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战纪略 一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 在王克勤的追悼会后,万家树悲痛的心情还未平静下来,幸而遇到一位老同学, 情绪这才得到缓解平复。此人是郓城县县委书记沈仁伦。 一九三八年初,万家树与沈仁伦在延安“抗大”预科同学,属“抗大”第三期。 预科结业后,万家树转入本科军事队,沈仁伦则转入政治队。从此,两人一个从军, 一个从政,各奔抗日战争前线。如今,两人在解放战争的前线重逢,真是不亦乐乎! 此时,开会的人们已纷纷离去,他两人的通信员各自牵着马,紧一紧肚带,等待他 们启程,可是这两位老同学恋恋不舍地在打谷场边席地而坐,畅叙起来。 沈仁伦问道: “你抗大毕业分到一一五师工作,后来怎么又来到刘邓大军?” 万家树说:“抗日战争跟一一五师学打仗,解放战争跟刘邓大军学打仗,这不 是合情合理的么?我问你,你不在郓城县当你的县太爷,来前线看热闹吗?” “不是看热闹,而是凑热闹。要不是我们来凑这个热闹,你们只凭人马枪炮, 没有粮草弹药,能打胜仗吗?” “是呀,只有韩信没有萧何,汉刘邦是为不了王的。人马未动,粮弹先行。国 民党有美帝撑腰,作战物资运输现代化,天上有飞机,水上有轮船,地上有火车汽 车,我们呢……” “我们靠的是人民!” “你们县出来多少?” “我们县和巨野县编成一个支前支队,组织了担架一千四百二十八副,大车五 百一十五辆,挑夫一千三百八十五人,民兵一个营,五百一十三人,妇女救护队两 个连,二百五十四人,牲畜一千五百四十九头,包括拉车的上驮的牛马骡驴。一副 担架两个人,两辆大车三个人。总共你算算是多少?” “你老兄成竹满胸,一腔城府,还来考我……” 沈仁伦哈哈大笑:“你还是十年前语惊四座的倜傥少年,打了这多年的仗,还 没把你的学生腔打掉啊。时间不早了,咱们边走边谈,民运部的攘明德部长还等着 我汇报民工情况。” 他们并肩而行。万家树问道: “在抗大的时候,你说你有个伯父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老人还健在吧?” “你的记忆力真不错。在,在。老人越老越倔。前不久我回家,他还要跟我支 前上战场,真有意思!” 沈仁伦所说的“前不久”,是刘邓大军强渡黄河的第三天。那天,一纵队已将 郓城紧紧围定。他是被借调到黄河委员会工作一阵之后回来的,路过家门,顺便看 看。 他家离县城十二公里多,是个百多户人家的中等村庄。从前和平年月,夏夜的 村边路边大树下,是村民摇着蒲扇纳凉聊天的乐园。如今战争期间,清凉的夏夜被 敌我双方的武装探子所霸占。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于弹和人命都是不可捉摸 的。天一抹黑,老百姓都关门闭户,与世隔绝。 那天夜里,沈仁伦叫开大门。开门的人目力不佳,连间是谁,声音急促而凶悍。 当他认清是沈仁伦时,倒退两步,惊叫起来: “你,你?!……” 开门的人是他伯父。 两小时前,有人来报丧,说沈仁伦被还乡团打死在马楼北边一个烂草坑里,头 朝北,脚朝南,脸上盖了个破草帽儿。此刻,家里坐了一屋人,正哭哭啼啼,商量 收尸、办后事。 沈仁伦扶着他的伯父跨进前院,一路走一路笑道:“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还 乡团真会造谣!” 聚集在后堂的人们,闻声破门而出,先是一惊,随即转悲为喜。 沈仁伦父母早亡,自小在伯父跟前长大。抗大毕业后分配到山西决死队工作, 后随一一五师到山东开创新根据地。日本投降后就任郓城县县委书记。最近提升为 区党委民运部副部长,仍兼郓城县县委书记。其爱人原是曲阜师范的同学,抗战中 牺牲,留下个女儿,养在舅家。战乱的日子里,男女青壮年四处逃避,各家各户留 下老年人看门。此刻,本族的老婆老汉聚在沈仁伦家,都是那谣言引来的。现在真 相大白,老人们围着沈仁伦问这问那。沈仁伦把大军渡河的阵势讲得有声有色,老 人们个个欢欣鼓舞,惟独他伯父似乎超然物外,无动于衷。 他伯父沈华安老人,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战士。他自幼习刀练棍,武 艺超群,而到欧洲战场,只当个挖战壕的工兵,十八般武功无处发挥。又不幸招致 眼睛负伤,几乎双目失明。此后,导致神经失常,时好时坏,时轻时重。大战结束 后,协约国给参战国的官兵每人发一套红色毛料军礼服。