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 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 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 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 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 们问的!" 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 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 当兵?" 史今:" 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机会问完,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 板都透着伶俐。他是个人精,但这种人精的气质也许太外露了一些。 " 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 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 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保卫祖国,保卫人 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融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那有点文不对题,确切说是在过于流利地背诵,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 知犯了什么错引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谦和,诚实加无辜,史今看不出 任何结果,只听见周围一片不绝的赞声。 史今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于是赞声也就越发地清晰了。 " 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 " 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村长脸上荣光绽放,情难自控下开始鼓掌,这一下就带起一片掌声,掌声渐 歇时村长觉得有些不对。 许百顺跟人多大仇似的在一边瞪着。村长跟人多友好似的贴近。 许百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 日" 字来,很没外交风度地走开,许三多蔫头耷 脑地跟着,跟成才比真是云泥之别。 史今很奇怪:" 他是?" 村长:" 村民。" 史今只好不问:" 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三多,您能给说个路吗?" 村长脸上堆足的笑立时二去其一。 许百顺拉着许三多一股脑扎进院子,便开始嚷嚷。 " 一乐去买酒!办菜,要好点的!" 一乐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动静,二和倒正好从屋里出来。 " 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待着,待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 二和挠着屁股:" 什么解放军?" " 就是龟儿子的前程!" 许百顺打许三多,那形同招呼:" 龟儿子跟我走!成才小子一惊一乍的蛮有 名堂,这玩意得找你老师学会了!" 他冲出门,许三多本能地跟在后边。 史今从村长家被一班人簇拥着出来,一边忙不迭地谢客。 " 不吃饭,绝对不能吃请,这是明文规定。村长,您指个道就行了。" 村长:" 嗯,下山这边近。我送您。" 史今温和地坚持着:" 我是说许三多他家。" 村长:" ……村西口那家,这都能看见。" 他想的是什么恐怕连史今也都知道,这让他有些恼火:" 都回啦!跟着干啥? " 被殃及的亲朋好友们终于在门外却步了。史今只好公式化的微笑。 " 再见。谢谢。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成才同志。" 成才在最后时刻仍一直抖弄着乖巧:" 我会一直等着!" 史今因此又仔细看看成才,成才并不回避,他目光里有热切的东西,但未必 是史今希望看到的那种热切。 史今点点头开步。 村长看看成才,又有点郁郁寡欢看看史今,终于不放心地跟上。 一个乡村老师清寒的住处,窄小,有几件家居必需品、书和教具,画好了化 学元符周期表的小黑板斜靠在墙上,桌上却堆满了待改的语文作业,这地方的老 师必须学会凑合和身兼数职。 老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被许百顺逼着伏在桌上疾书,许百顺急切地等着 那东西完工。许三多正敬畏地看着架上的旧书,书并不多,但足以让他这样出身 的人因向往而生敬畏。 老师的笔忽然停了下来,与文思无关,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许三多恭敬得过了头:" 马老师。" " 你想当兵吗?" 许三多嗫嚅。 " 你没学完该学的课程,可我想说,换个地方……" 马老师看看旁边的许百顺,也许该说换个父亲,可读过几天书让他只能无力 地苦笑。" 换个老师,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这不怪你……不,不,我只是想 问,你真想当兵吗?你合适当兵吗?" 许三多慌乱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回自己的脚面,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看出 任何军人的气质,而且那一点点蠢蠢欲动还被许百顺一巴掌拍了回去。 " 这么大件事哪等他来想?老师写得了没?" 马老师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把笔帽盖好,他并不太想跟许百顺面对,站起 身出去:" 你们就这样……抢走我一个又一个学生。" 许百顺不会在乎他低沉苦涩的声音,所以那完全是马老师说给自己听的。许 三多倒像被刺到了,一下子抬起了头。 " 老师,我想上学。" 马老师却已经出去了,没出去也未必听得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许三多现在面 对的只是一个正拿张纸左看右看的父亲。 许百顺伸手把那张纸递过来:" 快背!" 虚掩的门被史今敲响两声,然后村长老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了。院子里空空 荡荡。 史今:" 请问许三多在吗?" 村长:" 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活小买卖,哪有我家成才 对部队的热情。" 许二和趿拉着鞋出来,上身衣服极瘦,下身裤子极花,似足港台片中街头马 仔,对服装一向拘谨的中国军人来说如同洪水猛兽。 许二和:" 干吗干吗?" 村长:" 部队上的同志来家访你们家老三。" 