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地黄花(上) 一 “自由兵”与蒋团长 随军记者万家树是个“自由兵”,上可通天,进入刘邓首长的办公室,问这问 那;下可沉底,跟班上的战士摸、爬。滚、打,冲锋陷阵。他从晋冀鲁豫边区文联 来到部队,从文坛来到武坛,像一只初出窝的工蜂,自由而欣喜地各处飞翔,仿佛 这个世界处处是花,处处有蜜,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富饶而美好。他年轻体壮, 一身崭新的瓦灰色布军服、绑腿。三毫米厚的新牛皮带散发着特异的芳香。束带的 铜环紧勒脐部,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左袖佩着白底蓝字的长方形“中国人民解放军” 臂章,他自我感觉威武而雄健。遗憾的是腰间缺少一支带套的小手枪。左轮也好, 八音子、十子连也行,三号驳壳或加拿大流线型的也可以。说实话,哪怕是某位首 长玩够了的旧家伙,也凑合。这不过是他从不暴露的一丁点儿心事,小意思。他相 信,既然来到部队,参加几次战斗,亲手抓几个大角色俘虏,那玩意儿有的是。到 时候,就轮上自己挑选了。其实,这都是他自己常嘲笑别人的那种“小资产阶级乌 托邦主义的空想”。他这个新兵还不懂,抓俘虏,缴枪,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他 万家树,虽是抗日战争初期参军的老八路,而在解放战争中却是个新兵,不服气也 不行。他来到十八旅,第一次见蒋科时,蒋科腰间的那支可爱的小手枪,引起他的 羡慕,因之,也产生了一丝老战士当新兵的自卑感。 不久前,我军消灭国民党第二快速纵队的战斗结束后,万家树奉命去采访这个 纵队的两位少将司令李守信和蒋铁雄。路过我军驻地某村时,见一些战士和农民围 观一辆美制吉普车。走近才知,这是李守信的指挥车,受伤抛了锚。人们正在摆弄 一头老牛牵引它,要拉它去修理。那年代,我军的装备已由小米加步枪发展到小米 加大炮的阶段。抗日战争时期,我军用步枪手榴弹缴获敌人的炮类重武器,谈何容 易!某次战斗总结大会上,部队首长激情昂扬地报告辉煌战果说:“同志们,这次 呀,我们还缴获了一门六○小炮!”群情振奋,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战士们交头接 耳:“好家伙,六——○——炮!”“一门六○炮,能顶六十支三八大盖呀!” “那玩意儿,一炮能打六十公尺还是六十里?”……其实,六○小炮只是个轻武器, 通常是给步兵连配备的,用于近距离的曲射武器。那时我军虽士气高昂,但装备简 陋,所以当作稀罕之物。解放战争打了将近一年,万家树来到前线时,各纵队都成 立了炮兵营,团里有了炮兵连。山炮,野炮,重迫击炮,加农炮,榴弹炮,八八式, 九○式,一○八式……各式大炮齐全。其中大都是美国造,少数是日本造的。这都 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功劳。反动派给我军装备了大炮,可是还未给我们装备机动车辆。 即使缴获来坦克、战车、装甲车、吉普车,也没人驾驶,没人修理,没有汽油。上 自刘邓首长,下至各级指挥员,都配备的是战马。这辆负伤的快速纵队的指挥车, 正是十八旅五十二团缴获的。可不像一年前大杨湖战役缴获的破坦克那样,丢在野 地里没人理睬,让农民们敲敲打打,拆拆卸卸。五十二团团长兼政委蒋科下了命令: 派兵放哨,不准任何人动它。这天,蒋团长兴致勃勃地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用手指 头这里敲敲那里敲敲。他对此物兴趣很浓却一窍不通。他一只脚踏着车门的踏板, 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对警卫员津津有味地说: “缴获敌人的武器,无条件地为我们服务,缴来敌人的指挥车,为什么不能为 我们服务呢?是不是?嗯?”他略一停顿,眉头皱了皱,下定决心,叫警卫员去通 知人找老乡借一头耕牛,来拉吉普车去修理。 万家树心里惊讶而好笑: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求助于古老而原始的动力,滑稽 滑稽! 只见这位同万家树年龄相仿的团长钻进车门,坐上司机台。此人长方脸,瘦高 个,浓眉大眼,军服敞开,衬衣的领尖像白色三角小旗似的向左右伸展,腰间的左 边挂一支带皮套的小手枪。枪用红绸子缠裹得严严实实,有如躲在花轿里的新娘子, 使人无法瞅见她的眉眼、体态和色泽。万家树利箭似的目光偷偷地几次追踪,也射 不透红绸帐内的秘密。这位团长一本正经地稳坐司机台,双手紧握方向盘,试着左 右转动,但方向盘不听使唤,车身始终不动,方向不变。他面对看不懂的仪表和简 单的制动装置,想找个窍门,摸摸这,敲敲那,不知如何下手。这位孩子气十足的 青年团长,迷恋上这个新奇玩意儿了。围观的战士和农民,也都是外行,无人助他 一臂之力。万家树已打听明白这位冒充司机的人是谁,他挤到汽车跟前,礼貌地微 笑道: “你就是……” “我就是蒋科,蒋介石的蒋,科学的科。” “团长政委同志,我姓万。” “随军记者万家树同志,早已听说。”他伸出手,连握带拉:“来吧,欢迎, 请上车。” 两人坐在驾驶室,喜笑颜开。 “团长同志,你真的想学开车呀?” “列宁说学习学习再学习嘛!张学良的飞机都是自己开,我们有了汽车,也该 自己学着开吧,你说对不对,记者同志?” “不,不对。”万家树平静而肯定地回答。 “啊?……”蒋团长遭到意外的反驳,在他统率的全团范围内,这现象是少见 的,不符合逻辑的。可是,这个记者乃首次见面,算是来宾,虽觉得有些刺耳,但 也不便发作。他问: “记者都是百事通,你学过这玩意儿么?” “土木工程还略知一二,机械是全盲。” “你为什么反对学习呢?” “时间不对。” “啊?……那么,空间呢?” “空间,也不对。” “啊?……” 蒋科团长是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运动浪潮中涌现出来的山东省学生领袖人 物之一。至今(一九四七年)已有十二年的革命斗争经历。在当代知识分子工农化 的巨大洪流之中,尚未化得彻底,一望而知,他还是个知识分子气质型的中级指挥 员。