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战争意识流 一 七月风云 一九四七年七月,正是高温酷热的月份。刘邓大军于六月三十日深夜强渡黄河 之后,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惊呼为“六卅事件”。于是,这事件引爆起火山般的喷射, 点燃了人民解放战争大反攻的熊熊烈火—— 七月一日 么刘邓大军主力全部渡过黄河。 △蒋介石由南京飞北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 七月二日 △朱德在河北省阜平县布置军工生产(炸药和炮弹),将分散的军工集中统一 起来,半年内可大规模生产,既满足晋察冀军区的需要,又能支援其他军区。 △刘伯承、邓小平率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南征后,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晋冀 鲁豫军区作出决定,再组织五个纵队: 第八纵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王新亭,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张祖谅,副政治委员周 仲英,政治部主任桂绍彬。于八月一日组建。 第九纵队司令员秦基伟,政治委员黄镇,副司令员黄新友,参谋长何正文,政 治部主任谷景生。于八月十五日组建。 第十纵队司令员王宏坤,政治委员刘志坚,副司令员孔庆德,副政治委员赵紫 阳,参谋长靖任秋,政治部主任张力之。于九月一日组建。 第十一纵队司令员王秉璋,政治委员张霖之,参谋长刘星,政治部主任裴志耕。 于八月一日组建。 第十二纵队司令员赵基梅,政治委员文建武,副政治委员郑绍文,政治部主任 张树才。于八月一日组建。 △新华社发表题为《蒋政府又一穷极无聊的尝试》的评论。评论就国民党政府 最高法院检察署发布“训令”“通缉”毛泽东一事,指出“此种反动举措是企图挽 救蒋军将士与国民党官员普遍绝望情绪之又一穷极无聊的尝试。此项步骤的另一动 机则为对于美国国务院赠送子弹一亿三千万发的一种立时响应”。这一作法“致命 地打击了蒋介石自己在人民中残存的一点威信,并把他自己完全孤立起来”。 七月三日 国民党政府立法院通过延长驻华美国军队治外法权期限的“法案”,规定美军 人员目前在华享有的特权延至美军完全撤出中国之日为止。 七月四日 国民党政府召开第六次“国务会议”,一致通过蒋介石所提的“厉行全国总动 员,以勘平共匪叛乱,扫除民主障碍,如期实行宪政,贯彻和平建国方针案。”国 民党政府随即颁发“勘平共匪叛乱总动员令”。其后,各省、市的“参政会”、 “人民团体”纷纷通电拥护“总动员勘乱令”。 七月七日 上中共中央颁布“七七”抗日战争爆发十周年纪念口号十六条。方针是团结一 切受压迫的人民结成全民族的统一战线,壮大人民解放军,坚决彻底于净全部消灭 蒋介石进犯军,恢复政协路线,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建立独立、和平、民主的新中 国。 △蒋介石的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发表演说称:“所有一切人力物力,都要用在 勘乱方面,这样才可以迅速地勘平内乱。目前是军事最重要的阶段,军事能胜利, 一切问题都有办法。” △华东野战军解放鲁南之费县城,继又克枣庄、峰县等地。 七月八日 我军攻克郓城。 七月九日 国民党政府撤销政治协商会名义及政协秘书处组织。 七月十日 面我军攻克定陶。战斗英雄王克勤壮烈牺牲。 西中央军委给刘邓大军发出紧急机密指示。 七月十一日 白崇禧在“国民参政会”常驻会上发表演讲称:共军的优势地位,一部分即由 一九四六年的调停政策所造成。因该项政策阻止了政府在一年前去进攻尚属薄弱的 共军,而使共军得以坐大。 七月十二日 新华社发表题为《评蒋政府反革命“总动员”》的评论。 七月十三日 晋冀鲁豫中央局《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大反攻的号角响了》的社论。 七月十四日 我军于六营集歼敌两个整编师。 七月十五日 美国和国民党政府签订《中美售让船舶合约》,规定由美国政府将战时建造的 船舰一百五十九艘售给国民党政府。 七月十七日 华东野战军内线部队之第二、第六、第七、第九纵队,发起南麻、临朐战役。 七月十八日 国民党政府通令取消中共国大代表、国民政府委员会保留名额,开除中共参政 员。 七月十九日 我军围攻羊山集战斗激烈。蒋介石飞抵开封,坐镇指挥。 七月二十日 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宣称:“以中国目前局势论,对日和约之讨论尚属次要, 首要工作当为军事剿共也。” 七月二十一日 中共中央在陕北靖边县小河村召集会议,至二十三日结束。