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已经围着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队形也散了,李梦三个自然而然又搀又扶地 聚了一堆,老马居然落在最后。许三多领先了一大截,跑得轻松自在,无比愉快。 老马终于赶上那几个互相搀扶的:" 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 …要不……把枪……枪给我。" " 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看前边的许三多:" 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那几个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让他扛枪,死活不给。 李梦喘不上气了:" 班长,我……我能不能撤……撤掉两块砖?" 老马也差不多:" 那……那可不行。" " 我说班班……长,你……到底要干啥?自个都跑……跑不动了。" 老马拼命调整着呼吸:" 谁……谁说的?往回找找,我跑着跟玩似的,现… …现在,跟你们散兵游勇带坏了。" 李梦实在不愿意动了:" 班……班长,你一定别有所图。啥事说出来大家听 听。" 老马恶狠狠地说:" 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没力气修路啦。" 这底一揭,那三个人全瘫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梦差点哭出来:" 我的班长爷爷,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动的意思吗?你看你 看,他还蹦呢!" 老魏:" 早知道这样,孙子才跟你跑呢!还塞砖头!" 老马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发愣:" 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又跑回来。 薛林恶狠狠地道:" 这回我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说。" 老马万念俱灰:" 你说就说吧。" 许三多回来:" 班长,咱们跑几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话,手上忽然一轻,一看枪已经让许三多拿过去背着,而且四个 人的枪都已经被许三多背到肩上," 我还能行,我拿着。" 薛林不好意思开口了,推诿着想让别人说,老魏左看右看:" 那我就说,许 三多……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忽然间得了很大的理:" 回去可以!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们喘着气,点着头。五班拉回来,那四个除班长还生挺一下外,其余都如 劈了胯的山羊。许三多在门外就站住了:" 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沉默一会儿,互相看看。 一条新铺的路,三双脚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双脚横过来狠狠 一脚踢得石屑飞溅。 李梦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着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张,他做 了一件明知不该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梦:" 你踢一脚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数第二,许三多倒数第一。" 我踩它? 我恨不得……挖了它!" 老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看看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 他。 黑漆漆的宿舍里忽然亮起一个手电灯光,照到李梦阴笑着的脸上。那是李梦 自己照自己,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那俩也都没睡,一骨碌起来。 三个人走在自己的驻地却像三个贼,手电用布蒙着,然后发现这纯属多余, 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泛着月光,白石头泛着月光,铜 矿石放着金属的光。 忽然间很平静,平静一向与这几个浮躁家伙无缘,但今天晚上忽然降临到他 们头上,他们愣了很久。 最愚钝的老魏说出最直接的感觉:" 好看。" 李梦硬着头皮:" 咱们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冲他们大大地嘘了一声,不是表示轻蔑,是希望他们安静。 于是安静,于是又呆呆看着。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里的,等把它掏出来时谁 也不知道捂成了什么样子,但眼前这小小的奇迹却与那两字沾了点边。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 他娘的活见鬼了,这地方我种盆花都种不活,他把花 栽在土里倒冒芽了。" 确实是,几个花苗已经在路边冒了头。 李梦静静地看着:" 他种花是傻种,铺路也是傻铺。" 薛林:" 嗯,我们都很聪明。" 他不是反驳,更多的是伤感。 最愚钝的老魏又说几个人最不想说的话:" 还挖吗?" " 挖?