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地黄花(下) 一 英雄的觉醒 许景文带领侦察队到达黄河南岸那天,王克勤排开始进行渡河演习。 六月二十日以后,各纵队各旅的指挥机关忙于开会传达研讨、贯彻执行野司的 《情字通报》、《渡河战术指导》、《役字作战命令》。各战斗部队以团为单位, 在自己的驻地白天学习政治部发的油印文件,学习军事民主,各连、排、班以至个 人制订杀敌立功计划,夜晚进行临战演习,有条件的地方进行渡河演习。 王克勤所在的部队——六纵队十八旅五十二团一营一连的驻地,没有河流,没 有水池,没有洼地,就是说没有演习渡河的条件,而王克勤偏偏创造出简单的条件, 来作渡河演习。这一消息引来各级首长、友邻部队和记者前来参观取经。那天晚上, 六纵队的副政委鲍先志、宣传部长唐平铸、旅长萧永银、旅政治部主任刘昌、旅宣 传科长杨照临、组织科长刘赞平、随军记者万家树,由团长兼政委蒋科和连长张增 华陪同,来到现场。这是村边的打谷场。王克勤指挥各班借来村民的门板作船只, 在场上铺开阵势,以战斗组为单位,演习上船、登陆、作战。班长、组长、轻机枪 手、弹药手、神枪手、战斗员,按连长的指示,每人熟悉自己的位置和动作。作业 要求每人蒙上眼睛,完成各阶段的动作。如果从门板上滚下来,即等于掉进了黄河, 一切动作要从头开始。演习三次不及格的,不论班长、组长、战士,取消渡河作战 资格,送到团部或旅部的勤杂单位。 月色朦胧,夜风习习,首长和来宾们围着打谷场边席地而坐。谷场上,空无一 人。几列门板以梯形阵势仰面卧在地上。门神敬德与秦琼的大眼睛瞪视天空,有的 门上贴着卷了角的方块大红纸,火焰般地托着一个巨型“福”字,与月光争艳。村 庄鸦雀无声,偶尔犬声零落,报告着长夜的平安。突然,不远处一声口令: “上!” 战士们全身披挂从树林里跃出,跳上门板,匍匐,支起轻机枪、步枪、六○小 炮,对前方瞄准。全套接敌动作依次迅速完成,但不实弹射击。这时,王克勤班长 猫着腰跑来,一一检查验收。然后,他威严地命令: “起立——向后转——准备连续作业!第二组出列,预备——上!” 王克勤喊口令,声音脆亮,吐字清晰。听得出来,那是在操场和战场上练得滚 瓜烂熟的成果。显然,这非一年半载之功。王克勤这位全军闻名的战斗英雄成长的 过程,早就成为部队各级领导和记者们的热门话题。政工干部们更是如数家珍似的 把王克勤的身世和英雄事迹倒背如流。万家树刚来这个部队不久,由五十二团一营 一连连长张增华陪同访问过王克勤的发现者、培养者,一营教导员武效贤。武效贤 不动声色,不多讲解,像发文件似的交给万家树一篇文稿。万家树读后大为感动, 紧握这位教导员的厚实大手说: “英雄的土壤出英雄!” 万家树将此稿抄写在自己的手册上,命题为《觉醒》。题下注明:“五十二团 一营教导员武效贤供稿”。 王克勤的名字,在解放战争的第二年,曾经响亮地传遍全军。 那是邯郸战役后,大批的解放战士插进了部队。一天,营里召集各连干部开会, 汇报、研究部队思想情况。一连指导员说:“我们连有个王克勤,在国民党那边当 了许多年的大头兵,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情绪低沉,背后净跟新解放战士瞎唠 叨。最难改造的就是这种人。” “他都讲些啥?”营长问。 “说什么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助,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几条破步枪,别 想打败他们,还说他这次被俘,是不走运!” “这没什么奇怪。”武效贤说,“这些人受反动派的欺骗宣传太深,应该耐心 教育,生活上多体贴他们。” 一连指导员又说:“他生了病,党建庭副连长亲自给他打病号饭。可他吃完一 抹嘴,背后又向别的解放战士说:‘解放军的官,就会收买人心。今天像亲兄弟, 明天上战场,还不是拿匣子枪逼你去替他拼命!’他还说……唉,对他真一点办法 也没有。”一连指导员说到这里,大概意识到对王克勤的缺点讲多了,又补充说: “这个人,出身倒不错,讨过饭,受过苦,机枪打得顶好,别人都叫他‘机枪圣手’……” “机枪圣手”这外号,从此就留在武效贤的记忆里。有一天,武效贤来到一连。 走进一排驻地的院子里,看见战士们围着一个大个子,聚精会神地像看什么把戏。 武效贤悄悄凑过去,见那大个子眼上蒙着条白毛巾,脸高高仰着,两手正摆弄一挺 新缴获的苏式机枪。他一件件拆下,放在布上。拆完,又一件件装上去。他摸着每 一个小小的零件,简直熟练得没法形容。他的嘴边挂着几分得意的微笑。等机枪重 新装配好,他把蒙在眼上的白毛巾扯掉,说:“你们检查吧,保险不差分毫!” 一个战士接过机枪,拉拉栓,试几试,向大个子竖起拇指:“行!好样的!” “不愧是机枪者手!”又一个说。 “什么老手!人家是‘机枪圣手’!”一个战士拍拍大个子的肩膀:“名不虚 传!” “这又算啥!”大个子高兴地仰起头,那双眼向人们扫了一圈。目光一碰到武 效贤,立即低下头去。他本来想说什么,话到喉咙眼又咽下了,不自然地拿擦枪布 擦着手上的机油。 “好一个‘机枪圣手’!”武效贤暗自想,“蒙着眼,他可以熟练地拆卸机枪; 可是睁开眼,却为什么看不清前途。分不清亲人和敌人?” 武效贤让他坐,他局促不安,直挺挺地站着。武效贤按他肩头,他才规规矩矩 坐下,两眼瞅着那挺机枪。武效贤问他: “你在国民党部队是使这种机枪吗?” “什么机枪都使过,就没使过步枪。”他怕武效贤不明白他的话,又补充了一 句:“可我现在使的是步枪!” 听他的口气,让他这样的“机枪圣手”使步枪,是大材小用了。武效贤指指那 挺苏式机枪说:“我向你们连长说说,把它给你使,喜欢吗?” 