出席会议的有毛泽 东、周恩来、任弼时、陆定一、杨尚昆、彭德怀、习仲勋、贺龙、王震、张宗逊、 陈赓。会议分析总结了第一年的作战形势,阐述人民解放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 部署战略进攻中各战区的协同作战问题。决定陈(赓)谢(富治)纵队不到陕北而 渡黄河南进,配合刘、邓经略中原。毛泽东提出用五年(从一九四六年七月算起) 时间从根本上打倒蒋介石的军事计划。 七月二十二日 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率使团来中国进行调查。七月至八月,魏德迈率使团 到沈阳、抚顺、广州、台湾,发现“国民党军队兵力虽占优势,但战略的主动则操 在共产党之手”。蒋介石要求魏德迈担任他的最高军事顾问,权力如同过去给予马 歇尔的一样。魏未同意。 七月二十三日 毛主席令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跃进大别山。陈、谢纵队挺进豫陕鄂,华东野战 军主力在鲁西南和鲁中地区积极牵制敌人,配合我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南进。 七月二十五日 蒋介石以长途电话向徐州陆总郭汝瑰口授一信,命令派飞机空投羊山,要求宋 瑞珂继续坚守待援。 七月二十七日 中共中央军委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第九纵队各一个旅和三十八军组 成一个作战集团,以陈赓为前委书记,谢富治为副书记,挺进豫西。 七月二十八日 上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决定自本日起,停止对解放区运送“救济物资”,而继 续运送给国民党统治区。 面我军攻克羊山集。至此,鲁西南战役胜利结束。 七月二十九日 中共中央通令嘉奖晋冀鲁豫野战军在鲁西南地区连续作战的胜利。 二 徐州陆总三巨头的心态 山东战场上,熊熊战火正在迅猛燃烧。 六月二十六日,国民党整编十一师攻占南麻。但是,整编六十五师在对宝山却 遭到陈毅、粟裕指挥的华东野战军某纵队二十七师进攻。整编六十四师终日攻边顶、 狼茂顶、凤凰山等高地,至傍晚,攻占边顶及东南顶。整编二十五师攻占南麻西北 之豆腐峪一带高地。整编九师、第五军正面均无战斗。六月三十日,整编六十四师 在东南顶、狼茂顶、门子顶等山顶徘徊。整编十一师主力在南麻构筑工事,一部占 领凤凰山。 华东野战军的主力究竟在何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徐州陆总判断:陶勇、王必成所率华野第一、第四、第六纵队,可能由国军第 一兵团之右翼转移至青驼寺、垛庄一带。许世友所率华野之第三、第八、第十纵队, 叮能从南麻以北向西撤退,转移到莱芜以西地区。另一种判断是:华野之主力已转 移到费县、垛庄、岸堤、沂水、东里店一带地区。为此,徐州陆总作出战斗计划: 1.第十一师守南麻。 2.第八十五师守莱芜。 3.第七十五师守新泰。 4.第六十四师守铁车。 5.集中第九师、六十五师、二十五师及第一三三旅,以蒙阴为轴向右旋回,直 迫垛庄西南地区。 6.以第七师、第四十八师及第五十七师之五十二旅由临沂向青驼寺与北方兵团 夹击华野之主力。 7.第五军留作第二线兵团。 这一部署计划,当即电南京请示。第二天(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得到蒋介石 批示: 1.原则以攻为守。以不能攻的部队固守新占领的交通要点,以能攻的部队迅速 强烈进攻。 2.以整十一师、第六十四师向南席卷,攻占东里店。 3.以欧震之第九师、第六十五师、第七十五师向坦埠、扑里庄攻击。 4.以第二十五师守南麻。 5.以第五军在鲁村、铁车掩护左侧翼。 6.以第七军第四十八师待欧兵团攻占坦埠后进击沂水。 徐州陆总在接到蒋介石的电令后一小时零九分收到第四绥靖区的“四A”特电: “刘伯承部已在董口以北宽广正面渡河。” 陆总三巨头(顾祝同、韩德勤、郭汝瑰)紧急决定,令刘汝明死守郓城、菏泽、 东明、考城,以待六十六师、三十二师、整三师等主力集中鲁西进行反攻。使他们 意外的是,最高统帅蒋介石对此事置若罔闻,反而电令: “彻底消灭、扫清、逐退以沂水为根据地之共军主力,然后再歼灭刘伯承部于 鲁西。” 七月二日,郓城危急,整五十五师师长曹福林电蒋介石及徐州陆总求救。 确实,郓城在危急中。鲁西南在危急中。战争的车轮飞转,比观察家预料的快 得多。 三 曹福林成了瓮中之鳖 战地记者唐西民报道: 我刘邓大军一纵队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夜晚横渡黄河,随即以每小时六公 里以上的速度强行军,一直扑向蒋军的“黄河防线”中心重镇——郓城。当时,蒋 军郑州第四绥靖区司令官刘汝明急电五十五师师长曹福林采取重点防御战术,告诉 他说:“只要集中固守郓城,就没有问题。”