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师部,团长王庆瑞正在参加一个由更多高层举行的会议,师长正在谈着一个 沉重的议题:" 我们一直在改,一直在触及筋骨。从摩托化到半机械,从半机械 到机械,现在是从机械到信息,短短两个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经历过这个进程, 坦白讲不轻松,最不轻松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荣的老部队,本以为他们 会一直跟我们一起。" 师长说得斩钉截铁,他说的是实在话,实在到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 或这或那相关的回忆。 师长:" 王团长!我们希望把三五三作为试点单位。" 王庆瑞:" 责无……旁贷。" 他稍为停顿了一下,谁都知道那一下停顿代表 什么。 师长:" 有什么困难?" 王庆瑞:" 最大的困难您已经说过--人。" 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对视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心情。 师长:" 能克服吗?" 王庆瑞:" 能克服。" 师部会已经开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续上了水,很多的烟蒂被摁灭在烟缸, 满了的烟缸又换上空的烟缸,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个痛苦的进程。 师长:" 照顾好他们。" 王庆瑞:" 只怕他们不要求照顾。" 他看着会议桌,眼神像看着具体的某个 人。 师长需要三五三团尽快拿出重编部队的初步方案。王庆瑞叹气:" 不是一个 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队,需要时间。" 师长:" 我希望我的军官有这样的概念,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王庆瑞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小小一瞬,一丝痛苦之色从眉间掠过:" 一个月。" " 一个月,要具体到人。" " 当然要具体……" 王庆瑞停顿了至少五秒钟,像是怕惊扰到往下要说出的 两个字--" 到人。" 就在师部召开这次回忆的同时,史今走上了他当兵生涯的最后一段路。高城 最后一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史今像在做梦:" 要求?" " 说具体的,工作落实,户口……不穿军装了,要考虑现实。" " 可不是。" " 说呀。" " 有要求。" 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 说。" 史今:" 总是说我们在保卫首都,可我……从来没见过天安门。" 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过了一会儿, 才静静地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车。 史今上车时,整个宿舍空地外的活动都停滞了,那是完全公开的秘密。 高城开着车。这辆漆着迷彩,裹着伪装网的吉普车挤在城市的车流里像个异 类,并且它已经迷路,还压过了停车带。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频繁地说, 间杂着敬礼。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高城 终于搞定,火气冲天地回来:" 我在这里长大的,可我永远搞不懂这里的交规! " 史今:" 好漂亮。" 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在他眼里近似天堂。 高城:" 每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机大队,呼叫支援!二环又堵 啦!" 史今:" 真该叫三多和六一都来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许三多正在纠正一个射手的姿势。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叫他一 样,看看湛蓝的天穹。今晚无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经接近他们这趟旅途的终点,高城将车并入慢车道,让史今能 看清周围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会儿就不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但 他仍在看,车再慢也有个限度,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 一包纸巾递过来,高城尽量不看他。 史今:" 我班长说,有眼泪时别擦,由它自己干就谁也看不出来。" 他微笑, " 这叫自然干。"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真的过得很快! 王庆瑞的车在师部办公楼前停下,他仍坐在车上没动,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 翻了翻。司机并不想打扰他,轻轻地把车熄了火。王庆瑞意识到什么,把材料合 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纸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团的整编方案,师部会议上议定本 月必须呈交的东西。王庆瑞下车,进师部,缓慢而沉重,忽然有点像个老人。 等他再次从师部出来时,手上已没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车 时发现了许三多,后者正拎着自己简单的行装在等待。王庆瑞将一只手伸到方向 盘上摁喇叭。 对忽然看见一个本团人的许三多来说,实在是惊喜,即使是个团长。他跑过 来。 许三多:" 团长好。" 王庆瑞似笑非笑:" 幸亏你只教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都接烦了。" 许三多:" 对不起。" 王庆瑞当然不是要为这事兴师问罪:" 在干吗?" " 这边没事了,我在等车回去。" " 明天才有车去三五三。" " 那我碰碰运气。" 王庆瑞苦笑,因为有个人会蠢到等一辆明天才会走的车:" 你运气不错,有 辆车走了。" 许三多立刻四顾:" 哪辆?" 王庆瑞:" 这辆。" 许三多不吭气了,和本团团长同车,不用想他就沉重起来。 王庆瑞:" 你宁可多耗一天吗?……我一路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呢。" 他发现 这个对这个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换了一种语气:" 上车,这是命令。" 许三多上车,和他的行李缩在车后座的一角。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的心事也在转。说是要找个人说话,却弄上个 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家伙,王庆瑞也只好找话说。 " 许三多,还在背技术资料吗?" "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确定是对是错,也许该囫囵吞枣背了回去。 " 那做什么?" " 看书……咱们图书馆目录从A到Z,我才看到D……没时间。" 司机咬着牙乐,王庆瑞则看不出赞同与反对:" 你是这样看书的?从A到Z? " " 我不知道怎么看……我没文化。" 他是准备迎接批评,但王庆瑞不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扣着车窗,好一会儿 :" 钢七连怎么样,许三多?" " 我在努力。" " 不是查你的表现,是问你的感觉。" " 好。" " 怎么个好?" "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庆瑞看着车窗外有点茫然,他是理解那个简单的字的,尤其从一个兵嘴里 说出来:" 如果没了呢?" " 怎会没了呢?" " 我是打个比方。" " 为什么没了呢?" 王庆瑞:" 假如……" 他从车内的倒镜里看见许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 经开始发愁,他笑," 就是开个玩笑。" 许三多点点头,机械地笑笑。王庆瑞暗暗地叹着气:" 你知道吗?以前我就 盼换装新型主战坦克,现在真要换了,我又害怕。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的, 新坦克自动装弹,只要三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 明白。因为三个就要走一个。" 他近乎庆幸--幸好七连是使步战 车。 王庆瑞:" 跟你的战友分离过吗?许三多。" " 有啊。" " 挺得住吗?" " 挺得住。" 听许三多这么说,王庆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许三多跟着又说了:" 就现 在。我跟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好,挺过去了,我这就回去了。" 王庆瑞的心情无法抑制地被他又送入一个低谷。显然,他怀着十分沉重的心 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 机密" 。 到了团部大院许三多下车后,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他回来的车驶开。车上 的王庆瑞直直地看着前边,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我好像又把人给郁闷了。我经常一无所知地让人郁闷。 回家比团长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毕,许三多拎了东西径去他的 连队,步履几近轻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