他猛然抬起头,浓眉下那双黑眼睛闪着惊喜的光芒,好像说:“这是真的?你 们信任我?”武效贤又说:“一定把这挺机枪给你使,不过,你得明白,枪口该对 准谁!” “我明白,对准‘中央军’!” “为什么对准他们呢?” “因为……因为……”他结结巴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因为他们是反动派!” 话说对了,但像刚学话的孩子似的。问到他家庭情况,他低着头,半天才说:“家 里算没人啦,爸爸死了,妈妈和一个弟弟不知死活……”他叹息一声,摇摇头,不 愿意再往细谈。 这次谈话不多,但给人的印象是:憨厚,朴实,满腹的话却吐不出来,满身的 力气却没处可使。武效贤想,像这样的人,只要他懂得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就会 成为一个好战士。 十二日,部队开始政治整训。这时解放区正轰轰烈烈地进行土地改革。部队整 训中,首先开展诉苦运动。营里分工,由武效贤重点掌握一连。听一连的干部说, 王克勤出身挺苦,想动员他带头吐吐苦水,可是他坚决不干,说是没有苦。武效贤 找他谈,他一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没有苦。”武效贤说:“你的苦很多。父亲是 被地主逼死的,母亲和弟弟讨饭,至今不知下落。在国民党军队,你挨过打,也受 过很多苦……” “教导员,你怎么知道这些?”他忽然仰起脸来望着武效贤。 武效贤说:“你对班里人说过,对我也吐露过,明天向全连讲讲吧!” “不,不……”他摇着头,“丢人,丢人,我不讲……” 他不讲,武效贤也不好勉强了。 第二天,一连的诉苦大会在一排的院子里举行。许多人争先吐苦水。一个哭着 坐下去,一个又站起来,纷纷控诉国民党反动派、地主恶霸保长欺压他们的罪行。 有人父母被杀害,有人妻子被污辱,有人被逼得家败人亡……一笔笔血海深仇,一 桩桩凄惨经历,使人心酸落泪,台上台下一片哭声。开始,王克勤东张西望,不以 为然。但是,随着会场的哭声,他的眼圈也红了。当副连长党建庭同志诉说父亲被 地主逼死母亲讨饭时,王克勤头也抬不起来了。 会从早开到晚。会场上的控诉,像苦水汇成的大河,滔滔流不尽。 控诉会第二天继续进行。武效贤因在营里有事,去晚了些。一走进会场,看见 台上站着个大个子,不是别人,正是王克勤。他抽泣着,满脸泪痕,说几句,扯起 衣角擦擦红肿的眼睛。他哭哭讲讲,一个人整整讲了两个小时,把积压在心里二十 多年的苦水全都倒了出来。营里这才详细地知道了他的身世。 他家住安徽阜阳县水围子边,祖辈做地主王三堂的佃户。他五岁那年,父亲被 租子逼得没办法,跟王三堂争论了几句,被打断了一条腿,爬回家,无钱医治,心 中恼怒,不几天就死了。后来地主又把他们母子赶出了门。母亲拖带着他和弟弟, 前街走,后街串,讨饭度日。王克勤刚刚到十七岁,能挣口饭给妈和小弟吃了,突 然被保长抓去,卖了壮丁。他逃过三次,每次都被抓了回去,打成半死。……讲到 最后,他泣不成声地说:“狠心的地主黑心的国民党把我害苦了,我……我还替他 们打仗!我被解放过来,还认为倒霉。我糊涂!我……”他捂着脸,跑下台去。 散会后,武效贤问一连的干部,怎么把王克勤动员起来的。他们说,昨天开过 大会以后,王克勤回到班里,饭不吃,衣不脱,倒在铺上蒙头大睡。副连长以为他 病了,叫卫生员给他看病。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他不说话;又问他是不是病了,他 不言语。突然,他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扎到副连长的怀里放声大哭,说:“副连 长,我和你一样,也有苦啊!明天让我讲,不讲我吃不下饭……”今天一宣布开会, 他就跑上台。 诉苦运动以后,王克勤有了极大的转变,不再尽找解放战士背后乱谈。他开始 接近班长,亲近党员。班长让他教大家使机枪,他不再摆“机枪圣手”的架子,耐 心地教大家。不过,有时他常拍拍机枪对人叹息:“咱们这边,就这玩艺太少,再 多一点,再有大炮、坦克、飞机,那……”话说到这里,听的人就明白了:他还是 嫌我们武器差。班长和老同志跟他谈,打仗不光靠武器,首先要靠有觉悟的人。再 说今天我们机枪少,明天就多了。现在我们没有坦克、飞机,以后会有的。同志们 还给他讲红军和八路军的故事。他听着,眯起眼,憨直地笑着。 政治整训以后,六纵队参加的第一个战役是打兰封。这一仗,打得干脆利索, 攻得猛,打得硬,打得巧,全歼了守城的敌人。光六纵队就俘虏了两千五百多人, 缴获坦克十一辆,各种炮二百多门。战后,武效贤到一连去,听说王克勤在战斗中 表现很好,他的那挺机枪筒子都打红了,也没中断射击。武效贤找到王克勤,想鼓 励他一番,谁知他一见面就紧抓住武效贤的手,喃喃地说:“教导员,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指导员和连长,对不起……”他哭了。 武效贤正要问个究竟,他却怯生生地说:“刚解放过来,我是糊涂。诉苦以后, 我懂得了谁是仇人谁是亲人,我决心在咱这边好好干下去。可是,这次打仗以前, 我心里又嘀咕,怕打不过他们。直到冲锋号响的时候,我还在胡思乱想……”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武效贤鼓励他:“你不愧是‘机枪圣手’!为人民立下 了第一功!” “反动派说共军打仗,全让俘虏挡头阵。今天,我才看清,他们全是造谣。” 他满脸涨红,嘴唇发抖:“枪一响,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都领头冲,我看 了心都跳。