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的轮子 天闷得出奇。 密匝匝的高粱地里,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高粱已经成熟,丰满的穗头似沉甸甸的头颅,压得挺拔的高粱杆不住地轻轻晃 动。空气中弥散着高粱成熟那特有的苦涩微甘的气味。 嚓啦啦。 嚓啦啦。 一双双疲惫的脚从地里蹚过去,柔韧的叶片被折断,纤细的高粱杆在断裂中呻 吟。深绿色的汁液浸出来,地上像铺了一层绿毡。 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不知谁的扳机触碰到什么物件上,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刺 耳的声响。 这是晋察冀野战军4 纵11 旅的一支部队,奉命向平(北平)、津(天津)、保 (保定)交界的大清河开进。 营长胡立达停住脚,扯下帽子,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揉碎的树叶。 他忧郁地望望天空,乌黑的三团疾速地翻滚着。那形状,使人想起古战场上奔 驰的战车。乌黑的车轮,乌黑的车身。 一阵沉雷滚过,似车轮摩擦大地时发出的轰鸣。 同一时间。 陕北窑洞里,一双充满魅力的眼睛微眯着,也在注视华北大地上的这驾战车。 他在地图前已经站了很久了,弹落的烟灰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晋察冀,这毗邻东北、山东、晋绥、晋冀鲁豫四个战略区的丰腴大地,这贯穿 平汉、同浦、陇海、平绥数条大动脉的咽喉要塞,这容纳着北平、天津、保定、唐 山、石家庄、张家口等重要都市的战略腹地,从解放战争一开始,便成为国共双方 争夺的焦点。毛泽东的目光朔流而上,一直追溯到几年前的那次重大转折。 1945 年秋。 当日本外务大臣重光葵拖着一条笨重的假腿,双手哆嗦着吃力地登上泊干横滨 的“密苏里”战舰,在投降书上签字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接连发出 七道进军令,命令各解放区部队依据波斯坦公告规定,向附近城镇及交通要道的日 军发出通牒,限期交出全部武器。 遥居西南的蒋介石,岂容大半个中国落入共产党人之手。在美国政府的干预下, 蒋介石火速调遣精锐部队,向被解放军包围的城镇、要道推进,抢地盘,抢城市, 抢胜利果实。大规模的空运,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也属罕见。 一夜之间,几十万伪军摇身一变,成了“国军”。 与此同时,蒋介石致电日军总头目冈村宁茨,让日军在国民党受降前,做“有 效的防御”,致使不少解放区部队不得不含恨撤离已包围并一度占领的大中城市。 雾都8 月,毛泽东赴约来到山城,参加国共两党对等的谈判。蒋介石以为毛泽 东不敢来,但他来了。有人会设圈套,有人敢进圈套。设圈套者最终未必能网住别 人,进圈套者则最终撕破这圈套从而更磊落地展示自己。 险棋一步,大勇者胜,大智者胜。 在谈判中,蒋介石提出了“统一军令”和“统一政令”的口号,想惜此取消人 民军队和解放区民主政权。不少人也跟着叫喊“不要另起炉灶”。毛泽东幽默地回 答:“不要另起炉灶的话,我很赞成,但是蒋介石得要管饭。 他不管我们的饭,我不另起炉灶怎么办?不是我们要另起炉灶,而是蒋介石的 炉灶里不许我们造饭。”事后,蒋介石找到周恩来,“盼告诉润之,要和就照这个 条件和,不然,请他回延安带兵来打。”毛泽东闻之,朗然一笑,“现在打,我实 在打不过他,但我可以用对付日寇之办法对付他,他占点线,我占面,乡村包围城 市,莫看我们只有几十万条破枪,试看鹿死谁手?”一席话妙语连珠,又无疑高屋 建瓴。 1946 年初。 当毛泽东和蒋介石代表双方,终于在《国共两党停止军事冲突协议》上签字的 时候,国际舆论却出现了明显的偏颇。 美国总统杜鲁门致信即将来华调停的特使马歇尔上将,“我特别希望你说服中 国政府,召开一个包括主要党派代表所组成的全国会议,以获得中国的统一,同时 实行停战。特别是华北要实行停战……”于是,由马歇尔、周恩来、张治中代表三 方签订了停战协定,并同时成立了“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负责处理国共双方在 各地的——只一~军事冲突。 