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仁堂会议 中南海居仁堂(现改名怀仁堂)。 这座紫禁城里的古建筑,历来是政权首脑们聚会议事的场所。在那绛紫的檀木 门扇上,不知记录了多少历史的声音。 主持人还没有到,前来开会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闲聊。 第3 军军长罗历戎没有介入同僚们的高谈阔论,空洞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地面, 显得心事重重。 昨天,蒋介石携夫人宋美龄、军务局长俞济时从南京飞抵北平。罗历戎奉召特 地从石门赶至,参加这次由蒋介石亲自召集的高级军事会议。会上究竟要讨论什么, 他尚且不知。他盘算的是要不要把那揣度已久的想法在会上端出来。无疑,这是个 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然而,对蒋介石的喜怒无常,他也是深深领教的,提 得不好,非但不会应允,反而会召来一顿臭骂。 “老兄,琢磨什么呢?”罗历戎微微一愣,抬起头,站在面前的是第16军军长 袁朴,大概刚刚打了胜仗,容光焕发的脸上荡着一股得意的春风。罗历戎木然地摇 摇头。 正在这时,会议厅的门一下子打开了,戎装佩剑的侍卫官在门口高喊: “委员长到——”立刻,所有的人都像弹簧似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原地立正, 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门口。 几秒钟后,全副戎装的蒋介石出现在会议厅。紧跟在后面的是特派视察员罗奇 和国防部第三厅厅长罗泽闿。 桌子两侧的将领们屏声静气地凝视着蒋介石:极富感情的嘴唇紧闭着,唇上那 撮小胡须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眉宇间隐含着一股肃杀之气,光洁的额头上似乎浮 荡着一抹翻滚的战云。蒋介石环视了一下四周,两肩猛地向后一耸,脱掉那件黑色 斗篷,大步走到桌前,在上首位置坐下。随后,向两边招招手,各位将领才离开站 立的地方,纷纷按序入座。 “诸位。”蒋介石清了清喉咙。 将领们的屁股刚与椅面接触,又“刷”地一下弹起,一阵皮鞋后跟相撞的“咔 咔”声,笔直的身躯如同一根根栽在地上的水泥桩子。蒋介石满意地眯起双眼,他 为此而陶醉。他喜欢这种威严的场面,喜欢这带有几分宗教色彩的崇拜仪式,喜欢 人们重复他的语言。每逢这时,他总是尽量去延长时间,以细细体味那种主宰天下 命运者所特有的愉悦。 片刻,蒋介石脸上浮起一丝矜持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子,伸出双手,向下按 了按,示意众人坐下。 会场顿时肃然。众将领像往常一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心中的偶像。 只有坐在蒋介石右侧位置上的李宗仁表情平淡,看不出众将领目光中的那种虔 诚。在风云莫测的官场与沙场上,李宗仁与蒋介石曾几度合作,几度分离,甚至几 度兵戎相见。1929 年,蒋桂战争以李宗仁、白崇禧败北而告结束,但蒋李之间的 冤缘却从此蒂结。 1933 年夏,蒋介石要李宗仁、白崇禧派兵去江西“协剿”红军。白崇禧虽不 得已派了两个团,但到达江西后,只实行深沟高垒和遥相对峙的政策,尽量避免与 红军正面接触,以保存实力。1934 年11 月上旬,蒋介石再次电令李、白,要桂 军到湘江堵截红军。李宗仁、白崇禧连夜召集高级军事会议,李宗仁在会上说: “围剿红军,理应在江西四方筑碉,就地消灭。如今要网开一面,也应将缺口开向 闽粤两省,把红军驱至沿海,便于就歼。但是,老蒋却将缺口开向西南,压迫红军 西窜入桂,以期我军与红军在械斗中两败俱伤。实现其一箭双雕之目的。”为保存 桂系实力,李宗仁在对红军的作战上,想方设法避免与其正面冲突,同时,为应付 蒋介石,冥思苦想,想出了一个绝招:让广西民团的团丁扮演被俘红军,拍摄了一 部《七千俘虏》的电影,到处放映。蒋介石对此又气又恨,既不好责备,又不肯嘉 奖,私下里骂白崇禧的军队“简直是外国军队”。