曹福林乃迅令郓城周围及沿河岸各据 点的蒋军,于七月二日全部缩到郓城。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军于次日早晨便跟踪 赶到城郊,完成包围。结果,驻守黄河南岸小王庄的敌二二团的一个营,和从萧皮 口星夜狼狈窜回的另一个营,还没有跑到城郊,就完全被我军截在城外,只好落荒 而逃,向汶上方向窜去。驻在城东北七点五公里唐店的敌一个团,刚刚集合好队伍 还没出村,我军已勇猛追到,就不得不绕道东南,从南门窜进城去,一路溃弃武器 弹药甚多,所有家眷全部丢掉。 围歼郓城曹福林五十五师之战,刘邓大军第一纵队参谋长潘焱事后写道:我第 一纵队强渡黄河之后,很快控制了滩头阵地,继向纵深猛插,并遵照刘邓首长的命 令,当即将郓城之敌包围。七月一日拂晓,敌五十五师已退守郓城。七月二日,我 一纵第一旅逼近郓城西关,第二旅占了东关、北关,第十九旅及骑兵团进至丁里长 地区,完成了对郓城之敌的包围,并肃清了城关之敌。第二十二旅在南关全歼敌第 八十七团。至此,强渡黄河后,欲以割裂手段歼敌五十五师而演变成对据守郓城之 敌的攻坚战。此时,友邻第二、三、六纵队渡过黄河,并先后占领郓城及其以南地 区,使郓城之敌完全孤立。 唐西民报道的驻在城东北七点五公里唐店的敌一个团,即潘焱所说的第二十二 旅在南关全歼的敌五十五师第八十七团。这个八十七团,是曹福林的“老基本”, 是曹福林西北军的“祖团”。此团参加过民国初年的讨袁战争、军阀混战、北伐战 争、抗日战争,直至一九四六年大杨湖战役。这个团,记载着曹福林几十年的戎马 生涯——从士兵到将军的足迹。一九一六年,冯玉祥率领其第十六混成旅在廊坊练 兵期间,这个团团长是陈正义,参谋长是邱岘章,营长是宋哲元,曹福林才是个排 长。有一天,冯玉祥去北京陆军部开会,委托邱参谋长主持干部训练。冯玉祥练兵 很严格,对干部的要求更严。他规定干部不仅要做得完善,而且要讲得明白。邱参 谋长是个急性子。那天,曹福林排长的动作做得很标准,可是不会讲,越急越讲不 出来。邱参谋长急得打了曹福林几个耳光。这个厚嘴唇的北方青年,在战场上勇猛 顽强,在操场上却受不起委屈,就当众张开大嘴哭了起来。冯玉祥回来知道此事, 批评了参谋长,也安慰了曹福林。或许是几个巴掌几句安慰成全了这个厚嘴唇青年, 二十年后,抗日战争初期,他荣任了第三集团军第五十五军军长兼第二十九师师长。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一日,蒋介石在开封召集华北地区高级将领会议。在会议休息室, 扣押了山东省主席兼第三路总指挥韩复榘。当天深夜,十二军军长兼二十二师师长 孙桐萱,忽然被蒋召见。蒋劈头就说:“韩复榘不听命令,不能叫他再去指挥队伍。” 孙桐萱为韩复榘求情:“韩在北伐时期作战有功,为国家出了很大力。不过他的个 性太强,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委员长原谅他,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不让他指挥 部队叫他休息休息也好,留在钧座身边,教他力改前非以观后效,或叫他出国也好。” 蒋介石随口应承:“好,好。考虑考虑,考虑考虑。”说着,取出几张手令交给孙 桐萱: “你当第三集团军副总司令,曹福林当前敌总司令,于学忠兼第三集团军总司 令……你马上回曹县整顿队伍,继续抗战。” 此后,孙桐萱、曹福林与原西北军将领孙连仲在台儿庄会战中大显身手,浴血 奋战,为抗日战争建立了功勋。抗战以来,原西北军的将领有的高迁,有的投敌, 大部分则被蒋介石分化瓦解。他曹福林由前敌总司令五十五军军长被浓缩为五十五 师师长。如今,这次国共战争中最活跃的原西北军将领,惟有他当前的顶头上司刘 汝明了。 四 蒋军八十七团覆灭记 刘汝明将军小名叫“呆子”。 一九一三年,冯玉祥当团长时,驻军北京东四禄米仓。此处原是清代皇宫的粮 库,阴暗潮湿,空气不通畅,全团一半兵士皆病倒。冯玉祥设法买了许多百合,每 天煮一大锅,他亲自掌勺,给病号分吃。冯玉祥喜爱蹲在人群中同士兵拉家常,先 问姓名,后问小名,问到刘汝明,回答说小名叫“呆子”,引起哄堂大笑。这个刘 呆子并不呆,他精明强干,当官有术,抗战前就荣任一四三师师长(后为五十八军 军长)兼察哈尔省主席,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在察省期间,他经营贩运大烟土,大 发横财。宋哲元向蒋介石领来国防工事费五十万银元,说是准备修筑平津、南口及 永定河南岸重要工事。银元到手之后,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 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各分得十万元,而刘汝明独得二十万元。银元到手,国防工事 无人问津。刘汝明既获经济利益又想获政治利益。抗战即将爆发前夕,他连夜把与 他私通很久的日本特务人员悄悄用黑色小卧车护送到北平。