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兵临黄河 一 张际春‘老妈妈”及其部下 许景文侦察队的情报按时发回的当天夜晚,各纵队侦察队的情报,也先后飞了 回来,落到野战司令部作战科长张生华的小桌上。这天夜晚司令部的气氛没有往日 那么平静,显得特别热烈。村外的树林里增加了许多战马。这些马,都是从疆场上 挑出来充当首长坐骑的良种马。它们被挂在树上,见同伴越来越多,就很不耐烦, 有的啃着树皮,有的急促地乱踢乱叫。它们用自己的语言打招呼,互相呼应,企图 挣脱缰绳,获得自由,组合成威武的群体,向旷野任性地狂奔取乐。 作战室设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挂黑板的那面白墙,盖满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 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张际春副政委,李达参谋长,围坐在讲桌旁。教室里 将星云集,几个纵队的首长和野司、野政的部长、处长们各踞一方,有的一人独占 一张课桌,有的两人共坐一张课桌。第一纵队驻地较远,只有副司令员赵基梅一人 到会。第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政治委员王从吾,参谋长王蕴瑞;第三纵队司令员 陈锡联,政治委员彭涛,参谋长曾绍山,政治部主任阎红彦;第六纵队司令员兼政 治委员杜义德,副司令员韦杰,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鲍先志,参谋长姚继鸣, 都在前两三排就坐。六纵原任司令员王近山因腿负伤,在后方医院治疗,未来出席。 六纵的驻地离野司最近,旅以上的干部大都来到,纵队组织部长李开湘、宣传部长 唐平铸、联络部长卢耀武,十六旅旅长尤太忠、参谋长赖光勋,十七旅旅长李德生、 政治委员何柱成、参谋长宗书阁,十八旅旅长萧永银、政治委员李震、参谋长邢荣 杰、政治部主任刘昌、副主任沈钦尧都来了。野司的部、处长中,有参谋处长梁军, 情报处长柴武成,军政处长杨国宇,组织部长张南生,保卫部长刘秉琳,联络部长 王世英,民运部长穰明德,供给部长周久龙。另有地方部队冀鲁豫军区司令员赵健 民,政治委员张玺,参谋长傅家选,政治部主任万里。 遗憾的是,摄影记者不能进入这个会场,也不能接近与会的将军们。因为战争 期间,任何军队的指挥官的形象都是禁忌“曝光”的。而时过境迁,令人越想越遗 憾。 摄影科长裴植,画报社社长高帆,摄影员袁克忠、郝长庚和宣传系统的干部及 随军记者们,由野司政治部宣传部长陈斐琴率领,在另一间教室里开会,传达党中 央及刘、邓、张首长关于报道渡河战斗及创立新解放区的指示。 陈斐琴还未传达完,张际春副政委忽然来到会场。他不是来作报告的,而是来 参加讨论的。 刘、邓、张、李首长,在军区司令部(原晋冀鲁豫军区,后相继改为中原军区、 第二野战军)是个巨大的整体。在干部的心目中,刘司令员乃当今的孙武、苏沃洛 夫,威严而亲切,大家爱听他讲话。他纵论战略战术渊博精深,阐述问题通俗幽默, 善用民间歇后语。“聆听刘讲演,胜读十年书”。邓政委严肃冷峻,不开玩笑不发 脾气,谈话作报告语气温和,字字如钢钉入木,不可摇动。张际春副政委是位著名 的“老妈妈”,其所以称他为“老妈妈”,一是因他年长资深——一九○○年生, 一九二六年入党,一九二八年参加朱德陈毅领导的湘南起义,上井冈山,而后长征; 二是他仁慈心细,爱人如爱己。他对犯有这样那样差错的同志的批评,总是体贴入 微,深入分析,说透道理,从不发脾气,最重的语言就只一句:“太不成话了。” 他身为中共中央委员,上能通天,下能沉底,同普通干部一样到连队跟战士一起行 军、吃饭、打仗、练兵。他是刘邓大军司令部第三号首长,全军政治工作首脑人物。 对上,他保证了刘邓军事谋略的全面实施;对下,他维系将帅之间官兵之间军民之 间的血肉之谊。不论军事干部政治干部,有什么苦恼,总想到他面前倾诉一番,求 得内心平衡。他这位“老妈妈”的形象是根植在每个干部心中的。 “老妈妈”对万家树来说是格外亲切的。一九四七年初,万家树从后方赴前方 野战司令部报到,一路上心情振奋,犹如怀揣入校通知书进最高学府报到似的。野 战司令部政治部的驻地,原来是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看不见任何军事设施。万 家树进村时,惊动一阵犬吠,遇见一个戴草帽的青年指给他一个篱笆小院。他进去, 见北房里人们正在开会。迎面出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军人接待他。房小人多,两人就 在廊檐下三言两语完成了报到手续。此人原来是野政民运部长穰明德。万家树随即 被让进会议室的门边坐下,卸掉背包,取下军帽扇凉。他环视一周,开会的人大都 穿着白衬衣,有的在膝盖上作笔记,有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凝神倾听,有的皱眉深思。 看来各有身份。其中较为显眼的有两位:一位与万家树年岁相仿,风度翩翩,顾盼 灵敏,身边坐着个瘦瘦的女兵,此乃李普、沈容夫妇。另一位四十来岁,高个儿, 谦逊、慈祥,眉宇间英气灼人。他亲自端来一盆清水,让万家树洗脸。万家树颇感 不安,悄声问捷部长,才知是张际春副政委。 “你在延安不认识?就是你们‘抗大’的政治部主任嘛。” 万家树恍然大悟:“啊,是,就是张主任。哎,老了些,我们的张主任……” “十年啦,人能不老!主任老了,你们这些学生也长成材了。” 一听此言,万家树一阵酸楚,泪眼模糊。他记起在延安东门外府衙门大院,听 朱总司令的报告,罗瑞卿副校长的报告,每次都是张主任主持。最令人难忘的是毛 主席作报告时,他一面主持大会,一面忙着坐下来记笔记。那时,他们这些二十岁 左右的青少年,与“抗大”政治部主任之间,接触不多,但在精神上则仿佛老母鸡 与一群鸡娃,那种互相依偎的温馨,是一往情深的。抗日战争中延安“抗大”的学 生,与大革命时代黄埔军校的学生同样,无一不以革命的母校为荣,母校成为毕生 光辉的旗帜。如今,他们师生重逢于刘邓大军司令部,万家树仍然依偎于老师的羽 翼之下,确实备感亲切。