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 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 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 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 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 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 往连里送,因为本班代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好样的……"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 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 王雷,A团机步七 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 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在一个士兵的眼界里,这是最后一刀。七连是一个人,每个兵是七连被砍倒 后溅出的一滴血。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 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 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 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 话来。 " 解散!" 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 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 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 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掏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 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 对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则格杀……勿论……滚吧!挖墙脚的家 伙。"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只能十万个过意不 去地拍拍他肩,走开。 高城的那支烟在手上被夹成两截,终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么样了。他 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东西的人身后。 曾经的七连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 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高城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孤魂野鬼般地游荡,有时迎上伍六一绷得铁 一般的面孔,有时迎上马小帅发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从前的班长, 连长在其中跌跌撞撞。 当最后一辆车也在操场拐弯处消失时,七连的最后痕迹就只剩下一个忽然显 得佝偻起来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一个人站在七连的空地上,乱哄哄的时候他被淹没了,但人都去尽时他显眼 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树桩。我们看不见这个人,只能从这个人的视线里看见他的 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呈一个最严格的立正姿势。 在他的视线里高城晃了回来," 晃" 这个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过了 最后的时刻,七连长终于开始晃。手进了裤袋,鞋磨着地皮,背见了佝偻,肩膀 在摇摆,一向龙行虎步的军人今天走得像个闲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开七连的 窗,毫无意义地察看七连空荡荡的房,再毫无意义地关上。在他的东张西望中, 终于看见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再追本溯源,看到这个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梦游。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 还有个没走?……许三多?" 他晃了过来,一边晃一 边也就想了起来。 " 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我一个人呢?因为你不说 话,几乎不管别人……有你,跟没有一个样。" 他自己挺不像样,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许三多,这种挑剔渐渐越来越多挑衅的 意思。 " 你猜怎么着?我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 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不理我?" 许三多没表情,高城晃到他前边时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侧后时便当 没这人,严格的队列姿势。 "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 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 上招呼,想象中。" 他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就许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与许三多无关的 事情。 " 每走一个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 他甚 至将手在许三多眼前晃了晃,七连的人拳头砸过来都不会眨眼,自然这也不会眨 眼," 不理我?嗯,你的报复,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对吗?" 许三多一如平常:" 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 一个人的队列?" 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 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 愤怒和咆哮:" 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 开始什么?" 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 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 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 你……这是干什么?" "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靠全体自觉。 " " 我……靠。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 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 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 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 我不懂!" 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 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 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 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 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 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 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 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 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 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 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 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