之后,他就安安稳稳当 他的抗日将领去了。抗战胜利,他又高迁,转眼间跃上了第四绥靖区主任宝座。这 个绥靖区掌握了两个军四个师的机动兵力。此外,进入该绥靖区的任何部队,都归 他刘汝明节制。曹福林的五十五师,当然像算盘珠似的由他随意拨拉。这次守河防, 没有守好;守郓城,第一个回合就被打掉了曹福林主力团。这个鬓发霜染的厚嘴唇 将军,再也坐不住了。 曹福林的八十七团被解放军打掉,是七月四日夜晚南关战斗中的事。 那正是农历五月十五的月夜。浓云四伏,月光与大地绝缘。城外枪声稀疏。街 上的部队来往调动频繁,跑步声混杂着叱喝声,使这个古老的小城更加喘息不安。 在此之前,刘邓大军一纵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郓城包围得如同蚕茧。围定之后, 双方都进入自己的阵地,仿佛鸟归林,羊入圈,互不干扰,互不厮杀,各各加紧修 筑阵地工事,准备鏖战。十二个小时过去了,炮不响,枪不鸣,二十四小时过去了,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全城无战事。曹福林把副师长、参谋长、旅长们召集到指挥部 所在的教堂后院的一个小房里,开会计议。曹福林说: “刘伯承这次渡河的企图一时弄不清,围郓城,不可能是他的目的。很可能来 个围魏救赵,其主力用于支援陈毅。当前,先避一避他的锐气,我军固守待援,决 不出战。我已向南京告急,徐州陆总也不会不管,刘汝明老兄手里还有几个师的兵 力。我们这次守郓城,跟十个月前(一九四六年秋)赵锡田兵败大杨湖不同。那时 候,赵锡田仗恃他嫡系的特级优良装备,桀骛不逊,指挥无能,被刘伯承以绝对优 势兵力包围于野外,无险可守,弄了个全军覆灭。那次还把我的八十六团也赔了进 去。可是这次守郓城,早已完成了钢骨水泥工事,外壕、鹿砦、碉楼、暗堡群,层 层设防,步步为营,内有粮草弹药、精兵两旅(第二十九和七十四旅,米文和的一 八一旅已派往守鄄城),外有几个集团军的兵力,随时可来增援。我们的处境是紧 张而不危险,这些,各位是知道的。大家看,能守多久?” 有人说能守一月,有人说能守半月,有人说能守二十天。曹福林喜形于色,说: “好,好,我向你们要的,就是这个守宇。只要将领齐心坚守,这个小小的郓 城,就可高枕无忧了!”曹福林当即决定,趁这个平静时刻召开全师连以上军官会 议,以提高士气,安定军心。副师长理明亚平时儒雅威仪,领上、肩上两颗金星耀 目,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他军容不整,大沿帽推到脑后,黄哔叽上衣敞开,皱紧 眉头说:“目标太大了。指挥部,该搬离这个教堂,越远越安全!”曹福林摆摆手: “开完会再说,提高士气要紧,士气要紧!” 连以上军官会议在教堂里召开。曹福林宣布: “理副师长前几天从南京受训回来。他这次参加的上校、将军特训班,是蒋委 员长亲自主持的。理副师长回来,负有传达宣讲委员长训话精神的使命。现在,请 理副师长给大家讲,欢迎!” 曹福林带头鼓掌。 稀拉的掌声,突然被震耳的炮声压倒。这是解放军向郓城南关发起了炮击。 刘邓大军一纵队二十旅的五十八团和六十团,齐头并进,按预定计划对准敌人 薄弱环节,向曹福林二十九旅的八十七团展开进攻。 曹福林一挥手:“散会!各归各位去指挥战斗!”他喊住理明亚,命令他亲赴 南关指挥。理明亚带领八十七团代理团长余克俊,跑回南关团部。此时,刘邓大军 的猛烈炮火已将鹿砦彻底摧毁,城壕掀开一个斜坡。护城工事的钢筋水泥墙四溅飞 射,黑烟浓雾笼罩了半个南关。理明亚命令余克俊将部队分成三个梯队,作好肉搏 准备。说罢,他直奔督战队,亲自指挥。理明亚刚离开几分钟,铺天盖地的解放军 压了过来,占领了八十七团的指挥所,把余克俊的后衣领抓住。这个掉了魂的上校, 还未来得及挣扎,就当了俘虏。硝烟火网中,只听理明亚嘶哑的喉咙厉声喊叫: “给我打,打,打!谁退却打死谁!”于是轻重机枪猛烈射击,封锁南关大街。八 十七团的官兵被解放军追杀过半,惟一的退路是南关大街。这些进退两难的士兵, 像挤进一条死水沟的鱼群,乱碰乱撞,转瞬间都倒在南关大街的血河里。 曹福林的“祖团”八十七团,就是这样被国共双方的炮火彻底消灭在郓城县南 关大街上的。曹福林指名急调工兵营长张集贤迅速去城东北角执行任务,也被督战 队的机枪撂倒在南关大街的血泊里。 身经百战的曹福林中将的灰白头颅,重重地垂下了。 五 杨勇战场铁事 曹福林在郓城城内垂头丧气,杨勇、李觉在郓城城外谈笑风生。 刘邓大军一纵队四个旅的全部兵力,密布于郓城四周。冀鲁豫军区独立旅分布 郓城外围,予以接应。南关战斗结束之后,战场又出现了暂时的寂静,连零星的冷 枪也很少。此现象告诉人们双方又进入了激战的准备阶段。一纵队杨勇司令员和苏 振华政委的决心很大,把纵直的家底慷慨地亮了出来。以纵直炮兵营的野炮两门、 山炮三门、重炮一门配属第二十旅,以山炮两门配属第十九旅,以一○五榴弹炮两 门配属第一旅,以野炮三门配属第二旅。各旅将配属的炮兵及本旅的山炮、野炮、 平射炮、曲射炮组成炮兵群,以迫击炮、轻重机枪构成密集火网。