执行部就设在旧北京饭店。 美国国会通过了《拟予中华民国以军事援助和军事顾问的法案》,将几十亿美 元变成了蒋介石的飞机大炮,为国民党装备了45 个师。 联合国救济总署将52 国人民捐赠的食品和物资运到中国,其中98%被美国转 手送给了国民党。 1946 年夏。 当维持了5 个月的和平被蒋介石当作一块抹桌布踩在脚下时,华北战场国共双 方的实力出现了悬殊对比。其兵力是37 万对6 万,而且所有大城市、交通要道、 日军装备、美式装备都在蒋介石手里。 集宁失利。 大同失利。 张家口失利。 晋察冀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历史的车轮驶进1947 年。 当中国共产党从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东北战场、山东战场、西北战场、晋 冀鲁豫战场捷报频传的时候,晋察冀则显得有些沉寂。尽管相继进行的易(水)涞 (源)战役、满城战役、保(定)南战役、青(县)沧(县)战役都打得不错,特 别是正太战役,歼敌35400 人,解放了7 座县城,断绝了太原军火工业的主要燃料 来源,使晋察冀和晋冀鲁豫两大解放区连成一片。但与华东战场的莱芜战役相比, 不过是小菜一碟。 中央热望着晋察冀打大胜仗,打翻身仗。 …… 门轻轻响了一下,周恩来走进来。 “晋察冀有电报吗?”毛泽东扭过头。 “没有。”几天前,朱德、刘少奇代表中央工委从河北安国发来电报,报告了 晋察冀军区拟定的出击大清河作战方案,请军委斟酌批示。 次日,军委批准了大清河战役计划。 “电报发走几天了?”“10 天了”“10 天。”毛泽东轻轻自语着,将手指 移向地图上那片被数道细小蓝色曲线交织网络的地区,用力一敲,“很快就要打响 喽!”起风了。高粱“哗啦啦”地摇动着,一浪赶着一浪,把声音推向一眼望不到 边的远方。 部队加快了速度,一张张汗涔涔的脸从胡立达眼前闪过。许多面孔他还十分陌 生,大都是最近才补进来的新兵。 “营长,快走啊!别让兄弟部队把肉都挑吃了,光让咱们3 营喝汤。”说话的 是8 连原4 班长王祥海,别看小伙子年岁不大,却已经立过两次大功。打定县时, 整整一个排拼得只剩下五个人,他浑身都沾满了血,敌人的血,战友的血,自己的 血。事后数了数,伤口竟有七八处。好在没伤着内脏,在医院住了十几天,便偷着 跑回来。班长的位置让别人替了,只好临时编在预备队里当战士。 “别净想着吃肉,要准备着啃骨头。”“啃骨头更过瘾,到时候挑个最硬的给 我留着,可别看咱不是兵头了,就偏心眼。”胡立达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心里有 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叭”,一个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地上。 还没容胡立达看清第二个雨点,地上已经变成了一片泥泞。这雨来得如此突然, 如此迅疾,不是像往常那样,雷鸣电闪地敲打一番,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 从天上猝然倾泻,劈头盖脸搞得人回避不及。 急骤的雨柱像鞭子,打得高粱簌簌颤抖。一团团飘移的白雾,像雨的精灵,在 高粱头上翩翩起舞。 世界落入了黑沉沉的深渊。耳鼓里只有一种江河咆哮般的空鸣。 被水浸透的鞋,“噗哧噗哧”地呻吟着。脚窝越陷越深,飞溅而起的细小的泥 珠,不一会儿便糊满了绑腿。稀溜溜的泥地像磁石,左脚刚拔出来,右脚又被粘住。 人们索性把鞋子甩掉,一双双脚丫子拍得泥地“叭叭”直响。 锯齿形的电光,不时地冲撞天空,扯过来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天空仿佛碎 裂了一般。 “营长,队伍还往前走吗?”小通信员拼命地扯着嗓子,声音却仿佛被雷声卷 走了似的,隔着雨帘,胡立达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胡立达用力挥挥手,示意部队继续前进。军令如山倒,在未接到上级新的命令 之前,不要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往前走,这是军人的天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