“七七事变”后,蒋介石从庐山 拍电报到桂林,约李、白速赴庐山,共商抗战大计。不久,李宗仁被任命力第五战 区司令长官,开赴徐州前线。离开广西之前,李宗仁特地拜见了早年追随孙中山的 国民党元老、德高望重的老同盟会员陈劭先,请劭老出面成立了一个“广西建设研 究会”。李宗仁所以这样做,因为他知道,劭老早在1928 年便在国民党内举起了 反蒋大旗,他正好利用劭老的声望,联络国民党内外的反蒋人士。 1938 年的一天,蒋介石下榻武昌官邸,忽听街上欢声雷动,便问何事,左右 告诉他,市民们正在游行庆祝台儿庄大捷。蒋立刻沉下脸,面露不快: “有什么可庆祝的,让他们走远点,不要在这胡闹。”蒋介石并不是不喜欢听 捷报,不喜欢的只是这个胜仗是李宗仁打的罢了。 1945 年2 月,李宗仁被免去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职务,晋升为汉中行营主 任。名义上,这个职务权力更大,按照通常思维,它意味着管辖好几个战区,实际 上,它毫无意义,因为它不直接指挥任何军队,前方军队统统接受重庆的命令。 抗战胜利后,李宗仁被调任北平行营主任。虽说直辖第11、第12 两个战区, 包括5 省(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3 市(北平、天津、青岛),名义 上辖区的一切党政军机构都得听他这个主任的,权力不可谓不大,可是实际上,连 他手下的处长都由蒋介石直接任命,他无丝毫调兵遣将、控驭下属之权。蒋介石虽 说也曾电令中央在华北的各级机关,都要按行营主任的命令行事,事实上,各机关 仍旧我行我素,与行营风马牛不相及,行营也根本管不着他们。蒋介石的命令不过 是敷衍李宗仁面子的一纸虚文。尤其是中统、军统在北平的特务,更是不可一世, 为所欲为。 李宗仁在日后的回忆录中详细披露了当时的心态: “……我属下的将领多半系天子门生,既不能命,又不能令。我虽为华北军政 最高长官,事实上却未能行使我应有的职权……”当然,李宗仁也不是省油的灯。 既然有职无权,他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国民代表大会召开前夕, 蒋介石专程派参谋长陈诚带着他的亲笔手谕,到北平宣读:“……为安定民心,鼓 舞士气,“平汉路应于三个星期内打通。”闻此令,众将领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陈诚见状,只好点将,先问孙连仲,孙连仲只是表示对总统手谕坚决执行,但究竟 怎么执行,并无下文。接下来,陈诚又问李文,李文与孙连仲的回答相差无几。问 到傅作义,傅作义的回答更简单,“平汉线不在我12 战区作战范围内。”陈诚无 法复命,只好去请教李宗仁,李双目微阖,慢条斯理地说:“论军人本分,当然应 该服从命令。不过,为了事实着想,我们更不应该欺骗最高统帅。若以现有兵力打 通平汉线,根本不可能。如果能打通,则早已打通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李宗 仁的话说得不阴不阳,但陈诚知道,他指的是1945 年蒋介石派孙连仲率高树勋、 马法五、胡博翰3 个军从新乡北上企图打通平汉线那件事。结果,平汉线非但没有 打通,反而损兵折将。李宗仁接着说:“现在并未增加一兵一卒,忽然限三个星期 内打通平汉线,实是梦想。”陈诚问:“那如何向蒋主席复命。”李宗仁说:“只 好据实报了。”陈诚怕据实而报,会遭蒋介石怪罪,脑瓜一转,下油锅也得找个垫 背的,“德公,你是者前辈,我能否以您的名义,给蒋主席打一电报,照实报告呢?” 李宗仁尽管知道陈诚的用心,但仍然作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你如果有难处, 而我又是北平行营主任,当然可以用我的名义报告。”李宗仁说完,随即电告蒋介 石: “奉手谕后,即召集各将领讨论,深觉以目前兵力,断难完成任务。与其知其 不可而为之,莫若养精蓄锐,等待有利时机,一举而完成之。”蒋介石接到电报后, 尽管极为不快,但对李宗仁也没有办法,只好复电: “接德邻兄来电,考虑允当,前令着即暂缓执行。”此次,蒋介石专程来北平, 因为东北战局把他饶得焦头烂额,平汉路的事便已无暇顾及了。 按照会议程序,第一个内容是各战区司令长官向蒋介石禀报战况。 