重火器遥击纵深, 轻火器控制迫近阵地。规定轻火器离城墙五十至一百五十米外,作有效的直接瞄准 射击。命令规定各旅的突击范围为:十九旅攻东关,二十旅攻南关,一旅攻西关, 二旅攻北关。攻占各关之后,向城内进击。其中以第一旅的阵地情况复杂。他们将 攻击点选在西城门南侧二百公尺处的一个碉堡上。这里房子少,地形开阔,不便隐 蔽,不能屯兵,敌人对此处防守很弱。而优点是便于观察,有利于步炮协同,有利 于发挥炮火威力。此处城墙紧挨城内街舍,一经突破,容易巩固突破口,好往纵深 发展。这是个理想的突破点。纵队和旅指挥部决定采取大量的土工作业,深挖网状 交通壕,在敌人的眼皮下运动部队,接近城墙。同时构筑榴弹炮、山炮的隐蔽阵地, 适应抵近的平射操作,使炮兵发挥特大的威力。纵队司令部一切布置就绪之后,苏 振华政委与潘焱参谋长去各旅巡查阵地,纵队司令部就留下杨勇司令员与李觉参谋 处长看家了。 总攻的时机,不决定于司令员和政委,而决定于第一旅的土工作业。于是杨勇 和李觉先是下棋消遣,后是谈笑风生。 杨勇和李觉,抗日战争中都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工作,杨勇担任一一五师三四三 旅六八六团团长,李觉担任一一五师陈(士榘)林(枫)支队二团一营教导员。杨 勇比李觉年长两岁,李觉比杨勇身高两公分。一个是红小鬼出身,一个是“一二· 九”北平学生运动的精英。下棋,难分胜负;谈天,博古通今。此刻,他两人谈的 是杨勇巧斗冈村宁次的故事。 抗日战争初期,杨勇率六八六团转战晋西吕梁山,阻击日寇西犯延安。在蒲 (县)宁(大宁)公路线上接连伏击日军之后,又在汾(阳)离(石)公路之薛公 岭、油坊坪、南偏城一带,三战三捷,击毙了日寇一○八师团的山口旅团长,消灭 日寇近千人。此役,激怒了侵华日军指挥官同村宁次大将。这个甲级战犯,侵华以 后第一次受到如此连续打击。他三天三夜苦读日文译本《三国演义》,最后伏案提 笔疾书: 大日本帝国指挥官同村宁次大将致函中国八路军杨勇将军麾下: 近来与贵军数次交战,因地形不利,三战而不决,诚遗憾千古!愿约责军于九 月十八日到兑九峪以东平原地带再战,以决雌雄。 昭和 年九月 日 冈村宁次(签字) 杨勇立即回信写道: 中国第十八集团军一一五师六八六团团长杨勇回复日本侵华军指挥官冈村宁次 将军: 来书收悉。阁下所议某月某日在某地一决雌雄等语,荒谬之至!盖打仗乃是一 种艺术。战争的胜负,既决定于经济、政治、正义与非正义各种力量的对比,又决 定于装备、士气、部队素质的对比,更决定于将帅才学智力的对比。岂能事先通知 对方,摆好阵势,作斗牛之恶剧?兵不厌诈,就是要偷偷摸摸打你个冷不防!倘阁 下不谙指挥艺术,请于九月十四日即新肿凡纳明①之日,调集侵略华北之责军至囗 县城郊以待决战。 ①新肿凡纳明:治梅毒的药“九一四”之原名,此处用以鄙视对方。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一日 杨勇(签字) 没有结果,不了了之。 杨勇与李觉在郓城城外畅谈战争中的笑话,曹福林在郓城城内制作战争中的笑 话。 六 刘伯承邓小平通令嘉奖一纵队 曹福林原来急调工兵营长张集贤,为的是完成一项特殊的土工作业。这个土工 作业与解放军的不同。解放军是从城外往城内方向掘进,曹福林则是从城内往城外 方向掘进。掘进的洞口,就在教堂后院的小房里。房后一百公尺就是县城的东北角。 这个小房,从前是一位神甫的密室。室内有个古老的木柜。这个大立柜,当年曾有 过华丽的青春,黑漆如镜,可以正衣冠。现因年迈衰老,油漆被时光剥脱,而其木 质特坚,工艺精细,至今榫卯坚固如初。打开立柜的左门,衣物之类琳琅满目。打 开右门,则另是一重天地:有木梯通往地下室,室内有甬道直达东北角城墙根。这 是鸦片战争后捻军时代洋人神甫准备逃命的杰作。而城墙根下通往城外的出口,早 被砖石泥土严严地堵死。这就是曹福林急调工兵营长的具体任务。营长在南关大街 阵亡了,但工兵还有的是,费了两个夜晚工夫,任务终于完成了。现在曹福林安闲 地躺在他的指挥部的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枕头左边卧着孙中山的《建国大纲》, 右边一张冯玉祥一九二三年的戎装照片,一把蒋介石赠与的“军人魂”短剑。打通 了市道的后门,个人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这对于曹福林来讲,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快 意。一个将军,揪心牵挂的是他的部队,是他那五十五师两万人的兵力。他的恩帅 冯玉祥先生以毕生心血创建的西北军百万人马,到如今,已被老蒋折腾得只剩下刘 家兄弟(刘汝明刘汝珍)的几个军和曹福林手里这点部队了。他认为,这点部队, 刘伯承未必放在眼里,但蒋介石却贪心难足,一有机会就想打他的主意。刘汝明的 部队,指挥权却在王仲廉手里。最近徐州陆总顾祝同也插上手了。这次五十五师被 拴在老虎下巴上,困守郓城,实在是吉凶难卜。