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这支队伍三个月的磨难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经常刚刚解下背上那要命的背包,就靠在了一张张课桌的旁边,接着听 教官讲课。 他们的座位前,总有一摊汗水在不停地流。而且,每天课后作业的成绩,也 会记入总分。慢慢地,一屋子的学员最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无力地 看着袁朗。有人在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有人在狠狠地拧着自己的人中。 忘了,全都忘了,现在没人记得之前的光荣与理想,只盼着吃饭和睡觉。我 恨他。我们很穷,现在连仅有的尊严也被他拿走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漫长得就像一年,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星 期天的休息,那可以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迎接下一个星期。 四个人坐在床沿,明明困顿之极却没一个人睡,他们在等待什么。 拓永刚:" 棺材钉还没出过声……" 吴哲:" 乌鸦嘴!" 拓永刚轻扇了自己一下,居然就认同了此骂。这时熄灯号响起,齐桓的声音 在走廊里响着:" 熄灯!别让我说第二遍!" 拓永刚一个虎扑到开关前,把灯关上。然后全体屏息静气。 齐桓的脚步声远去。 拓永刚:" 他没说,也许是忘了。" 吴哲:" 能作践我们的事情怎么会忘了?只是坏也有个限度,咱们唯一没被 取消的也就是明儿这个星期天了。" 拓永刚他已经轻松地哼唱起来:" 反正他没说,他没说。明儿星期天,星期 天。" 天字刚出口,他已经鼾声如雷。 只有袁朗和齐桓没睡,他们在楼下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夜已经 越来越深了,他们俩在按计划实施着自己的工作。 齐桓问:" 现在吗?" 袁朗说:" 现在。" " 熄灯号刚吹两小时。" " 我会看表。" 齐桓颇有些愁眉苦脸:" 队长,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自由?" 袁朗:" 现在不自由吗?你很自得呀。又不用跟班练,训练强度还不到以前 的十分之一。" 齐桓:" 那你给我加大二十倍!" 他看起来真是很苦恼," 队长,我现在刚 发现我是个坏人,坏得得心应手,这可真把我吓着了。" 袁朗:" 我比你还坏,坏得出口成章。" 齐桓:" 我不是在开玩笑。" 袁朗:" 觉得自己有坏水是好事,正好提前反省。你当谁的理想是做坏人吗? 都是出自好的目的可踏错了步子。--顺便说一声,以为跟我聊天我就忘了看时间 吗?" 齐桓看他一眼,吹响了哨子,那一声哨响凄厉之极。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一跃而起,那两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许三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们着急地喊道:" 紧急集合!快点,紧急集合! " 许三多的呼喊把他们叫醒了,吴哲和拓永刚终于爬了起来。 " 干什么?" 吴哲晕晕然的。 " 紧急集合!" 说话间成才和许三多已经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拓永刚说:" 不是今天休息吗?" 吴哲也是一脸的恼火:" 紧急集合还需要理由吗?" 拓永刚可惨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进去,然后急急地往外跑。 操场上,已经站了四五个学员。 袁朗手里拿秒表,嘴里宣布道:" 从现在起,晚到者扣去两分。" 齐桓一边看着那些迟到的后来者,一边毫不留情地在记分册上不停地扣下他 们的分数。 拓永刚是最后一个,正要冲进队列被袁朗拦住了:" 这个扣五分,归队吧。 " 这支队伍总算站齐,意志松懈睡眼惺忪,但最大的特征是怒发冲冠。袁朗看 着这支队伍说:" 紧急集合是有原因的。刚知道个好消息,急着告诉你们。" 好消息三个字让人们的火气稍小了一点,精神稍振作了一点。 " 我刚看天气预报,发现明天,不,现在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大家等着,当终于明白好消息就是天气预报时,立刻也就超出愤怒了,何况 袁朗还是一脸无辜加天真的表情,像他惯常的作恶那样。 " 你们不高兴吗?这样好的天气,我临时决定加个餐,来个五十公里强行军。 " 愤怒在每个人脸上一潮接一潮地涌,涌到后来就成了绝望。 " 报告!今天休息日!" 袁朗:" 教官有权随时做出变更。不熟悉规则,扣两分。" 拓永刚:" 报告!" 袁朗:" 27发言。" 