十年的战争生活,赋予他一种革命军人习惯,对上级对下级,没有闲言碎语, 只是一心贯彻刘邓首长的指示。而对平级,有时斤斤计较,有时落落大方,有时亲 亲热热,有时吹胡子瞪眼,有时倾吐肺腑之言。今天结识的这位随军记者,正好是 平级干部(不久前组织部门有通知)。他对这位棱角触人、狼牙棒式的小伙子感到 稀罕、新鲜而又亲切。他兴致勃勃地问道: “你不像个学土木工程的,倒像个学冷战哲学的,对不对?” 万家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不起,团长同志,你又没有说对。我们这一代, 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青年,失掉了读书的条件。我说的土木工程略知一二,是指 在延安学会了开荒,打窑洞,烧炭,帮灶劈柴,给女同志献殷勤钉个小板凳。” 两人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汽车摇晃。蒋团长擦擦泪水问: “你的土木工程水平一定不低吧,小板凳做得不错吧,殷勤献上了吧?” “唉,说来好笑又伤心,小板凳确实做了不少,可就没献上一个。你知道,延 安的小伙和姑娘,是十八比一呀。在延安,找个干妈容易,找个对象难于上青天。” “延安怎么那么多干妈呢?” “农民妇女喜欢外来的小后生,四五十岁的婆姨,你喊她几声大娘大妈,她就 高兴得把你拉到炕头坐下,给你煮红枣、南瓜、鸡蛋、洋芋,给你肚子填个够,口 袋装个饱,口口声声娃也娃也,有空你就回家来呀!你看多亲。然而那些外来的知 识青年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骄傲。每到星期天,女子大学挤破门, 其中有不少常胜将军,也有不少常败将军。落荒而走者满河滩,有的叹息,有的沉 默不语,有的流泪,有的骂街,有的哼着悲歌,有的高唱战歌:大刀——向——鬼 子们的头上砍去!但没有一个跳河的。”万家树仿佛发表演讲,慷慨陈词。蒋团长 抓住战机,狡黠地微笑道:“那么你是唱悲歌呢还是唱战歌?”“你看呢?”“我 看你可能在情场上吃了败仗,到战场来找安慰,对不对?”“不对!”万家树跳出 逗乐圈,正色道:“政委同志,我是来前方不久的新兵……”蒋科打断他:“啊? 你把抗日战争迎来又送走,还是新兵?”“在一一五师我是个老兵,来你们一二九 师,当然是新兵。我想向你这个一二九师的老兵请教,请你讲讲咱们这个部队的情 况。”蒋科也严肃起来,饱吸一口烟,放慢节奏说:“这问题嘛,大的方面不用我 讲你都知道,你想了解什么具体情况?”“刘姥姥进大观园,什么都新鲜,什么都 想了解,比如吧,听说刘司令员最喜欢的是三纵队和六纵队,对一纵队的评价也很 高。”蒋科敏捷地打断他的话头:“这问题涉及军秘,你得找李达参谋长来回答。” 万家树说:“呵……那么谈谈刘司令员重视知识分子的问题怎么样?”蒋科点点头: “重视知识分子,是一二九师的传统,尽人皆知。”万家树掏出香烟,给蒋科点着, 也点着了蒋科的热情,他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 “我们一二九师的底子是从大别山出来的红四方面军,这你知道。张国焘在四 方面军打击迫害知识分子,伤了部队的元气。我们刘司令员对此十分痛心,他坚决 贯彻执行党中央关于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政策。抗战初期,很多知识分子 来到一二九师,司令员身为师长,亲自一一接待,妥善安排。他倡议选拔一些知识 分子当军事干部,在实战中培养人才。有一次,一位姓葛的女大学生,要求当作战 参谋,作战科长嫌女同志累赘,不想要,刘师长找科长谈话:‘人家有文化,去考 国民党军校,军校不要她,她来投奔革命,自告奋勇当作战参谋,这是应该欢迎应 该鼓励的,你是什么态度呢?’终于让这个女同志如愿以偿。还有一次,刘师长跟 师参议室的负责同志谈起需要物色培养经济干部。这位同志想起自己在抗大的一个 同学,是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前几天刚分配下去当副排长去了。师长跟踪询问此人 情况,告诉组织部作了解。随后,派专人去把他追了回来,分配到师部供给部工作。 师长常说知识分子是电灯泡子,虽然脆弱,但能发光。每当行军作战,他反复叮咛 警卫干部;我们是挑着电灯泡子赶场,千万当心别把它们碰破了。 “刘司令员并不是偏爱知识分子不爱工农分子。从前,我军的指挥员通讯人员 文化低,军事素质差,打仗只靠一股猛劲。他订出干部学习制度,每连派一个文化 教员,规定每人每天必须练一百个字,在长征路上也不例外。他兴办干部轮训班, 参谋训练班,亲自授课。对身边的工作人员,真是手把手地教。现在我们太岳军区 的参谋长邓仕俊,一九三六年夏,调到红军总部当见习参谋。那时刘司令员是总参 谋长。邓仕俊报到时,刘问姓名,他说:邓仕金。又问怎么写法,答:单立人旁加 个士兵的士,金是金银的金。刘说:你的名字是升官发财的意思,仕,就是做官, 金,就是金钱,合起来是升官发财。现在你已经是革命战士了,革命不是为了升官 发财,而是为了解救人民,改造社会。我建议你把名字改一下,等我想一想再告诉 你。过了几天,邓仕俊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天他正跟小鬼们在门口打打闹闹, 突然总参谋长叫住他:改名的事我已给你想好了,仕字是你家的排辈,不改了,只 把金字改成俊字,你正是少年英俊朝气蓬勃时期,这样改,你同意吗?邓仕俊当然 同意。过两天,组织部批准了,从此正式改成邓仕俊。长征第二次过草地时,住藏 民的房子。那房子一般分两层,楼梯是用一根树干斜竖起来,上面砍成许多脚窝做 成的。有一次,他突然问邓仕俊:这里的楼梯有多少级台阶?小邓答不上来。总长 说:当参谋,处处要留心。假如发生战斗,怎样冲上楼,多少台阶需要多少时间, 事先心里要有个数。军事指挥是一门科学,非刻苦钻研不可。当参谋的缺乏知识, 没有踏实细致的作风,就无法参,无法谋。不信你可以来试一试,我在楼梯口挡住, 你怎样冲上来。即使不挡,你带枪背东西又怎样上来?……草地气候变化无常,有 一天清早,总长问邓仕俊:你看今天会下雨吗?小邓抬头见天空晴朗无云,说不会 下雨。又问:真的不会?