照这样,咱们怎么会打败仗!……” 这天武效贤和他谈了很多,谈过去,谈现在,也谈将来。他最后向武效贤说: “教导员,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要重新做人!”这话,是从心底发出的。 从此,听说王克勤大大变了样:爱说爱笑了,驻扎的时候抢着干活、学文化, 行军的时候机枪不下肩,还帮别人背背包、米袋……班里又补充了新战士,班长吩 咐他去帮助。他教新战士使机枪,向新战士讲自己的思想变化,用现身说法提高新 战士的觉悟。武效贤每到一连去,总要找他谈谈。一天,他突然问武效贤:“教导 员,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能做共产党员吗?”武效贤只知道自从诉苦运动以来, 他进步很快,但没想到他有这个崇高的要求。武效贤紧握住他的手说:“王克勤同 志,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共产党员的。”武效贤又嘱咐他好好学习,克服缺点。他 点头应着,末后说:“我在国民党军队时间长,那里是个臭水坑,我还有许多缺点, 我个性犟,今后一定好好改……” 一九四六年十月,一连党支部送给营总支一份“入党申请书”,申请书上工工 整整地写着:王克勤。营总支一致通过了王克勤的入党请求。 王克勤入党以后,更严格地要求自己,特别是当了班长以后,处处以身作则, 对班里补进的四个新战士,体贴入微,耐心帮助。他生怕自己嗓门高,吓着他们, 说话都压住声。他亲自给新同志端洗脸水、洗脚水,问寒问暖,亲如兄弟。下雨行 军,新战士卢守坤鞋子陷进泥里找不到了,他把自己的鞋脱下,给卢守坤穿上。卢 守坤感动得直揉眼,问他:“班长你怎么办呢?”他笑笑说:“我从小就习惯了, 打赤脚拔泥更得劲!” 有一次急行军,武效贤看见他的肩上除了那挺机枪外,又加了两个背包、一支 步枪和一条干粮袋。战士向他夺,他都不肯放。武效贤就问他:“王克勤,你团结 互助的精神很好,可不要把自己累垮哟!”他憨直地笑笑说:“教导员,你就放心 吧,给我一门山炮,我也驮得动。”说得全班人哈哈大笑。他不笑,却满认真地说: “不信,下次战斗你们谁夺一门山炮来,我准驮给你们看看!” 不久,在著名的“龙凤之战”以后,王克勤的名字就响遍全军。 二 四十五具敌尸和一个英雄 一九四六年十月的龙固集一章逢集战斗(史称“龙凤战斗”)中,王克勤就把 胆小的新战士白志学培养成战斗英雄。 十月四日下午,部队进行了战斗动员。营长要求各连各排各班千方百计带好新 战士,要求通过这场战斗,总结出战斗互助组的经验来。“在家靠父母,革命靠互 助”,这一口号是王克勤提出来的。他提出的行军互助,练兵互助,学习互助,思 想互助,都创建了良好的成绩,后来(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日),经延安《解放日 报》社论《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号召之后,成了全军的宝贵精神财富。白志学成 为“龙凤战斗”中的杀敌英雄,就是王克勤的战斗互助组互助成的榜样。 一个月前(一九四六年九月)的大杨湖战斗之后,部队尚未得到休整。刚从后 方补充来的新兵,都是清一色的翻身青年农民。部队新兵多老兵少,未经基本训练, 素质低,战斗力差。王克勤此时是一营一连的机枪班长。班里七个人,四个是才出 家门的小农民。这四人中,三人不知道什么叫投弹打枪。另一个名叫杜双键的,在 汉奸部队里当过几天兵,但没打过仗。特别是那个十八岁的白志学,既怕苦又胆小, 怎么能上战场怎么能打仗呢?这使王克勤大伤脑筋。想来想去,只有用战斗互助组 的办法,让老兵带新兵,边打边教,让敌人把农民变成战士。 王克勤回到班里,先和副班长交换意见,然后召集大家说:“我们就要打仗了, 小组要改编,先选两个小组长。咱们行军要选身体好的,学习要选技术高的,打仗 要选有战斗经验的。”他向大家推荐老战士赵清年和新战士杜双键当组长。因班里 七个人,除了正副班长,只有赵清年一个老兵,四个新兵中玩过枪的惟有杜双键。 ——这就是闻名全军的战斗英雄王克勤班的全部家底。选好了组长,然后编组。新 战士白志学、杨学保到赵清年组,新战士卢守坤和副班长到杜双键组。王克勤把自 己放在赵清年小组里,为的是便于照顾白志学。白志学一听,高兴得跳起来,拉着 王克勤的手说:“班长,我跟着你学打仗,你会打,又会教,我包能学会!”王克 勤班的七个小伙子开完会,坐在地铺上拆枪,擦枪,数于弹,磨刀,说说笑笑,嘻 嘻哈哈。小白和班长王克勤特别亲近。他从清丰县来到部队,就碰上了急行军。这 个农家孩子,虽然说不上娇生惯养,可是家里数他年纪小,父母疼爱,不让他干重 活儿,使他养成怕吃苦的习性。急行军加上疥疮发作,累死累活,痛痒难熬,想家 想娘,宿营后蒙着被子大哭起来。多亏王克勤班长像兄长一样心疼他,行军路上帮 他扛枪、背背包,驻扎时烧水给他洗疮换药。他不能吃饭,王克勤拿自己的津贴 (那时没有军饷、工资,班长每月领津贴二元,战士一元)给他买鸡蛋。他想家流 泪,王克勤安慰他开导他,给他讲解不消灭反动派就保不住家的道理。王克勤与他 确实情同手足,以心交心,这才使白志学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听说打仗,他暗自 胆怯。而班长同他分在一个战斗组,他有了依靠,心里就踏实了。于是白志学圆嘟 嘟的小脸上绽开了笑纹。 夜幕笼罩大地的时候,部队快要出发打仗了。新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 光中露出恐惧与不安的神情。