军裤他早已穿烂,上衣也 状如破网,他仍视如掌上明珠。当他高兴的时候,趁着酒意,穿上辣椒红的洋军服, 束着补了又补的法国牛皮带,满街游逛。有时候也站在碌碡上发表重复了几十年的 热情而激愤的演讲: “咱们这个球,这个地球上,打了个世界大战,稀哩咕咚打了四年零三个月。 你知不知道打死多少人?——三千万!三十三个国家参加,卷进去十五万万人,送 掉三千万条年轻轻的人命!三——千——万哪!从你落地那天起,爹娘养你二十年, 战场上,指头大的一丁点儿弹片就拧掉你的脑袋,你爹娘哭死哭活也把你喊不回来 呀!打仗就是玩命,俺亲眼见过比人还粗的大炮弹,轰隆一声飞出去,从巴黎打到 柏林,谁知一炮打死多少人?制造枪炮的人都该断于绝孙!寻事打仗的人都该千刀 万剐呀!……” 老人仇恨战争,而又理直气壮地以军界老前辈自负。不管遇见任何部队,无论 是直系、奉系、皖系,或韩复榘、张宗昌什么系,也不论中央军、八路军、国民党、 共产党等等,他一概视为晚辈。对方得知他的光荣军史,都立即肃然起敬。如果哪 个调皮的“兵羔子”出言不逊,他那花白的络腮胡茬蓦然炸立起来,厉声发出口令: “立——定!向前——看!”然后,他双手叉腰,摆出队前训话的架式喝道: “你是哪个协(民国初年军事编制,协即师)哪个标(标即团)的?你的协统 (师长)是谁?标统(团长)是谁?嗯?……把你的统领(即首长、长官)喊来, 俺要考考他会不会带兵,怎么带出你们这号痞于兵来?嗯?……” 接着,他命令:“向后——转!跑步——走!” 兵羔子跑了,围观的人拍手大笑,祝贺他又一次的胜利。 这位军界老前辈头脑清晰的时候,也爱关心当前的世事。他痛恨蒋介石发动内 战,玩弄黄河,把老百姓的生命当作儿戏。对刘邓大军这次渡河,他的反应跟别人 不同,他说: “谁知渡河是喜是忧呢?卒子过了河,拱掉个车呀,马呀,炮呀,钻进士角呀, 才划得来。要是一步踏错,让人家把你卡在河边吃掉,那还不如不过河呢!” 沈仁伦说:“伯,您别担心,过河的不光是卒子,车、马、炮、象、士、帅全 过来了。今天,是阳历七月三号,一大早,刘邓大军的一纵队已经把扎在郓城县的 五十五师包饺子了!” 老人慢慢立起,弯腰弓背,脑袋伸到沈仁伦脸前:“你说是……谁包了谁?” “刘伯承包了蒋介石!” 老人逼上一步:“前天过河,今儿就包上了?” “包得严严实实,只等水一开就下锅!” 沉吟一会儿,老人激动得嗓音发颤:“刘伯承,好样儿的!咱们中国的福煦· 费迪南元帅,真正的费迪南元帅!” 他翘起大拇指,久久地停在空中。 谈话间,老人得知沈仁伦新任了冀鲁豫边区党委民运部的副部长,负责郓、巨 两县民工支前工作。他突然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呀,说了半天,你这不是挂了一个部的副帅是不是?你咋不早点报个喜 啊!” “时代不同,不讲这些,都是革命工作……” “不管咋说,咱们沈家祖宗有德,这德应在你仁伦头上了!那好,你要对得起 祖宗,对得起乡亲父老,对得起刘伯承,把这个支前副帅给我挂好!我吗,不能抬 担架,不能当挑夫,到你那帅府去当一名中军该可以吧?” “伯,伯,您老年纪大,在家歇着吧!打仗、支前都是年轻人的事……” “不,不!谁也别想挡住我!我要跟上刘伯承去找中国的威廉二世较量较量! 有人给沈仁伦递眼色,沈仁伦借故走了。 第三天,老人失踪。 十天之后,鲁西南大平原上,浩荡的支前运粮队伍中,有一位头戴旧草帽身披 不合季节的大红洋军服的老人,坐在运粮的驴拉大车上,手里挥着长鞭,戴一副水 晶墨镜,嘴里哼着民国初年的军歌,歌词谁也听不懂。他自得其乐地唱道: 黄河英雄黄族汉, 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 歌声响彻云空。运粮队的青年们热烈地鼓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密密麻麻的运粮队,唱着歌,朝枪炮声密集的方向前进。 二 农家小院——我军的统帅部 鲁西南大平原,一阵烈日燃烧,一阵倾盆大雨。而陕北靖边县小河村,却清凉 如许,胜似黎明时的森林。 这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日的上午,中共中央军委在一个农家小院开会。古老窑 洞外的小庭院,陕北人称之为拾畔。勤劳的主人用三棵槐树为依托,另栽了两根碗 口粗的椽子,搭成个平顶凉棚。葡萄、丝瓜、南瓜、葫芦各踞一方,伸展多姿的绳 状藤蔓,爬满棚顶,累累的果实挂在棚下。人们过往,不得不低头让路。坐在棚下 开会的人,可尽情地享受这清凉的绿阴。