小邓重新观察了一番说:肯定不会。总长说:我看今天要 下雨。你已经是第二次过草地了,应该了解一点草地的特点。我观察,今天太阳出 得早,空气中湿度大,我身上的伤口也在作预报,可以断定今天要下雨。果然,午 间大雨倾盆。小邓惊叫:总长总长,你真神!总长说:并不是我神,第一次过草地, 我们吃过暴雨的苦,引起我的注意,就认真研究,向当地人民请教,把握气候变化 规律。这叫做根据实践总结出知识。气象对作战的关系极大,古人称之为‘天文’。 《三国演义》里写诸葛亮借东风,其实并不是诸葛亮真有呼风唤雨的神通,只是他 懂得气象知识掌握了气候变化的规律罢了。 “像邓仕俊这样的工农出身的青年干部,在刘司令员身边,成长一批又一批。 他们现在大都是旅以上的高级指挥员,我们十八旅的萧永银旅长,二纵队六旅的刘 华清政委,三纵队的……” 两人只顾高谈阔论,不知何时拉车的牛被牵走了。蒋科喊警卫员赶快找牛套车。 至此,万家树才依依告别。 二 “吉普牛”的悲剧 套好牛车,蒋科又劲头十足,喜笑颜开。他握紧方向盘,命令赶牛的老汉: “加劲儿,走!” 一串鞭响,老牛的鼻孔喷出几缕粗气,挣扎着迈开四蹄,把沉重的铁家伙往炮 兵营的驻地范家村拉去。蒋科事先联系过,此营新补进来一个会修车的俘虏兵。如 果在平时,打个电话把那人请来就行了。此刻是战时,是前方,不允许随便调动外 单位(特别是作战单位)的人员来办这种战勤以外的杂务。蒋科团长亲自动手,乘 战争的空隙进行一点娱乐式的新鲜项目,他是颇为自得的。两公里的行程,对于吉 普车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可是眼下,这个挂了彩的铁家伙, 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依靠那头上气不接下气的牛大哥,以蜗速前进。局外人见此 情景,有的觉得稀罕好玩,有的心里为它着急。而蒋科却很满意这种速度。他觉得, 对于一个无师自学的人来说,没有比这速度更理想的了。不仅可以尽情地玩赏,而 且可以尽兴地观察,在慢行中看得准,摸得清,犹如电影上的慢镜头,让人能仔细 分辨许多转动中的窍门。 走着走着,蒋科觉得确实收获不小,方向盘可以说已经运用自如了,档次、油 门、刹车,也可以说略知一二了。他回过头对警卫员说: “怎么样小梁?像个司机吧?” 小梁笑了,蒋科也笑了。 而小梁的笑容突然消失,叫道: “有情况,首长,车不走了!” 原来是车子面临小土坡。坡不算陡,可是牛爬不上去。 赶牛的老汉挥鞭呐喊,给牛助威。 这头疲惫不堪的老黄牛,早该退休了。可是它还得超龄服役。它已二十五岁半, 著名的鲁西种族。在同种中,它确实到了耄耋之年了。它的老掌柜爱牛如命,给它 起了个女性芳名“二妞子”。它有过天真活泼的童年,有过茁壮雄健的中年。它有 它的喜悦、悲伤和愤怒,也有它的风流恋爱史,也有同情故角斗的二杆子行为。可 如今,它老了,熟悉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觉得大痛。但它本能地尽仅有的残年余力, 拼命挣扎,为主人完成活路。它不懂主人今天揽的这一活路与从前不同,特别费劲。 这个平时神气十足的铁家伙,死沉死沉。赶到爬坡的节骨眼上,不但懒得走,还想 退。正如逆水行舟,开始往后滑行。蒋科见势不妙,急忙喊道: “小梁,下去加把劲儿,快!” 蒋科也跳下车,同小梁绕到车后,两人一左一右,用肩膀扛住车厢的棱角,前 腿弓,后腿绷,身子前倾成斜线,人与车厢之间构成不等边的三角形状。此时,这 个美制的铁病号,仿佛蓄意整人,顺着惯性沿斜坡往后滑,滑,滑……蒋科满身大 汗,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喊道:“注意!一,二,三,——上!……”车子仍然 不上,继续往下滑。蒋科喊那赶牛的老汉:“快!老乡,再加油!”老汉使出全力 挥鞭抽打老牛。老牛鼓起生平最后的气力,全身痉挛,四胆颤栗,突然倒下,口喷 白沫。汽车的惯性无情,拉着老牛往下滑,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吱溜吱溜,咕里 咕隆,一直滑到坡下,跌进水沟里。虽未伤人,但可怜的老牛,却侧卧在破损的吉 普车旁。它一只犄角被连根折断,鲜血顺着黄毛流淌,糊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 瞪得又圆又大,满眼血丝,黑眼珠露出一半,另一半不愿再张望人间。 这头可怜的老牛,它不懂生前的价值,也不懂死后的荣哀——刘伯承司令员事 后要为它叫屈,为它的主人撑腰。 三 古槐树下 村庄麦场的北面,耸立一棵千年古槐,峻拔雄挺,枝叶繁茂,犹如国画大师以 云空作宣纸,劲笔怒挥而成的一幅奇特的画。英雄巾式的巨型冠盖之下,密织的浓 荫大如篮球场,真可称之为俯瞰人世沧桑的万木之王。这是野司召开团以上干部大 会的会场。此时尚未开会,各部队的首长从四面八方陆续而来。战马都拴在远处的 树阴下,避免敌机发现。蒋科和万家树来得较早。两人并肩而立,欣赏着这棵古槐 的巍巍雄姿。蒋科说: “你真是个小米加铅笔的穷记者,连个照相机也没有!” “从前,在延安抗大毕业上前方时,我做了个计划,名叫‘和日寇的见面礼’, 要缴获一架照相机,一支小手枪,像你这样的。” “日本手枪大而笨,不好,没有我这个德国造精致。你看得上,就送给你。” “不,我这次来前方,计划同上次一样,到战场上去解决问题。如果缴获了照 相机,优先给你拍一张,借这棵古槐作背景。” “你这话可不对!这么伟大的古槐,应该给刘、邓首长作背景才相称。” 正说话间,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首长,戴着黑框眼镜,戎装肃整,走出村来, 一望而知正是刘伯承司令员。紧跟他身后的是张际春副政委,李达参谋长,参谋处 长梁军,军政处长杨国宇,组织部长张南生,宣传部长陈斐琴,保卫部长刘秉琳, 生产民运部长穰明德,最后是参谋警卫人员。但未见邓小平政委。首长们来到古槐 阴下一个大石碾盘边,碾盘边摆了几条板凳,权作开会的主席台。万家树心中涌起 一种激情:眼前这棵万木之王的威严,似乎大为减色,这是树有自谦之灵呢,还是 人有移情之感? 刘司令员立在碾盘前,环顾会场,问身边的张副政委: “准备好了吗?” “好了。人也到齐了。开吧?” 司令员点点头。