王克勤立即安慰他们:“大家成天喊着打反动派,保 国保家,今天就要实现愿望了,应该高高兴兴。听到枪响不要怕,只要服从指挥就 能打胜仗。在家靠父母,革命靠互助。互助,也能把打仗学会。我们几个老兵,保 证教会大家打仗,打胜仗!”新兵们点点头,打胜仗的信心使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 接着,王克勤对副班长和赵清年说:“今晚上行军,天黑路滑,咱们三个老兵把两 挺机枪包起来。铁镐铁锹这些容易发出响声的东西,也由咱三人带上,免得接近敌 人时候发响声,出麻烦。咱们这些老兵,今晚必须利利索索把新同志带到战场去!” 说完,他顺手把机枪扛到肩上。回过头去,再向新兵们反复交代了一些应注意的事 项,就出发了。 天,黑得像锅底,伸手不见五指。路,滑得像溜冰场,稍不小心就摔个仰八叉。 泥,粘得像合成胶,老爱扯掉鞋子。新兵无夜行军的经验,跌跌撞撞,东歪西倒, 不断地摔跤掉队。王克勤发了愁:这样行军要把新兵累坏的,上了战场,怎能打仗? 休息时,他和副班长商量出个办法:每人胳膊上缠条白毛巾,后面的人紧盯着前面 隐隐约约的白点跟进。另外,用几条绑腿带结成一根长绳,班长在前头拉,副班长 在后面扯,让战士一个紧跟一个扶着带子走。这样,一班人就形成个整体,滑倒, 就拉起来,掉队,就拽着走。终于,天刚亮赶到了徐庄,完成了艰巨的行军任务。 部队到达徐庄,即接到沿村修筑工事准备迎敌的命令。任务是坚守,待天黑以 后出击。 王克勤班被分配到最前沿的西南角,离敌十一师的师部一公里,对敌形成了严 重威胁。敌人要夺取徐庄解除威胁,向王克勤阵地进行轰击,重炮、迫击炮、轻重 机枪顿时齐鸣,把徐庄打成一片火海。这个小村三十多间房屋全部被毁,只剩下半 间摇摇欲坠的小土棚。 在猛烈的炮火下,王克勤不慌不忙地指挥战斗。他吩咐副班长用机枪监视敌人, 叫赵清年挖出一个又一个机枪阵地工事,他自己手把手地教新兵挖掩体。在震破耳 膜的炮声中,面对面说话也听不见,王克勤边挖边比画。掩体完成时,新兵都学会 了。只听敌人阵地上轰的一声,王克勤辨别出那是炮弹出筒的吼声,喊道:“卧倒!” 将杨学保、卢守坤按倒在地。白志学拔腿就跑,王克勤大喊:“不要跑!”此时, “恍!恍!恍!”几发炮弹在近旁爆炸开花,白志学栽倒在地,王克勤一跃跳过去, 只见一堆新土,不见人影也不见血迹。他急忙双手扒开泥土,把白志学扶起来: “小白!小白!没事吧?” “没……没……”白志学面色如土。 王克勤把小白扶回阵地,说:“小白,敌人打炮可不能乱跑,你看他们几个刚 才在这里卧着一点事情也没有,你一跑,倒是自己去碰炮弹了。”他回过头对另外 几个新兵说:“敌人打炮时,要张着嘴卧倒。紧闭嘴,会把耳膜震破。”他用双手 套在嘴上,模仿炮弹的声音:“敌人的炮弹出筒声大而短促,那正是对着我们打来 的;出筒的声音问而长,着弹点离我们远一点儿。”此时,是敌人炮击的间隙空儿, 王克勤在掩体里给新战士讲授战场上辨别炮弹飞行的经验:“你听见叭嗡,叭嗡, 声音清脆,那是从百米外发出的,不要怕。若是……”突然恍恍吮恍又是一阵炮弹 飞来,掀起篮球场那么大面积梅花瓣状的冲天火柱。过后,战士们抖掉头上身上的 黄土,抬眼四顾,大家都活着,王克勤突然开心地笑着说: “敌人这个炮手是新媳妇上床,摸着干的!” 副班长也微笑说: “摸着还是没干成,炮弹都帮农民翻了大片地。” 战士们相视微笑。 战场上的微笑,格外灿烂辉煌。 …… 敌人打了几千发炮弹,把徐庄几乎炸成平地。在敌人看来,解放军的有生力量 已与徐庄一起化为灰烬。于是,放出两个团的兵力向徐庄冲来。黑压压的敌人,一 批紧挨一批,像密集的蚁群。战士们一看敌人上来了,就要打。王克勤立即制止, 命令道: “敌人不到五十公尺以内不准开枪!” 敌人以为进入无人之境,都直起腰端着枪向徐庄阵地跑来。王克勤紧盯住敌人, 嘴里念叨着:“再近些,再近些……”直到看清了敌兵眉眼的时候,他才大吼一声: “打!” 一阵机枪手榴弹在敌群里突然爆炸开花,血肉轰然四散纷飞。这意外的反击使 敌人不知所措,只得回头逃窜。这头一个回合,老战士把手边的手榴弹都打光了, 而新战士则不然,有的手榴弹只扔出七八公尺远,有的忘了拉弦,根本没有爆炸。 王克勤一面指挥射击,一面爬到新兵身边,一个一个地教。 “大胆些,不要慌!就这样,拧开盖,拉出弦,使劲甩出去……对!对!” 新战士亲眼见到敌人在自己的手下血肉开花,倒下,溃退,立即感到诧异,也 感到解除了死亡的威胁,轻松了一截子,但一个个仍然心脏狂跳,神情紧张。白志 学两手发抖,杨学保脸色蜡黄,卢守坤汗水涔涔。王克勤看在眼里,愁在心里,新 兵这种怯阵状态,怎能战胜强大的敌人!当前的关键,仍然是练胆。他决定两个小 组分开行动。他吩咐杜双键小组到阵地左方挖新工事,带挺机枪守在那里,特别嘱 咐副班长多多照顾卢守坤。杜双键小组拉走后,王克勤对杨学保说:“你去右边挖 个立体工事。” “我一个人去?”杨学保有点迟疑。 王克勤问:“行不行?” 杨学保想了想说:“行!” 组长赵清年见班长命令杨学保单独行动,有点不放心:“班长,他一个人行不 行?”班长说:“让他到那边练练胆子吧。你在小杨旁边注意着点,我和白志学在 这里监视敌人。” 王克勤来到白志学的单人掩体里,两人紧紧地挤在一起,互相像传电一样听到 对方心跳的速度,王克勤觉察出白志学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小白,还怕吗?” “没……没什么。”说是没什么,声音里却带着不安。 王克勤眼睛监视着敌人,手抚着白志学的肩膀说:“我打过多年的仗了,你看, 我还不是我!打仗就是要沉着,胆大心细。越怕越心慌,越心谎越怕。沉着大胆用 心学,定能学会。沉着细心,就是保护好自己,胆大就是要消灭敌人。