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现时的许三多仍坐在车里,从窥孔里看着外边,他似乎在看自己的过去。 那时的许三多坐在牧民的车斗里,灰头土脸地和几只羊窝在一起,并且在对 面驶来的坦克面前畏缩。那个许三多这样安慰自己:"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 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世界,窥孔里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条路,单调而 坚强地在茫茫中强调出一个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驻地飘着笑语和轻声,火光点点,师侦营和五班一起 享受着闲暇。 餐盒已经空了,高城在检查几个士兵刚拿过来的枪械,那都是特地挑出来的 新配枪械,配着几个师侦营最强的射手。高城显得满意,看看旁边的成才:" 挑 一支吧。" 成才:" 我用习惯的。" 五班一个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样的步枪拿过来,高城似乎想笑:" 那把枪 怎么回事?骨折了吗?" " 嗯,也算是折过。" 高城苦笑:" 什么叫折过?好吧,灯光条件射击。" 四周都静了,给让出了一条路来,随意是随意,但这关系到两个军事单位的 比量,观者又有些紧张。 成才拿过枪,忽然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副营长,对不起……五班没配子弹 的。" 高城:" 你一发子弹也没有?" 他向他的士兵," 你们信吗?这里有个名副 其实的枪王,可居然是个不配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拿 什么把自己喂成这样?" " 报告副营长,因为开枪的机会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 不止吧。你现在可比在七连手稳,心稳了,手也就稳,坦坦荡荡,比人少 些坑坑洼洼。" " 我不稳。" 高城摇摇头,从马小帅身上抻出一个弹匣,扔给成才。成才换上实弹,一言 不发地走向射击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几个枪手互相交换着目光,尤其是那支不伦 不类的旧枪,从外观上说,师侦营的顶级射手实在不太看得上这个一身油泥的杂 兵和那支枪。 指挥车上几个大灯都亮了,几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样的照明还不如不 要,从光明地里射击暗处的目标加倍地困难。 射手脸上有些难色。 一辆敞篷越野车已经在远处行驶,加着速,并且不规则地绕行着S线路。不 是一般的难,师侦营的几个射手已经在屏息宁神,成才安静地站着,把原来的单 手持枪改成左手托了步枪的枪管。 一个空酒瓶从那辆车上打着旋飞出,在星光下闪烁微芒,师侦营射手抬枪寻 找目标,成才的枪已经响了,碎片溅飞。车拐着急弯,车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个 方向扔出,有时一只刚飞出第二只已经离手,枪声响着,一片凌乱中成才的八一 杠声音独特而有节奏地响着,他用一支自动武器在打单发,而从他开了第三枪之 后,师侦营的射手已经只有望洋兴叹,他们就算能开枪,九五式枪的子弹也只来 得及追赶那支老式步枪的弹道轨迹,然后从溅射的碎片中徒劳无功地穿着。 成才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任那车的驾驶员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 的只是微微调整一下枪口的位置,他现在的射击状态和袁朗如出一辙,一种没有 任何牵挂的纯粹射击。 许三多从指挥车里的窥孔看着,作为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这样用枪他并不 惊讶,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枪。 成才现在很善待自己,他学会了珍惜。 这场射击已经看得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对手也会因成才错失 一个目标而叹息,但成才没有分毫错失。 瓶子扔得越来越多,快枪声也响得越来越快,后来已经接近了手指扣动扳机 的最大频率。然后枪声猛然停了,成才在待击,但车上再没扔出任何东西。 成才又赢了,默然着没有任何表态,他很难受,因为本来寂静的人群中在高 城明确示输后开始嗡嗡地议论,一种把他当成人物的目光,夹着两个现在让他很 不舒服的字" 枪王" 。 " 我不是的……多点时间练,那也不是什么王……" "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数,就得习惯被人叫。" 高城又找补一句," 就 像许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并不太同意他,不愿再被人盯着干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弹匣,并且立 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马小帅,他归还那个弹匣:" 射弹二十四发,余弹六发。" 马小帅愕然:" 这也要还?" " 五班不配实弹。留着违规。" " 拿好吧,他有原则。" 高城拿过成才那支枪,细细打量。 " 我说你这枪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样,你说也算折过,这话怎么说?" 成才有点狼狈:" 您知道的。" " 我知道的不细。好像被打断了脊梁骨,拿膏药一贴就重新装人。本师不止 你一个人去了老A,但你没几月就灰溜溜地回来,哪来的回哪,这怎么回事?" 愕然的已经不仅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师侦营。 成才:" 我做了差劲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来活得明白点。" " 现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了?" " ……" 高城笑:" 说说看,这么多人,就当言传身教吧。" " 副营长,过日子总得爬起来过吧。" " 你这一爬起来倒好,把我整个师侦营给灭了。" 他掂掂那支枪,扔还给成 才," 这枪我问过,干吗粘这么个几百块钱的地摊货,搞得狙击不像狙击,突击 不像突击,你说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么老干这种蠢事?" 