刚散会,张际春叫住万家树: “你在抗大学习时用的不是现在这姓名。” 万家树愣了一下:“是,那时叫……” “叫彭秋福,对不对?” “对。”万家树钦佩副政委的记忆力。 “什么时候改的?” “一九三九年考‘鲁艺’时改的。” “你的;司班同学侯光涛还记得吧?” “记得,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也改了名字,现在叫孟冰。” 万家树惊喜若狂,喊道:“分手近十年,八年抗战,七年不见面,解放战争打 了一年多,仍然找不到他。” “他就在咱们野政工作,刚下部队去了,不久你会见到的。” 而不久,万家树也下部队去了。他和孟冰如商参二星,始终见不了面。又不久, 万家树打听到张副政委身边有个文化工作“三剑客”,就是说野政专设三位文化人, 他们随时执行紧急或特别任务,属于高级的机动干部,为首的就是孟冰,其次是殷 步实、周承术。此“三剑客”对刘邓大军各纵队各级首长和部队性格特色作战能力 都很熟悉。这是张副政委特意培育的带战略意义的专门人才。例如建国若干年后, 秉性刚烈、博学寡言的孟冰,成为国防大学的战略学教授,中国人民解放军各兵种 各级将领都听过他的课,因他所讲授的是中共中央军委严谨讨论核准的各级将军必 修的特种教案。此教案的设计组专家名单上第一位就是孟冰。殷步实周承术也都各 有成就。这些都是后话。 “老妈妈”张际春是以刘邓首长的思路与精神来培育干部的。周恩来曾说: “刘伯承是举轻若重,邓小平是举重若轻。”张际春则将刘邓之长加以发挥,落实 在日常政治工作中。张常向干部们讲:刘邓首长的军事指挥特点既是艺术,也是科 学。不论宏观与微观,部署战略、战役、战术的行动,事前必须把账算准确。刘司 令员计算敌军在战场上的兵员密度,得出一种算式——战地面积除以敌军兵数所得 的商,等于一个敌兵所占的面积。反之,敌兵数除以战地面积数所得的商,就是多 大面积上有一个兵。邓政委在每次战役前要算一笔账:第一线敌人,第二线敌人, 后方可能调动的人马,大账算后,再算小账。有一次,我军陇海战役的作战计划, 由司令部机要交通班送往六纵队的途中,被敌军拦路截走。刘邓首长一听,同时站 了起来。肃静片刻,两人计算时间——敌军把此件送到开封,途经我军几道防线, 最快也得一天半到两天时间。开封敌军有两个师,两师的首脑必然要研究后送交刘 汝明。刘汝明为人多虑,经考虑研究后送南京国防部。白崇禧与陈诚又要研究一番, 才呈交蒋介石。算起来,总共需要四至五天时间敌人才能采取行动。这样,我军来 得及布置第二计划。结果,蒋介石看了文件,带着陈诚飞抵郑州,亲自指挥作战, 已经是第八天了。此次,我军在蒋介石的眼皮底下按第二计划消灭了敌一八一师。 师长米文和只身逃脱。 张际春“老妈妈”常教育干部算军事账,经济账,重要的是算政治账。他善于 在细微的事物上发现问题,提到原则高度,从而,改进全军的重大决策。本年初, 豫北战役刚解放淇县,他派保卫科长张之轩进城赶印解放军的安民布告。县城只有 一家石印铺,门上贴着二十四个字的告自:“自蒙贵军进城,物品尽拿一空,暂时 停止营业,日后平静经营。”张之轩询问原因,才知店主的老花眼镜被民兵拿走, 使他无法工作。张际春听了汇报,立即找到太行山一个分区带民兵进城的政治部主 任,令其对民兵进行严格的纪律教育,找回眼镜归还店主,赔礼道歉。店主接过眼 镜,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声喊道:“真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于是立即收拾石 板笔墨开始工作。张际春根据这件事向中央提出新解放的城市不准民兵进城的建议, 得到中央的肯定,通令全国各野战军坚决执行。他把政治工作精神像乳汁一样注入 到部队和人民的血液中。他定下制度:夜行军找向导,必须让人家穿暖点,带干粮、 雨具,不能耽误农民生产。但这位“老妈妈”也不是个无原则的温情主义者,对于 政治工作中的拖拉作风,他亲笔写了六个大字: “迟缓等于死亡!” 他命令编辑部用头号黑体字把这六个字印在《军政来往》上。 在陈斐琴主持的这个会上,张际春作了简短的发言。这个发言为刘邓所重视, 印成文件,发布全军学习。他说: “我们人民解放军只会创造历史,不会记载历史,而人们是要从记载的历史中 了解历史面貌的。你们这些搞宣传工作的同志,既参加了创造历史的伟大行动,同 时又担负着记载历史的光荣使命。”讲到文艺创作,他引用刘司令员的话:“写一 个勇士抱着炸药包追赶坦克,爬上去挂炸药包,这是宣传落后的东西。” 关于创立新解放区的问题,他说: “刘邓首长对于树立艰苦朴素作风,反对浮夸、浪费、奢侈、铺张作风的指示, 是十分重要的。一个解放区,一个人民民主根据地的创立,百废待兴,围绕着打仗、 土地改革两大任务,要做的事情非常多,但其中贯穿到全部任务中去和感人最深的 东西就是作风和风气问题。作风和风气不好,即令是有正确的政治方向,也是很难 实现的。作风和风气是关系解放区百年大计的问题。创立解放区是扩大中国人民民 主新的根据地,根据地的人民具有艰苦朴素、振作、创造、进步、前途远大欣欣向 荣的新的作风和风气,与蒋介石独裁统治下的旧中国的贪污、奢侈、虚伪、骄纵、 淫逸、浮夸、专横等没落的作风和风气,是完全相反的。浮夸、奢侈在解放区、在 我们队伍中是十分肮脏的,对于创立解放区是有害的东西,我们应该坚决不断地同 它作斗争!” 二 特殊记者和作战命令 宣传工作会议结束,人们纷纷走散,去找自己部队的首长一起回“家”。没走 的只有两个记者,一是李普,一是曾克,两人一左一右陪送张副政委,同去晋见刘 邓首长。此时期的记者群中,只有这两位是刘邓首长的常客。 李普早年就读于青岛,同地下党及进步作家萧军和黄宗江过从甚密。在延安学 习期间,曾被选派为周恩来副主席的随员。一九四六年跟周恩来一起从南京撤回解 放区,以名牌记者身份来到刘邓大军。他经常就像出入南京梅园新村周公馆一样地 出入刘邓大军司令部,随时可以同刘、邓、张、李首长纵谈战局。此种殊荣,除了 他的爱人沈容之外,别的记者是无法分享的。 青年女作家曾克,乃河南开封北仓女中教师曾次亮的爱女。抗战初期她与邹获 帆、张柯岗参加臧克家率领的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团,活跃于大别山区,后到重庆与 孔罗荪一起编辑过进步刊物《文艺月报》。