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齐桓驾着车,驶离了那片厂区。许三多仍木然坐在他旁边,不说话,看起来 甚至不呼吸。渐离渐远的厂区仍笼罩着烟雾,那当然是无害的,他们也不再戴着 面罩。许三多脱下的装备在后座上轻轻晃动。 齐桓的心情好得要命,完全不是那透骨寒的声音,而且话比平时多出十倍: " 我来介绍,这里五年前转型没错,不是转型成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是什么?给 面子猜一下行不,三儿?" 许三多阴沉地看着他。 齐桓:" 你看……如果想再给我一下,也是可以考虑的,不过最好先让我停 车。" 许三多:" 训练基地,城市战训练基地。" 齐桓:" 宾果!" 他连忙讨好地笑着,可许三多不给面子。 许三多:" 新闻是假的,毒气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们不想再被耍,可 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齐桓:" 看来你该找心理战小组的麻烦。不过这真的只是一次季度演习,对 你们的考核是其中一个部分。" " 考核什么?" " 这部分有人会跟你说。我现在只想说一件事,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 什么意思?" " 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虐待狂鸟人,你们叫棺材钉是吧?我恨死他了。" 齐 桓嘘口大气," 你不知道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有多痛快。" 可许三多并没有因此而稍见友善。齐桓苦笑,拿起通话器。 齐桓:" 我是C1,和C4返回途中……对,受了刺激,我已经挨过揍了, 你们要提高警惕……他不错,别给我们调换寝室,完毕。" 许三多在迎车而来的风中蜷坐着,自己的心事被看到的景象化解,他看见坐 在工厂外旷野上的一个人,穿着防化服但是没戴面罩,坐在那里发呆。还有三个 老A站着,站得离他很远,结果是坐着的那一个在站着的三个人面前显得更加孤 寂。 许三多:" 成才?" 齐桓:" 是E组,E组也完了。" 车驶远,许三多仍回望着旷野上那几个小小的人影。 一个老A在野外的简易营地,帐篷、装备、备战的车辆、直升机起降场--一 切和许三多初见的老A一样,各司其职,紧张有序,之前所见的散漫再无踪影。 许三多下车,他仍裹着那块破布,像是刷过一个月的油漆,再在灰土和油渍 里打过半天的滚,这让他在一群军人中成为回头率最高的一员。 齐桓:" 赏个脸,换掉那块破布好吗?我们要去见人嗳!" 许三多视若无睹,下了车就站在那里不动。 齐桓有些哭笑不得:" 那边走,那边。看什么看?没见过战斗英雄吗?" 他 搂着许三多的肩,许三多也就由着他,两人走向机坪上停着的一架直升机。 暮色下的机舱里已经有些昏暗,C2和C3坐在机舱里。齐桓拥着许三多进 来,然后放开许三多,敬礼,他终于严肃起来。 齐桓:" 报告,C组已经全部返回。" 前舱的声音:" 你们对C4评价怎么样?" " 顽强,独立,关心队友,有责任心,也没忘了光棍劲。总之我喜欢。" C2:" 历次考核中,他是第一个敢脱掉防护服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任何人都会对那套装备产生依赖,行动不便,妨碍视野,而且是个很显眼的靶子。 " C3:" 好话都被你们说完了……" 他挠挠头," 好吧。我在跟进,完毕。 他真的每分钟说一次,我肚子都笑痛了,还有,我们的抚恤金是多少?我也很想 知道。" 又一次的哄堂大笑。许三多木立,不管好话坏话,现在他都当做取笑的话。 前舱的声音:" 你们认为他完成了任务吗?" 齐桓正色:" 谁能完成那个任务呢?至少他面对无法解决的事态想了办法, 也尽了力。从来没人做到这个地步,队长。" 许三多因为他最后两个字而抬头。 