许二和恍然大悟:" 原来吵吵半天就为个当兵呀?" 掉脸就回了屋,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高兴地道:" 你瞧你瞧!就这觉悟!你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来成了!都 是代表国家嘛!" 史今看看表:" 我等。" 许一乐拎了酒肉冲进来。 史今:" 您好……" 可是许一乐的怯场比许三多好也有限:" 你坐啊?" 掉头便进了乡下人叫柴火房的厨房。史今只好继续呈立正姿势戳着。 锅碗瓢盆开始热闹,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眼泪汪 汪仰望苍天。 村长:" 解放军同志不吃辣呀?哪儿人?" " 河北。" 史今在一个大喷嚏喷出下边的话,"-- 定县!" 村长同情实得意地拍拍他说:" 可委屈你啦,要不上我家等……" 许百顺和许三多爷儿俩终于从外进来,乡下人走路从没有抬头的习惯,仍在 那说自个的。 " 都背会了?" " 我想上学。" 许百顺一巴掌甩过去:" 那是虚的!你现在实实在在谋个前程!" 好吧好吧,他总算看见史今和村长,愣住。 " 这……这……来啦?" 然后忽然冲着屋里惊咋:" 加红的,要大红,让解 放军同志尝尝咱这就叫个地道!" 史今吓一大跳。 村长:" 人家不能吃请,是规定。" 许百顺:" 屋里的,关炉子灭火!大家先一块儿饿着!" 史今又吓一跳:" 这可别。" 许百顺:" 那怎么办?这哪是吃请?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啊!我家里吃饭,你 就手坐会儿?行不行?" 史今无奈,许百顺百忙中给村长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色:" 屋里坐。" 史今实在怕辣:" 就这,这空气好。" 他只想快做完该做的事情,向许三多伸过手去:" 许三多同志吧?" 许三多立刻开始紧张,一紧张就狠狠地干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两下,转 过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对了史今。许百顺一个巴掌又把他打了过来。 村长笑得得意:" 百顺,这孩子都让你打傻了。" " 没傻。" 许百顺为证明没傻,所以又来了一下," 把桌子搬出来。解放军 同志来家访你,解放军同志想在外边吃,你龟儿子还不勤快着点?" 许三多已经进了屋,只好让史今报之以望尘莫及的眼色:" 我想跟他谈谈。 " 许百顺:" 跟我谈。我也是当过兵的,那突刺也是学过的。" 村长:" 你那叫民兵。" 许百顺:" 我那叫全民皆兵!" 他开始张牙舞爪,手里拿的虚拟物是一把镐头。 " 预备!用枪!防左,刺!防右,刺!" 许百顺卖力之极,他期待一个赞扬,这连史今都看得出来。 " 老前辈的功底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乐了,现在他找上了史今:" 防左,刺!防右,刺!" 穿着军装的人尤其不喜欢跟百姓动手动脚,史今生硬地挨了好几下,终于忍 不住闪开,许百顺看着村长得意的笑脸,忽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村长:" 百顺的功底可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脸涨得通红,想回嘴,又想给史今道歉,但此时此地他不好回嘴,他 也没有说对不起的习惯。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许三多拖着一张大桌,顶着几张凳从屋里出来,这 是史今的期盼,也是许百顺的救星。 几乎在这同时,许百顺一脚踹了过去:" 叫你搬!拖呢?桌子腿要不要了? " 牵一发动全身,许三多披挂的什物落了一地。 史今在叮当二五的撞击声中苦笑,他发现他的家访真是进行不下去了。 桌上的一片红辣椒色中,许三多筷下如雨,许百顺频频举杯,史今的苦笑已 经频繁得让脸上出现了两条笑纹。 村长不吃,也不喝,他旁观,并意识到事情正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许百顺:" 吃呀!当兵还有怕辣的?" 史今:" 我不怕辣,我……敬您一杯。" 许百顺美滋滋地接受了:" 我家老三不错吧?" 史今看看至今未跟他交流过一字的许三多,后者坐得低,只能看见一个晃动 的天灵盖,同时精确地挑选着菜中的辣椒。 史今:" 挺好。可是老前辈,有句话还得先跟您说。这么说您千万别介意, 我团正在加速机械化进程,冲击速度每小时几十公里,空地协同,要掌握的可不 只是开枪……对兵员的素质和反应能力要求很高。" 他看看许三多又看看许百顺:" 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 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头跟他说明白。" 许百顺闷头吃喝。 史今:" 我们连就打算在近年实现全高中连,许三多同志可惜是初中毕业… …" 许百顺闷头吃喝。 " 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 明白,明白。" 许百顺终于抬头,拿了杯子跟史今要碰,史今只好接住。 " 知道为啥非得跟你喝酒?" 村长:" 为你儿子当兵呗。" 史今只好摇头:" 那不是,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着眼,祭出了他的厚颜和心计:" 怎么不是?就是嘛!就是想把龟 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不会发财,胆小,连杀猪也不敢看,可他听 话!听话就好使唤对不对?" 史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低着头发呆,这就势必和许三多对眼,他 忽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混浊,慌乱下隐藏着一股热切,他吃, 也不是因为馋嘴而因为窘迫。 许三多发现被人注意时就立刻又埋头在菜碗上,对着它们,他不犯紧张。 许百顺:" 你带他个三两年,他就出息了。你就把这龟儿子给成全了--这话 实在不?" 史今:" 实在。" 许百顺:" 当兵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当然得要。你看看他,看看 他……" 这一看就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能看见许三多忙碌的筷子,听见 咀嚼的声音。 许百顺:" 龟儿子!" 许三多被喝得跳了起来,拼命想咽下嘴里的食物。 许百顺:" 今天争的是你将来的活路呀!还在这吃吃吃!" " 你看这龟儿子,他没出息,我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红砖!为啥 叫许三多?因为打出娘胎,我就看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是儿子, 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这缩手缩脚的样!" 紧张之下,许三多被生噎出个干嗝,这如同信号,许百顺暴怒之下一个巴掌 摔了过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