她同延安名噪一时的作家黑了早结伉俪, 生下一男,乳名延婴。解放战争爆发,她毅然离开爱子和丈夫,携笔从戎,随陈锡 联的第三纵队驰骋于炮火纷飞的战场。在延安,她留着很粗的双辫,有时在脑后盘 成一对圆髻,有时披发拂肩,迎风飞扬,不事修饰。进入部队,辫子塞满军帽,军 装整洁,绑腿打得十分标准,堪称飒爽英姿的女兵。她走到哪里,就给哪里带去一 种说不清的新鲜气氛。她与纵队、旅、团、营、连各级首长都是平起平坐,谈笑风 生。走进班、排战士群中,她落落大方,亲如家人。可是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却一个 个羞羞答答不知所措。野战部队是男人的世界,忌讳女人。偌大的野司政治部文工 团,就那么稀稀拉拉几个女演员,酷似金屋藏娇,只有演出需要时,人们才能从戏 台上望见那些花朵般的姑娘媳妇,可是昙花一现,她们回到后台就再也难得一见了。 这些为革命战争浴血奋战以至随时奉献自己青春生命的年轻战士们,在艰苦俭朴严 谨的生活中,没有花花朵朵,没有艳丽的色彩,只有一颗赤胆红心。他们今天练兵, 明天行军,后天打仗,大后天的军事秘密生生死死谁也不知道。而忽然天上掉下个 风华正茂的火焰般的女干部来到身边,问寒问暖,谈这谈那,于是惹得他们心绪吃 紧,很不自然。可是曾克从来就是大大咧咧来去自由,今天在这个班访问战斗英雄, 明天突然跨马奔驰,闯进旅指挥部找参谋们下棋打扑克去了。今天,她的情绪不宁, 到任何地方都坐不住,为的是盼望一个重要文件。这个文件,是记者们共同盼望的。 终于,她盼到了—— 晋冀鲁豫野战军役字第十六号作战命令 第壹,敌情士。图示。 第贰,根据役字第十四号鲁西南作战基本命令,我鲁西南作战各军渡河及作战 任务,重新调整如下: 甲、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二旅及所在军分区武装,应于六月三十日拂晓以一部秘 密至戴庙至孙口段黄河岸地区隐蔽,黄昏时到过渡河卢、,掩护第一纵队渡河。该 旅主力应于同日拂晓后包围封锁郓城及割裂其以北地区之敌,勿使缩集郓城固守, 俟一、。纵队主力赶到后,分别歼灭该敌。自渡河起,该旅即受杨、苏指挥。独立 第二旅及所在军分区武装,于六月三十日拂晓以一部秘密至旧城一临濮集段黄河南 岸地区隐蔽,黄昏时确实到过渡河卢、,掩护第六纵队渡河。该旅主力应于同日拂 晓后包围封锁割裂鄄城及其以北地区之敌,勿使缩集鄄城固守,待第六纵队赶到后 分别歼灭该敌。自渡河起,该旅即受杜、韦、鲍指挥。 乙、第一纵队改于六月三十日夜,分经魏山、张堂、林楼(张秋以南二十里) 诸渡口实行宽大正面渡河,尔后即沿萧皮口直向郓城以东以南地区急进,并与独一 旅分别由郓城之东南西三面向北兜击上述地区已被包围和割裂之敌而歼灭之。 丙、第二纵队改于六月三十日夜,分经林楼(旧范县西南)、孙口(寿张以南) 诸渡口强行宽大正面渡河。尔后即以一个旅直往包围皇姑庵之敌,主力即沿萧皮口 郓城以西地区,分别向东北协同一纵兜击被包围割裂之敌,防敌向西南逃走。 第一、二两纵队由黄河南岸之岳家庄经黑虎庙到潘溪渡之大堤为分界线,线上 属第一纵队。 丁、第六纵队改于六月三十日夜,分经濮县东南之车桥、于庄、大张村诸渡口 强行宽大正面渡河,尔后即在鄄城以北地区分别包围割裂歼灭敌人,防敌向西南逃 走。 戊、第三纵队为战役总预备队,于三十日夜进至白衣阁及其东西地区,尔后视 渡河情况,尾第六纵队或第二纵队之后渡河,适时扩张战果。 第叁,敌前强行渡河应遵循事项,如役字第十五号训令所述。 第肆,此次作战关键,首在迅速确实,割裂包围散布之敌。各纵队在渡河后, 即应不顾疲劳地大胆实施这种割裂和包围,以便各个歼灭之。防止敌人向其西南逃 走,纠正任何可能丧失战机的现象。 第伍,通信联络按战字第八号通报执行。 第陆,后勤事宜另行规定。 司令员 刘伯承(签字) 政治委员 邓小平(签字) 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六日 三 悍将和他的政委 离渡河只有三天了,万家树从王克勤班来到十八旅旅部,只见旅长萧永银同政 委李震在悠闲地下棋,参谋长邢荣杰在旁观战。另一个观战者是现任《人民日报》 记者张柯岗。 万家树见此情景,大为惊讶,但也不好声张。他悄悄来到张柯岗身边,碰碰胳 膊: “喂,怎么回事?” 张柯岗幽默地说:“平安无事。你是?……” “回来探听军情。” “万事俱备,不欠东风。” “怎么还不见动静?” 张柯岗以目示意:“人家将军们都不急,你这个记者急什么?” 这时萧旅长突然爆发一声带笑的大叫: “将!” 他双手敲鼓似地拍着大腿,笑得十分陶醉。他那略带方形的圆脸上,布满条条 笑纹。鼻梁的两翼是笑纹集中的地区,每当一笑,皱成一撮儿,显出十足的孩子气。 李震的棋术高明,正如他的军事谋略与政治素养一样,在同级干部中是佼佼者。对 于萧永银的“将军”,他不动声色,略一思索,伸手来了个卧槽马,给老帅解了围, 又飞“象”踏在对方的“车”上。萧永银瞪眼一看,圆脸立即拉成长脸,转喜为忧。 他后悔极了,来了个突然袭击,闪电般地拿起他的“车”,要退到原路上。 “不准悔,不准悔!你又耍赖!” “哎,哎,我不将你就是了!哎,哎……” 政委去夺,旅长不放,两人半笑半怒半假半真地嚷嚷起来,不得开交,观战者 哈哈大笑。 李震,清华大学毕业,河北人。他没有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那种豪侠风度,而 眉宇间英气绝伦,稳重如山,喜怒不形于色,对上、下、左、右都十分诚恳周全。 萧永银旅长对他很敬重,全旅军政大事以李政委的意志为准。万家树久闻其名,来 到十八旅之后,企图了解这个人物,在他的小本上有如下记载:旅组织科长刘赞平 讲,李政委平时不多说话,话一出口,字字重千斤!他曾讲,做人,要给别人留下 深刻的印象,一件事也好,一句话也好。宣传科长杨照临讲,这个政委很出色,文 武全才,头脑清晰,进步快。政治部副主任沈钦尧讲,这个政委,恐怕将来能当个 大人物。政治部主任刘昌讲:精明过人,是个栋梁之材。果不其然,二十多年后, 他荣任国家的公安部长。万家树与他闲谈,发现他记忆力强,《孙子》十三篇背得 很熟。可是他对西方历史上的著名将帅和战例则比较陌生。他曾把《战争论》的作 者克劳塞维茨称为拿破仑的一位元帅。