张际春副政委一声令下,全场的干部齐集到碾盘前,立正受命。 刘司令员喊声“稍息”,接着讲道: “两个学生谈读书,两个屠夫谈杀猪。今天,我给你们谈练兵,谈整军。首先, 我向你们这些团以上的指挥员和政治工作干部挑战,同你们比武,请每个参加会的 同志监考。你们回去,可以同营连排班各级干部比武,请战士监考。我们练兵,不 光是练战士和下级干部,而是要全军上下一齐练。我们不能要‘军人其表,书生其 里,毛色甚美,捕鼠无能’的那种军人。整军,首先要把各级领导干部身上不适应 革命战争的思想作风端正过来。我的年龄比你们大,只有一只左眼能用,当然影响 打靶。你们都年轻气壮,应该比我打得好,是不是?” 洪亮而坚决的集体回答:“是!” “稍息!”刘司令员说罢,伸手从警卫员手里接过一支步枪,哗啦一声推上子 弹,走到靶场,扑下身去,用卧式瞄准,连射三发。接着,张际春副政委,李达参 谋长以及各部长处长,以同样的卧式各打了三枪。然后各部队指挥员按队列顺序, 分五个射击点进行比武。 射击完毕。古槐的庞然身躯上出现了早已准备好了的红纸名单。一米长的整张 纸,用酸枣刺钉在槐树的腹部,仿佛在巨大的褐色烟囱上开了个红窗子。不等司令 员发令,大家如同学生看榜,蜂拥而来,围上前寻找自己的成绩。窃窃议论之声嗡 嗡而起,一阵又一阵。直到哨子响了,人们才跑步到碾盘前集合,听刘司令员讲话。 司令员不抽烟,而爱喝茶。可是在战争中他一直喝的是白开水。警卫员担来两桶开 水,搁在碾盘边,用带伤疤的搪瓷口杯舀个满杯放在碾盘上,司令员一手捂着杯子, 待水温降到适度时,才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一口气讲五十分钟,再饮一杯,又 讲五十分钟…… “孙子讲用兵的虚实动静的关系说:‘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 形之而知生死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策之,就是筹划;作之,是诱以行 动;形之,是给以形示;角之,是总结比较。今天,领导上对你们这些中级高级指 挥员来个突然袭击,靶场比武,目的是要以‘策之’‘作之’来了解每个干部的武 功的功底。我们领导,亲身给你们以形示,最后就能总结出有余和不足,也就是优 点和缺点。今天的比武收效很大,成绩卓著,把你们的优点缺点都暴露在大家面前。 有个参谋长,三发不过十环,还不如个新战士!依我看,这仍然算是成绩。因为这 三发子弹把‘和平麻痹’、‘斗志松懈’、‘居功骄傲不惜民力’这三种思想上的 ‘敌人’打掉了,打中了不适应革命战争的要害!” 司令员讲到这里,邓小平政委来到会场,和张际春副政委耳语之后,紧挨司令 员的左侧,坐在碾盘边。司令员继续讲: “我们整军的目的,是提高战斗力。战斗力的因素包括指战员的政治质量,军 事素养,武器装备,物质基础。最基本的因素是战士。离开战士,谈什么战斗力? 对指挥员的考核,不仅在靶场上见分晓,重要的是平时官兵团结成一个钢铁的整体, 最后才能在战场上见胜负。古今中外的著名将帅,没有一个不是爱兵如子的。中国 的司马德直,外国的苏沃洛夫以及我们的朱总司令,都是如此。然而,我们部队却 出现了逼迫战士自杀事件。这问题的性质是极其严重的!我们有些人说癞子没资格 当兵。人家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还没资格么?结果把人家气得跳井!二十年才长 成一个战士,要爱惜人力啊!翻身农民十多万到前线,他们都是满怀革命热情和信 心来参加解放战争的。带领这种革命的青年战士不打胜仗,真是惭愧!竟然有干部 说出把刚入伍的新战士‘送回去’的话。这样的干部能把兵带好吗?国民党的兵是 抓来的,把和尚道士都抓来当兵。他要抓一百二十万,只能得到六十万。得到之后, 又要开小差。兵是不容易找的!拿破仑的成功,在于‘血汗上税’,但其失败,亦 在于‘血汗上税’!” 这时,会场上许多人交头接耳,很不安静。邓小平政委插言道: “血汗上税,就是强迫征兵制。”邓政委燃起一支美制的摩力斯香烟,这是新 近缴获的战利品。他深吸一口,继续解释:“中外历史上有各种兵制:武卒制,府 兵制,募兵制,征兵制,义务兵制,志愿兵制。国民党是拉兵制,比拿破仑的强迫 征兵更野蛮落后,岂能不打败仗?我们是志愿兵制,这是最先进的兵制。这样先进 的兵制,要是打不好仗,责任就在指挥员。” 刘司令员接着说:“是呀,如果歼敌三千,自损八百,那么,指挥员不但要负 歼敌三千之责,而且要负自损八百之责。我们每个指挥员,每战之前,必须弄清任 务、敌情、我情、地形、时间这五个方面的实际要素,这叫做五行。五行不定,输 得干干净净。五行中,敌情是基础,是重点,是前提。指挥员对此要下苦功夫,研 究透彻,才能得出正确的判断,才能下定决心。我们四川有一种滑竿,抬的人要合 脚步,不然就会把坐的人摔下来。这是说,军事指挥不能离开政治。政治工作是我 党我军的创造,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法宝。一八五九年,恩格斯在论述意大利战争 ‘回顾’时讲道:经济发展的最后产物是不能够在战场上形成的。我们可以补充一 句:政治工作,是必须在战场上兑现的。战争与政治工作,好比厨师做菜一样,不 可离火。离了火,就会吃生菜。打仗没有政治工作就会打败仗。我们中国人民解放 军从前是怎样起家的呢?四方面军是一支拐子枪,一二○师是两把菜刀,一一五师 是南昌起义和秋收暴动。拐子枪和菜刀为什么能战胜机关枪?就是靠政治力量、政 治工作。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决定于政治力量同技术力量的结合。军阀的武器好, 技术高,为什么被打垮了呢?因为他没有政治力量,没有政治工作资本,只能给对 方当运输队。蒋介石也一样,是我们的运输大队长。解放战争不到一年,他的全部 家底二百二十个旅已被我军消灭了七十个旅,占他三分之一。因为他没有政治力量, 没有政治工作资本,所以只能当运输大队长。” 邓小平政委插言道:“政治工作不是讲大话讲空话,而是讲群众心里的话,解 决群众的思想问题实际问题。战斗英雄王克勤同志提出战斗与训练、技术与勇敢相 结合,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等口号,对发扬阶级友爱、巩固官兵团结与军民团结、 加强战斗力起了很大作用。