠杀人民背叛共产党的。后来终于得到中共地下联络人任廉儒的 指示,才欣然就职。 郭汝瑰的厅长交椅尚未坐热,又调任徐州陆总参谋长,国民党军界为之哗然, 喷喷议论:“十三太保,一年三迁!”为避讳“十三太保”这种恶溢,他把自己列 入“十八学士”之林。不论太保或学士,在蒋介石、陈诚心目中都是二十八宿榜上 的人物。第三厅厅长乃军机大臣之列,权势显赫,但只是个御前谋士;而徐州陆总 参谋长,则为封疆大吏中执掌兵权的实力角色。徐州陆总指挥三个兵团、六个绥靖 区,兵力三十九个师、一百零三个旅,归顾祝同总司令统率。顾的为人,优柔寡断, 八面玲珑,遇事怕负责任,重感情而轻才德,唯对蒋奉命惟谨,乐得有郭汝瑰这个 陈派将领串通于蒋陈之间,为他加强好感。副总司令韩德勤,是个早已失宠的牙牙 夫斯基,因与顾的关系特深,混上个副总司令的荣誉顶戴,已足够体面,大事无权, 小事不管。另一副总司令范汉杰,身兼第一兵团司令,常驻临沂兵团部,坐镇山东, 很少参与其他军事机宜。如此等等,真正执掌兵权重任的担子就落到郭汝瑰肩上了。 徐州陆总的军机要务,专由郭汝瑰亲赴南京向蒋面呈,蒋对徐州陆总的作战指示, 只与郭汝瑰直接通话。习惯成自然,此种格局已成常规。这就给郭汝瑰造成良好的 报效革命事业的机会。在这次鲁西南会战中,他做了一件国共双方统帅部都难以知 晓的暗渡陈仓的军事安排——将蒋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强的第一流部队圈定在山东战 场,而把第二流第三流(包括杂牌)部队安置在刘邓大军的利剑之下。这就是说, 他在暗暗地配合刘邓大军的行动,从战场的背面完成了为解放战争创造大反攻形势 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