这个不满十人的小会场,没有急躁的电话 铃声,没有川流不息的参谋将校,也没有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但却指挥着全国 的解放战争。可以说,运筹瓜棚之下,决胜万里之外。出席会议的有毛泽东、周恩 来、任弼时、彭德怀、贺龙、王震。会场上香烟缭绕。毛泽东抽的是纸烟,一根接 着一根。这是彭德怀送给他的战利品,美国制的骆驼牌香烟。贺龙、任弼时抽烟斗。 彭德怀抽的是大叶子卷烟。烟雾虽不很浓,但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三尺长的小条 桌上没有暖瓶,只有两只搪瓷口杯和一个土瓷大碗。桌腿边蹲着尺半高的农民上山 送饭用的瓦罐,此时专供中国人民解放军最高统帅部决策人物饮水之用。不要小看 这个貌似出土文物脏不兮兮的粗劣瓦罐,毛泽东周恩来这些大人物所住的窑洞里还 没有哩。 这个会议,对于解放战争一年中的内线作战进行了初步总结。总结表明:国民 党军队在一年前,即一九四六年七月初,总兵力为四百三十万人,现已下降为三百 七十万人。敌军二百四十八个旅中,有二百二十七个旅用于进攻解放区,占其总兵 力的百分九十二。用于华北和东北战场的为七十个旅,用于山东、晋冀鲁豫和陕北 战场的,为一百五十七个旅。其中能作战略机动者为四十个旅。在长江以南及西北 新疆、青海、宁夏等十九个省的范围内,只有二十一个旅的兵力,作为战略预备队, 并担负维持战略后方安全的任务。其广大后方囊空见底,一目了然。人民解放军在 第一年作战中,迅速壮大,总兵力由一年前的一百二十七万人发展到一百九十五万 人,与敌兵力对比,已从一比三点四上升为一比一点九。正规军由六十一万人发展 到一百万人。一年中,解放区经过土地改革,翻身的农民踊跃参军达六十万人,支 援前线的担架队、运粮队、救护队等共计六千万人。六千万加六十万,等于大英帝 国的全国人口,也等于三个加拿大或三个新加坡的全国人口。这就是中共中央军委 运筹瓜棚之下决胜万里之外的坚实基础。在摄影家给历史留下的珍贵镜头上,毛泽 东身靠小树叠腿而坐,右手夹着香烟,左手拿着几页稿纸放在膝盖上,神情自若, 正在娓娓而谈。其他人有的吸烟,有的喝水,惟一埋头作记录的是周恩来。记录的 内容不必考证,历史档案中保留着各种部署决定。东北、华北、西北、山东、中原 五大战略区的司令部,各自得到了军委的指示。刘邓大军司令部接到的指示是: 如能歼灭七十师并争取在路北多歼几部敌人,然后休息整顿若干天,举行陇海 作战似属有利。我军愈多在内线歼敌,则出到外线愈易发展。 中央军委指示中所说的七十师,属国民党徐州陆总的第二兵团建制。师长陈颐 鼎,兵团司令王敬久,都是黄埔出身。前几天,当五十五师被围于郓城,曹福林急 声呼救时,徐州陆总采取的应变措施是:调原属第四兵团的整六十六师与三十二师, 由郑州车运黄口,同七十师会合,组成个临时兵团,归王敬久指挥。这时候,王敬 久及其属下指挥官的名单和部队的行止、动向,早已挤进了刘邓大军司令部的作战 室,写上了作战科长张生华的手抄本。此时,张生华刚整理完刘邓首长的谈话,等 待继续记录。 时近黄昏,刘司令员与邓政委在小院里散步。院中有一张铺着军用地图的饭桌, 桌边两条板凳。桌小,地图大,犹如太长的台布,两边拖到地下。地图上横直卧着 红蓝铅笔和放大镜。刘司令员立在东墙角,邓政委立在西墙角。一会儿,刘往西漫 步,邓往东漫步。刘背着双手,不说话。邓抽着烟,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人 又交换方向漫步,还是不说话。墙外的蛙声与院内石榴树上的蝉鸣,互相鼓劲地演 奏黄昏交响乐。夜幕正徐徐降落,炊事班长送晚饭来了。张生华收拾地图,点燃小 马灯放在桌角。两碗玉米粥,四个窝窝头,一盘绿豆芽,一盘炒芹菜,外加两个小 碟,一碟豆瓣辣酱,一碟油泼豆鼓。司令员忽然笑道: “啊,川味儿,好好好!来呀,小张,来一起吃!” 小张已掂着餐袋(袋里是搪瓷碗和筷子)跑出小院了。 很难得看见刘司令员的开心朗笑,邓政委与炊事班长欣然相视,也会心地笑了。 炊事班长说:“首长好久没动过川味了,这是汪荣华同志托人捎来的。” 邓政委补充:“张之轩送俘虏过河,从后方捎来。这还是周副主席重庆谈判回 来时带的,从陕北转到太行山河南店。因为这是司令员家乡开县的产品,江荣华同 志特别珍视,不让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过一阵拿出点儿来。这次怕是把家底全端 来了!”邓政委盯着老班长的眼睛嘱咐:“老班长你可掌握紧点儿,慢慢吃。