好久不见的袁朗从前机舱过来,这个袁朗让许三多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他 更像许三多初见的袁朗,而来老A之后认识的那个袁朗不复存在。 袁朗:" 你们可以回去参加演习了,许三多留下。" 那三个敬礼,离开。袁朗打量许三多,对他穿的那身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迅 速恢复成一个严肃的表情:" 坐。" 许三多坐下。 袁朗:" 你等我解释,可现在没时间。我就是来接你们回基地,参加明天的 评估。" 许三多生硬地回答:" 是。" 袁朗:" 这个月真累,为了布置对你们的这场骗局。" 他嘘了口气,然后坐 在许三多身边。 齐桓的车离开,另一辆车擦着他的边停了下来。吴哲和他的同组从车上下来, 和许三多不一样,吴哲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和他同行的老A则有些沉重。 吴哲:" 队长在哪?" 老A没精打采指了指那架直升机,吴哲拍拍他过去。 吴哲进来,和老A一起对袁朗敬了个礼。 袁朗:" G组情况?" 老A一脸苦恼:" 前半截大同小异。可他一进战区就穿帮了,这戏再演不下 去。" 袁朗看着吴哲:" 这怎么说?" 吴哲:" 漏洞太多。贮货过万的地方,铁轨锈变了形。那样的污染度一个防 毒面罩就够。歹徒是非人类吗?设备一看就是荒废日久,我还发现建国前生产的 车床。太多太多。最重要的,您的骗局一直在锻炼我的怀疑精神。" 袁朗看着他,看不出喜怒:" 你是兵油子……如果要让你看不出漏洞,那只 能是真正的战场了。" 吴哲笑笑:" 是的,您钻进死胡同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袁朗不理他:" 他做到哪一步?" 老A:" 距目标五十米时被击毙,没能完成。" 袁朗:" 他也经历你怀疑的那些东西,可他就是想把任务完成。" 吴哲看许三多," 他" 指的就是许三多,吴哲看许三多时全无方才的戏谑, 但转向袁朗时就又带上了笑容。 吴哲:" 我很想做他,他也很想做我,可都做不来。我们也没因此不满现状。 " 袁朗:" 如果你不怀疑,就能离目标再近一点,甚至完成任务。" 吴哲:" 信任这种天赋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袁朗:" 怀疑有助思考,用好倒也是桩本事。你是个难管的部下。坐。" 吴哲坐下,而许三多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袁朗。 袁朗:" 有话就问。许三多。" 许三多:" 我想知道成才他……" 袁朗:" 你们真是好朋友。" 许三多:" 是啊。" 袁朗:" 你让他把你的抚恤金交给你父亲,他则在放弃前的最后一刻叫了你 的名字。" 许三多:" 成才放弃?他不会!" 袁朗:" 我想看你们的自我,一切设计都只为了让你们体会生死关头的自我, 只有一个人面对……成才的自我为他做出了选择,他放弃了任务,逃到了远离任 务区域的地方,坐着。" 许三多:" 坐着?" 袁朗:" 坐着,什么也没有做,发呆。" 成才仍坐在厂外那片旷野上,跟许三多远远看见他时一样。枪扔在一边,连 那套穿着很难受的防化服都没有换去,只是摘下了面罩。 正如袁朗说的,他一个人坐着,发呆。他的队友们站在远离他的地方,沉默, 鄙薄和失望让他们无心说话。 旋翼下的营地森林如沐浴着月色的波涛。直升机飞掠。 成才那天回去就把自己关进了宿舍,直到第二天的评估开始,他拒绝见任何 人。他根本没进战场,却成了新兵中间伤得最深的人。 这次选拔的最终结果,将在第二天的会议中确定下来。铁路、袁朗几个基地 的指挥官员占据了会议桌的一面,面前放着大量遍于翻查的文字和电脑资料。 吴哲进来,敬礼,坐下。 许三多在办公楼外等待着,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其他这次选拔出的新人,没 有成才。许三多惴惴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宿舍门。这次评估,这次评估是忽然宣布 的,但似乎做了大量准备,许三多他们都不知道要评估什么。 