从成才到旁边的任何一人,没人阻止高城,只因为他是在场官阶最高的人。 " 您知道的,您也问过。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个……唯一一个, 可他够朋友。我看重的东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来的地方没狙步,就送我这个。 " 高城继续刺激着成才和指挥车里的许三多:" 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 如果您现在觉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开。" 高城:" 那人我认识,是个笑柄嘛。是不是,小宁?" 甘小宁欲言又止:" 不是。副营长。" 成才:" 那么我们都是笑柄,我是远不如他的笑柄。当兵的穷,战友、团队、 坚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但是……" 他怔住了,他想起对他刺激甚大的那一 天,袁朗在甄别上对他穷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问他的那六个字。 高城一副讥诮的表情:" 说呀。说来给大家乐乐。" 成才的声音低了很多:" 不放弃,不抛弃,只有这些,飞机坦克、兵王枪王、 巡航导弹或者航空母舰、死老A或者师侦营,跟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连 长,放过我。我知道现在说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钢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那 是我在七连的数字。" 高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 或者您想怎么样都行。七连人最难过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 个逃兵。" 高城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拥了过来,拥过来附 耳:" 对不起,是因为你的朋友在里边。" 他放开了成才,对着指挥车:" 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对他,可你要看到什么时 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选择多得很,明白这个的人直接跟这里的丘八说再见吧, 祝你心宽了,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聪明人许三多,你会活得比现在舒服的。 " 高城对着车体就是一记大脚:" 可别跟人说你当过兵,尤其说当过七连的兵。 "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的,所以诧然地听着里边那个瓮声瓮气的 哭腔。 那是许三多的声音:" 我没有啊,没要走啊。" 高城忿忿:" 脸上写着呢,你来告别的,看看我们,讨个心安。" " 我想,可我还没说呢。" " 我替你说了,滚吧!" " 可现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发冲冠里带上了些忍俊不禁,仅仅是为了严肃才强自维持:" 妈个 孬兵,就会赖账!……闹你个鬼的毛病,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 他一瘸一拐地 走开,临走时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鸡的成才终于动了一下。 高城离开了人群,身后的人群里,成才正打开后舱门,和一个人拥在一起。 高城苦笑,一边摸着脸上的大疤瘌,年青的连长在人后对这还是有些在意的。 特种部队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卫森严的基地大门,齐桓在身边跟着。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 松。 齐桓:" 他就会说要找许三多,可我看他跟许三多一点也不像。" " 怎么找到这的?" 齐桓:" 邮戳上有个地名,他照着这地方部队一个个问,有没一个叫许三多 的。说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这倒跟许三多蛮像。 齐桓:" 准是大事。要不谁这么找人的?" 袁朗已经不是苦笑而是忧虑了:" 一个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称号? " 那只是感慨,他径直走向哨卫室,一个佝偻的人在里边的暗影里坐着。 袁朗:" 您找许三多?" 那个人站起来,是许一乐,他已经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认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师侦营的临时营区火光点点,放哨者、检修者、 休息者,许三多和成才是这些规范之外的,他们是两个聊天者。成才又拿过一个 餐盘,看许三多补充着多少天来从没好好吃过的饭。许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 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个餐盘塞了过来,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后。 许三多有些赧然:" 吃不了啦。" 高城:" 吃不了有鬼啦。许三多,现在才活过来了,你知道昨见你什么感觉? 人死在老A了,这是魂游回来了。我真想说,拖出去毙了。" 许三多:" 谢谢连长。我现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骂,宽了。我回基地。 当兵的离开了自己部队,真什么也不是,现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 你这个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 高城转向成才," 军 部要优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么,可我想给你报上去。" 成才有点为难:" 连长,这个……" 高城:" 你大概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稀罕货,可我非给你找个稀罕货扎堆的 地方。就是这样,不做讨论。走了走了,七连都散了我还跟两个孬兵扯什么?