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七连的一切让人欣慰地没有改变,宿舍外的活动场地上只有一个执勤的兵。 许三多张望着走过,微笑,敬礼,回家。执勤兵犹豫地看着那个走进楼道里的背 影。 宿舍里没人,这很正常,训练嘛。许三多让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们该在的位 置,正看的书放桌上,要看的书放柜里,水杯在柜上,背包入墙上的列,卧具回 墙上,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愉悦。 然后抬头,上铺是一张空铺板,史今是上铺。许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 证明自己视觉上出现了问题。铺板是木质,粗糙,空得狰狞。然后他转身,刚才 有样东西被他从视觉里忽略过了:一个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连那执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户。窗 户忽然一下打开了,说打开不合适,就力度来说更像撞开。许三多气急败坏地冲 他嚷嚷:" 人呢?!" 执勤兵想说点什么,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许三多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越着团部大院,军容和军仪早扔到九霄云外了, 他冲散了一个队列,跳过了一个花坛,一路违反着森严的规定。两名警卫连的兵 追在他的身后,却终于对他的速度望洋兴叹,只好站住记下他的单位番号。 目标是车场。 冲进车场时几乎与一辆正驶出的装甲车撞上,许三多从门与车的间隙中蹿了 过去,在一片" 不要命了" 的呵斥声中消失。 史今正在车场擦车,动作与往常大不一样,平时的维护保养极重效率,现在 却缓慢而轻柔,那样的速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整个连队列队在看着他,说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高城戳着,情绪很不高,没心情说话。又是一个仪式,像进入七连有个仪式 一样,离开七连也有他的仪式。 高城:" 今天,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兵将会离开我们,光荣地复员。 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数字,记在我们心里的是一个名字,史今, 一排三班班长……" 他有点说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队伍一侧,给自己点上支 烟,全连列队时抽烟已经完全不合他平时给自己订的规矩。洪兴国看住了他,眼 神里充满责备。 高城只狠狠抽烟,看着孤零零一个人擦车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个人生挺, 对双方都像是刑罚。高城很讨厌今天的仪式,即使这个仪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刚点上的烟,继续面对自己订下的规则:" 我无权评价三班长什么, 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复员后……" 他又停了,看洪兴国,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洪兴国鼓励地笑笑,笑 得很难看。 " 像每一次一样,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吧。由七连的人对七连的 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员做出评价。" 他如此地收场,语气上有些虎头蛇尾,然 后草草站回洪兴国身边。 七连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乱一样传染了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一向口若悬河 的连长为什么慌乱。 史今仍然擦着车,已经擦到车的背面,擦出了众人的视线。似乎整个连对他 不存在,似乎那辆战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 好!" 是伍六一的声音,这个" 好" 他不是说出来,甚至不是喊出来,像 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再带着痛号出来,号得车场上声音回响,号 得每个人都心里一紧,好像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 好!" 是全连的一起的声音,这个" 好" 不是评价,是一种共有的心情, 只是借用了那个字音。 " 不好!" 这回是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全连人身后穿透进来。许三多 站在队列之后,军人总是习惯绷直了全身每个关节,而他现在塌掉了每个关节, 第一眼看见他的人便知道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 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哭泣。 洪兴国没说话。高城一直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用手狠搓了两下。史今从车 后站了起来,被车体挡住了脸,他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后走出来,直愣愣地 看着许三多,如果他刚才和大家一样在坚挺,那么现在许三多已经点燃了这根导 火索,他濒临崩溃。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却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比许三 多做了三三三个大回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搞事的家伙仍是许三多,他正死死压 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宁、白铁军几个三班的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抢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许三多低着头攒着劲,给的是从牙缝里蹦的两字: " 滚蛋!" 高城阴着脸在看,洪兴国苦着脸在看,史今扭了头对着墙根看,伍六一大马 金刀地坐着,对着窗外看。 " 再上几个。" 高城冰寒彻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几个,已经拖 得许三多在屋里转了小半个圈,许三多见势不妙,把背带在手上狠缠了几圈,看 来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 我的兵今天这么废物?" 几个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说得寒了一下,手上加 劲,许三多被架了起来,绕在手上的背包带一点点解开。 " 滚蛋!" 许三多终于动了手,第一次为了私人目的动手,成功之际,一头 伴之一脚,白铁军摔过半间屋子,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 伍班副,你上啊!" 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个世界。甘小宁给了白铁军一脚,白铁军意识 到问题之所在,红着眼圈又照许三多扑。三班开上了全武行,许三多挣脱了人群, 抢住了屋角,发挥着他一向强项的近身格斗。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泪,心猿意 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势看来是一下午也抢不进去。 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通知保卫科!我无法用军纪要求他了。他现在不 是兵。" 洪兴国吓了一跳:" 影响不好吧。他一向是个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许的落寞:" 七连的心就要散了……" 洪兴国犹豫一下,走向门口,他知道那是实情。他被史今的一只手拦住了。 