这就是实际的政治工作,形成了巨大的政治力量。从前 冯玉祥将军懂得抓住群众心理,及时做政治工作,解除群众的思想顾虑。他在西安 驻军的时候,战士们对飞机扔炸弹很恐慌。冯玉祥在大会上讲:西安的乌鸦比人多, 天天在大家头顶上飞,铺天盖地半个城。弟兄们,你们见过乌鸦把屎拉到谁头上没 有?战士们哄堂大笑,有人下意识地摸摸脑袋,怕飞机扔炸弹的恐惧心理就在笑声 中消除了。” 司令员在笑声中继续讲:“政治力量,不是我们的专用词,资产阶级也讲。他 们把压迫人民的各种手段叫做政治力量。我们相反,凡是有利于保卫人民的一切精 神力量物质力量,都是革命的政治力量。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的利益是我们 的最高准则。爱护人民的一草一木,体恤人民的点滴血汗,这是人民于弟兵的本色。 但有的同志遇上某些具体事情,往往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在小事上却糊涂起来 了。例如牛拉吉普车,为什么不用自己的马,而用人民群众的牛呢?牛不会说话, 耕地、拉车,对它都一样。而人不同。农民爱惜牛比我们的干部爱马的感情更深。 当然,作为军人,很能理解唐太宗对其六骏的心情。但我们的马老了,伤了,病了, 可以从敌人手里缴获更好的。而农民呢?把牛累病了,垮了,再买一头谈何容易! 全家要费多少年的劳动血汗才能买得起一头牛啊!人民的汗水同牛的汗水是流在一 起的,是相通着的,中间有一条看不见的血管。这个血管,就是劳动者的感情……” 会场上静寂无声,微风撒下片片槐花,在空中飞舞。蒋科背靠凸出地面的粗壮 的槐根,低头在膝盖上作笔记。他胸中波涛澎湃,脸上掠过一片红云又一片红云, 豆大的汗珠滴在小本本上。这时,张副政委接到一张会场上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 请求司令员讲一讲《孙子兵法》。张副政委和司令员交换意见之后,宣布休息十分 钟。 四 刘伯承论述《孙子兵法》 请求刘司令员讲《孙子兵法》的那张纸条,是万家树写的。 万家树在延安抗大学习时,对何思敬教授的战略学很感兴趣。对和培元教授的 哲学课十分陶醉。在课中休息时,他曾向何教授提出讲《孙子兵法》的要求。因时 间有限,未得到满足。这次好不容易听刘司令员作报告,他又鼓足勇气提了出来, 但又未能如愿以偿。为了此事,他把脑袋削得很尖很尖,上下求索,寻师访友,终 于搜集到刘司令员讲述《孙子兵法》的一些材料。他在宿营的时候,把这些材料精 心地整理抄录在手册上,并用长形仿宋字工整地写了个醒目的标题—— 刘伯承司令员讲授《孙子》 谋略 《孙子》开宗谈《计》,主要是讲战略决策上的策划和作战中的谋略思想。 《孙子》提出“五事七计”,实际上就是讲决定战争胜负的五种基本因素和估计敌 我优劣条件的七个方面的问题。 在战略指导上还要注意“五忌”,即:国力不足(包括财力、人力、军力)不 可以兴兵;时机不利(包括国际形势、周围国家的动态)不可以兴兵;国内不安定, 不可以兴兵;人民不拥护,不可以兴兵;战略上处于两面或多面作战态势,不可以 兴兵。但是,被侵略者反抗侵略者则不受这“五忌”的束缚。 例如,日本东条英机发动太平洋战争就很蠢,他插进中国的一条腿还拔不出来, 又去东南亚踏上一脚,形成两面作战。斯大林就很聪明,他在对德作战时,就同日 本妥协。当德国败局已定时,他即对日宣战,指挥苏军东进,围歼了日本关东军。 又例如,公元前三一三年我国战国时期,秦欲伐齐,而忌齐楚联盟。于是秦派张仅 使楚,以割地六百里为饵,诱惑楚王,并以明珠宝玉贿赂南后,破坏了齐楚联盟, 最后将齐楚各个击破。又例如,我国三千多年前的伊尹,在协助商汤灭夏桀时,第 一年出主意,叫汤不给桀进贡品,以激怒夏桀。当夏桀调九夷之兵伐汤时,汤赶忙 赔礼道歉,补进贡品。到第二年,汤又不给进贡了。这时,夏桀只能调来三夷之兵。 于是伊尹献策说,桀已经没有力量,可以对桀作战了。汤联合诸侯兵,设伏于山西 安邑的鸣条,诱桀出战,结果桀被汤打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鸣条之战。 这都是谋略在战争问题上的具体运用。 作为一个将领,怎样具体谋划和指导一场战争或一个具体的战役、战斗呢? 用兵打仗是一个诡诈行为。将帅要善于以各种手段隐匿自己的企图,迷惑引诱 敌人,给对方造成错觉和不意,为歼灭敌人创造条件,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计策或谋 略。 兵势 “其势险,其节短”,是为将者必求之术。这是《孙子·兵势》的概括。 势者,用兵之势,又称态势。不是指形式、格式。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讲的不是一个人有万夫之勇,而是讲这个人占 据险要关口,一人居关而守,万人攻而不取。这个势,是地势之利。 《孙子》上的“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侯(逸),后处战地而趋者劳”(《虚实 篇》),是指体力、地势之利。 孙子说:“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 那时孙武不可能懂得物理学,当然更不知道加速运动,但他在生活实践中,认 识到圆石从很高很陡的山上滚落下来的力量,是很难抵挡的。 四川有种水鸟,绿色的羽毛,像八哥。这种鸟,嘴很尖,它在高空中发现水中 的鱼,就将双翅夹拢,依靠全身重量自天而降,有时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几倍的鱼儿。 《兵势篇》讲的“其势险,其节短”,就像这种鸟,冲下来很猛(势险),时间又 很短促(节短)。这样一来,力量再大的鱼儿也难以抗拒。一个智勇双全的将领, 在作战斗部署战役布势中,都力求这种险峻之势。这样,敌人想要挡住我之进攻, 就犹如“抓沙子搪水,徒劳无功”。 险峻的态势不是随便可以得到的。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这就是我们军语上所 讲的实力。