一天黄昏,万家树同李震在驻地村边散步, 乘机试探地提出:拿破仑这个人跟克劳塞维茨的关系……对方环顾左右而言他,说 起自己小时候家乡的故事:有个二杆子同别人打赌,喝了一口尸体的血水,卧病半 年,差点儿送了命。还有个怪人,善吹口哨,一吹,许多青竹彪(一种毒蛇)从四 面八方向他嫖来。那些家伙不走水路不走旱路,而是顺着高粱叶或庄稼梢儿呼啸而 来的。他再一吹,毒蛇立即回头逃跑了。这都是他亲眼所见。他用冷静的白描手法, 讲得细致而生动,却不注入任何感情色素。但在战场上,他则容易激动,与平素判 若两人。 豫北战役总攻汤阴城那天夜里,旅指挥部设在城关原来敌人的圆形碉堡内。直 径不到两公尺的空间,靠墙围坐五个人,拱卫着四部电话机。这五人就是旅长萧永 银,政委李震,作战参谋小宋,随军记者万家树,友邻部队派来观战的客人。那时, 部队有个不成文的制度,谓之“留学”。各团、旅、纵队指挥部之间,在条件许可 的情况下,可互相派代表观战,交流指挥经验,但当场没有指挥权。这工夫,总攻 已开始好一阵,城内的敌人元气初亏,但弹药充足,重机枪连发的子弹不时地扫中 碉堡,飞溅的水泥、砖头的碎末,沙沙沙地洒向四周。碉堡内,人人面色严肃,电 话铃争相鸣响。宋参谋将听筒一会儿递给旅长,一会儿递给政委。旅长与政委不时 地互相交换听筒。因枪炮声大凶,打电话的人必须调动人类最高的强音拼命吆喝, 才能奏效。万家树坐在李震身边,感到政委声嘶力竭,脖子上蚯蚓似的青筋暴怒地 狂跳。只见这位平时文明高雅风度洒脱的政委,也不免大发雷霆,娘的×妈的×, 骂得十分激情而熟练。在政委怒发冲冠的叫骂声中,万家树特别同情宋参谋。有一 次他对着听筒回答:我姓宋,我姓宋……李政委圆睁虎目吼道:什么妈的宋、宋、 宋!这是前敌指挥部!吼着,一把将听筒夺了过来。小宋却尴尬地笑笑。万家树感 觉,这种笑,包含着愧疚、谦卑和委屈。他想,如此精灵能干的参谋小宋,朴实, 刻苦,忠诚,在这紧张的战斗时刻,恪尽职守,未犯错误,为何遭此斥责?这个弱 小而坚强的未参谋,后来在某次战斗中壮烈牺牲,给万家树留下终生的怀念。 在这个瓮形指挥部里,空间狭小,音响嘈杂,回旋着威严的军令,制胜的奥秘, 有训斥,有叫骂,也有笑声。 平时,政委严肃,旅长活泼。战时,政委爱骂,旅长爱笑。 “幺儿”、“么姑”这些字眼,是四川人对最钟爱的小儿小女的昵称。六纵这 支年轻的部队,是从太行军区地方部队中选拔出来的劲旅,朝气勃勃,战斗力特强, 成为刘邓首长钟爱的“幺儿”。十八旅,是六纵的“幺儿”。此旅一九四六年在大 杨湖之战龙凤之战中大显身手,打得英勇顽强,威震全军。大杨湖之战,国民党出 动十四个整编师,三十二个旅,三十万兵力;刘邓大军为四个纵队,十二个旅,五 万兵力。一个人打六个人,一比六,我领先,敌惨败。晋冀鲁豫中央局机关报《人 民日报》发表社论《向六纵学习》。此役,打出来一位名垂青史的虎将六纵司令员 王近山,也打出了一位赵子龙式的悍将萧永银。 四 刘伯承徐向前和爱笑的将军 李震年长,一九一四年生。萧永银为弟,一九一七年生。李震学富五车,萧永 银身经百战。于是,英雄的十八旅,发挥出工农干部与知识分子相结合的巨大威力。 萧永银这个工农干部,并非白卷起家的文盲草莽英雄,他小时念过私塾,背诵子曰 诗云如数家珍。 万家树同萧永银初次见面是在行军途中。 夜色迷蒙,部队正以急行军的速度执行奔袭任务。万家树到纵队报到之后,连 夜追赶这个旅。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各部队按自己的行军路线急匆匆互相穿梭前 进,往往在十字路口交叉,偶一不慎,就会把部队跟错。万家树总算幸运,把这个 旅赶上了。他得知萧旅长不爱骑马,而爱坐车。车的目标大,非常醒目。可是无月 的深夜,能见度远远低于能听度。万家树的枣红川马跑得浑身大汗,终于隐约发现 前面步兵行列中,有一辆轿式小马车,醉汉似地摇晃着前进。轿衣的颜色看不清, 灰暗的夜幕托出个方形立柜似的剪影。独马单辕,跑得轻快。万家树勒马紧跟轿车, 压低嗓门儿贸然叫一声:“报告旅长!” 车里应道:“谁?” “我,万家树。” “啊,晓得晓得,你是随军记者。”旅长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声调乐呵呵的: “你这个知识分子,比得上神行太保的飞毛腿!” “我是飞马来向旅长报到的。” “知道的得!” 万家树一听对方语尾带有“的得”二字,感到特别亲切,说:“萧旅长,咱们 是同乡。” “啊?你也是大别山的人?” “就是。李先念五师的驻地,就在我家旁边。周副主席、董老,都去过。” 萧旅长笑道:“哈哈,原来你是宣化店人!一九三○年,我参军不久,在你宣 化店黄陂站一带打过仗,当时我是个小号兵。” “你是?” “常家新集。” “晓得,归光山县。程世才军长你认识吧?他也是宣化店的。” 萧旅长又笑了,仿佛谁搔到他的痒处:“程世才是我的老首长——红四方面军 三十军军长,政委是李先念。过草地的时候,我是军部特务连连长。长征中有名的 包坐战斗,就是我们三十军打的。那一仗消灭了胡宗南的精锐第四十九师。程军长 亲自下到连队。他到我们连,既是军长,又是战士。那一仗打得残酷啊,每前进一 步都踏着烈士的鲜血!我们一面流血一面往前打。烈士的尸体来不及掩埋,烈士的 姓名也没有留下。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啊!革命战争嘛,就这么残酷!忘记 是谁说的:战争,是死亡的比赛,谁家死的少,就能取胜。毛主席朱总司令刘邓首 长经常教育干部,要有效地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也是这个 道理。像我们这些人,经历了长期的革命战争,当前又正在经历一场更大的革命战 争,必然要付出更多的鲜血作代价。在长征中,程军长负伤十四次,我负伤九次。 抗日战争,他负伤八次,我负伤十二次。现在是解放战争,程军长在华北作战,我 们不在一个战场,互相不通音讯,不晓得彼此负伤的情况,中国革命胜利以后再总 结吧。”说到这里,他又哈哈一串朗笑。 萧旅长今夜路逢知己,在“格登格登”的小马车里摇晃着,忘我地侃侃而谈。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位新朋友听着听着止不住热泪盈眶,啼啼嘘嘘,用手背擦着鼻 涕与眼泪。好一会儿,萧旅长见对方没有答话,他才发觉,于是急忙转移话题: “我们大别山,不光出武人,还出你们这些文人哈!” 