有这 川味,你得多准备些主食啊!” “是,是,那当然!首长的饭量我最清楚。” 司令员一惊:“你不是涉县南岗的么?” “就是。您老还记得?” “一九四二年春节在你家过年,那是忘不了的!——你什么时候到部队的?” 邓政委解释:“他儿子在六纵当连长,他跟着队伍来支前,看望了儿子,不愿 走,分配到司令部炊事班来。” “那年头,首长们受苦了!” “唉,反扫荡那年月,太行山人民付出的巨大代价,历史是不会忘记的!” 这位老班长,正是军政处长杨国宇一九四二年(当时他是一二九师机要科长) 春节那天日记里记述的给司令部送玉英馒头(亦称玉米窝窝)的那位老头。说是老 头,实际上不过是四十几岁。岁月的风霜在劳动人民的面容上刻下加倍的衰老痕迹, 四十几岁的人看去酷似六十开外。战士干部在行军宿营时遇见这样的“老头”,都 尊称为“老大爷”。杨国宇的日记是这样描述的——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 古历春节于涉县南岗 今日古历春节,格格格格的机关枪声代替了爆竹,隆隆的大炮声代替了祝福的 土炮。飞机在空中歌泣,好似在追悼战场上的英灵。黄烟洞(兵工厂驻地)的马达 早已停鸣,仍有许多群众扶老携幼在高山上深沟里窥伺着乌烟焦房。 勇士们头戴星月,手提钢枪,脚踏寒冰,在寒夜里不断与敌肉搏。 鬼子以十二个大队来破坏我们的团圆。大家庭——司令部——分成前后两个梯 队,我是属前梯队的。同行者有宋、康、张、苏、蔡等六人,驻在涉县附近南岗。 在平时,我们的群众纪律是呱呱叫的。在这寒冷的夜里,购薪无人卖,古庙又无匾, 倒霉的周仓的大刀作了我们的引火柴。几根活柿子树的木柴,烧得半燃半不燃的, 两头出水,似哭泣之声。无情的黑烟茫茫然,要我们与薪共泣。本来在封建社会的 元旦流泪是不祥的,可是我们大家不禁地流出来了。无意中回忆到四月前的元旦, 衣食皆新,妈妈爸爸和气一团,乐何如之。 涉县的特产——柿子皮——慰劳八路军,这是第一次看见,尚且只有一小篮, 师长还分给我们一点,不要吗,“千里送鹅毛”,收下。 “玉茭馒头,老乡!(部队与群众互称老乡)几个人一个,这年头儿,军队也 苦,老百姓也苦!” 房东六十多岁的中农老头对我这样说。 我们正在办公,只得将电报折起,毛笔抛在桌子上。师长也进来了。 七个人十三只眼睛盯着那点儿馒头。 我着了慌,一面瞧,一面想,送给师长吗?恐大家不满,七个人都吃,又太少。 这个遭遇战,很难迅速下决心。只好袖手旁观而微笑。这个问题不解决好像要停止 办公。 好,我来动手!一面分,一面歌颂孔乙己“多平哉,不多也,不多不多!”惹 得大家哄笑起来,才恢复了元旦的快活空气。 晚餐后,刘伯承司令员手持放大镜,在军用地图前上下移动,核对敌我行进的 路线与位置。邓小平政委端着小马灯,为司令员照明。司令员用红蓝铅笔在六营集 旁画个蓝色圆圈,写上“70D”,在独山集圆圈旁写上“32D”,最后,画个椭圆形 大圈,把羊山集留住,写上“66D”。羊山的山势是东西向,长约两千公尺,位于集 市正北。集市依山为屏障,建成一条狭长而略弯的小街。司令员特别注视羊山的标 高,他在于牛粪形的图纹中心“425”公尺处,画一道红线。他转过脸,用放大镜的 侧棱轻轻敲着左手掌,笑了笑: “看起来,王敬久这个长蛇阵,是采取乌龟战术,先伸出头来试探试探。” 邓政委放下马灯:“王敬久为人粗鲁,战术水平甚低,他是以顾祝同的思想为 思想的。这个长蛇阵,未必是他个人的杰作。” 司令员:“这是可以理解的。王敬久原来的第二兵团指挥的是第一流部队,现 在给他配备的是二三流部队。孟良崮战役以前,他就不得蒋介石的重用,现在是驼 子走下坡路,他的情绪是不会好的,必然畏首畏尾,不敢冒进。那就给他个……” 司令员略举放大镜当作刀剑,斜劈下来。 邓政委:“给他个分段切割。” 司令员:“好,就这样吧?” 邓政委:“就这样。好。” 司令员:“小张,写!” 张生华科长用他那流水行云式的钢笔字,以疾录的速度,记下司令员口述的命 令: 根据中央军委指示,兹决定趁王敬久兵团主力在运动中和队势分散之际,对该 敌实施分割急围、各个歼灭之。现命令—— 一、第一纵队进至巨野东南地区,切断敌整编第七十师、三十二师、六十六师 之间的联系。 二、第六纵队经张凤集向东,一部切断敌整编第三十二和第六十六师的联系, 主力协同第一纵队,由西向东围歼敌整编第三十二师。 三、第二纵队由曹县地区向东,歼灭谢家集敌整编第六十六师的一个团。 四、第三纵队从坟上集地区插至羊山集以东地区,割歼敌整编第六十六师主力。 五、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二旅,进至万福河以北地区,阻击金乡之敌北援。 