武松打虎,是在胆量和武功加上喝了十八碗老酒吃了几斤牛肉的综合条 件下所构成的力量,造成了有利于武松的态势。老虎缺食而筋疲,武松则是足食饱 腹且以死命相对,所以武松最终能置猛虎于死地。如果武松是个没有武功的,又是 在饥疲之后,恐怕事情就要倒过来了。 战争中如何发挥“势”的作用呢? 有五点。即: 一靠指挥员的谋略。谋略优势应为兵势之首,多谋善断而得“势”,少谋寡断 而失“势”。 二靠部队的数量、素质,即实力的优势(哪怕是局部的优势也好)。 三靠有利的地形(地势)。 四靠掌握有利战机,审时度势。 五靠勇猛迅速,顽强作战。 孙武的“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也就是这个道理。 正兵和奇兵 正兵和奇兵,是辩证统一的,是为将者必须掌握的重要原则。 所谓“正”,就是按照通常的方法部署兵力,进行作战。所谓“奇”,就是根 据战场上的具体情况运用计谋,灵活地使用兵力,诸如我军所擅长的伏击、袭击、 偷袭、奔袭等。一句话,“奇正”之运用,是随着客观形势的变化而灵活变化的。 在中国,兵家大凡论兵,没有不引述《孙子》的。那些较有作为的将帅,都是懂得 兵法的,并能熟练运用奇兵和正兵。例如战国时期孙膑的围魏救起之战和减灶示弱、 诱敌深入的马陵之战,东晋时期的淝水之战等战例,画龙点睛地描述了正兵和奇兵 在战争中巧妙运用和互相补充所产生的积极效果。不注意情况的变化,不研究新的 战争特点,把兵法原则死搬硬套,是不免要失败的。 出奇制胜有四个条件: 第一,要善于在敌人预料不到的时间、地点和方向上用兵。 第二,用兵之奇,关键是用在敌人的致命点上,即对敌战略、战役有决定作用 的要点上。 第三,出奇制胜的决策行动要快,要有胆略,要周密计划,使自己立于不败之 地。 第四,奇正相生,讲的是军事辩证法,一定要避免绝对化,战术上永远也没有 一种万能的制胜之道。 虚和实 《孙子》的用兵如“率然”,“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 俱至”(《九地篇》),“避实而击虚”,“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虚实篇》)等表述,是虚和实的中心思想。 知兵势,解奇正,讲的是一般制胜条件。而要正确地选择作战目标、作战方向 和指导军队的作战行动,还必须切实把握住虚和实这对环子。 用兵之道,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变化无穷,为将者的计谋盖出于 此。例如“空城计”,三国时的“空城计”是虚构的,但虚构得合理。 虚实运用要得当。诸葛亮的“空城计”是逼出来的,他搞的是虚而虚之,未免 过于冒险而带有偶然性。我们要虚中有实,才能稳操胜券,立于不败之地。 现代作战,掌握好虚和实这对环子,有五条要记住: 一是要熟知敌方指挥官用兵的特点,多疑者使之更加狐疑,寡断者使之更加犹 豫。 二是虚得合理,虚中有实,切忌虚而虚之的冒险主义。 三是弱军对强军,大体先示之以弱,后发制人,看出敌人破绽之后,再筹奇兵 而击之。 四是实中有虚,行动要特别注意伪装,巧妙而合理,使敌人难以预料,难以识 破。一般先给敌人以甜头,诱敌深入,方好关门打狗。 五是虚和实是辩证的统一,是变化的。因此,指挥官要聪明、多谋、善断、灵 活、主动,才能正确掌握,巧妙运用。 灵活性和主动性 要用兵灵活,掌握战场主动权,巧、猛、疾三个字特别重要。 所谓巧,就是巧妙而精奇。 所谓猛,就是要有猛虎扑羊般的气势。 所谓疾,就是调动军队指挥作战要快、要敏捷。 用兵灵活要体现在巧妙地采用虚实行动。诸如声东击西,佯动于此,实动于彼, 奇正变化,因敌制胜。要能“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兵势篇》), “攻其所必救”(《虚实篇》),出其所不意。 战略指挥员要使全局都活起来,一个重要的不可忽略的问题,就是要善于用将。 如果用将不当,这个将不能适应战场情况的急剧变化,贯彻不了总的意图,战局就 难以“活”起来。三国时诸葛亮用马谡为将,令其守街亭,就是不当的一例。因为 马谡是个仅懂得一般战术原则,而不知灵活运用的书呆子。 用间 《孙子》兵法最可贵之处,就是能从战争实际出发,在了解敌情基础上制定战 略战术。 别、武主张对敌方地域的广狭、人口的众寡、粮物的库存、军队的状况以及我 方面攻取的城邑、要攻击的目标,都要查个明白,以作为三军行动的依据。他注重 用“间”,推崇:“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的故事,认为 “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楚汉战争中,项羽之所以败走乌江,自 刎身死,除迷信武力、匹夫之勇、残杀降年、分封诸侯、不用人才、缺乏政治远见 和谋略思想等原因外,其“多疑信谗”也是一个致命所在。 在“用间”问题上,既要巧于用间,还要警惕上当。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希特 勒情报机关制造了一整套假情报,诬陷苏联统帅部高级将领国恰切夫斯基与德国秘 密勾结,企图用军事力量推翻斯大林,并用种种手段使苏联间谍上钩。苏联间谍以 十万卢布的巨款将情报买回。苏联统帅部信以为真,杀了图恰切夫斯基,并且牵连 到不少将领,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军初期作战造成了严重困难。我党历史上的肃 反扩大化,有的就是听信敌人的造谣和诬陷,自己杀自己,干了敌人想干而干不成 的蠢事。一定要接受这些教训,永远记住,传之后世,不要再犯! 最后,“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全军干部一定要注意 谋略训练。用兵打仗,施谋定策,创造新的技术,是一种创造性劳动。军事指挥员 必须随机应变,灵活用兵。“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打破思想上守旧的成见,才 能使军事学术有所前进。要重视“智囊团”的培养,重视现代化司令部的建设。司 令部是施谋定策的机关,要把参谋当成“智囊”。这样才能使指挥员博采众长,集 思广益。 