万家树没有立即回话。他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使之平静下来。接着,把话题 引向遥远的往事,触及到萧旅长兴趣最浓的话题。这位爱说爱笑的青年将军,舔舔 他那略带方形的下嘴唇,谈起他同刘伯承司令员的几件难忘的事。 刘司令员说过:“萧永银能打,爱笑。” 百团大战时,狮脑山争夺战十分激烈,打了六天六夜白刃战。敌我扭打成一团, 双方都不敢开枪,怕伤了自己人。有的战士用力过猛,刺刀捅透了敌人胸膛,戳在 石头上,刀尖碰弯了,成钩状,拔不出来。有的战士抡起枪托猛砸敌头,敌人脑浆 迸溅,战士的虎口都震裂了。战斗结束,大雨倾盆,战士们实在太累了,就地躺在 泥水里,鼾声如雷。萧永银营长命令各连长把人喊起来集合。刘伯承师长带着旅长 陈锡联、团长孔庆德来到跟前,师长拍拍萧永银营长的肩膀: “让战士们甜甜地睡一觉!” 师长亲自从敌人尸体上取下钢盔,剥下雨衣,给战士挡雨。旅长、团长,一营 营长李德生、三营营长马忠全和参谋、警卫等随从人员一起动手,搜来钢盔、雨衣、 雨布,保护英雄们安静地睡觉。师长回过头,眼含泪花对萧营长说: “同志们太辛苦了!打得英勇顽强,打得壮烈,人民感谢你们!” 萧永银抹掉满脸水珠,眼里滚下热泪。他一言未发,扶着师长在泥路上跋涉, 去巡视战场,去为战士安排宿营地。 有一次反扫荡战斗中,刘师长在干部会上讲:“老母鸡不带小鸡,要老母鸡干 什么?” 散了会,萧永银挡住师长喊了声报告,敬礼立正说:“我不是母鸡,是雄赳赳 的公鸡!” 这次是刘师长笑了:“好嘛,公鸡也要学会带小鸡,保护小鸡,跟叼鸡的老鹰 决战。” 萧永银想了想,也笑了:“是!” 使萧永银笑得最开心的,莫过于夺山炮的那次了。那是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六 日的事。 上级指示:驻大杨庄的日军最近运来一门山炮,老虎不吃人,恶名声在外,此 炮助长日军的士气,吓唬我们的军民,必须把它夺过来,或把它毁掉。 孔庆德团长潜伏在大杨庄对面的高地观察,从望远镜里看得明白:山炮身披绿 帆布,在村西一个场院里蹲着。约有一个排的日军,住在离炮一百米左右的两间屋 里。场院周围有三堆柴草,正好便于我军接近。团首长们把前后左右的情况综合起 来研究之后,决定夺取此炮。 任务落到萧永银营长身上。他从全营战士中精选出三十人组成突击队,以二连 连长柴和金为突击队长,萧营长亲自带领。全团的兵力作了严密的部署,有的掩护 夺炮,有的沿路迎炮,有的隐伏于各要道的两侧,准备阻击来援的日军。突击队每 人一把鬼头刀,两支短枪,腰挂手榴弹,臂缠白毛巾,绑腿绑牢,草鞋扎紧,避开 正路,从松软的耕地上无声而迅速地摸向大杨庄的村西。 敌军被我民兵连日困扰,疲惫不堪。一个担任警戒的敌兵,坐在炮架上打瞌睡。 萧永银营长看得真切,他两手一挥,突击队分左右两路接近山炮。萧营长轻手轻脚 逼近炮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削掉了炮上敌兵的半个脑袋。突击队蜂 拥而上,拉起山炮就跑。但谁也没料到,炮膛里卧着一发炮弹,也不知道准突然撞 动了发射机,轰隆一声,山炮口吐红火。炮响了,弹飞了,把自己吓了一跳,把敌 军吓得哇哇乱吼。顷刻之间,敌我双方打起来了。萧永银命令柴连长把炮拉走,他 自己指挥部队向敌人住屋浇上煤油,投进柴草,一眨眼,烟火冲天,两个排六十多 个敌兵全都葬身火海。驻在外村的敌兵,分路齐奔大杨庄,扑来夺炮,被我军各路 伏兵打得焦头烂额,纷纷退却。我军无一伤亡,拉着俘获的山炮,连夜送到束鹿根 据地。天明后才看清炮身上刻着一行字—— 大正××年,大阪兵工厂制造 日军到处张贴布告,悬赏寻查山炮的下落。宁晋县的人民冒着生命危险,从日 军的弹药库里盗出三发炮弹,送给八路军。 夺炮不久,刘伯承师长发表论文《对目前战术的考察》,文中称赞大杨庄夜袭 为“艺术的战斗”。开祝捷大会那天,战士们把此炮打扮得花枝招展,翠绿炮衣, 红绸领结,陈列在会场上,供人欣赏,但不准抚摸。惟独萧永银营长特殊,他咧着 嘴,笑个不停,动手动脚,摸这摸那,一会儿骑在炮颈上,一会儿蹲在炮身下。他 像个进入水晶宫的孩子,快乐得无以名状。刘伯承师长徐向前副师长来到山炮跟前, 他丝毫未发觉。刘师长见此情状,与徐副师长相视而笑。刘师长以目示意,不让打 扰他。两位师长悄悄漫步离开,一面走一面议论萧永银。 “西路军剩下的干部不多了,他吃了不少苦,锻炼出来了,很能打!” “很能打,也能笑。” 西路军惨败后,红四方面军总部警卫连长萧永银与总部参谋陈明义,奉命护送 总指挥徐向前政治委员陈昌浩回中央(其时党中央已到达陕北)。走了两天,形势 险恶,徐向前与陈昌浩决定分开行动。分手时,徐向前写了封信给萧永银,嘱咐他 千方百计把信送到党中央。萧永银与陈明义化装成牧羊人,头戴毡帽,身穿老羊皮 袄,一面打仗一面走,一面讨饭一面走,受伤、流血、挨冻、挨饿,跌跌撞撞,历 经九九八十一难,奔走了整整四个月,到达甘肃镇原县城,找到了中央援西军司令 部,拆开破毡帽的夹层,把徐总的信双手交给刘伯承司令员。有如遭受过大灾大难 的流浪儿回到父母的怀抱,萧永银拉住刘司令员的手不放,哇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刘司令员也热泪盈眶,掏出夫人汪荣华送给他的手绢,给萧永银擦泪。也许是这次 萧永银赤诚的泪水,深深地渗透了刘司令员的心灵,此后,刘司令员一见萧永银, 特别喜欢。 刘、徐两位师长,看看萧永银夺来的山炮,说着说着,也心花怒放地笑了。此 时,萧永银才从陶醉中惊醒,跨前两步,立正报告: “报告首长,我没有笑!” 他真的没有笑,神情严肃,右手的食指与中指紧靠帽沿,保持标准的军礼姿势。 “稍息!有位诗人讲:笑是胜利的花朵。爱笑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欢迎欧根涅夫的笑,不要戈尔诺夫的笑!” 两位师长与萧永银同时大笑起来。 萧永银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手舞足蹈。五十年后,他给青年人谈起此事时,仍 然是笑得不亦乐乎。 五 刘伯承来到卢彦山的团指挥所 万家树跟张柯岗陪同旅首长鏖战残棋,但棋局未终,集合的哨子响了。