吴哲面对着那几位基地的主官,并不主动开口,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 铁路看袁朗,毕竟他是最了解这几个新丁的人,袁朗点头。 铁路:" 各方面都没有异议吗?" 袁朗叹了口气,他对吴哲似乎并不是太满意。 袁朗:" 吴哲,希望你的不拘一格能多用在推陈出新上,而不是破坏规则上。 " 吴哲:" 谢谢提醒。" 袁朗再没说什么,那么这就算通过了,铁路换成了一种极正式的负责人口气, 作为基地总长,他对吴哲这种高学历家伙极有好感。 铁路:" 那么吴哲同志,在四个多月的相互了解中,我们深信你是我们需要 的人才,并且希望你能成为特种兵作战大队的一分子。我们相信你的才能在这里 有施展的天地,我们也会尽可能地为你创造这片天地。" 吴哲看着他们,重点是看着袁朗,看不出他有什么惊喜,这有点无礼。 吴哲:" 都没有异议?" 铁路尽量平和地应对着这种无礼的问话:" 没有。" 吴哲:" 那么,我有异议。" 连同铁路在内的军官几乎有点震惊,袁朗忽然打起了精神,似乎一件他一直 在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 吴哲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不要输,可也不会把自己交给 一个已经让他失望的地方。 吴哲对着几位主官开火了,他显然已经忍了很久:" 我的异议会以书面形式 呈交,并且希望能上送更高一级部门。我会详细陈述对这支部队失去热情的理由, 我无法面对这样的主官,嘴上甚至跑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叶,然后一通手机电话, 一顿饭吃得整月不见踪影,顺便我想请示在本基地使用个人无线通讯器材是否严 重违规?我也无法信任这样的战友,以违规和践踏他人为特权,成为老兵资格的 炫耀。最重要的一点,我现在是少校。" 那几位主官被他数落得多少有点难堪,袁朗则很有兴趣地听着,也看着。 袁朗:" 少校怎么啦?" 吴哲非常明显地看着袁朗的中校军衔,并且有意让人知道他在看着什么。 吴哲:" 少校离中校也就一步之遥。我得趁着还有理想的时候维护理想,不 能为了这一步之遥幻灭了我的理想。" 袁朗:" 好。他向着铁路,现在我可以说了,我没有异议,他略显轻浮,但 心里稳重,我要他。" 吴哲:" 我也补充一句,很多人擅长评论别人,可对着镜子也看不见自己, 这也是我不想留下的理由。" 铁路:" 吴哲同志,你这已经不是异议,而是指控了。你明白吗?" 吴哲:" 非常明白。" 铁路只好向着袁朗苦笑:" 自己收拾吧。你是会喜欢他,你总会要些很有个 性的部下。" 袁朗向吴哲:" 那么你最大的反感是我践踏了他人的理想与希望,对吧?" " 是的。" " 那么你想象中的战场是什么样子呢?吴哲。如果你也认为军人最终是要面 对不论哪种形态的战场?" 吴哲忽然有些语塞,袁朗问了一个他无法一下说清的问题。 " 这问题很大,而且和我们谈的好像没有关联。" 袁朗并不准备放弃:" 是地上跑着战车,天上飞着和平鸽,枪林弹雨时一边 响着优美的旋律,一边歌唱主人公的希望与理想吗?" 吴哲有些愠怒:" 当然不是。什么主人公和平鸽的,像部烂电影。" 袁朗:" 嗯,谁也不是主人公,一个炮营的齐射都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个 人意志微不足道。那么吴哲,战场是由得理想与希望飞翔的地方吗?" 吴哲开始觉得不对味:" 这种话您说过,我认为是借口。而且你使用了归谬 法,我个人认为最不道德的辩论法。" 袁朗:" 好,让辩论滚蛋。昨天的演习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 吴哲:" 是许三多,当然是他。" 袁朗:" 为什么?" 吴哲:" 他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尽了最大努力……" 他哑住了,并且意识到自 己又要被人抓住把柄。 " 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在完全失去了希望和理想的情况下。" 袁朗笑了笑。 吴哲在想着反击对方的办法,而袁朗根本不用想,他想过太久。 袁朗:" 我不会践踏你们的希望与理想,说真的,那是我最珍惜的部分,我 看中你们的第一要素。但是我希望你们在没有这些东西时也能生存,在更加真实 和残酷的环境里也能生存。我敬佩的一位老军人说,他费尽心血但不敢妄谈胜利, 他只想部下在战争中能少死几个。他说,这是军人的人道。" 吴哲现在不是在想如何反驳,而是在思考。 袁朗:" 这句话送给你。从少校到中校确实只一步之遥,尤其你这样年青, 但我想给你的一步之遥加上点沉重的东西。" 吴哲:" 我还是不能信服。" 他看着袁朗和那几个已经拿他头痛的军官," 我以为我长于辩论,原来你更长于辩论,但这种人都有个通病,太相信自己的舌 头,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朗苦笑,伴着苦笑一串钥匙扔了过来,吴哲下意识接住。 袁朗:" 你现在就可以去检查我的办公室,我的个人无线通讯器材在右上第 一个抽屉,别失望,因为它没卡没电池,就是为了让你们失望的道具。顺便问一 下,你怕辛苦吗?" 吴哲老实不客气地把钥匙收了:" 得看什么事。" 袁朗:" 这星期你查岗吧,全基地的任何角落,如果发现任何违纪现象,你 可以直接呈报大队长铁路。" 吴哲:" 也包括您吗?" 袁朗笑笑:" 也包括他。" 他指指铁路。 吴哲:" 是。我现在可以……去查您的办公室了吗?过时怕会有假。" 铁路苦笑。 袁朗:" 可以。" 吴哲:" 一个星期的查岗不说明什么,我能查一个月吗?" 袁朗:" 随时吧。只要你还在A大队期间,如果发现有任何违纪现象,你可 以直接呈报大队长。这不叫越级。" 吴哲想了想,终于庄重地行了个军礼:" 是!中校!" 他出去。铁路看着袁朗苦笑:" 他都不叫你队长,干吗给自己挑这么难管的 部下?" 袁朗根本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显得很兴奋,因为刚发现一个优秀的部下:" 我喜欢他以下三点:其一,刚才表现出来的原则。其二,乐观和希望。其三,他 和许三多这样的农村兵也是朋友,他不会毁于就他很容易产生的优越感。" 现在敬礼之后坐下的是许三多。铁路看看袁朗,又看许三多,对一个表现如 此出色的士兵他能说什么。 铁路:" 我没有异议。" 袁朗:" 许三多,你昨天反差大得让我们惊讶。" 许三多:" 报告,什么反差?" 袁朗挠挠头,他面对的家伙有时会很愚钝:" 在和你的队友一起时,你几乎 不知道该迈哪条腿。然后你相信你的队友都已经牺牲了,你开始选择自己的行动, 那种独立和大胆又让我们惊讶。" 许三多看起来很沮丧:" 我没能完成任务。" 袁朗:" 那根本不是能单兵完成的任务。而且我昨晚做了个数据模拟,你的 行动使主目标被引爆的几率减少到百分之十四点七,是有效行为。" 许三多还是没精打采:" 那就好。" 袁朗:" 许三多,别人是你的障碍吗?还是你太介意别人了?" 许三多:" 没有吧。" 袁朗有些不知何以为继,许三多委靡得让他感觉陌生,他也只好草草收场: " 许三多,愿意留在特种兵作战大队吗?" " 愿意。" 袁朗看铁路,铁路只好草草打了个钩:" 你去吧。出去的时候叫成才进来。 " 许三多:" 是。" 袁朗:" 许三多?" 许三多在门边站住,看着袁朗。 " 你病了吗?还是……没恢复过来?" " 没有。" " 去吧,注意休息。" 许三多委靡地走出去。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费那么大劲走上这条路,忽如其来,一夜之间,心愿达 成,却一片茫然。 许三多出来,第一眼就找见成才。成才呼吸,挺胸,尽量让自己军仪十足, 然后推门。 许三多:" 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根本无心听他,将许三多伸过来的手也甩在背后,他握着门把深深吸了 口气,推开,去独自面对他的命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