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 这辆车载着三个人,已经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满了深深的车辙,轮与履带搅在一起,来自四面八 方,去往一个方向。越野车碾上这些深深的辙印也有些颠簸,已经驶了很久,甘 小宁麻木地驾着车,反正这地方闭着眼也不会撞上什么,马小帅闹过了头,现在 已经昏昏欲睡,许三多则看着那些车辙发呆。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部队集结地,是我现在竭力想避开的地方……可 我想见的人,也全绑在这些地方。 一个交通哨在路边挥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线,他是唯一可见到的一人:" 原地停车!熄火!禁止下车!" 甘小宁一脚急刹,连马小帅也给颠醒了:" 到了吗?" 甘小宁摇摇头。视距之外的地平线传来隐隐地闷响,空气中也起了波动,那 是高速飞行的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它们从一个地平线之外的起点飞向一个地平 线之外的目标,爆炸如大槌擂响鼓面,震颤由车轮下的地面传导入车体。 甘小宁看看驾驶座边水杯里泛起的纹路,对许三多笑笑:" 远程精确打击。 今天得打十四个目标,我们营担任引导。" 许三多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们营?" 马小帅:" 师侦营嘛!最近一直忙这个!嗳,好家伙!" 他说的是远程打击 的又一个目标,许三多他们的位置几乎就在弹道终点,高速飞行的弹体肉眼难辨, 但空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一列机车驶过,然后,远处山头架设的一个天线塔目标 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许三多:" 这个准。谁带的队?" 甘小宁:" 谁带的都一样。班代,跟你在的时候换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两张自豪得容光焕发的脸,如果那种神情在他脸上有过,那已经是 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挥动了信旗放行,汽车驶动,穿越刚才爆炸的扬尘。 师侦营虽是临时隐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驶进战车,实际上一辆指挥车也真就 停在里边。甘马两位带着许三多在其中穿行,透过头上的红外伪装网能看见被分 成了网眼的湛蓝天空。 许三多在钢七连尘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里,这支部队在技术成分上 密集了数倍,那些正在设备前核算打击结果的技术兵和许三多这种兵明显是两回 事的,即使与许三多目光相对也是视若无睹,他们的战争几乎全靠脑子里的数字 世界进行。 一个人在指挥车边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正餐,简单 潦草到不像话,一饭盒汤,两个和他一样征尘遍布的馒头,一口汤,一口馒头。 他的胃口倒是好极,背着身也能听到他喉咙里传出的大口吞咽。 许三多站住了,那个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熟悉,而那样对付的饮食也吃得如 同珍肴,这种辛苦让许三多觉得心酸:" 连长?" 那人转过脸来,许三多第一眼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 角直至嘴角的一条伤痕,但当那张脸全转过来时,伤痕下确是高城的脸。许三多 呆呆瞪着那张脸,高城曾经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赏的,现在却像他正嚼咽的冷馒头。 许三多仍讶然瞪着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识摸摸脸上那道痕。 高城:" 很难看吗?我有时还觉得挺酷的。" 许三多:" 连长你怎么……" 高城:" 远程引导靠太近,石头子咬一口。要精确到米嘛,就得付出点代价。 " 马小帅小声说:" 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杀伤破片……" 高城:" 爆速飞行,弹片或者树叶有区别吗?得失我命,你来啰嗦。" 甘小宁:" 嗯,嗯,不许说,许三多来了也不许说。" 高城:" 本是想训练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电话,说你那边闹毛病。那 就接过来吧,反正这阶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师部。" 提起这个实在让许三多有些羞愧:" 我的不对,连长。天天烦着指导员…… " 高城:" 你烦他和烦我没区别,你来烦我我很高兴。小宁,通知大家开拔, 今晚在936点歇宿。许三多跟我车。" 甘小宁和马小帅去得有些悻悻。许三多看着高城,高城一眼扫过来,许三多 避开他的目光。 高城:" 心怀鬼胎,你有话要说吗?" 许三多:" 没有。" 他的眼睛在发潮。 " 忍着吧。供水车里还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锦上添花。" 高城坐下,说话也恍似在自言自语:" 明明是个强人,偏生一副熊样。" 他 继续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馒头一口汤。许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 回到高城治下的时光。 连长也是个强人,似乎能击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头土脸还在嚼着馒头,那条大疤在难看地抽动。并且坦白讲,高城的 眼睛也有点发潮。 一支小小的车队在草原暮色下行驶,高城的战斗指挥车夹在其中。头车的甘 小宁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舱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战车相比宽敞许多的指挥车舱里,许三多呆坐,看着高城和几个参谋在地 图桌上谋划运算,现代战争实在对技术要求太多,地图桌边那几个人即使在行军 中也沉浸于他们的数字世界。 车声辘辘,一直埋头的高城忽然抬头看着舱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许三多 的存在来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就能教许三多忙将眼光避开。" 出去待着,这么好 的空气景色,我都想上车顶坐会。"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还是建议,许三多从舱顶钻了出去。 许三多扶着重机枪架,在车舱顶上坐下,这上边宽敞得像个平台,绿色的草 原因暮色而显苍茫,笼着一个绯色的天穹,高城实在是提议了他一个望景散心的 好地方。 甘小宁见到了宝一样,离了几百米的头车对他大挥手势,许三多笑笑。然后 迅速融入了这些,机油、钢铁、火药、燃烧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经久违, 车队也驶上一条平展的道路,目标是地平线尽头的几栋小小房屋。 