五 战争与女性 万家树其所以能在这火红的战争天地里,搜集到刘伯承司令员的孙子兵法论述, 是因为有部队完成豫北战役任务后接着就进行大休整这个良好机缘。 各部队打扫战场,奉命原地休整待命。有经验的战士,被称为小参谋,他们善 于分析形势,但又不敢声张,于是悄声议论,从表面现象上推测出有价值的判断。 这些现象是:一、上级已宣布整军计划学习计划。二、军事干部出现轻松悠闲情绪, 下棋、钓鱼、练武、摔跤、赛马,嬉笑打骂如同孩童。政治干部格外忙碌,找人谈 话,写材料,开会,作报告。为了防空防特,控制灯火,指挥机关和首长的居室油 灯上都加个厚纸或厚衣做的灯罩,通宵办公。三、运输队向各驻军村落、庙宇运送 大批粮草,后勤人员四出采购,买猪、赶羊,上街选办黄花、木耳、海带、粉丝、 蘑菇、鱼类,向殷实人家借用粗细瓷器。四、干部家属一批批一群群从后方送来。 紧接着,老解放区的战士们的媳妇也成群结队地陆续送来。这些日子,仿佛迎接喜 庆佳节,整个部队洋溢着欢乐气氛。小参谋们得出结论说:看来准是要吃饱喝足, 厉兵袜马,决定打大仗,绝不含糊的。此时此地此环境,就给万家树这个“自由兵” 扩大了活动的天地。 最使人惊讶而兴奋不已的是,清一色的男性森林中突然出现了众多的花枝招展 的年轻女人。 女人,犹如青春的火焰,是妩媚而神圣的。而女人,对武装部队来讲,对这些 年轻力壮铁塔似的战士来讲,却是十分忌讳的,仿佛水火难容。 女人,在将军看来,容易使战士走火入魔,影响士气,削弱、腐蚀战斗力,所 以剧团与医务所尽量不用女兵。在战士看来,眼不见为净,万一不慎看一眼,就神 魂出窍,彻夜难熬。为了逃避遗精手淫,唯一的办法是找一根火柴棒,严肃认真地 自己或互相掏耳屎,才能降火压邪。女人这个字眼,威力太大了!人类早期伟大的 史诗《伊里亚特》,描写两支数十万精兵浴血厮杀了十年,为的是争夺一位盖世无 双的美女海伦。这个风流美女,能使一位昆仑山似的男子汉刹那之间被熔化在她那 一双嫩豆腐般的乳峰之下。海伦一旦动情,整座星球将立即在她那奶油般美丽的两 腿之间烧成灰烬。女人,就这么厉害,谁不为之提心吊胆! 而当前,部队正面临这种提心吊胆的境地。可是领导上却丝毫不信邪,反其道 而行之,偏偏对这些自天而降的美丽的海伦们倍加关怀爱护。首长们一声令下,各 单位的司务长带领人马通宵忙碌,为幸福的鸳鸯们安置一个个温馨的蜜室。战士们 称这些香甜的蜜室为第二战场。于是,鸳鸯们等不及辨明上帝划分的日夜界线就各 归各巢,关门闭户,急如星火地进入销魂荡魄的第二战场。入夜,全村全寨一片漆 黑,世界进入深不可测的洞穴之中。整个天空整个大地开始摇晃起来,疯狂地投入 你死我活肉搏血战的境界,几小时几小时地连续酣战,不管它水漫金山,不管它日 上三竿,真正是欲罢不能,缠绵难舍……豆浆油条都凉了,司务长派人满村叫门开 饭,却迟迟不见动静。司务长摇摇头:“唉,第二战场真邪乎!” 在这情欲放纵之夜,村前大槐树下有两个无校可栖的光棍倚树乘凉,海阔天空 地高谈阔论。这就是蒋科与万家树。 万家树这些日子里,精力花在搜集整理刘伯承的孙子兵法论述上。他走访了邓 小平政委,张际春副政委,李达参谋长,政治部宣传部长陈斐琴,民运部长攘明德; 六纵队政委杜义德、副司令员韦杰、参谋长姚继鸣、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鲍先志、 宣传部长唐平铸、联络部长卢耀武;十六旅旅长尤太忠,十七旅旅长李德生,十八 旅旅长萧永银、政委李震、政治部主任刘昌、副主任沈钦尧、宣传科长杨照临、组 织科长刘赞平;五十三团团长蔡启荣,五十四团团长卢彦山、政委李少卿。前天来 到五十二团团部,同团长兼政委蒋科谈得火热。万家树最大的收获是整理出一份刘 伯承研究《孙子兵法》的材料,其次是获得了战争以外的文化知识,例如关于钓鱼 的学问。钓鱼,是一种专门学问,新鲜!他从唐平铸和卢耀武那里得知外国有个著 名钓鱼大师扎尧·沃尔顿著书立说,有句名言是:“钓鱼,必将是全世界最受欢迎 的体育运动。”这种学问,在战争中只能当做闲聊的题材,而新中国成立后,卢耀 武竟然担任了国际钓鱼协会中国方面的负责人。万家树的另一意外的收获是同蒋科 团长——未来的杰出将领——撕开面纱,闯进“战争与性欲”这个禁区来了。 在这个难得的洋溢着柔情气氛的初夏之夜,这两个光棍的谈锋由严肃话题转向 桃色边界时,两人开初都有点羞于启齿。万家树知道蒋科的夫人已不幸牺牲,理应 回避这种大战之前军人夫妻团聚的话题,而蒋科终于单刀直入,半真半假皱起眉头 严肃地问: “你在延安住这多年真没恋过爱?今晚你好好坦白坦白!” 万家树遭到突然袭击,沉不住气,心脏狂跳,但他故作镇定地说:“真的没有, 没来得及。”他灵机一动,转移题目:“马克思说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 直接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个关系可以判断出整个文明程度。这是一百年前马克思 在《经济学——哲学笔记手稿》中说的。请教请教,什么是直接的必然关系?”蒋 科漫不经心地答道:“中国的一句古话概括得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 判断出整个文明程度,这就费解了。你说呢?”万家树说:“你真有战术水平,把 皮球又给我踢回来了。这问题很让人纳闷,马克思的下文怎样解释的现在无法查原 著。文明这个概念,西方和东方是不尽相同的。男女关系,说到底就是性关系。中 国古代并不回避这事。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许多诸侯国王接见贵 宾学者,当面自我坦白:寡人好色。其言论与行动是统一的。齐桓公早为西门庆开 了先河。子见南子,证明孔圣人对于美女也难兔动心,尽管子路不悦,也挡不住老 夫子那种勇冠三军的精神。虽然老夫子家里还有妻子儿女。”蒋科突然挡住:“这 么说,你小万同志是提倡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喽?”万家树被噎住了,有些尴尬: “你的意思?……”蒋科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我从唐平铸手里抢来一本书,讲 希腊神话中那个有一对小肉翅膀手持金箭的胖娃娃,名叫爱洛斯,专管人间的爱情, 他是著名美女维纳斯与战神阿利斯的私生子。