呼救尽管呼救,出力不出力却不在 刘汝明,难兄难弟也无法舍死相救啊。为今之计,不得不作下策准备。好在米文和 那个旅未当瓮中之物,万一郓城这两个旅不幸被刘伯承吃掉,外面还有个一八一旅, 再争取保持五十五师的番号,还是有希望的。米文和这个旅长,声誉不佳,早先属 于石友三的那个烂摊子,但此人很精灵。米文和原任六十九军军长。抗日战争中, 不断地被石友三推到反共摩擦的第一线,和共产党积下了仇。抗日战争中的马明堂 战斗、古云集战斗,解放战争中的吕庄战斗,每次被我军打得狼狈不堪,差一点儿 当俘虏。米文和在战场上是个常败将军,而在官场上则能稳操胜券。一九四六年春 军队整编时,为争取保留他的六十九军番号,他奔走钻营,不惜血本,给陈诚孝敬 了十二辆新进口的汽车,又给刘峙送上一千万元现金。六十九军的番号虽没弄到手, 却捞得了整编一八一旅的建制。鼓上蚤跳得再高仍然是个鼓上的玩意儿,米文和最 大的能量只不过是当个一八一旅旅长。当前的局势,不仅仅是失荆州,还有可能走 麦城。宁可拱手奉送十个荆州,决不弄走麦城之险。一走麦城,丢掉主将,那就无 戏可唱了。此刻,曹福林的思绪进入“荆州”与“麦城”之间的十字路口。这是他 在八十七团被打掉以后,心境最恶劣的时候。他心脏狂跳,浑身迸炸着汗珠。他用 那厚实的手掌拍打着光脑袋。闷热的炎夏,阴湿的洞室,天还未黑,卫士早已掌上 煤油罩子灯。他习惯地拿起听筒,想与米文和通通话,忽然记起电线早就断了。正 在此时,炮声突然轰鸣,地面随之颤抖,听筒被震落在地。 解放军开始总攻了。时间是一九四七年七月七日十九时。 随军记者唐西民报道: 七月七日晚间,我军一纵对郓城发起总攻。十九时,敌我双方开始进行激烈炮 战。蒋军凭借城关之间两道外壕及壕内外满布的鹿等、陷坑、地雷区进行顽抗,集 中各种口径炮一百一十八门向我军进攻方向轰击,并有飞机数架助战。但我军的炮 火更为猛烈密集。炮战持续达一小时之久。我美式榴弹炮向西南城角蒋军轰击,两 发炮弹就把城头上蒋军两个核心大碉堡完全摧毁。接着一连五发炮弹便把城墙打开 一大缺口,将守城的蒋军从城头掀起,抛上天空达三十公尺。与此同时,我一旅一 团六连爆破手陈金茂、王春华、顾一德等五个爆破小组,相继以连续爆破,将城壕 内外的鹿砦炸开,把六公尺多深的陡直的外壕炸成了斜坡,为步兵扫清了突击道路 上的障碍。烟尘未落,四连迅速冲上去,七班长张乃怀第一个登上了城头。几十路 健儿随即一起冲了进去,箭头指向城东北角的教堂——五十五师的师部。蒋军虽一 再向突破口发动拼死反扑,但均为勇士们顽强击溃。 “固守将军”曹福林,原躲避于深达十公尺的掩蔽部内,至此,乃仓皇换了便 衣,瞒着他的部队,率领少数亲信,从地洞窜出东门外,向东南逃命去了。一时, 各级军官也自觅出路。但到处有解放军和人民布下的天罗地网,很难有逃脱的机会。 到深夜一时许,城内十字大街以西和以北,占全城四分之三的地方,已为我军 控制。仅南城墙上和城东南一角的蒋军尚负隅顽抗。此时我军已先后俘敌官兵五千 余人。其窜出东门向东南逃窜的另一部蒋军,跑出来不到一公里半,至宋口河畔, 又陷入我军预伏之捕捉网中。我军以极少数的伤亡代价,擒获一千五百余人。黎明 之前,城内残敌分批先后缴械,战斗遂告结束。 此次刘邓大军一纵队一举攻克郓城,歼敌五十五师师部和二十九、七十四两个 整旅,共达一万五千余人。使用的兵力大致和被歼的敌人相等,创造了一个纵队单 独攻坚和歼敌两个旅的先例,争取了大反攻中第一个光荣和重大的胜利。 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一日,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在唐官屯,向中共中央军 委发出《郓城战斗经验报告》电,全文如下: 一、敌屡遭歼灭,士气低沉,炮火弱。而我军则新充实了大批翻身农民,空前 满员。经过半月以上的休息训练,士气高,炮火强,各方面皆占优势。 二、我军渡河急进,攻城,抢占城外某些要点,并充分完成攻城准备工作。敌 国散乱撤回守城,防御体系残缺。 三、突击点选择在敌人不意之处。敌人对我以前两次的突击点防备严密,故我 这次则对之佯攻,而将突击点选在西面,故能突然破城。 四、步炮协同较好。我之炮火本来优于敌人的各种重火器,有较完全的组织与 分工。步兵指挥员与炮兵指挥员均架了电话,及时互通情报与组织新的协同。故在 步兵展开中,炮兵火力始终在步兵前面二十公尺以前摧击敌人,为步兵开辟道路。 五、本来选定了两三个突破口,但恐有个别不成功时,则准备以靠近那成功突 破口的其他突击部队协同扩大这一突破口,尽量多接友邻登城,攻击敌之翼侧,同 时突入者即迅速贯穿纵深而割裂粉碎之。为此,事先曾令各突击部队的指挥员互相 参观友邻突破口之地形道路。结果有一个突破口被突破,其他突击部队皆借此扩大 这一突破口登城突入,解决战斗。 刘、邓 皓午 同一天,中央军委发来贺电: 义旗所指,一举围歼郓城守敌两旅之众,奠定了大反攻胜利的辉煌基础。 第二天,刘邓首长通令嘉奖一纵队郓城大捷。