睡 了睡了。" 他洒洒然去也,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两同乡。 于是许三多继续吃,成才继续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 边的两名同乡兵。一个躺着,另一个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蓝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个草原的夜色中,许三多学会了承担,成才明白了感激。 许三多又看见了那个毒贩,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 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 了。 五班营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满生气的。 晨光下侦察营的士兵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几个兵正帮忙给战 车加油,许三多在旁边帮忙。 " 许三多!电话!" 甘小宁为了让他看见站在一辆野战通信车上,许三多讶 然,那意味着电话来源只能是专用的军队无线网络。" 快点,死老A ,你队长的! " 许三多醒过神来就飞跑过去。 野战通信车里密密麻麻的电台和通话设备里接出了一个话筒,是军队里那种 临时接线就用的话机,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舱门,方便许三多接话。 通信兵:" 不知道转了多少线,隔了八座山的单位。" 许三多小心地拿起话机,因为珍惜:" 队长?" " 许三多呀,你去的这地方可真没悬念。" 许三多笑得哽住:" 是啊是啊。" " 好了点吗?" "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洋溢在接着这个电话。 袁朗在那边干咳了一声:" 许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说哪件?" " 当然公事。" 现在的袁朗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身后的许一乐,在这间军人的办公室里更加 格格不入和畏缩,但那不妨碍他尽可能挤在电话旁边。 " 我们要参与一场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国与国之间的,我的预备人员 名单里有你一个。" 许一乐在旁边着急:" 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经应付了许一乐许久,到了深知其人。 许三多在疑惑着话筒外的那个人声。他已经预感到不祥。 袁朗:" 私事……是打这个电话主要为这件私事,你知道多费劲。你家里 事……许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边,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里出了事。" " 说吧,队长。" 袁朗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桌边,要擦去些并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难有这种焦 躁的动作:" 你父亲,跟人合伙开个小矿,私下里买的炸药就囤在家里,保管不 善,炸了。" 许三多沉默,麻木感渗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从家逃出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后去远 离这些烦扰的随便什么地方。逃避,简单说就这两字。 那辆通信车都已经驶走了,许三多仍坐在接电话的位置,他在让自己恢复。 成才在旁边陪他站着,他帮不上忙,或者说他能帮上的只有这个。远处高城连走 带跑地过来,后边跟着甘小宁和马小帅。 许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宁做最后的加固,成才看着,马小帅等着,许三多站 着。 高城担心地看着许三多:" 脸又皱上了。许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为你 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吗?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你能做的就是迎接这些问题。 像打仗一样,未必给你准备。走吧,小帅,你得一路飞车。" 他看着许三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许三多又恢复到了昨天之前:" 连长……" " 清清心火。眉头打开了。" 一边说一边拿着包,把许三多拥到了帐口," 这样走你就又败了。" 许三多继续:" 连长,你去整整容吧!" " 啥!" 高城太高兴了,他对着的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的人了。 许三多在一片表示赞同的声音中被拥了出去,高城摸着脸上的大疤乐了。 许三多与马小帅在检票口外分手。 许三多:" 我走了。" 马小帅:" 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 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身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 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身后呼喊:" 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 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身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 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 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悦和发自内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 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