警卫员 们早把首长的行装马匹准备就绪。旅长的警卫员小朱,政委的警卫员小冯,在首长 下棋期间,两人比赛把首长的小手枪擦得青光闪亮。这时,枪都交到首长手里。警 卫们抓紧行使权威的时机,命令首长收拾摊子,说直属队只等首长,赶快出发。萧 永银李震两位主角,对那棋局恋恋不舍,吵嚷不休,被警卫员们推拥出门。门外的 打麦场和村边的绿林深处,炮、马、步、工、辎重疏密相间,一环套一环,层层连 接,待命出发。萧旅长在门口的台阶上停步,发布命令: “政委跟直属队,老邢(参谋长)跟五十三团,刘昌(政治部主任)跟五十二 团,我跟五十四团。立即行动!” 雷厉风行,大家纷纷上马。匆忙中,张柯岗问万家树:“你回五十二团?” “不,我要跟旅长一起渡河。你呢?” “我跟旅直。那么,黄河南岸见!” “好,一言为定!” 旅长问:“记者同志,你这个自由兵有何打算?” “打算抓住你旅长的马尾不放。” “那好,走!” 这次萧旅长未坐他的小马车,而换了个青骡坐骑。骑马的干部不爱战马,而偏 爱青骡,此乃当时的风尚。刘邓首长亦不例外。青骡的背厚,胯宽,腿稳,步大, 耐劳,一小时二十公里,从从容容,气不发喘,腿不打跌,骑它的人以鞍当椅,闭 目养神,可放心地睡大觉。它的弱点是不能冲锋陷阵。于是乎,骡们相见,分外亲 切而且轻狂,撂噘子,乱吼叫,故意骚情;但见了战马,则略微驯服,仿佛表示谦 逊。军中以威武勇猛为美,可能它们心理上有点儿自卑感吧。骡子长于艰苦奋斗, 战马长于英勇冲锋,这是毫不含糊的。而今天万家树的这匹从骑兵中退役调来的小 川马,却远远落在萧旅长的青骡后面,它跑了一身大汗才追上青骡。此时天已漆黑。 按节令,月到中天,清风送爽,正是夜行军的大好时机,但遇上乌云盖顶,夜空从 谈黑变成浓黑。他们赶到五十四团的行军队列时,已近午夜,两公尺之外,看不清 人的眉眼。萧永银旅长喊了一声: “卢彦山呢?” “有!”回答的声音却来自背后。没等萧永银旅长拨转马头,卢团长的马已来 到身边了。旅长团长并辔而行,万家树的马紧跟两骑身后。卢团长发现了万家树, 嘻笑道: “老朋友嘛,伙计!好久不见你来五十四团,对我们团有什么意见吗?啊?” 万家树谦虚地招架:“哪里哪里……” 萧旅长认真地解围道:“万记者今天特意来你们团,跟你们一起渡河,好好打 个漂亮仗,让他给你们报道报道啊。” “好,欢迎欢迎!” 欢迎是欢迎,而此刻的万家树,实在是一心挂两头:一头挂着五十二团的王克 勤排,一头挂着五十四团的几位朋友,这就是团长卢彦山、政委李少清、副团长余 福坤、参谋长颜乐兴。亲不亲,故乡人。这几位都是原红四方面军的老战士,清一 色的大别山人。卢彦山团长是和大杨湖之战齐名的。他跟王近山纵队司令员、萧永 银旅长,作为第六纵队三个层次的指挥员,是同步进入辉煌的大杨湖之战史册的人 物。 去年(一九四六年)九月五日,夜十一时,刘伯承司令员由李达参谋长陪同, 来到卢彦山的团指挥所。指挥所的掩体甚小,刘司令员体格魁梧,参谋长双手扶持, 勉强进入。 刘司令员与卢团长紧紧握手,说话的声音被枪炮声掩盖。炮弹爆炸与机枪火力 交织的强烈气浪,把人的声音分解成碎瓣,研成粉末。实际上,此时无须用语言表 达什么。统帅来到前沿,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卢彦山将司令员扶进重机枪掩 体内,他自己奔向最前沿。临走,李达参谋长手捧四个肥城蜜桃,塞进卢彦山口袋 里,咬着他的耳朵喊叫:“这是群众送的慰问品,纵队首长和旅长都吃了,刘邓首 长专给你留的!”卢彦山也没推辞,他一手扶了扶钢盔,一手把一个红桃塞进自己 的大嘴里,笑着啃着,来了个急促敬礼,急忙转身奔向炮火的烟雾中。 十二点四十分,李达参谋长向刘司令员报告:“卢彦山团突进了大杨湖,正向 敌整三师师部天爷庙前进!” 刘司令员掏出手绢擦擦额上的汗珠,点点头微笑说: “卢彦山同志打得好!” 他一边说,一边给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摇电话。 国民党美械装备的主力部队整三师,在刘伯承司令员的电话铃声中彻底覆灭。 六 夜行军途中的京戏迷 万家树认识卢彦山团长,也是在夜行军的路上。 华北平原的夜行军,是丰富多彩的。将军称之为养精蓄锐的流动营,战士称之 为梦乡游行的民乐园。旅次行军,不像急行军那样急如救火,不像强行军那样超生 理地强越时空。旅次行军之夜,仿佛空间特别辽阔,时间显得宽松。司务长一面走 一面用头脑算账,政工干部一面走一面找战士谈心。党支部借夜行军开个流动支委 会,文工团的剧作家海阔天空地展开新作品的构思。遗憾的是,委屈了那些爱唱歌 的人,不能随心所欲地高唱出诗一样的满腔激情。 那次,万家树听旅政治部主任刘昌介绍了五十四团的英雄事迹之后,专门来访 问团长卢彦山。他刚赶上五十四团直属队,忽然听见有人小声地唱京戏,就跟踪那 悠扬的余韵追去,影影绰绰见一位彪形大汉牵着一匹壮马,马背上坐的是战士病号。 大汉手挽缰绳,与前队的尾部保持五公尺的距离,以中速前进,一面走一面哼着马 连良的《甘露寺》。万家树是个京戏迷,上前几步与壮汉并肩而行,未经介绍、寒 暄等过程,张口就说道:“你这个马派,把大舌头学得很像。”对方以京戏的道自 答道:“岂敢哪,岂敢!”至此,两人开始自我介绍。万家树原以为这壮汉的京戏 水平不低,尖团音很准,吐宇行腔圆润,定是个河北人。一谈起来,才知他就是五 十四团参谋长颜乐兴。他与卢彦山同是大别山西坡大悟县人。那地方流行的是皮影 戏、花鼓戏,最大的戏是汉戏,没人见过京戏。颜乐兴形体彪大,而头脑精灵,学 啥像哈。长征中当宣传队员时,跟一个武汉干部学了一口漂亮的京戏。颜乐兴的京 戏唱得漂亮,仗也打得漂亮。大杨湖之战时,他和卢彦山各带一个营,从左右两翼 突进敌人主力二十旅五十九团阵地,对消灭整三师起了决定性作用。为此,他与卢 彦山同时受到刘邓首长的嘉奖。 万家树意外地交上了颜乐兴这个新朋友,真是喜出望外。对于京戏的流派,颜 乐兴崇尚马派,万家树欣赏言派。而谈起杨宝森,双方都赞不绝口,没有异议,并 且都承认杨派的戏很难学。他两人从京戏谈到汉戏,谈到故乡的花鼓戏,谈起故乡 大别山,万家树深有所感地间道: “这次渡河打仗,会不会像去年那样再返回来?” 颜乐兴胸有成竹地笑笑:“可能性不大。” “有传达?有文件?” “没有。这种决定是绝密的,不会通知、传达、印成文件。” “那么,你有什么根据?” 颜乐兴压低嗓门,咬着万家树的耳朵说: “这是我的猜测。