拓永刚:" 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袁朗:" 我刚看的天气预报。在队列中不听教官说话,扣两分。" 吴哲:" 报告!" 袁朗:" 39发言!" 吴哲:" 这个时间谁播天气预报?" 袁朗:" 哪都有。光电硕士,我荣幸地通知你我们已进入信息时代,所以我 是上网查的,不能跟进时代,以及质疑教官,五分。" 他的用词和语气缺德到这种地步,吴哲是被成才硬给拉回队列里的。 袁朗:" 41在队列里拉拉扯扯,两分。" 许三多:" 报告!" 袁朗:" 知道你跟41关系好。抱不平?" 许三多:" 不是!" 袁朗:" 说吧。" 许三多:" 我们可以跑,再累也能跑……可是干吗这么对我们?……我知道 您不是这样的……您跟我说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梦想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不 是这样的梦想……说这种话的人也不会这样对我们。" 袁朗:" 十分。" 齐桓一笔戳空,在分册上划了一道,抬头看着袁朗,而后者现在还和许三多 眼对眼看着。 齐桓:" 理由?" 袁朗:" 过于天真。" 他是一字一咬牙地说的,说完了许三多一闭眼,两道 眼泪流了下来。 袁朗在队列前踱着,时面向时背向,看来是打算好好发挥一下:" 严将严兵, 这里就是这样的带兵方针!做得鬼中鬼,方成人上人!你们有不服气的,就回忆 一下我的兵在对抗中把你们收拾成什么样子!然后给我服服帖帖迈开你们的腿! 技不如人还要穷叫唤……我的车呢?" 袁朗的车正好开过来,袁朗将一个队列扔在那,上车而去。 许三多仍站在那。 齐桓:" 归队。" 许三多归队。 凌晨的山野里,这样的奔跑伤感而又愤怒,从迈开第一步就带着让人崩溃的 疲倦。两辆野战救护车缓缓跟在后边。在奔跑中他们自由一点,可以说话。 " 许三多,别难受了。他以为他在骂你,可天真不是坏事,只被他这样的人 当做坏事。" 吴哲宽慰许三多。 " 没难受……叫我42。" 拓永刚豁出去了:" 扣,扣又能怎么样?他好意思说严将严兵?火星来的严 将这时候开着车听音乐!" 确实,前边袁朗的车上音乐响得让人烦躁,如果不是这种心情也可说蛮好听 的。 吴哲:" 我也带过兵,也挺狠。到这看,只能说心理阴暗……许三多,碰上 这种人可以失望不要难受,他愿意活在阴沟里边。" 许三多:" 我好了,真的好了。" 吴哲:" 挺不住就一躺,上救护车,那个他不好扣分。" 许三多:" 我不上。" 成才:" 我也不上。" 吴哲苦笑:" 那我也只好不上。" 拓永刚:" 跑死我也不上。跑死正好走人,我爬也爬回空降兵!嗳嗳!" 吴哲忽然难受起来,跑到路边呕吐,拓永刚过去,许三多和成才也过去。袁 朗将车停在路边,对他们摁着喇叭,从车里伸出脑袋说:" 不要装着照顾病号来 躲懒!" 晨光初起,照耀着这支怒火满腔又油尽灯枯的部队。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 区,大部分人那点精力已经在几天前就耗光了,一名学员晃了晃就倒在路边。几 名卫生兵从行驶的救护车上跳下,将他抬进救护车。 吴哲被成才和许三多用背包绳拉着,拖着在跑。 许三多竭力拉着身后那个人,竭力地在跑,忽然觉得手上轻了一下,一看, 成才腾出手帮他接过了大半的分量。一直一声不吭的拓永刚也忽然一声不吭地也 倒了下去,许三多从吴哲身上解下一条背包绳,看来他们只好一个拖一个了。袁 朗把车停在路边,冲着齐桓大声嚷嚷,那明显是嚷给所有人听的。 袁朗:" 下次招兵别迷信什么老兵老部队了!直接上地方找几个老百姓!也 不能跑成这熊样!" 吴哲摇晃着站起来,一把推开许三多,和两个人一起抬着拓永刚开始狂奔。 那一句话也惹毛了所有人,有人吼,有人骂,但统一的动作是成倍速地加快 了速度。躺在路边的学员推开扶他的人,亡命地再次奔跑。正在救护的卫生兵赶 回去发动他们的汽车,因为眼看就要被抛在后面。车后厢里正打点滴的那名学员 拔下针头,跳下车就跑。卫生兵看着变得空空荡荡的车厢,瞠目结舌地招呼自己 的同伴。 卫生兵急了:" 追追!还让两条腿的甩了!" 山顶山风吹拂,袁朗看着这支摇摇欲坠的队伍。学员们正在报数,一个个数 字从筋疲力尽或神志模糊的人嘴里传来。齐桓点数完毕,向袁朗敬礼。 齐桓:" 报告,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二人!" 他自己都有点惊讶没人掉 队。 袁朗点点头,看看那支迎风屹立虽未丢盔弃甲却也相差无几的部队,相处一 周,他第一次用不带戏谑的眼光去看他们,而平常他看人时总像在酝酿着恶作剧。 袁朗:" 让车开上来,他们坐车回去。" 齐桓:" 是!立正!稍息!向右转!目标,公路集结点--出发!" 那个队列从袁朗身边走过,没有人正眼看袁朗一眼,偶尔扫到他身上的眼神 也充满怨恨。袁朗无奈地叹气。 后车厢里,成才给拓永刚小口小口地灌着矿泉水。吴哲已经恢复了一些,虚 弱地看着许三多微笑。 吴哲:" 明知道这没意义,你怎么还能跑下来?" 许三多:" 都跑下来了。" 吴哲:" 你跑,是为目的,眼里有,心里也烧着。