你怕,敌人 就欺你;你凶,敌人就怕你。”他指给白志学说:“看,杨学保不是独个儿到那边 挖工事去了吗?” 白志学惊讶地“啊”了一声:“他真能行!” 王克勤说:“拿出勇气来,你也能行!”说话间,敌人正向我军阵地移动,王 克勤瞄准“砰”地一枪打倒了一个。王克勤说:“敌人进攻在明处,我们守工事在 暗处,我们打他们容易,他们打我们就困难。”白志学看清了,听懂了,心里踏实 了,拉着枪栓说: “班长,我也打一枪吧?” “好!先瞄准,再打!” 白志学盯着敌人的散兵群正往我阵地逼近。他努力瞄准,却瞄不准,准星和手 老是抖动。他满头冒汗,骂自己笨蛋,于是心一横,咬紧牙,“叭”一声,枪托把 他往后推了一下。敌人撂倒了,他胜利了,成功了,可是他却像全神贯注地看戏一 样,盯着那个被他击毙的敌尸,忘记退弹壳。班长喊道:“快拉栓!拉栓!枪膛一 凉,弹壳退不下来!”白志学这才猛醒过来,急忙拉栓,退出弹壳。他接着打出第 二枪、第三枪…… 白志学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成了个真正的解放军战士。 敌人的多次地面进攻都被击退,别无他法,只有借来空军助阵。王克勤班七个 人坚守的小小阵地,敌人竟出动六架飞机进行轮番轰炸扫射。一时间,阵地上浓烟 滚滚,钢铁飞扬,似乎要把这块土地从地球上削掉。此时,白志学被炸弹掀起的焦 黑而发烫的泥土埋了六次。他钻出来,抖掉泥土,继续监视敌人,心里一点也不慌, 动作越来越麻利。王克勤望着他,发出会心的微笑。这微笑,是人世间最绚丽的微 笑。 正在这时,白志学喊道:“班长班长,前面上来了个穿白衣裳的家伙!”王克 勤说:“不要紧,那是和敌人飞机取联系的。他离我们越近,我们越安全,炮不往 这儿打,飞机也不来投弹。”果不其然,炮声远了,飞机也跑了。敌人认定我军的 阵地已成为无人区,于是,把整营整团的部队开了过来。王克勤一把捞过转盘机枪, 向杨学保喊道:“小杨,快回来,敌人上来了!”杨学保刚进入掩体,敌人就到了 跟前。王克勤盼望的就是这时机,他抱着转盘机枪“咕咕咕咕”对准密集的敌群猛 扫起来,敌人措手不及,无处躲,无处逃,成群地倒下,呻唤,给黄土地输血…… 王克勤一口气打完两排子弹,立即转移到另一个掩体。刚离开,敌人的子弹就飞到 了原来那个掩体。 白志学、杨学保见班长打一会儿换个掩体,他俩也学着边打边换地方,在这里 打一阵又到那里打一阵。敌人摸不着头脑,只得乱打一气。半袋烟的工夫,敌人伤 亡枕藉,狼狈而退。王克勤当即告诉大家:“同志们,我们在这里打了许久,敌人 要向这里打炮的,快跟我转移!”他带领赵清年小组飞速运动到右前方,与杜双键 小组会合,在新的掩体里埋伏起来。不出所料,敌人摆开各种口径的大炮向王克勤 撤出的阵地轰击,足足打了半个小时。接着,敌人又出动了,先用轻重机枪、步枪、 手榴弹等等轻武器向阵地疯狂地乱打一阵,看看没有还枪,然后直起腰板,以密集 队形冲了过来。白志学、杨学保、卢守坤等人一个个手扣扳机,提起手榴弹。王克 勤用手势制止,因这伙敌人正好要从王克勤新阵地边经过,王克勤想来个包饺子战 术。看着敌人大队过完了,王克勤大吼一声:“打!”早已组织好了的机枪、步枪、 手榴弹交叉火网,对准敌人的侧背与后背突然爆发,打得敌人死伤遍地,侥幸活着 的各自四散奔逃。 这一天,王克勤班的七勇士击退了敌人四十三次进攻,坚守了阵地,完成了阻 击任务,而全班无一伤亡,为龙凤战斗的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战斗下来,杨学保报告说: “今天小白打死了四十五个敌人!” 战斗过后的庆功大会上,纵队首长宣布英雄名单,王克勤班四位战斗英雄,白 志学是头名。王克勤为杀敌英雄和互助英雄。 三 战地桂冠——“名誉战土” 王克勤班来了一位名誉战士。 这是随军记者万家树结识五十二团团长兼政委蒋科以后第二个星期的事。此时, 部队正在实施刘邓首长围城打援的计划。围城的部队一面练兵一面加紧进行切入城 周的坑道作业。 这个槐花飘香的季节,蒋科与万家树一路谈笑风生,并肩来到王克勤班驻地。 他俩跨进一个农家院落,只听一声喊叫: “立正!” 满院于操练的战士一跃而起,肃立不动。 “稍息!”蒋科介绍说:“这是延安派来的记者万家树同志,今天专程来看望 大家。” 战士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万家树紧紧握着王克勤的手,双方都很激动。王克勤把这位记者当作 毛主席朱总司令身边的使臣来欢迎。万家树也感觉接触到了时代的脉搏。他将要从 这里汲取丰富的精神营养。万家树原来所想象的王克勤一定是个健壮魁梧力能举鼎 式的大力士,没料到却是个略带农民气质的清瘦书生样的人物。 “我早就认识你,”万家树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从延安《解放日报》上。” 王克勤心一惊,很不好意思。万家树说:“《解放日报》的社论是党中央的声音。 你的英雄事迹,已经进入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笔记本。” 蒋科插言:“你王克勤的名字,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了,而是全军的。” “报告首长!”这是连长张增华的声音,他从营部开会回来站在战士中间好一 会儿了,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首先是我们连的!” 王克勤一直立正站着,双手的中指紧贴裤侧的直线,笔挺不动,表情严肃。