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只闻到气味,听到声音,然后冒充自 己回到吴哲所说的那些平常。 家乡田间的土埂。 五班宿舍外辽阔的草原。 三五三团朴实的大院。 这些都在许三多闭上的眼睛前重现。许三多睁开眼时发现一个哨兵正疑惑地 看着他,毕竟闭上眼睛走夜路的人并不多。 袁朗在训练场边坐着,看着另外一个中队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许三多站在他 身后也没回头。" 山里的夜晚,容易让人想起旧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旧事。 " 许三多戒备地站着,这并非他想象中的与袁朗谈话。 " 我想起一个兵,也是步兵连的侦察兵,他服役的团叫老虎团。演习时他犯 了急性阑尾炎,拉去野战医院手术。当时有点乱,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 喊得天翻地覆。" 许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备心,关心着那个士兵的阑尾:" 然后呢?" " 护士说喊什么,老虎团的还怕痛?那个兵就再也一声不吭,就这么着切掉 了盲肠。" 许三多哑然:" 我喜欢这个兵。" " 是喜欢不是佩服?或者像吴哲说的,这个兵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或者像 齐桓说的,该把那个护士拖出去毙了。" " 是喜欢,我理解他为什么忍着。而且吴哲习惯跟别人见解不一样,齐桓是 维护原则,但我想他们也喜欢这个兵。" 袁朗站起来,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这样亲昵的动作自许三多来老A后就许 久没有过了。" 谢谢,谢谢你喜欢我,被喜欢的感觉真好。" 许三多:" 是您?" 袁朗:" 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比你还小。那个要被齐桓拖出去毙了的护士 因疚生爱,后来成了我老婆,并且至今认为她老公是个怪胎……总之是世事难料。 " 许三多:" 不怪。我认识很多兵,如果说三五三团还怕痛,他们也会忍着。 " 袁朗:" 如果说老A还怕痛,你会忍着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没说话。 袁朗:" 我们现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肠,对不对?做指挥官经常让我茫然,不 知道该把兵当做整体的一个部分,还是一个个体。不过不尊重个体又何来的集体, 对不对?" 许三多:" 对吧。" 袁朗:" 所以怎么解决这截盲肠由你决定。" 许三多:" 队长,我……想复员。" 他看着正打夜间射击的那些士兵,说出这几个字就坐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用 尽了所有的勇气。 袁朗讶然,又有些恻然:" 我想过很坏的结果,可没想过这么坏。我想你可 能要求回三五三团,是啊,既然你质疑的是军人的意义,回三五三团和待在这又 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许三多也沉默。 复员,回家,回到从小就适应了的地方,从此再没有挑战和离别。 我始终是个差劲的兵,无法明白战斗的荣誉。 袁朗对不远处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 中尉同志,把你的枪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 把手上的自动步枪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枪从一个极其刁钻 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枪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 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并且下意识 地保持在一个待击位置。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 看看你自己,你可能过回老百姓的日子吗?"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 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 袁朗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 是的,你能。那我提醒 你一下,如果我批准你复员,刚才也许是你一生中最后一次摸枪了。" 他仍然看着许三多,直到看出许三多眼里的一丝恻然和不舍。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 好吧,就是这样。我们都不要急于下结论。怎么切除 盲肠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会忘了给你上麻药。" 他甩手把一个信封扔了过来, " 你的麻药。我这月的工资。一个月假,你尽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后回来告 诉我,你的决定,无论是走是留,我不会再有异议。" 许三多:" 这没有意义。" " 不要对一件没做过的事说没有意义。好了,从现在起你已经自由了,没有 什么约束你,再也没人管你了,你要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 袁朗说这 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 队长?!" 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 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当一个从未单独行动过的人有了这个念头, 它立刻变得如此急切。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 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 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 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 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 " 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 齐桓看出许三 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 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 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去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神,故意问:" 你不换上呀?" "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儿好像个逃兵。" 许三多把头垂得更 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 你放心吧,跑不了 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 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 这是我 的超级酷的游泳裤,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 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哎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 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 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 对了!" 