史今过去,看着许三多,后者涨红着脸,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捍卫的莫名之 物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摆个攻守兼备的架子,如头护窝的豪猪。两个人对视, 许三多喘着大气,眼睛被揉得又红又肿,史今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淡, 这也许归功于他的自然干练:" 还给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许三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冲着史今--自己的班长喊道:" 滚蛋!" " 是啊,你班长本来就是要滚蛋。" 许三多被他一句话就搞得眼泪又要出来,大敌当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 甘小宁瞧出了空子,想趁机动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 你是都学会了。好吧,你要死守个什么谁也拿不下来,这我信, 哪怕拿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个破包。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总想 起你在下榕树的样子。" 许三多有些狐疑,此时不太像个叙旧的时候,但史今总是让他觉得放松。 " 我都记得。像只被骂晕的小狗,总找不着昨天埋的骨头,还总在找。" 史 今忧伤地笑笑,许三多满足地笑笑,恨不得摇摇并不存在的尾巴。 " 未经许可,把你练成今天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让你更幸福。" " 是好事。" 放松的许三多竟然忘了大敌当前。 " 希望是好事。……三多?从下榕树到今天这样,因为必须得这样。现在要 走,因为必须得走。三多,穿这身军装的人,选择了这种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 时候,爬都能爬回家乡。你说,一个破包挡得住吗?" 许三多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灭掉,而且比原来在一个更低点,被打击 得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史今硬着心肠瞪进他的眼睛里,看着他眼里出现与其年龄 极不相称的哀伤。 " 骗我!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我又做错 了!把你都挤走了,就这个意义……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 夸你的人越来越多,想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 说话……傻子不怕人走……他不伤心……" 前半截许三多在站着嚷嚷,后半截许 三多坐倒了嘟囔,几个兵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上拿开了包,那没有必要,许三多无 知无觉。 史今蹲下来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 三多,别 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 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 他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忧伤得 有点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从楼道上走着,身边有洪兴国、伍六一、甘小宁和 三班的几个人,没许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静,他竭力表现这样的气质--他瞧不起儿女情长。 高城:" 来个干脆。我开车送……还有伍班副,你们都回。" 洪兴国:" 连长,我去告诉许三多班长要走了,让他……" 高城:" 不用!为什么让那个惊天动地的多情种子去送?我要他长个记性。 至于长什么记性,我希望在全连的公开检讨上听他给我一个答案。" 他转向史今, 立刻缓和许多," 对不起,三班长。" 史今:" 该不该说都说尽了。长远考虑也该这样,连长。" 高城点点头,生硬地向其他人说:" 都回吧。" 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过 道,洪兴国茫然地看着,甘小宁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茫然看着三班的门,那是他们不忍进去的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三个人沉闷地坐在车里,眼都和驾车的高城望着一个方向--路的前方。高城 也许是觉得过于沉闷,也许是过于忧伤,拿出盘磁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是他偏爱 的老苏联军歌,顿时有些雄壮,雄壮了十多秒钟,然后……老爷车上的卡式录音 机卡带了,好好一盘带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盘带给砸了出来,然后竭力像什 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开他的车。 史今拿过那盘带子,细细地把卷得不成样的磁带复位,卷好,放回磁带盒。 火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内,史今窝在脏污的洗手间里大声地啜泣,自然干终于 也有个限度。他再一次擦干了眼泪,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声地啜泣。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 农人在归家,道工在望闲,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试 图看见前边骑车女孩的裙下,菜老板追着黄脸婆试图从她篮子里拿回一个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脸上渐带了点笑意,忽然看见一个穿 军装时未曾见过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里沉默地收拾方才的战场。 屋角还站着那个人,或者说戳着那根人桩子,沮丧的、哀伤的、麻木的,但 站得笔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兴国再次地进来看了看:" 还没动过吗?" 甘小宁摇摇头。 " 也没说过话?" 白铁军耸耸肩。 洪兴国叹口气想走,转过身子又转了回来,走到许三多身边看着他。如果没 有刚才的全武行,现在的许三多也许会让人误会成坚毅地、不屈地、纹丝不动地 守卫着那个……放痰盂的角落。 " 出去走走吧?透透气,别老想着。" 许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 是,指导员。" 白铁军陪着许三多站在空地的一个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仿佛是纹丝不动 地被人从那个角落搬到这个角落。 士兵们在周围出入,绕着他出入,士兵们在周围活动,绕着他活动。 白铁军绕着圈,呻着吟,叹着气,给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调地唱是个兵就 会唱的《我的老班长》,边唱边注意着许三多的表情。 许三多没表情,连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时此地,他怎会在意一个同班战 友并非恶意的人来疯,或者说,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种伤心。 车回来了,高城和伍六一两个人下了车,当然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 当做虚无,径直进门,许三多看着他。 白铁军努力地想让许三多正常:" 想K他吗?我也想K他。我数一二三,我 们扑上去……一二三。" 许三多没扑,他自然更没扑。 白铁军:" 你没扑?你这么笨的人都没扑?没扑就对啦。知道为什么吗?因 为他还不赖,真的很不赖,虽说是不大待见我,这是他全部的问题之所在。" 许三多仍看着,一直看到高城和伍六一的身影在过道口消失。 没想K他,是想杀了他。后来他从操场走进宿舍,我想了十七八个比死更狠 的办法。最狠的是让他失去他的钢七连,让他像我这样站在操场上,尽管周围都 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