各部队任务见附图。 司令员 刘伯承 政治委员 邓小平 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一日 唐官屯 七月十三日拂晓,各纵各旅到达指定位置,将整编七十师包围于六营集,将整 编三十二师包围于独山集,将整编六十六师包围于羊山集。 三 刘伯承放大镜下的几位蒋军中将 战云压顶的金乡城,酒香四溢。 王敬久率整编五十八师及六十六师之一九九旅进入金乡县城,不是厉兵袜马, 而是大摆酒宴。 金乡县,古属山阳国,后归曹州府。这地方曾是历史上文武明星闪耀之处,乃 王仙芝、黄巢起兵造反的中心地区,王粲、李白路过金乡留下了芬芳的诗篇。王敬 久,黄埔第一期学生,当年习武尚佳,而对祖国古代的文化辉煌史迹则甚陌生。作 为一个以士兵的血肉枯骨养育数十年的将领,望之不似将军,就之而不见可畏。他 的同僚说:“王敬久带兵作战无能,玩弄美女有术。”早年,他追求夏文秀、萧明 两个名门美女,因人家门高势大,终未得手,气得他几乎要动勃朗宁手枪。他的好 友戴笠为他报仇雪恨,将两女逮捕,送息烽监狱囚禁多年。两位美女进监时是两朵 鲜花,出狱后成一双枯叶。 王敬久这次衔命挥师鲁西南,其部下校尉们忽然纷纷耳语起来: “王司令官是金乡县人?” “王司令官衣锦还乡?” “金乡县王公馆新屋落成,司令官开筵请客。” “司令官带领万人大卫队(五十八师的一一三旅、二二九旅、一八三旅,加上 六十六师的一九九旅),助威回故里” 果然,司令部刚进城就杀猪宰牛大摆筵宴。五十八师师长鲁道源城府在胸,微 笑不语。六十六师一九九旅旅长王仕翘不知底细。他这次率全旅人马由郑州轻装登 车,急奔鲁西南战场,军情似火,动身时连老婆孩子的照片也来不及带在身边。这 意味着战况日烈,吉凶难卜。但出乎他的意料,进入金乡城却被邀为王司令官宴席 上的嘉宾,来喝喜酒。更意外的是当他被簇拥着进入大厅时才发现,并非王公馆乔 迁之庆,而是王司令官突如其来的战地婚筵。新夫人未加修饰,而是军容整肃,同 新郎一样戎装依旧,只是胸前多了一朵小红花。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新夫人原来是 他们新闻处的女少校。这一对战场兼情场的宿将,没有多余的笑语,神情肃穆,举 起高脚杯。新郎说道:“请大家原谅,战时一切从简,请!” 王司令官早已有令,喜事不准张扬,不准动音乐,不准鸣鞭炮。对这件特别的 喜宴,大家尚未推敲、分析、考证,只顾埋头畅饮狂嚼,忽听劈劈啪啪之声连续不 断,越响越激烈。大家一惊,都能分辨得出,这不是鞭炮,而是真枪真炮。 前沿交火了,大仗来临了。 婚筵如鸟兽散。 王敬久带领参谋急忙来到兵团指挥部作战室,听取值班参谋的汇报。鲁道源和 旅长们面面相觑,怔了一下,立即尾随司令官进入作战室。大家得知七十、三十二、 六十六三个师全被刘邓大军割裂包围,又是面面相觑。只见王司令官紧皱眉头,两 手指捏着关节叭叭脆响,自言自语道:“兵贵神速,刘伯承真的这么神速么?嗯?……” 不知他在向谁提出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桌上有一张一九四七年(民国三十六年) 七月十二日的《中央日报》,他瞟了一眼: 中央社郑州十二日电:鲁西南即将有重大决战发生,国共军刘伯承部连日在郓 城、菏泽、巨野之间,已集结其主力。同时,国军之精锐部队,亦在其附近地区集 中。现共军在背水地势之下,即欲采取其一向避免决战之态度,事实上亦已不可能。 王敬久把报纸甩在地上叫道:“什么决战决战,胡说八道,来不及了,来不及 了!” 他立即下令,命七十师向南,六十六师向北,双方与三十二师靠拢。但对方同 时回电:“不可能。”王敬久一面怒责对方,一面电国防部与徐州陆总告急。他不 得不排除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不久前孟良崮战役的阴影无法摆脱。那时他遥控指 挥,弄得将帅不和,新五军邱清泉、十一师胡琏不听他的命令,以致整编七十四师 师长张灵甫兵败身亡,老头子对他大发脾气。他满腹牢骚委屈,请假医牙,潜入上 海公寓暂避锋芒。不料蒋校长盯着他不放,派人把他逼回山东战场。如今,再不能 蹈前辙,应亲临前敌指挥部,与将领沟通感情。于是,他下定冒死的决心,到六十 六师走走。 六十六师宋瑞珂的指挥部设在羊山集南口一个不显眼的小杂货铺的内院。这里 早年是天主堂神甫的住宅,空间不大,是半西式的砖木结构。宋瑞珂师长未来得及 列队恭迎,王司令官一行的美制的越野指挥车已驰抵指挥部的门口。 