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二日晋冀鲁豫 《人民日报》专电: 收复郓城之战,刘伯承将军麾下以一个兵团的兵力,单独取得大反攻中第一次 胜利。刘伯承将军及政委邓小平将军,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将军,特通令嘉 奖。今文中说:我第一纵队以坚决果敢的行动,于“七七”晚间发起总攻,歼灭盘 踞郓城之蒋介石进犯军第五十五师师部及其二十九与七十四两个旅,收复郓城。创 造了一个兵团单独攻坚和歼敌两个旅的先例,争取了大反攻中第一个光荣和重大的 胜利,并作为我们给抗战胜利后第二个“七七”纪念的献礼,通令全军嘉奖。 七 王克勤排长你不要走! 刘邓向中央军委发出《郓城战斗经验报告》的第二天—一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二 日,又发出《定陶作战结果报告》,全文如下: 军委、陈栗谭、徐滕薄王: 全歼六十三师之一五三旅(仅少数逃跑),俘敌三千一百三十人,毙伤二百余 人。缴获步炮三门,迫炮十一门,重机枪十八挺,轻机枪一百零五挺,步枪一千一 百余支,骡马百余匹,电台三部。我伤亡三百九十七人。(按:该旅全部仅三千余 人,装备不好,战斗力不强。) 刘邓文 在捷报频传的喜庆声中,却意外地出现了悲痛的哀乐——战斗英雄王克勤在定 陶战斗中壮烈牺牲了! 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八日,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发出唁 电,题为《悼唁战斗英雄王克勤同志》,全文如下: 我们以极悲痛的心情悼唁本军著名英雄王克勤同志,悼唁我们一切为人民事业 而牺牲的烈士们。王克勤同志一年来建立了很多的战功,树立起战斗与训练、技术 与勇敢结合的为我军所学习的新的进步的范例。我们对于他这种为人民立功不顾一 切奋勇杀敌的牺牲精神和高尚品质,表示无限崇敬。为了永远纪念王克勤同志,决 定王克勤所在的排永远保持王克勤排的光荣称号。号召全军学习王克勤同志,并为 继续开展王克勤运动而奋斗,一直到全部歼灭进犯军。 王克勤同志永垂不朽! 司令员 刘伯承 政治委员 邓小平 令人万分痛惜的是王克勤牺牲在一个窝囊部队手里。这个部队(六十三师一五 三旅)原系陈济棠的老底子。一年前,在庐山为蒋介石担任警卫,穿着十分讲究, 士兵清一色的黄咔叽,军官清一色的黄哔叽。但装备不佳,战斗力不强,确实是银 样蜡枪头的样子货。此旅在军界中品位不高,在徐州陆总尚未挂上号。国防部鉴于 鲁西南战局吃紧,从山东战场某旮旯里抽出此旅投入鲁西南战场。这个一五三旅刚 进入定陶县城,就被刘邓大军六纵队紧紧包围起来。 按野司《役字第十六号作战命令》的规定,第六纵队渡河后,即在鄄城以北地 区分别包围割裂歼灭敌人,防敌向西南逃走。而渡河之后,鄄北地区已无敌踪,六 纵的箭头立即直指菏泽。可是驻守菏泽的五十五师一八一旅旅长米文和乃惊弓之鸟, 得知大军压境,就一溜烟倾巢逃走。于是,一五三旅这伙蛮子兵就来代替米文和接 受刘邓大军六纵队的挑战了。 这伙口口声声喊叫“莫闷太”(没问题)的蛮子兵,被围于定陶城里之后,不 服水土,一个个连吐带泻,“闷太”越来越多。作起战来,只能凭炮火机枪远距离 还击,没有近战能力。这种狼狈之师,当然不是曾经威震大杨湖的铁军的对手。六 纵队七月十日夜九时发动进攻,不到一夜,就把蛮子兵吃个精光。十一日凌晨,只 听零星的枪声中夹杂着蛮子兵的哀声喊叫:“八路公(军),莫打莫打!我们告穷 (缴枪)!”“我们告穷!告穷!”…… 总攻定陶的那天夜晚,下着小雨。六纵十八旅的任务是突击北城。步炮协同, 战斗进展得顺利。炮兵轰垮北城楼的火力巢之后,突击队在烟雾中竖起云梯,登上 了城墙。此时,登上城墙的战士急需手榴弹。昏暗中,一个勇士爬上了打滑的云梯, 第二个勇士立即登梯递上去一筐手榴弹。这个筐子不是用手举起的,而是用脑袋顶 上去的。手榴弹到城墙上发挥了威力,而头顶筐子的勇士却被侧射的机枪击中,从 云梯上栽了下来。这位勇士不是别人,正是王克勤排长。战友们扑过去喊道: “排长!排长!” 枪炮声中,只听见王克勤吼叫: “不要,不,要,管,我!……赶,快,右角,侧射,冲,消灭!……” 声音由强而弱,吐字由急而缓,由快而慢。万家树冲过去,把排长拖下城壕, 卧在斜坡的稀泥上,随即抬上担架,抢出火线。 渡河后王克勤排长一直生病,万家树寸步不离他,照顾他吃药,饮食,不许他 上火线。总攻定陶前不久,排长一觉醒来,说自我感受轻松多了。万家树试试排长 的前额,似乎烧已减退。他扶起排长,离开地铺,走动走动。这是个农家的小牛棚, 空间不大,一抬脚就到了棚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棚檐开始滴水。借黄昏的余光, 万家树看见排长的脸色蜡黄,目光显得呆滞。万家树一阵心酸,他想:如果他的父 母见儿子这副病容,尽管家再穷,也得给孩子烧碗热汤,下几根细面,让孩子身心 热和。而眼前,这是战场,是火线,没有可能让他虚弱的病体获得一口热能,反而 将要让他付出热血!