吴哲突然大叫道," 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 便宜你了!" 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 吴哲。 他说:" 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 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 那不还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 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 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倒腾到他那个时髦的 登山包里。 "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都能吓死你。" 拼命给我塞行头,并且标榜行头的价值,总穿着军装也有点遗憾,更重要的, 他们怕我不回来,现在他们知道为了还这些东西我也得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 他还是穿着那身自己已经熟悉可能今生也不愿舍弃的军装。 他站在基地的大门内,眼前是漫长的山路,已经无数次被他们跑过,可是无 一例外地都是负重行军。 迈出大门的第一步很怪,许三多小心地用脚轻触了地面。 自由的味道。硬的,带着柏油和轮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 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许三多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山峦上的视野,空旷的山中公路上军车驶过。许三多站在山峦之上,呼吸着 山野间的空气,并尽可能地让自己觉得神清气爽,他不时下意识看看自己身后的 山路。 这座山一向是我们武装越野的终点,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来,我是说,自己 想上来就上来。 他看远处,基地已经完全掩映在山峦间了,看不见。 他们为什么不来送我?生气了?他们知道我不会再回来,我承担不起我应该 承担的东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没人送我。 树林里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许三多等待的,他惊喜地回头,并没想他的伙伴 未必能找到这里。 两名巡逻哨,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像对一个外人:" 这是军事禁区,请出示 证件。" 许三多愕然地拿出证件,巡逻很仔细地看着,并且很注意他的那双吴哲的锐 步旅游鞋和齐桓的登山包,那绝对不是军事的制式。 老A们在进行例行射击,那边核实的电话已经接到了这里,袁朗看着许三多 所在的山峦方向,嘴角不自禁地有点笑意。 被放行的许三多怏怏在路边走着,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进禁区。一 队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诧异地看着他。许三多看起来很想把那双时尚的旅游鞋吃下 去,再把头塞进那个民用背包里。 城市的边沿,车声与公路,建筑群,飞扬的尘土和喧嚣。许三多已经看见了 车站。他再次地迷茫,这次是迷茫于售票厅。始发地,中转地,终至地……密密 麻麻地翻动。 那双旅游鞋默默地站着,时稍息时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点。 许三多茫然瞪着车牌。 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彻底被那么多的选择淹没了。 许三多背着包站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并且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碍事。 大厅很大,但看来许三多在这里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 播音室里响着列车进站与出站的广播,人们匆忙地走向刚停稳的那辆列车, 这是一辆从某地驶往北京的慢车,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 许三多在上车的人流里,除了自己的包还帮旁人提着一个大箱子。 我莫名其妙选择了驶往首都的慢车,当兵的对首都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 班长复员时要求去看看天安门。连长说那里有块碑,上边能看见钢七连的五千个 人。我们的防区也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许三多坐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 他被人看着,目光来自斜上方,一个没得座位只好站在他旁边的中年人。 那是一场长久的目光交锋,许三多时常将目光挪往窗外,但对方的毫不动摇 堪比最坚强的士兵。许三多终于决定放弃,他站起身。 那边一屁股坐下,绝对的当做理所当然之事,然后掏出一包瓜子开磕,从现 在起他绝对不再看许三多一眼。 许三多拎着自己的包与人错肩而过,挤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并不是要上厕 所,而是站在这难得的空间里喘口气。 铁轨声的节奏有些变动,列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瞬时间,他所处的这空间里成了绝对的黑暗。 许三多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他杀死的那名毒贩,就站在那片黑暗里,目光里 并无责难,依恋而安静地看着他,许三多也静静看着他。 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继续生活。 隧道尽头刺入的阳光让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间这片空间被阳光充斥。 外边有人在敲门,许三多开始脱下军装。 然而,却再无人看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 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 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要好很多,可是终点没有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许三多从厕所里出来,让旁人侧目,让我们这些一直看着他长大的人则有些 喷饭。特种兵待遇不算低,当兵的人又没处花钱,吴哲齐桓之类还家境不错,给 他的行头全足以领导一个中型城市的闲酷一族。 酷得没脾气的许三多无法迎对旁边人的目光,往车厢接缝挤着,一边为避人 耳目地架上齐桓给的墨镜。站在车厢接缝的烟民中,一边尽可能少吸入烟气,一 边迎对着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许三多只好把目光看着窗外。他绝对意识不到在属于 工农兵的硬座车厢里,他那身名牌还要名出反时尚来的包装比军装更为抢眼。 我已经跟你们一样了。为什么还看着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