王敬久与宋瑞珂的交往很深:二十年前北伐时期,陈诚是团长,王敬久是营长, 宋瑞珂是连长。在讨伐五省联军孙传芳的桐庐战役中,各显身手,荣立战功。而二 十年后的今天,却被历史的逆流推上了另一个桐庐式的战场。他们在这个历史的死 胡同里重逢,共同为另一个孙传芳献功,自己也惊讶命运之神为何如此摆布他们。 戎马倥偬相见,没有闲情叙旧,简略地寒暄几句,话归正题。宋瑞珂汇报他的兵力 部署:一八五旅担任羊山集的全面守备,用两个团控制羊山岭上的三个高地,一个 团作为预备队,十三旅配署在羊山集西北侧葛岭以南的一个小村,作为机动之用。 宋瑞珂说: “这个羊山,山虽不大,却是座孤山,四周平地都在射程之内,退可固守,进 可朝任何方向出击。” 王敬久点点头:“目前只能作这样的部署。刘伯承用兵狡诈,企图不明。顾老 总估计,他或出陇海,或窥徐州,也可能东授陈毅。我们以静观动,以逸待劳。三 十二师、七十师和你们六十六师互为犄角,不能轻举妄动。当前首要的是摸清敌情。 现在六营集、独山集、羊山集之间活动的敌人,究竟是刘伯承的主力还是他们的地 方小部队?目的何在?必须查明。” 说到这里,他吩咐身边的副参谋长徐成宣,命令各师派出一个团,四处进行武 装侦察——七十师由驻地六营集向西北方向游击,三十二师由驻地独山集向正西方 向游击,六十六师由羊山集向龙凤集方向游击。各团限两天回师报告,各师第三天 报到兵团司令部。王敬久接着说:“到第三天,兵团部就耳聪目明,可以作出部署 决策,各师就知道这个仗该怎样打了。”论述至此,他感觉理到意到,不由得嘿嘿 一笑。宋瑞珂也礼节性地陪同一笑。可是宋瑞珂心中另有一笑,笑的是面对偌大的 战场,数十万大军对阵,身为兵团司令官的王敬久竟然胸无甲兵,无令可司,大战 的格局业已形成,还等待搜集情报之后才能考虑作战方案,岂不贻笑大方!宋瑞珂 这种鄙视心情表现为理直气壮的讨债姿态,他以微笑而冷峻的目光逼视对方: “目前各师独自为战,我师的一九九旅,该归还建制了吧?” “可以可以,调王仕翘旅回你们羊山集。” 他不便告诉宋瑞珂,王仕翘旅长在他那半秘密的婚筵上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此 时是否已经清醒过来?…… 王敬久回到金乡,没有去三十二师和七十师的指挥部。羊山离金乡城最近,不 过十公里,而独山集、六营集则远离金乡几倍于羊山。新辟的战场,敌我双方活动 频繁,一路之上没有安全保障,作为兵团司令官,如果发生万一,岂不大损国军军 威。他不冒这个险是合情合理的。王敬久这个司令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从来没 有把自己列入刘伯承的对手位置,他从未萌思如何消灭对方,只要能确保自己的实 力,也就不错了。这几天来,柔情的洞房之乐,也未能缓解王敬久不宁的心绪。派 出的游击侦察部队,只遇上零星散兵打冷枪,不知是民兵还是大部队的斥候,连一 个“舌头”也未抓到。他用铅笔在挂图上划个半圆,对副参谋长徐成宣说:“刘伯 承的主力,不可能越出这条线。你告诉各师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自移动。要动, 必须采取大兵团连锁滚进战术,不能分散出击,以避免去年赵锡田整三师走麦城的 那种错误。”徐成宣问:“派出去的各团,要不要收回?”王敬久摆摆手:“不, 不忙收,继续查明刘伯承的主力、动向。”及至刘邓大军第二纵队首战消灭谢家集 六十六师之侦察团(即三十八团)时,王敬久这才大吃一惊。他自恨发现刘伯承的 主力太晚,但也无计可施。急忙令王仕翘率一九九旅开赴羊山集,归六十六师建制, 免遭物议。同时令整编七十师开到六营集附近,与三十二师结为一体,避免各个击 破被歼。而该师之前锋一四○旅行至六营集以北二点五公里处,被刘邓大军第一纵 队及冀鲁豫独立一旅紧紧包围,寸步难行。王敬久急令该师撤到万福河南岸占领阵 地,倾全力阻止解放军合围进攻。陈颐鼎率部激战两天两夜,招架不住,急呼求救。 王敬久的回答是:七十师与三十二师同时迅速向金乡靠拢。而得到的反应,又出乎 王敬久的意料。 陈颐鼎,江苏宿迁人,黄埔第三期学生,长期在蒋校长的荫庇之下屡建战功, 而这次在六营集之战中却相形见细。唐永良原是三等军阀商震的老部下,一九四四 年,任三十二军军长。这个三十二军(后改为整编师),几个月前,即一九四七年 四月,在豫北战役中险遭覆灭,唐永良吓得害了一场大病。他心悸未平,如今,又 面对压顶而来的刘邓大军和王敬久庸碌的命令,惶惶不安,打算找陈颐鼎商量。 