他 是个不善言谈的青年,在首长和同志们的赞扬声中,总是异常局促,仿佛是个没见 过世面的山村孩于。他喜欢的是平凡的务实生活。可以说,务实精神是他生活的主 调。但今天这位记者来访提出个怪问题,使他大吃一惊。万家树说: “克勤同志,我想当一名王克勤班的战士。”全场安静,人人的眼睛闪着惊讶 的亮光。万家树看看王克勤又看看蒋科:“从今天起,我正式报名报到,请政委请 团党委审核批准!” 这种新鲜事,谁也没见过没听过,蒋政委很是为难,他略一思考,说:“我看 问题是,问题是……你自身的任务很重,是不是?嗯?”他摸摸下巴,又摸摸下巴, 谋虑成熟,断然宣布:“不过可以作双重建制处理,你一方面属于王克勤班的战士, 另一方面你仍然是上级派来的随军记者,不影响你的采访业务。怎么样?” 万家树立正敬礼:“是!” 王克勤却坦率地拒绝:“不,我不同意!” “为什么?” “这个兵,我带不好!” “白志学你能带好,这个知识分子还带不好?” “知识分于不能同我们一起练兵,不能跟我们一起打仗,怎么个带法?” 万家树语气坚定:“我跟你们一起练兵,跟你们一起摸爬滚打上火线,像白志 学那样……” “不要紧,”蒋政委说:“外国科学院可以接受国外的同行当院士,叫做名誉 院士,你们王克勤班接收个把名誉战士,有什么不可呢?”他转过脸对连长说: “张增华同志,建议你们连党支部讨论一下报到团部来,我代表团党委批准。” 各级党组织当夜作出了决定,批准了万家树的要求,正式命名为王克勤班的名 誉战士。第二天万家树背上背包挂上图囊去报到,蒋科派自己的坐骑去送。万家树 说:“如果王克勤班是骑兵,我一定接受你送我的这匹战马。”说罢挥手而别。 万家树来到王克勤班的心情,犹如十年前进入延安“抗大”时那样兴奋,一切 都那么新鲜那么美好。王克勤班仍然住在那个农家小院里。战士们分组练习瞄准作 业,把小院占得满满的。高粱秆搭的三角瞄准架上平卧着步枪,战士们猫着腰,手 握枪托,聚精会神地苦练“三点一线”。王克勤在林立的三角架中间穿行,忙着指 点、示范,手把手地传授射击要领瞄准技术。他专心致志,万家树来到身边,他也 没理会。万家树静静地等到王克勤歇下手来,这才喊了声:“报告班长,我来报到!” 王克勤点了点头,没说话,也没笑,领着这位新战士走进放农具的厦房里,指指麦 秸地铺说:“背包放这里,跟我去练瞄准!”说着,递给他一支步枪。万家树接过 来掂了掂,随班长跨出门,仔细看看,毫不犹豫地说:“报告班长,这枪……” “你嫌旧?放心,不是汉阳造。” “这玩意儿,打仗当个配角还凑合,练瞄准怕不行。” 王克勤明白了,说:“你嫌准星磨得放光是不是?” “是!” “没看出,你这个要笔杆子的还耍过枪杆子。好吧,给你换个三八大盖。” 万家树心满意足地笑了,持枪进入三角架的丛林之中…… 黄昏,战士们仍在院里趁天空的余光抢时间练习。王克勤和万家树蹲在厦房门 口低声悄语。这是班长对新战士的首次政治工作。所谓政治工作的内容,就是谈心, 谈班上的家常。 王克勤班长介绍班里每个人的简历、个性、优点缺点、体力、战斗力,然后概 括说:我们团各连排的情况大致相似,老解放区来的新兵和解放战士(俘虏来的国 民党士兵经过训练后拨到我军各部队当兵皆称为解放战士),比例通常是一半对一 半。可是一次战役下来,新兵伤亡特多。再补充进来的常是解放战士多,于是一比 一变成了一比二。老区来的新兵带来宝贵的革命传统,执行命令勇敢坚决,解放战 士有实战经验,有战斗技术,所以我们提出勇敢与技术相结合。这样,兵才好带, 打起仗来好指挥。当然,新兵和解放战士来路不同,经历不同,一起练兵、行军、 打仗过日于,说起话来常有尿不到一个壶里的现象。例如新战士常讲批评与自我批 评,解放战士听不懂,把这叫做日噘与自我日噘。解放战士常讲蒋管区的法币跌价, 新战士不懂,仿佛听神话。比方说,拿一百元法币来看,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 可买两头牛,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可买一头牛,民国三十年(1941年)可买一 口猪,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可买一只鸡,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可买一条鱼, 今年(1947年)买不到半盒火柴。王克勤叙述身边的这些琐事,使万家树耳目一新, 他当面不便记录,挤空用膝盖当写字台,掏出小本本急忙记几笔就赶快收起来再去 忙别的事。战士们农民出身的居多,间或有个把高小或初中的学生就成为班排上的 秀才了。老区来的战士把记者称为知识模范,解放战士扑闪着好奇的眼光对万家树 敬而远之。他们在国民党军队里见过新闻处和政训处(政工人员、特务)小官儿们 到处巡视,但却没有见到驻进班排来的。有些老兵油子见识广,心眼儿多,猜测万 家树可能是团党委派到班上来的政治委员。班上出现个名誉战士,有人颇感光荣, 有人担心是来监军的。王克勤特别觉得亲切而自豪,但他精神上却加重了负担:这 个名誉兵,他自信是能带好,可是总希望万家树不要同大家一起上火线,万一有个 闪失,怎么向毛主席和刘邓首长交代呢。这简直成了王克勤的心病。万家树丝毫不 了解王克勤的心事,他在班上跟大家一起滚地铺,练兵,打靶,搞清洁卫生,给房 东挑水干活,找空子谈心说笑,不几天就和大家厮混很熟,以至参与互相打闹、摔 跤、扭耳朵……那些戒心、猜测都一扫而光。王克勤的眉头常皱成三股叉,别人都 不大注意,但在万家树的心头却刻上了烙印。那天晚上,班长从连部开会回来传达 任务说:明天去接三连的岗位,加入围城的土工作业。 所谓土工作业就是挖地洞,战士们称之为“掏心战术”。这种作业,就像矿工 挖煤似的,以千分之八的坡度斜进。