我们跑,怒发冲冠,要证 明自己确实不凡。他呢,一步一步,就是跑。" 许三多:" 本来就是步兵,本来就是一步一步,步兵就是一步一步跑。" 吴哲:" 我们都灰了心了,现在就是赌口气,训练一完没人在这多留一天。 你们呢,要留下来吗?" 成才:" 当然。" 许三多:" 不知道。" 吴哲:" 这地方烂到根子里了,人也不善良,不合适你们。" 成才:" 我们付出很大代价才来的。" 吴哲:" 在这,最大的代价就是自己也变得不善良。" 许三多:" 不会的。我们现在都挺着,就是知道放弃是不对的。我们也知道 教官是不对的,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错呢?" 吴哲愣了一会儿:" 我真是佩服你的天真啊,许三多,不过这次是好话。" 袁朗和齐桓的车超过了他们,吴哲的笑脸也顿时拉了下来。 五十公里的一个来回下来,这个倒霉的星期天已经十去八九,剩下那点时间 也许还不够恢复到学员们能自行爬回床上。仍然得在楼下边列队,袁朗一直到队 列排好才从车上下来,慢条斯理地走过。 袁朗:" 今天你们还算让我满意,所以有个小小的奖励,每人加两分。" 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这两分加得队列里的人恨意炽然。可这跟袁朗没关系, 他施施然地走了,并且没忘了拿走他的野外保温瓶。 齐桓:" 解散。救护车暂时就停在这里,有不适的人可以现在就医。" 他刚说完,队伍散去,走向救护车的人接近了半数。 许三多和成才一人一个把吴哲和拓永刚搀了起来,往楼上搀。拓永刚两条腿 拖得如劈了胯的山羊,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失意:" 我算是明白了。那个分没什么 好挣的。他说扣就扣,说加就加,什么规则等于放屁。" 吴哲:" 也就是他让你留就留,他让你走就走。" 拓永刚:" 让他满意……嗨,原来我们吃了这么多苦是为了让他满意。" 吴哲:" 嗳嗳,老拓别哭。" 拓永刚:" 谁他妈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来了……我干吗不在空降兵好好待 着……现在正是训练紧的时候……蓝天白云,一开一片花……我怎么就空投 到这泥潭里来了……" 他本来是真没打算哭,结果让吴哲安慰到想哭,最后成功地把自己说哭。 吴哲:" 三多,成才,你们别光闷自己心事,也哄哄他呀。" 拓永刚:" 他们懂屁。被人当狗欺,还欺得受宠若惊。我说你们俩,以前过 的什么日子?是不是还把这当天堂了?" 成才:" 不是空降兵,对蓝天白云天堂泥潭都没有兴趣。" 许三多干巴巴地安慰他:" 以前过得很好。我们也很想以前的部队。" " 平常心平常心,你们怎么还有这份力气……" 楼下一声暴喝把他打断,那是齐桓:" 进屋没进屋的都听清楚,明天实弹射 击,成绩列入总分!" 楼上楼下怔住的绝不止在这楼梯口拖磨的四个。 拓永刚抹一把夺眶欲出的泪水,他已经忘了哭了:" 他说什么?" 许三多:" 明天实弹。" 拓永刚:" 不用跑三个月了?还是我幻听?" 吴哲:" 我想他们子弹快报废了,借咱们消耗点。" 拓永刚站了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也不用人扶了:" 我想是时候让他 们知道天底下还有其他的部队了。" 这大概是全体学员的同一反应,齐桓没事人一样走了,而所有人心领神会地 交换着眼神,那有些像在提前预支着胜利。 〖HTK 〗四十二个人来自四十一个好斗的团队,通常还都是该团队最好斗的 家伙。追着越野车屁股吃灰不是光荣而是污辱,一多半的愤怒是因为死老A居然 连枪都不派一支。〖HT〗 成才在窗边,看着极远的一点星光,不是发呆也不是在惆怅,他在练目力。 拓永刚在闭眼养神,活动着指关节,看起来很有修行的样子,可说的全是没 什么修行的话:" 这回我要让死老A见识。我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 接近满分的成绩,你们呢?" 许三多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我们没有十一种枪械。" 吴哲笑,他总算是在床上,但双手上各摊了一本书平举着,在练稳:" 你别 被他吓着。打好一把枪就行了,自己手上那把。" 许三多的床微微地动,翻上了上铺。 吴哲:" 你睡觉吗?" 许三多:" 嗯。" 吴哲:" 这么有把握?" 许三多:" 是没把握。我太久没摸枪了,现在补也没用。" 拓永刚:" 什么太久,就一星期。" 许三多:" 半年。" 成才:" 我也是快半年没开过枪了。" 许三多:" 你至少还摸到枪,有枪感。" 成才:" 那也是八一杠,明天是九五式。" 吴哲:" 那你……天天在摸什么?" 许三多:" 扫帚。" 他有些不大开心地睡去。拓永刚和吴哲面面相觑。 " 早说那个记分没有意义。平常心平常心。" 说是这么说,我是四十二个中被扣分最多的人。十分之一的分数竟然因为那 么一个原因被扣掉了--过于天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