唐永良率整编三十二师进驻独山集,守不能守攻不能攻,神魂不定,坐卧不宁。 派出的小部队护送伤兵去金乡,又被解放军打了回来。他这才得知王敬久探寻许久 的解放军主力已来到跟前。独山集与羊山集之间的电话已被切断。独山集与六营集 的电话尚能联系。唐永良急忙同七十师师长陈颐鼎对话: “老兄接到平总(王敬久字又平)的电令了吗?” “彼此彼此。” “尊意如何?” “我看,不如你我两师合在一起,往嘉祥集中,较为有利。” “很对。嘉祥的工事还好。你们七十师在嘉祥驻有部队吧?” “有。是二七八团,欠一个营。” “好。请老兄稍待,我这就动身去六营集面商。” 唐、陈二将面商的结果,联名给徐州陆总发一急电: 南趋金乡是下策,东撤嘉祥、济宁为上策。 顾祝同此时心绪不宁,没人敢进他的办公室。副官送去电报,他看后紧皱眉头, 吩咐请参谋长。郭汝瑰摇着全棕墨底锤金纸扇进来。他将电报递过去,两人默然等 待对方拿主见。郭参谋长毕竟精明,深知当前形势的骤变对谁有利,他以无懈可击 的断然语气说: “陈、唐的选择不好反驳,请顾总批准。” 本来电报的签名唐在前,陈在后。郭汝瑰极其清楚军中的人事派系,当前,投 入鲁西南战场的将领背景复杂,顾祝同指挥起来甚不得手。唐永良是个镀了点薄金 的杂牌儿,宋瑞珂是陈诚老十八军的少壮派,王敬久虽是顾祝同系的名将,而近年 来没有出息,作战不力,老头子对他已丧失信心。前几年,抗日战争中,王敬久曾 受过陈诚的礼遇,以第十集团军总司令之职,从顾祝同的第三战区划归陈诚的第六 战区作战。由于当时王敬久的参谋长毛景彪是蒋校长前妻毛氏的亲侄子,随时可以 通天,军中用鄙俗的言辞称之为“裤裆关系”,所以陈诚对王敬久优礼有加,令其 继续荣任前敌总指挥。当时,顾、陈两系激烈斗争的焦点集中在抢夺装备精良战斗 力很强的六十七师上。此师原为陈诚十八军的劲旅,顾祝同委任其心腹陈颐鼎为八 十六军副军长兼六十七师师长。该军划归陈诚第六战区后,将陈颐鼎的两顶乌纱帽 砸得粉碎。于是陈颐鼎灰溜溜地回到顾祝同的第三战区。目前,陈颐鼎与唐永良各 率一个整编师汇合在一起,携手作战平起平坐。而从电报上看来,出策者显然是唐, 陈则是附和的。郭汝瑰叙述此事时,将陈颐鼎置于唐永良之前,这正符合顾祝同的 心思。顾祝同略一思索,立即作慷慨状,点头说:“好,按你的意见,签署吧。” 但战场情况千变万化,又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给这位顾总当头一棒。当唐 永良率三十二师开到六营集与七十师会合,准备拧在一起向东突围时,忽然接到最 高统帅空投的紧急手令:指定七十师归唐永良指挥,迅速救援羊山之六十六师,或 坚守六营集待援。 此时此境,唐、陈二将唇齿相依,并肩作战,宛如一对孪生兄弟。而谁也没有 料到,正当生死攸关协力赴难之际,唐永良蓦地独邀恩宠,临危受命。这个突如其 来的点将易帅,使这对兄弟一个受宠若惊,一个失宠若惊,也使顾祝同与郭汝瑰目 瞪口呆。 为报委座的厚爱,唐永良中将提枪督阵,血战一天,被刘邓大军吃掉了他的一 三九旅,也未打开通往羊山集之路,只得退回六营集。时已黄昏,唐永良汗渍未干, 下令连夜突围东撤,命陈颐鼎速率其七十师与三十二师同时行动,并肩冲出重围。 陈颐鼎中将当面毫无异议,而他回到其司令部驻地后的第一件事是给他的蒋校长发 出急电: 卑职执意遵示死守六营集待援,惟唐某坚持突围,学生无权违抗,乞钧座明鉴。 寒(十四日)叩 陈颐鼎(签署) 此时,最高统帅在南京官邸两层西式楼房的客厅里,正与陈布雷等中央权要人 物密商《中美售让船舶合约》的细节事项,因第二天(七月十五日)要举行签字仪 式。侍从送来电报时他未理会。略迟片刻,谈话告一段落,他拿起电文一看,脸色 犹如猝然中电,太阳穴颤动着蚯蚓般的青筋,从沙发上立起,走到写字台边提起狼 毫,怒笔疾挥: 着将唐永良军法会审枪决,改令三十二师与七十师由陈颐鼎指挥。 蒋中正(签署)寒酉 三个星期之后,鲁西南会战胜利结束后的第十天,即一九四七年八月八日,唐 永良中将与第四兵团司令官王仲廉中将,同时同车被押送到南京受审。而陈颐鼎中 将就在其蒋校长宣布他的新职之夜,和他的全师人马一起,准确无误地当了刘邓大 军的俘虏。据抓他的班长说:“他很乖,很听话,未给解放军增加麻烦。” 四 血战之夜 那是个惊心动魄的血战之夜。 刘邓大军第二纵队,于七月十三日全歼了谢家集之敌后,进至六营集以东之纸 房街地区。第六纵队于十四日进至薛扶集地区。对敌包围圈已形成。各纵队的司令 员、政委、参谋长和参谋人员,都下到旅指挥部位置,每人紧紧抱着电话机,急待 刘邓的命令。 此时,刘、邓和李达参谋长,坐在电话机旁。张生华站在李达身边。