在王克勤的体温烧得烫手的时候,万家树曾向团长蒋科建议强 迫王克勤进医务所。蒋科不太理会,理由是团党委已批准了王克勤的请战书。万家 树争了几句,未得要领,不欢而散。如今,面临总攻,谁能把他王克勤拉下火线? 否则,王克勤就不成其为王克勤了。此刻,正是总攻前的沉静,黄昏寂然,万籁无 声,仿佛一切生命都凝滞不动,连远近的狗叫声也听不见。王克勤对万家树说: “走,跟我一起,去检查阵地!” 万家树皱起眉头,盯着王克勤的眼睛为难地说:“排长,咱们都是共产党员, 要对党负责,党给你的任务是休息,是夺回健康。” “知道知道,你放心,我病好了!” 王克勤不理睬万家树的劝阻,离开牛棚,大步走向阵地,十多公尺的距离,一 窜就到了前沿。副排长李长庚一见,又惊又喜,压低嗓门叫道:“排长!……”班 长、战士们,一个个从自己的工事里回过脸来,笑望自己的排长。大家不能离开自 己的战斗岗位,不能跳起来围上去和排长说话,可是排长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无 穷的力量。这个战壕,是突击队的冲锋出发地。战士们枪上刺刀弹上膛,手榴弹的 盖子已揭开,距离一公尺一个地伏在壕边上,仿佛起跑线上的运动员。排长面对这 一字长蛇阵的“亲兵”,喜形于色。他双手围个喇叭拢在嘴上,压低嗓门喊道: “同志们,突击队员们,有把握吗?” “有!有!有!” 回答的声音也是从低嗓门里挤出来的。 这时,雨小风微,气压低,闷热难当。万家树说:“排长回吧,总攻的时间快 到了。”王克勤像被针扎了似的,猛然转过脸问: “总攻?咋瞒着我?咋不早说?” “团首长的命令,你有病……” “什么病不病!罗家小将还能盘肠大战,不要把共产党员看扁了!” “不是,排长!……”万家树一张嘴,眼前忽然闪亮,三颗信号弹飞上天空。 总攻开始了。 信号弹的刺目红光还未消失,背后的炮群齐声轰鸣,脚下的土地在巨响中痉挛 地颤抖。炮声刚落,王克勤喊了声: “跟我冲!” 王克勤魔术般地手一甩,从万家树腰间抽走驳壳枪,跨出战壕,冲过去了。万 家树紧跟着冲到城墙脚下,帮助战士竖起云梯。在呛鼻的硝烟中,万家树发现城上 右侧的机枪吐着火舌。他从枪弹声中得知云梯正在敌人火网之内,他心里火急地冒 出两个字:“不好!”王克勤已经负伤跌下了云梯。 万家树扶着担架把王克勤送往火线急救所。 此时,王克勤晕过去了,人事不省。雨越下越大,万家树取下自己的军帽,盖 在王克勤的脸上,脱下自己的军服,蒙在王克勤身上。蒙衣服时,万家树的手指接 触到王克勤腰部渗出的温热的血液。伤部虽经救急带绑紧,而热血仍如涌泉。他感 到王克勤的伤势严重,生命危在顷刻。他一阵酸楚,热泪夺眶而出,急忙从图囊里 取出笔记本,用颤栗的手指蘸起王克勤的鲜血,留在雪白的纸页上。同时把自己的 泪滴和着王克勤的鲜血,一起深藏在本子里。可悲的是,这个珍贵的笔记本,在后 来大别山王家店战斗中化为灰烬。 哪怕一切化成灰烬,而英雄的血,战士的泪,将永留人间。 火线急救所设在庄稼地里。漆黑的雨夜,看不清这是个什么庵棚,里外躺满伤 兵。“A”字形的庵顶上,吊着生锈的马灯。擦不净的玻璃罩给微弱的灯光蒙上一层 绛黄色的外晕。灯在风雨中不停地晃动。医生护士严肃紧张地忙碌着。王克勤的伤 口在右腹部。手电光下可以看见血肉模糊的弹孔,敌人连发的机枪几乎把他拦腰切 断。低劣的药物堵不住血流的冲击,源源不断的鲜血渗出层层绷带。万家树问医生: “王克勤的伤势?……” 医生未说话,看了万家树一眼。从医生的表情上,万家树已得到痛苦的回答。 这时候,王克勤的神志忽然清醒过来。万家树俯身问道: “排长排长,认识我么?” 排长微微点头。他那变了色的嘴唇轻轻颤抖。万家树把耳朵贴近排长的口边, 从近在咫尺的枪炮声的间隙中,捕捉到零散字音,连接起来得到一句完整的话: “请告诉党中央、毛主席、朱总司令、刘邓首长,我对不起党,没有完成任务……” 这时,团长兼政委蒋科陪同旅政治部主任沈钦尧来到急救所。一个披着雨衣, 一个浑身湿透。他们得悉王克勤负伤,从城南飞马绕道而来的。沈主任摸了摸王克 勤的前额,用手电照了照王克勤的瞳孔,向急救所的所长命令道: “赶快送医务处(距离半公里)!告诉杨处长,不把王克勤抢救过来,我要找 他算账!” 蒋科补充一句:“万家树同志陪同送去!” “是!” 万家树扶着担架,在稀泥路上一步一滑地迅速前进。战斗仍很激烈,漆黑的夜 空飞驰着彩色弹道,泥泞的小路上反射着微光。万家树紧握着排长失血的手,心想: 不能让排长离开这个血与火的世界,这个世界正需要他,人民与革命正需要他!可 是,英雄浴血的手在逐渐降温,逐渐变冷。万家树的心海深处狂呼咆哮,他忍不住 向鲁西南的夜空放声大喊: “排长啊!排长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走啊排长!排长排长!……” 七月的鲁西南的雨夜,以胜利的战火的红光,照耀着二十六岁的王克勤排长, 在稀泥路上一步一步走完他光辉的战斗的人生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