上级通知调地图,不仅调陇海路以北的,还调陇海路以南的。 懂吗?” 万家树如获天机,学着京戏的韵白:“啊呀呀,原来如此!”他接着又谈大别 山,借以打问颜乐兴的身世。但对方却采取了防守态度,把问题引到卢彦山身上, 说:“哎,老卢啊,小时候可怜!不光是穷,不光是受地主欺压,他父亲一死,他 娘无路可走,只好带上儿子改嫁。卢彦山小小年纪,硬是不姓他后老子的姓,他坚 持姓自己的卢,为这事挨了一顿饱打。他带着伤,瘸个腿,跑出来投奔红军。这是 老卢心上的伤疤。整风时候各人诉起自己的家史,鼻涕眼泪串连串,惟他老卢两眼 盯着草鞋,不谈他娘的事。” 一听此言,万家树心想:身世悲怆的同志性格上必有抑郁的色彩。可是一经接 触,他才知自己判断不对,原来卢团长也是个爱笑的人。卢团长与萧旅长不同,萧 爱哈哈大笑,卢却是嘿嘿嘿嘿,笑得痴情耐久。那是行军就地休息十分钟的时刻, 宣传干事把万家树领到团长跟前作了介绍,团长一听这个记者是大别山的人,还是 大悟县的同乡,他嘿嘿嘿嘿搂住万家树的肩头问这间那。说话间,左前方突然响了 枪,接着是一梭子机枪声。就地休息的战士们忽地都变成了卧射姿势等待命令。卢 团长取出钢笔手电看了看表: “妈的这伙倒霉的土顽!”他对身边的作战参谋说:“命令二营上去把这股土 顽吃了!其他各营按原计划行动。”万家树间:“卢团长,这是怎么回事?” 卢团长嘿嘿嘿嘿笑道:“刘司令员说的我们晋冀鲁豫边区的边边上一些癫子的 头发,稀稀拉拉的几个土顽,得收拾收拾。永年县那个外号铁魔头的家伙,还想占 我们的便宜。今晚夕好机会,收拾一点算一点。”说着,伸出手来,警卫员立即掏 出纸烟盒,卢团长递给记者一支。万家树很惊讶:“这不是违反纪律么?”卢团长 又是嘿嘿一笑:“仗已打响了,点起火把也无所谓,抽烟怕什么!”这时,火柴呼 地一声亮了,突然把漆黑的夜幕烧红一个大洞。万家树与卢团长同时对着火苗吸烟 时,乘光亮看清了彼此的面孔:两人的年岁、面型都相仿,不同的是一个略圆另一 个呈长方形。两人这才同声叫道:“见过见过。”“听报告时见过。”此时,枪声 中夹杂着手榴弹的轰炸。卢团长说:“快到抓俘虏的时候了,走!” 他们跃马挥鞭,腾腾腾冲人幽深的夜幕,奔向迸溅着点点火光和枪声的战场。 这次小小的战斗消灭土顽一个中队,缴获不丰,但其中有一支崭新的加拿大手枪比 较出色。宿营的时候,卢彦山团长右手掂着那枪,背在身后,命令万家树: “伸出手来!” 万家树遵命伸出双手,卢团长把蓝光锃亮的加拿大手枪放在万家树手里,嘿嘿 嘿嘿笑个不停。万家树抢先说道: “珍贵的见面礼!” “见面礼,就是,见面礼!嘿嘿嘿嘿,这是颜参谋长送你的。” 说曹操,曹操到。颜参谋长应声而来,接过手枪掂了掂:“‘加拿大’好是好, 缺点太笨重,过了黄河打大仗,给你缴获个小左轮怎么样?” “好极了,我跟你一起去缴获!” 不幸,过了黄河第二天,颜参谋长就身负重伤! 七 强渡黄河之战 颜参谋长负伤于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的黎明。 渡河之战是六月三十日夜里打响的。六纵队从于庄、李桥、大张村三个渡口同 时行动,以于庄为中心阵地,五十四团颜乐兴参谋长坐镇渡河指挥部,奉命指挥全 纵队的炮群向对岸轰击。 与此同时,第一纵队在魏山、张堂渡口渡河,第二纵队在林楼、孙口渡河,第 三纵队(总预备队)已进至范县之白衣阁地区准备尾随第二、第六纵队渡河。冀鲁 豫军区之独立第一旅第二旅已按役字第十六号作战命令进入指定地区。从张秋镇至 临淄集沿河岸一百五十公里战线同一时间炮声隆隆,强渡黄河之战开始了。 此时黄河南岸,国民党徐州陆总按照南京统帅部的意图,集中主力部队继续向 山东作重点进攻,对鲁西南采取防御态势,依靠黄河天险为屏障,从河南的开封至 山东的东阿沿河二百五十公里部署了六个旅的兵力。整编第五十五师师部率第二十 九旅驻郓城、皇姑庵地区,其第七十四旅驻郓城北之萧皮口、蔡家庄、师家集地区, 第一八一旅驻鄄城、临濮集地区。整编第六十八师师部驻菏泽,其八十一旅驻东明 及其以西地区,第一四三旅驻菏泽东北之杜集地区,第一一九旅驻菏泽西南之毕寨 地区。另有整编第七十师(辖第一三九旅、第一四O旅)驻嘉祥地区以备机动。从 东阿向东经平阴至长清之线,由第二十靖绥区的两个旅防守。豫北地区有王仲廉集 团九个半旅,豫皖苏地区有四个半旅。 这是战争史上的奇迹,古今中外罕见的奇迹,奇在战线长,奇在代价小,奇在 迅速取胜。韩信指挥三大名战(夏阳偷渡、背水布阵、潍水决战)时未曾见过这么 长的战线。布匿海战罗马出动三百艘战舰未延长到一百海里。迹太基之战遗尸八万 五千具,赤壁之战曹孟德损兵二十万。而刘邓大军强渡黄河一百五十公里,一夜之 间摧毁国民党号称能顶四十万大军的沿河防线,损失却非常之小。其中六纵十八旅 付出的代价仅是五十四团参谋长颜乐兴被飞机扫射大腿负伤。 颜参谋长负伤是偶然的。 六月三十日傍晚,颜参谋长带领作战参谋侦察参谋随军记者和警卫巡查沿河的 炮兵阵地。这些炮兵阵地不是钢骨水泥的,不是砖木结构的,是在河堤背后用树枝、 高粱叶搭成的蒙古包式的小窝棚。炮身被浓绿的枝叶包裹得严严实实,炮颈从绿叶 丛中伸出,翘首于河堤的水平线之上,静悄悄地盯视着遥远的对岸。颜参谋长解开 风纪扣,袖子挽到双肘,手枪插在腰间,提根木棍,每到一个炮棚,用木棍捣捣这 儿捅捅那儿,叫炮手亮开炮膛和弹身,他以右手的中指探摸其洁净度,然后检查瞄 准镜,观察准确度。他那个感觉灵敏的中指,一路上散发着机油和润滑油的芳香。 纵队的炮兵营各旅的炮兵连把无用武之地的迫击炮之类的曲射炮搁置一边,把榴弹 炮山炮野炮八八式九二式各种平射炮推上河堤的第一线,来大显虎威。炮座身边的 弹箱敞开了盖子,排列整齐的黄铜炮弹与夕阳争辉,闪着刺目的金光。解放战争初 期盘踞在人们心尖上的“一发炮弹等于一个中农(指经济价值而言)”的可怜概念, 此刻已被眼前的这些标着U.S.A.的大量新弹所消融所更正。从前打一发炮弹要呈 请党委批准,如今这些用牛车从战场上拉来的战利品身价狂跌,使用起来十分慷慨。 颜参谋长稳坐指挥部的窝棚,对着送话器大声吆喝: “不要保守,给我狠命地打!打光了不怕,过了黄河有的是新炮弹,够你扛的!” 颜参谋长体形彪壮,嗓音洪亮宽阔,是唱红净的好条件。作为一个团级参谋长, 从未指挥过纵队级的炮阵,此刻他的兴致处于最佳状态,要不是身为第一线战场指 挥员又面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时机,他真忍不住放开嗓门儿来一声“马童,带 (也)马——!” 