越进越深之后,马灯、火把、手电等等犹如萤 光闪灼,都失去了照明功能,迫使工作几乎无法进行。挖了两天,越挖越难。王克 勤到连上汇报、开会,也未解决。张增华连长也愁眉不展,他说:攻城战是我军的 新课题,刘邓首长和张副政委(际春)指示我们,遇上困难,就虚心向群众学习。 说这话的第二天,张增华连长同蒋科团长两人一起到王克勤班送宝来了。 平时行动,都是上级走前头,下级随后跟。这次不同,张增华手提小篮在前, 蒋科团长在后。一到洞口,遇上万家树出来小便。他们三言两语,万家树手疾眼快, 抢过小篮回身往洞里跑去,跑着喊着:“班长班长!团长连长送礼来了!” 原来篮里是一罐狗油。蒋科同张增华在东关访问了一位自称不是掘墓贼的掘墓 贼,人家说墓道深处只有用蘸狗油的火炬才能照明。试了试,果不其然,坑道里顿 时一片红光。 坑道作业这种重体力劳动,远不如矿工的井下作业。矿工手操钻机,能挺胸掘 进。战士只靠钢锨一把铁臂一双,以蛙式蛇行蜗速开路前进。工作面狭窄,只能容 两三个或四五个人操作,其他无地用武的战士都排队坐等轮流换班。“真他妈憋得 慌!”“闷葫芦里泡蘑菇!”……烦恼牢骚之声像传染病似的顺坑道流行。于是有 人哼小调,有人哼梆子,有人吹口哨伴奏。王克勤听觉灵敏,忽然喊道: “谁在唱《二十五更调①》?” ①《二十五更调》前两节原文为:一更里有美女懒进房门,前走走后倒倒仔细 思忖,怕的是到晚来无人作伴,愁的是到晚来孤独一身。二更里有美女挑亮银灯, 忽听得门外边脚步轻轻,急忙忙走上前开门一扇,走进来好一位白面书生。(以下 每唱一更,描写调情逗爱上床等细节,层层深入,挑逗性欲。) 唱声立即停上。说是唱,其实只是哼哼。王克勤知道,这是上次鄄南战役后补 充来的新解放战士赵文丙的声音。此人原是国民党部队的小兵痞,脑筋活,毛病多。 这种兵难带难改造。而他枪法好,打仗顽强,善守能攻。如果改造好了,确实是个 难得的硬战士。当初分配的时候,各连各班都不敢要。王克勤说:“我敢要!”他 说:“这种兵宜养不宜放。养起来是只猫,放了是只狼。”《二十五更调》是国民 党军队政训处下发的正式文件,铅印的精致袖珍小本本,人手一册,乃“国军”的 风流圣经,据说可以赖此巩固部队。王克勤从前在国民党军队里混了多年,对此当 然很熟悉。共产党带兵靠的是思想政治工作,严守禁欲主义。国民党带兵则相反, 采取纵欲主义。赵文丙哼起《二十五更调》并不一定是想入非非或恋旧之情,只是 连打几阵呵欠之后,随大流哼哼解闷而已。在平时,他不敢,怕班长批评,这次正 好被班长听见。而班长也未说别的,但口气很重:“赵文丙同志,以后注意点儿!” 在坑道昏黄的暗光下,人们没注意赵文丙的表情,万家树察觉到赵文丙不大自 然,但也弄不清底细。身旁一个名叫闵二丑的战士爱打听消息,他碰碰万家树的胳 膊:“赵文丙怎么啦?班长说啥?”万家树与闵二丑都是老解放区来的“土包子兵”, 对解放区以外的事情都很陌生,从未听说《二十五更调》之类的新闻。这天夜晚战 士都睡了,万家树同班长在院里石榴树下谈心时,才从班长口里得知此类新闻。第 二天早操回来,闵二丑悄悄问万家树班上有什么秘密,万家树冷冷地摇摇头: “有空再说。” 在王克勤班里,万家树与闵二丑算是老朋友了,他俩来王克勤班之前就认识。 四 那个要自杀的新兵 那天,刘司令员报告中说:“我们部队出现了逼迫战士自杀的严重事件。”这 话使万家树深夜难眠。几天来,他多方奔走,终于找到了那位要自杀的战士——闵 二丑。 闵二丑是由太行山区的民兵转入正规军不久的新战士。那年代,民兵转为正规 军叫做“转正升级”。每当升级之际,必举行隆重仪式,地方组织仪仗“送亲”, 部队派代表“迎亲”。披红挂彩,锣鼓喧天,鞭炮连天,好不热闹。转正的青年战 士,犹如金榜题名,光耀门第。于是,忙碌的说媒、定亲、交换礼品等等喜事随之 而来。闵二丑,实际不丑,是个膀宽腰圆精壮结实的小伙子。惟一的遗憾是小时候 生了一头癫疮,治愈后留下个寸草不生的闪光脑袋。这局面使他十分恼火。不熟识 的人见这个一年四季头上裹着羊肚毛巾的优秀民兵,生产、学习、练武名列前茅, 确实无刺可挑。熟识的人对他难找媳妇深表同情。一九四七年春天,他蓦地升级当 了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于是媒婆煤公连绵不断地登门牵线,可是闵二丑一 概拒之门外:“等着吧,等我的立功喜报吧!”不幸的是他刚进部队还未立功就遇 上不愉快的事。 部队有个规矩、新兵入伍,第一个任务是剃光头,不论你是平头分头全都一扫 光。各班排挑选出会理发的战士分头准备,闵二丑自告奋勇担水烧水,专心为大家 服务。忙碌了半下午,全排人的任务都完成了,数来数去,惟独漏掉了烧水的闵二 丑。陈排长催他几次,他一再设词推避:“我剃过了,剃过了……”排长信以为真, 命令收拾摊子。不料,大家蹲在院里吃饭时,一个调皮战士突然揭开二丑的新军帽, “哈哈”一声,众目睽睽盯着二丑的秘密,嬉笑声中夹杂着不中听的二话: “嗨,河里无鱼虾也贵!” “人民解放军挑不到一个囫囵货,捞上个癞虾蟆来凑数!” 二丑满面火红:“偷——你——妈——!” 双方丢下搪瓷饭碗,挥拳飞腿,一阵徒手血战。晚上,陈排长把两人狠狠批评 一顿,方式是各赏五十大板。二丑不服,顶了回去,掀起一场大吵。陈排长双手叉 腰怒吼起来: “我带兵以来,没见过你这号痢痢脑袋还做得很!不接受教育,就把你送回去!” 二丑的脸色由火红变成蜡黄。好大一会儿才从那厚嘴唇里蹦出叮当响的几个字: “不劳你送,我自己有腿!” 说罢,扭头冲出院门。 陈排长余怒未消:“你走你走,谁还舍不得你这个电灯泡!” 话一出口,他愣了愣,自我感觉失口,立即命令班长跟踪去追。 终于,人们从井里把二丑捞上来,幸未闹出人命。 过了几天,万家树从新兵团政治处得知闵二丑在团部休息之后已回到连上。