李达手抚 电话的把柄说道:“各纵队已进入指定位置,都急不可耐。那么,总攻……” 刘伯承:“不忙。”他缓步走到全壁挂图面前,张生华将放大镜递给司令员。 司令员把敌我的态势反复核查校间之后,转身说道: “四面围攻,不行,太紧,太紧!”他摇摇头,踱了几步,站在邓、李面前, 高声说: “部署要改,改为围三阙一,网开一面。” 李达:“嗯?” 邓政委点点头:“是的。围得太紧,逼敌作困兽之斗,势必加大了伤亡。”他 深深地吸一口香烟,吐出一团白雾:“按照司令员的指示,部署围三阙一。虚留一 条生路,诱他突围。” 刘伯承:“命令一纵队,利用六营集以东的开阔地带,布成袋形阵地,以便歼 敌于突围的途中。命令六纵队从西南加紧猛攻。” 李参谋长大脑的屏幕上,同刘邓一样,浮现出六营集以东、纸房街以西,方圆 五公里的马蹄形低洼阵地。他摇起电话把柄,下达紧急命令。 入夜,激烈的炮火中,唐永良、陈颐鼎找到了理想的突围缺口。于是,三十二 师为左翼,七十师为右翼,开始了巨型的万人大突围。 鲁西南平原的村镇,大都筑土为城。寨门不大也不小,两辆牛车在门洞相遇, 互相礼让,小心翼翼地擦墙而过,才不至于堵塞交通。闷热的夏夜,门洞内外,清 风习习,是村民天然的纳凉乐园。百多户人家的六营集,此夜兵马爆满,人无立足 之地,马无举蹄的空间。人与牲口的呼吸和汗味,拧成看不见推不动的龌龊刺鼻大 气团,使人窒息难耐。突然,摇天震地的炮火飞来,仿佛要把六营集翻个底朝天。 突围的部队人踩人、马踏马,蜂拥冲出东门。出了东门十多公尺,班长找不到士兵, 上级找不到下级。黑咕隆咚,死神压顶,乱成一团。正在恐怖和慌乱中,解放军从 远处射来连串的照明弹,悬在夜空,照得六营集寨内寨外一片通明。突围的人,眼 前雪亮,夺路奔跑。截击的人,看清了密麻麻乱哄哄的目标,轻重武器一齐喷射钢 铁的火焰,枪弹炮弹发出暴风雨般的轰鸣,刹那间,草黄色的人群,倒下一片又一 片。兵败如山崩,两个师的人马,没有一人来得及举枪还击,一会儿的工夫,死的 死,伤的伤,活着的就地投降。 唐永良师长混在残兵之中,冲出了重围,直奔济宁而去。 陈颐鼎师长和副师长罗哲东紧紧相随,死命地乱窜,在高粱地里大显赛跑身手。 镀金的将级领章和哔叽大盖帽,早已不翼而飞。跑到纸房街时,两位将军身边只剩 一个卫兵。眼前是一片黑森森的街房,背后的枪声远了稀了。陈颐鼎这才稍稍放慢 脚步,喘喘粗气。当他们惊魂未定之时,只听一声吼叫: “举起手来!” 几支卡宾枪已顶住他们流汗的脊背。 刘邓大军政治部宣传部长陈斐琴,在一九四七年七月的日记中写道: 七月十四日 星期一 敌第七十师被歼。半夜,李参谋长命令警卫速抽二人,去一辆吉普车接第七十 师中将师长陈颐鼎,少将副师长罗哲东。 七月十五日 星期二 今晨,七十师正副师长已接到唐官屯。刘、邓指挥部队继续围攻羊山集第六十 六师。同时歼灭从金乡北渡万福河来援的敌人。 七月十六日 星期三 刘伯承司令员在唐官屯接见并宴请陈颐鼎、罗哲东、理明亚诸将军。 刘邓大军野战司令部军政处长杨国宇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七月十三日 唐官屯 军政处开处务会…… 今夜的敌人,一定要突围,会不能开长。可不是,还未宣布散会,敌机来了, 灯火管制,)烦势散会……天亮了,只捉了一个国民党兵,是个炮兵。刘邓文(十 二日夜)给军委电:定陶作战结果,完全歼敌六十三师一五三旅,俘敌三千一百三 十人,毙伤二百,缴步炮三门,迫炮十一门,重机枪十八,轻机枪一百零五,步枪 一千一百,骡马一百。我伤亡三百九十七人。 七月十四日 唐官屯 国民党军就是人多,多不中用,他为何来三个师,后面还有一个不来?看吧! 晚上听消息,该谁倒霉。 半夜抽人抓俘虏,二局三局情报处机要科可不去。总指挥部去人搞粮食。警卫 团派人看管俘虏。不是士兵是军官。刚讲完,五号(参谋长)电话从警卫团抽二人, 去一吉普车接国民党七十师师长陈颐鼎、副师长×××。其他人参谋长自己安排。 从七月一日到十四日,刘邓指挥十万大军,在郓城战斗、六营集战斗,共消灭敌五 十五师、三十二师、七十师数万之众,生俘师长陈颐鼎,副师长王星明,罗哲东。 现正对六十六师宋瑞珂围攻中。 七月十五日 唐官屯 六十六师羊山集又快完了。后面还有五十八师,两天赶了将近一百公里,顶何 事。我们昨天不攻羊山,是等他来援之敌。如把六十六师消灭了,五十八师也就不 来了。反攻,我们占主动。刘邓在此,想把他消灭,否则等等再歼灭。 今晨七十师正副师长已接到此。告警卫不准人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