别挖到花了。" 李梦很想说句刻薄话,但忽然觉得气氛很温柔,他说 不出来。 于是李梦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梦,他们又看看手上的镐。 老魏相对专心一点,他打算一镐挖下去,于是那两个人就都看着他,有点紧 张有点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镐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么收拾,面子 问题。 老魏忽然把举了半截的镐一下扔了:" 说心里话,三呆子铺他的路,跟我们 有什么相干?要能找到条河,许木木就算要造座桥又干我们屁事呀?他名字里本 来就有嘛,他叫许三多嘛,就是做些多余事嘛。" 薛林嘘口气:" 对呀,我们就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看李梦,等他反驳。李梦忽然觉得很轻松了:" 是啊,跟傻瓜认什么真 呀?" 薛林接口:" 我们又不是傻瓜。" 他看看李梦,等他配合。李梦:" 挖一身臭汗出来,我有病呀?" 他很亲热地看看薛林,看来大家都找到了台阶,一时间三个家伙几乎想为这 种聪明人所见略同欢呼一下。一道手电光射了过来,伴随着许三多认真到稚气的 声音: "谁?口令?!" 李梦:" 今天什么口令?" 薛林已经拔腿开跑:" 不知道!" 一溃如山,那几个也开跑,跑两步又回头,抢回镐头手电等作案工具。 黑暗里已经响起拉栓的声音:" 口令?站住!不许动!" 管不了那许多了,那三位管头不顾腚地扎进宿舍,李梦一头摔倒,让那两人 给拖了回去。 许三多冲过来,他有他的心眼,喊两遍后就把手电关了,转眼间便把驻地搜 索了两圈,也没忘了用手电往屋里照照,宿舍里只有三个蒙头大睡的人,那不是 他指望看到的东西。 于是许三多有点气馁,站在驻地中央跺着脚给自己壮胆:" 站住别动!看见 你啦!" 手电终于射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是一直郁郁在房边坐着的,也不知道已经 坐了多久。许三多把光束对着人脸晃了两下,然后傻了。 那是老马,一张脸心事重重,似怀古思悠,似茫然失措。 老马:" 嗯,我看看你警惕性。" 许三多:" 哦,我以为有敌特。" 老马:" 如果有敌特倒好了。" 这是惯常的五班论调,但他忽然觉得不大对, " 不不,没敌特当然更好。你表现不错,尤其后来把手电灭了,明哨变暗哨,像 个老兵。" 许三多被赞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是老兵教的,在新兵连。" 这傻子因为被赞了一下,几乎是踢着正步走到哨位。老马落寞地看着他走开, 又用手电扫了扫屋里,他有意让光柱在屋角扔的镐把上停留了一会儿,好让那三 个装睡的收到某种信息。 " 睡吧,快睡着吧。好在亏心事没有做出来,想睡着就能睡着。" 他语气很温柔,而那三个就是打算咬紧了牙关装睡,貌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马点点头,他希望这样。 回过头来的夜空美得发蓝,那条备受指责的路幽幽泛光,空空旷旷,老马立 刻就被突然袭来的无力感吞噬了,事情似乎暂告段落,可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老马带上了房门,作为一个并不刚强的人,他在带上的门外无力地坐倒:" 真不怪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在这里待下来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有些哽 咽。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个半制高点,许三多戳在那里,他的视野里有一个人在 散步,步子迈得僵硬而整齐划一,走在那条分野明显的路上,如踩着无形的一根 直线。 那是老马,一个今天晚上注定睡不着的人,他这已经不知道在走第几趟。 许三多不关心,因为那不是他的警戒对象。理论上说,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 辈子不会出现的敌人,许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论和实践的人。 老马已经把那条路笔直地又过了一遍,他已经不大清楚这是走第几遍了。 步伐是两步一米,他在步测这条路的长度 "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他妈的什么来着?" 老马气恼 地给自己一下," 你毁了,连专心都不会了!" 但这一下把正确的数字给打了出来:" 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 七。" 数字精确了,就如在无依无靠中找到了一个保证,就可以驱除方才的无力和 茫然。 " 二百一十九," 他用这种机械的步子走开,他几乎爱上了这个工作。 老马走来,刚好走到自己坐地抱头的地方,也就是路的起点,或者说路的终 端。 他喃喃着那个数字:" 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诵三遍以保证再不会搞砸后,他就回头瞄一眼哨位上的那个小小人影:" 七百四十四,两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捡了块石头,在门前的壁上把这个数字刻上,这是他一夜折腾的结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这个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经被忘却了,老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