许三多扫了那里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记忆中要整齐,似乎重新 整修过,但他永远会记得屋前造型独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几个小小的人影跑出来, 迅速在旗杆下整队,同一时间许三多也认出了那处所在,他就手跃进了舱里。 这是许三多在草原五班时常上的那处小山峦,一具步枪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 着地平线上车队的首车,它平稳地随着车队移动,甚至消除了呼吸时应有的微颤。 那具瞄准镜和以往所见的任何制式不同,上边的标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车上正显摆的甘小宁。 成才的枪终于从他的假想目标上移开,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枪,完全是用各 种不损害枪械的办法,把一个民用瞄镜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杠步枪上。 许三多落进车舱,制造出来的响动和那份惊慌让几个人全转头看他。 许三多:" 五、五班?" 大家很会意,开始整理那一桌的运算工具。高城站起来,看着惊讶失措的许 三多,泛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脸,伤痕让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挤出 来的:" 看看图就知道,936 就是五班嘛。我们来这扎营,顺便,见个强人。还 顺便,治你毛病。" 在几年的散漫之后,五班终于像军营应该的样子,仍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 可一切细部显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队的那几个兵,他 们有五班从没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许三多的记忆中,五班从未能列出过这 样像样的队形。 高城半个身子探在舱外立正,一个班用行为表示出来的尊严让他这副营长也 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对待。 旗杆下的队形成才是队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紧张不安,一向计算得失, 那么现在他有了另一种气质--一个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车队减速, 那个队形敬礼,高城还礼,并且没忘了拿起车间通话器。高城:" 环行半周,以 旗杆为基准三百米扎营。注意队形,别让一个后勤班毙傻掉。" 于是车队执行着他的命令,环行并且在停车时也保持着队形,小心翼翼地维 护着一个师直一线战斗单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觑,车舱里的许三多坐立不安,一脸惶然。 高城:" 许三多,那就是强人了,你的老乡。被老A打回来,面子丢尽,那 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 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个给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许三多一样,那种立正不是给人看的。 许三多并不看,反而背着窥孔坐下来,他再无法掩饰他的颓丧。 车停稳,几个参谋先行下车,高城一只手把住舱门,看许三多一眼:" 魂丢 了一样……许三多,你为什么回来?" " 我不知道。" " 狗总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转悠,你呢?" " 狗?" 许三多苦笑," 我差不多吧。" " 老A这么差劲?你转了一圈就找着一脸空洞?" " 他们不差……是我太熊。" " 你我是为了什么?你我不干,中国军队要散了吗?六一走了,他不走会把 中国军队吃穷了吗?没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你守 着七连图什么?我给脸上弄出这大疤瘌为什么?是不是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们 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没了答案?" " 是的。" " 你想走,脸上神是散的,还想当兵的人不会散了神。可是七连不再当兵的 人也没谁散了神,七连人不凑合,走时也有答案。像发子弹,什么琐碎,什么想 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许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脸上并无豪情倒有些凄婉,许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 谁。 "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么美味的一盘稀泥给他送上,他端起来就糊在我们脸 上。他真悍,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我想说,留下来,我想天天看见你。" 许三多抱着头,挤在战车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车,并且带上了舱门。 指挥车的装甲并不能让许三多觉得安稳,只让他更觉得自己的孤独。 师侦营车队已经在五班驻地旁边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帐篷,正在做最后的收 尾,成才带了五班的人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忙。甘小宁、马小帅一边忙活一边瞟着 那辆指挥车,舱门虚掩着停在那。高城从旁边过去。 甘小宁:" 副营长。" 高城:" 什么事?" 他们的眼睛仍瞟着那车,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横他们一眼,目光转向 了成才:" 晚上聚个餐行吗?" 成才立刻从忙碌中回身敬礼,他现在成了一个总让自己绷得很紧的人: "五 班已经在为师部的同志准备晚饭。" " 成才,我说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绷成发条还是拒我千里?" " 听副营长指示。" " 我说了算是吗?那就顺个便。" 高城促狭地笑笑," 这回队里正好有几个 枪法还过得去的家伙,聚餐完即兴一下。" " 您说过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听副营长指示。" 路、营房与旗杆,忙于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师侦营的兵,在草丛中休憩的 车辆。 指挥车的后舱门关上了,但顶舱并未关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 车里那个抱头苦坐的士兵身上,从高城走后他似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但在这个 生长于斯的地方,过去和现时让他胸怀激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