万 家树找到五排驻地的院于,正当练兵的间隙时刻,满院的战士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见一战士在灶房门口石阶上弯腰洗头。陈排长不好意思地介绍:“他就是闵二丑同 志。”万家树根是诧异:当众洗头,岂不暴露自己掩藏了多年的癞疤? 二丑洗完,万家树把军帽给他戴上。没料二丑伸手拒绝:“不,不!”他抚摸 自己闪光的脑袋笑笑说:“晒晒太阳……” 万家树眼前豁亮。当晚,他在日记上写道:“……需要日光浴!让阳光把长期 封闭的阴暗黑点洗刷干净……” 万家树与闵二丑成了朋友。 万家树在闵二丑班里住了几天。有天傍晚,他两人奉命去河滩抬沙给村街铺路, 远远望见一个军人背着背包,腰上挂着搪瓷饭碗和军用水壶,往团部方向走去。二 丑说:“那不是陈排长么?好像是去团部。要是早知道,想请他捎个东西。”万家 树说:“改日另找人吧,陈排长不会回来了,他调工作了。”“为啥?”万家树胸 有成竹:“他不适合带兵。” 不久,新兵团训练结束,闵二丑分配到王克勤班来了。羊山之战时,他升为排 长,南征大别山时升为连长,抗美援朝时当团长。这都是后话。 在汤阴攻城战中,闵二丑和万家树都是首次上阵的新兵。王克勤从前培育出的 白志学那些战斗英雄,早已分派到别的连队担任骨干去了,这次攻城战把闵二丑和 万家树编人赵文丙的重机枪组。当时的体制,一个连才装备一两挺重机枪,称之为 “重机组”,而上级单独给王克勤班配备一挺马克辛重机枪,这表明王克勤班具有 高强的战斗力和战术地位。赵文丙是特等射手,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摆弄马克辛 是轻车熟路。万家树和间二丑担任供弹手。王克勤班长宣布命令时讲得明白:供弹 手是正射手的后备军,万家树是第一副射手,闵二丑是第二副射手。正射手倒下时, 副射手挨秩序接替任务,人倒下武器不能倒下。谁都心里明白,“倒下”二字意味 着什么。万家树和闵二丑同时打了个寒颤。讨厌的是全身抖动过后,那寒噤的余波 又紧缩到心脏区域,类似心脏病人的“房颤”,阵发性地连续性地颤抖一阵又一阵。 突然,彩色信号弹腾空飞起,接着几声轰响,天摇地动,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城 四周的大炮机枪同时爆响,满天红光,遍地抖动。总攻开始了。刹那间,城墙上机 枪步枪迫击炮的火光声响立即熄灭。王克勤机敏地跟着冲锋号声带领全班顺缺口的 斜坡冲上城墙,命令赵文丙占领一个垛口瞄准右翼敌人的机枪巢连射,掩护部队冲 锋。班长说罢,领着几个战斗组,按梯形队形扑向敌人的城角楼火力点。一阵密集 的手雷轰炸,夺下了角楼。班长一挥手,赵文丙带领机枪组转移阵地,占据角楼, 向纵深射击。说也奇怪,自己的机枪一响,万家树和闵二丑觉得一阵暖气流过心胸, “房颤”悄然消失。 打下了汤阴城之后,王克勤问闵二丑和万家树:“刚上火线怕不怕?” “多少有点儿。” “说不怕是假的。一个作家说:战场上一秒钟有一千次死亡的机会。一个人的 生命只有一次,死亡也只有一次……” 王克勤说:“刘司令员邓政委反复讲:打仗是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不保护好 自己,就不能消灭敌人。怕,是可以征服的。外国一本小说叫做《恐惧与无畏》, 刘司令员也讲过这部书。书里写个新战士,头次上火线,一听枪响腿就哆嗦,吓得 往后跑。后来越打越勇敢,成了战斗英雄。保护自己,要在战场上练眼练耳。敌人 向我们射击,总是先见火光后听到响声的。望见敌人的枪口冒红光,距离你有百米 左右。出现朵朵蓝花绿花,那就是离你五十米左右。如果枪口火星四炸,那就快到 你跟前了。敌人枪口的火光,如果是三角形的喇叭形的,那是向你的左右翼射击。 如果是圆形、尖锥形,那必定在你的正面,对准你来的。眼耳要灵敏,火光一闪, 立即辨别声音。子弹嘘——地从头顶飞过,不要紧,那是在二十米以上高空飞行。 听见‘啾儿啾儿’,是在十米上下。‘刺一刺一’的声音,要注意,约在你脑袋左 右四五米。如果听见‘卜卜卜……’这最危险,你赶快趴下,举枪瞄准射击。这正 是命中率最高的时候,只要瞅准他的发射点,能一枪撂倒一个。新上战场的人打枪 手发抖,一抖,就打不准。不准,就给敌人造成打你的机会。这就要靠平时苦练, 功底练厚实,才能消灭敌人。所以我总结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闵二丑兴奋异常:“你总结的这些经验,全军都知道。刘邓首长、各级首长讲 话都说是你王克勤的功劳。我在新兵连……” 万家树抢过话茬儿:“不,《解放日报》社论上早把班长这经验介绍给全国解 放军了。” 一听这话,王克勤忽然被噎住了,有点不好意思。万家树心里有句话憋了很久, 想问问王克勤,又怕碰钉子。王克勤是个不苟言笑的青年,加上现在的政治地位, 越来越严肃,有关政治、军事、练兵、打仗以外的软性语言,在这里是很难出现的。 万家树心里那句话正好属于软性话题。今天班长兴致勃勃,讲得生动具体,万家树 就趁兴掏了出来: “班长听人讲过吧?有个外国军事家说:不谋虑当将军的战士,就不算个好战 士,你看呢?” 出乎万家树意料,王克勤回答得很平静很自然:“那当然,十年的媳妇熬成婆, 到当将军的时候误不了。党叫当啥就当啥。赵子龙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英雄,也是 刘备培养出来的。没有刘备就没有赵子龙。”他说得斩钉截铁。 不久,王克勤就升为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