维纳斯的丈夫名叫伊非斯托斯,是火 神。火神并未计较这些事,如果他发怒,不就把维纳斯和她的情人一起烧成灰了? 这证明古代西方与东方在性意识这个问题上都类似,都是相通的,你说是不是?” 万家树惊讶而兴奋,仿佛下命令似的:“政委同志,讲得好!请讲下去!”蒋科的 谈兴正浓,点燃一支香烟,继续说道:“男女问题,性意识,性行为,是人类生活 中的重大内容,中国古书上并不回避,私生子也不例外。孔圣人就是个私生子。秦 始皇也是私生子。私生子格外聪明。春秋战国时代,男女平等,女人同样参军。据 说《墨子》这部书上记载女兵跟男兵一样担任作战和后勤工作。所以那时男女之间 不存在神秘气氛。”万家树问:“战争与性欲这问题,是否有阶级性的区别?好像 资产阶级采取的是纵欲主义,例如日本帝国主义搞‘随营妓’、‘慰劳队’、‘慰 安妇’,国民党军中提倡士兵唱《二十五更调》。而我们无产阶级领导的部队好像 采取禁欲主义,干部、战士一律谈性色变,这是怎么回事?”蒋科说:“你的意思 是说战争与性欲的矛盾现象,各阶级有不同的解决办法。实质上并不尽然。如果照 你所说无产阶级采取禁欲主义的话,那么当前这现象——领导上把官兵的家属接来 让夫妻团圆,该怎样解释呢?你这议论是错误的,无产阶级不搞禁欲主义,资产阶 级也不一定搞纵欲主义。两个阶级的区别在于战争的性质。日寇侵华战争蒋介石进 攻解放区都是非正义的,他们对其部队官兵不敢承认这种本质,只能用不健康的腐 蚀剂来麻醉士兵。我们部队则是用强大的政治思想工作巩固和提高士气。我们进行 的战争是正义的,有理想的。民歌里有句歌词‘革命成功恋爱你’,革命成功,是 我军的理想。我们的原则是革命第一,恋爱第二,恋爱是以革命为前提的。但我们 要注意避免性挑逗,性挑逗是很厉害的。你记得列宁那句话吗?他论述群众斗争问 题时说:斗争情绪必须善于正确地引导,不能一味地进行挑逗,像性欲似的一经挑 逗就压抑不住。性挑逗对男女双方的威力都无限大。有个哲人说:性欲对于男人是 生命的一部分,对于女人则是生命的整体。又说:一个男人的生命,在两种情况下 表现得最顽强,能摧毁一切,一是在战场上,短兵相接时候,一是在情场上,在性 高潮的床上。女人方面,他没分析。他特别强调女人丰满的乳房,对男人的挑逗力 最大,最销魂。据说在柏拉图式的恋爱理论里,讲到美女菲玲妮在雅典法庭上,法 官宣布她死刑时,她解开前胸露出雪白的乳房,立即获得开释。又说古希腊十年大 战,最后从特洛伊人手中夺回海伦娜时,统帅加门诺愤怒难消,举剑要杀这个美女。 海伦娜同样袒露乳房。加门诺手软了,扔下宝剑,扑上去搂住她,吻她,疯狂地啃 她的双乳。这故事后来被画家刻在杯子上,画在油画上……”万家树挡住:“好了 好了。政委同志,你对我的政治工作已做得差不多了。”蒋科平静地笑道:“不要 紧,小伙子,给——”他递给对方一盒火柴,“带回去,治疗失眠。”万家树推辞: “这火柴对你的用处可能比我更大,你留着吧,如果不够,我再送你一盒。”蒋科 哈哈大笑:“彼此彼此,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俩都是叮当响的大光棍,要向佛家学 习,六根除尽。一时除不尽,能除一根两根也好。因为我们重任在肩,革命还未成 功,不久有大仗要打,努力保护好青春的宝贵精力,是不是?” “是!”万家树响亮地回答。 蒋科不止一次向万家树打问爱情的秘密,终未获效。万家树拒绝坦白交代是情 有可原的。因为那是他心上极痛的伤疤。他的大好青春,是在一种难言的爱情阴影 里滑过的。他崇拜张良,而忌讳陈平,不愿触及“盗嫂”二字。天地良心,他绝无 盗嫂行为,但却深怀此种难解难分的阴暗之情。他们三人是老同学,而他所倾心的 美女成了老大哥邓兄之妻。他如失足掉进无底深渊,几乎此生此世不能自拔。她不 但早已察觉,而且确确实实心有灵犀。多少年在一个学校里,互相回避又互相盼望。 每得到互相远远地看一眼的机缘,两人都几天几夜几个月回味不尽。可是两人从未 握过手,更不要说别的了。 不幸的是,万家树现在遇上个难题——他发现那位年轻的房东主妇,长得很像 他暗恋多年的心上人林宁。那脸型、体态、深情的眉眼、白嫩的肤肌、高耸的乳房, 都太像了,几乎就是林宁本人。这就触发了万家树的心病。他几次要求换个住处, 而因房子紧张不能解决。白天,各忙各的事情无所谓。夜里,农家习惯睡得早,万 家树摸黑回去,两头不见面,也就躲开了。近几天来部队家属越来越多,房东的居 室让给了一对鸳鸯,小两口只得搬到大门道里住宿。大门道,原是分配给万家树的 办公室兼卧室。如今成了两男一女的共栖之处。大门早已拆下来当铺(床)板。万 家树睡在东墙根,那小两口挤在西墙根,中间剩下不满二尺宽的空隙作通道。初夏 季节,赤身露体,彼此能呼吸到对方热腾腾的体温和汗气。更刺激人的是一种万家 树从来未曾领略过的女人温馨的肉体散发出的神秘芳香。这气氛,这局面,把万家 树这个青年推到某种悬崖的边沿,偶一不慎就可能堕入万丈深渊。如果堕入深渊的 话,那既是严重的政治错误,又亵读了自己对爱神的纯洁忠贞。他宁愿背靠门框坐 以待毙,也不肯躺下来呼吸此种醉人的肉香气味。他双膝支撑着下巴,双手捧着脑 袋,平平静静地安下心来,是可以悄悄入睡的。但他心潮起伏,想入非非,受到内 外压力,升腾起难以扑灭的烈火。多少年中,他无数次地同欲魔进行殊死斗争,残 忍地谴责自己讨伐自己,阻止情欲思绪滑向诱人的性感区域。他的心上人林宁的玉 体是神圣的,不能让她遭受不洁的欲念的玷污。那是他的圣母,他的生命的美神, 只能保持一定距离,虔诚地顶礼膜拜,不可靠近她,触摸她,亵读她。他似乎信任 柏拉图的哲理:爱神动摇在占有与奉献之间。这才是真正崇高的爱情。他和他的林 宁,互相既不占有,也无奉献。然而他未曾觉悟,没有认清其巨大感情和爱的价值, 此乃人生最高档次的占有和奉献。正当他咬紧牙关与烈火战斗时,忽听雷声轰轰, 暴风雨即将来临,强烈的闪电直射下来。他一抬眼,见对面地铺上那一对裸体男女 正在做爱,电光一闪而过,而呻唤之声越来越激烈,将时间与空间紧紧拧在一起, 拧成解不开的绳结。这时,暴风雨带着雷电自天空泼下,顷刻间一片汪洋。那疯狂 的血战正在加紧进行。万家树一跃而起,犹如一头突然中弹的野兽,冲出门道,冲 到院中央,扑通一声躺在泥水里,伸起双臂,张开大嘴,吞咽满天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