颜参谋长同炮手们的心情一样,度日如年似的急盼开炮的时刻到来。刚入夜, 月明如画,萧永银旅长来到河堤指挥部。颜参谋长心潮汹涌,与旅长计算时间,旅 长说:“不要急,部队正往河堤开进。”两人交换香烟,吞云吐雾,盯视着堤外奔 腾咆哮的黄河波涛,沉默无语,心照不宣。随军记者万家树早已跑到渡口,钻进水 手群里问这问那,他借那清丽的月光用变色铅笔在小本上急速地记载历史匆忙的足 迹。渡河的第二天清晨,万家树在黄河南岸的战壕里,头顶敌机的轰响耳听黄河的 惊涛,以膝盖当写字台,奋笔疾书这次强渡黄河的实况: 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夜晚,是农历五月十一,月亮正明。刘伯承英雄兵团的 十八旅,在静寂的平原上迅速地越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向黄河岸挺进。 一列大炮架在堤岸上。河防指挥部里坐着十八旅五十四团的颜参谋长。在他的 望远镜里,对岸敌人的哨兵像虫子一样在沙滩上畏怯地蠕动着。沿岸的防线,五十 公尺一个暗堡,十五公尺一个单人掩体。暗堡与掩体之间,由一条不到一公尺宽的 壕沟联系着。这条沟面前滔滔奔腾的就是蒋介石所吹嘘的“四十万大军”——浊浪 翻滚的黄河。 年轻的萧永银旅长在河防工事里抽着烟,看着表。时针指到十卢、半的时候, 他用电话通知背后的五三部队五分钟到达河沿。十点三十四分,五三部队的突击队 就到了。这些英雄们,每人都是带着自己的立功计划来的。白天开动员会的时候, 萧旅长对他们的要求是:占领交通沟,巩固前沿,只要坚持半点钟,第二梯队就到 了。而五三部队的计划却是要在半点钟内占领对岸河堤。他们的二小队计划占领东 于谷和营里村,三小队计划夺取河堤上的碉堡。二小队一排副李祥云怕别人抢去自 己的敌人似的,最先提出自己的要求和计划:“我要带一个班,坐第一只船,我要 头一个上船,头一个下船,头一个登陆,头一个占领暗堡和东于谷,头一个占领河 堤上的碉堡……” 不仅这个部队的计划科学而周密,其他各个参战部队和部门都一样有了充分的 准备:“反攻面”、“反攻鞋”都早已拿出来了,用起来了。 这里我们应该特别记着一件事:渡口的船工、水上的英雄们也和部队同样的英 勇与神奇,他们的计划同部队的一样科学而周密。全体水手×××人都挤上了“奋 勇队”的名单。他们宣布:“为了全国老百姓的总翻身,要用一切力量把大反攻的 兵团迅速摆渡到对岸去!”并提出:“不完成任务不下船。”×××只小划子,× ××条大船,组成四个分队,十个小组,每个小组都要求当先锋。他们中间三分之 二是十年前玩过船的,自黄河改道以后,十年来没搞过这玩意儿了。十年前的河道 比现在窄,小划子每次来回需半小时,这次经短期训练打个来回已缩到二十分钟了。 这天晚上,他们自己提出只要十五分钟,但实际上他们却超过了这计划,来回只需 十二分钟。 这时候,正是十点三十六分。各级指挥员简单地接头之后,船只都在渡口摆好 了。一切都在静寂中进行,连一声咳嗽也没有。船只管理股长陈尚超和大队长贾秀 山,用手势指挥各船的位置。部队一条线地走出壕沟,走到渡口。五三部队二小队 的一排副李祥云按照计划走来了。他带十三个人和一挺机枪,顺着船长指定的地方 轻快地跨上小划子。这是聂言金的快艇,第一号冲锋船,把机枪架在船头上之后, 李祥云和聂言金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手一摆,坐下去,船就开动了。 当聂言金划动第二桨时,第二号第三号……各小划子和大船上的人都上满了。 这时候月亮升到项空,水声掩盖了一切声响。船的影子在放光的水面上画出一条长 线。人们兴奋的眼睛盯着河对岸,每个人的心脏加速跳动,汗水从脸上流到脖项。 水上的英雄赤裸全身,摇起十公斤重的长桨,胳膊上凸起的肌腱在月光下闪动。河 背后的树林扫过一阵大风,把波浪往斜对岸推送,摇桨的英雄像展开了翅膀般乘风 破浪,往斜对岸迅速地飞驰…… 河的宽度是一公里,而四十五度的斜渡线,起码加长了四分之一公里的行程。 第一号船离岸三分钟已到河心,这时候对岸敌人叫了一声:“来了来了!快去报告!” 话音刚落,一排机枪扫过来。李祥云的机枪随即打过去,于是各船的机枪都响了。 机枪报警,河这岸的颜参谋长发出了口令——“开炮!”于是×××门各种钢炮口 吐红花齐声咆哮。对岸的碉堡要塞在惊天动地的轰响中突然冲起烈火浓烟,沿岸的 堤土哗哗震落水面,溅起长排浪花。 经过五分钟的轰击,夜色变了,云彩迅速地向东南飞去,月亮更高更亮了,敌 人的枪声忽然远了,终于停息了。这时候聂言金的船第一个抵岸,李祥云第一个跳 下去,带领全班第一个登陆,扑过壕沟,占领暗堡,再向东南追赶过去。二小队和 三小队的全体英雄跟着跑过稀泥地带,向一公里外黑色的树林冲过去; 他们占领了东于谷村。这是敌人五十五师一八一旅五四三团的一个据点。团长 姓寇,是这天上午跟其副师长等等接受了蒋介石的面谕,十二点钟才从南京赶来的。 而他刚到任不到十二个小时就逃跑了,临走用大车拖走了四十六具尸体。 解放军战士到村后,没有停顿就往南边追赶。时间正是十点四十八分,离上船 只有七分钟,南岸黑黑的树林深处响起了第一声军号。这是先头部队全部占领河堤 及堤上碉堡的信号。接着这号声,北岸的人民解放军已站满渡口,发出大笑大叫和 鼓掌的欢呼声,迎接第二次摆渡的大船队。 黎明前的两小时,萧永银旅长和所有的后续部队都出现在河南的高堤上。年轻 的萧永银将军蹲在堤上展开军用地图,用手电筒寻找敌人的方位,然后向各部队发 出紧急命令—— “追!”…… 万家树写完手稿,又抄出一份,塞进图囊,爬出战壕,去找军邮。他以往在五 十四团时每次发稿都是交给颜参谋长的。今天是光辉的“七一”建党节,他怀着胜 利的豪情站在黄河南岸的长堤上,脚下是奔腾咆哮的波涛,眼前是初升红日闪射的 金光,顶空是敌机疯狂的扫射。他凝神注视对岸,仿佛那高堤上有位魁梧的军人, 一手又腰一手指挥后勤部队渡河。他激情地高声呼喊:“颜参谋长!”其时,颜参 谋长已负伤倒在河堤上,他的鲜血顺着黄河的波涛向东流去。 两年后,刘伯承司令员担任南京市市长兼军管会主任,委任伤愈归队的颜参谋 长为南京市军管会交通管理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