主持会议的李宗仁朝坐在对面的第11 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望了一眼。在徐州 前线时,孙曾是他的部属。抗战胜利后,孙被委任为保定绥靖主任,可上任时却不 准其带一兵一卒。孙来华北指挥的全是空运来的中央军,各级长官多是蒋之嫡系, 有陈诚系、胡宗南系、汤恩伯系,孙连仲根本指挥不动。 在这一点上,他与李宗仁有同病相怜之感,不时凑到一块发发牢骚,感慨地方 军一支又一支地被老蒋吃掉。看到李宗仁给他使了个眼色,孙连仲故作矜持,碰了 碰身边的傅作义,“宜生,还是你先讲。”傅作义也不推辞,打开面前的卷宗,站 起身。 他中等个,笔挺的呢料军服透着几分滞洒,长圆脸上,一对剑眉直插鬓角,颇 有一股英武之气。特别是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显露出常胜将军所特有的踌躇满志。 自占领张家口后,傅作义于一夜之间声名大振,蒋介石将他推崇为“中兴大臣”、 “天之骄子”,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为此专门发了号外,国防部长白崇禧亲 自到绥远劳军,确实红火了一番。“目前,我12 战区的敌我态势是这样的:自从 我大军威逼张垣,共匪落荒而逃,收复张家口以来,共军主力慑于国军之威力,向 南流窜,集结于平汉线一带,平张线战事趋于缓和。我主力控制了县城以上的几乎 所有战略要点,并以点制面,形成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 齐应,可谓万无一失。目前正准备进一步向共匪根据地压缩,寻机吃其一部。”蒋 介石含笑微微颌首,傅作义十分得意地坐下。 孙连仲见傅作义在蒋介石面前讨了好,急忙站起来,他与傅作义同是北平行营 的左膀右臂。他虽然在李宗仁面前不时发些对蒋的牢骚,但在投蒋的杂牌将领中相 比较还算是受蒋青睐的。除第11 战区司令长官的头衔外,还兼任河北省主席,军 政大权集于一身。 蒋介石所以重用孙连仲,自然有他的考虑。孙氏乃行伍出身,系河北雄县人, 1912 年被冯玉祥召募入伍。1930 年,蒋、冯、阎中原大战,冯、阎失败后,孙 连仲受冯玉祥之命,在河南焦作一带收容了3 万余残部。吃穿无着,走投无路,境 遇十分困难。无奈,只好乞求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接济。韩想乘人之危,将其部队划 归己有。孙自然不肯屈居人下。最后,恩来想去,还是投了蒋介石,改编为国民革 命军第26 军。 在孙连仲的历史上,也曾有过十分光彩的一笔,那就是名垂青史的台儿庄血战。 当时,第2 集团军实际可以作战的只有3 个师,同4 万余日军精锐激战竟旬。据守 台儿庄南关一隅的第31 师师长池峰城,为免全军覆没,向正在前线督战的孙连仲 请求撤至运河南岸。孙当即严令:“士兵打完了,你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再填 进去,有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那誓与阵地共存亡的民族气节,一时被传为佳 话。 蒋介石把他放在华北,一方面是想利用他的蛮勇,严督部队,与共军决战。另 一方面则想利用他人地皆熟、便于联络各界的长处,以固其政,弥补自己在华北根 底不深之缺憾。孙连仲自然明白蒋介石的用心,但对其表现出的信赖和提携仍然感 激涕零。为感激蒋介石的知遇之恩,孙连仲想尽种种办法,奋力争功,以求见宠。 他离开座椅,走到墙边,轻轻按了一下电钮,湖蓝色丝绒帐幔缓缓向两边拉开, 露出一副巨型华北地图。 孙连仲咳嗽两声,拿起靠在墙边的指示棒。 “方才宜生对张垣绥署的敌我态势做了阐述,下面我把保定绥署的情况略作说 明。自从共军背信弃义,撕毁‘双十协议’,挑起战端以来,以其惯用的集中兵力、 人海战术等伎俩,曾使我军出现过些许失误。究其原因,一是战线过长,机动兵力 形不成拳头;二是协同不力,致使共军钻了空子。自从我们改用重点防御战略之后, 一扫以往之弊端。北平、天津、保定、石门、塘沽,各战略要点分别有重兵把守, 点与点之间,相距不过百十公里,且有铁路相通,共军已无隙可乘。日前结束的大 清河战役就是明证,此战给共军以重创,恐怕一时难以恢复元气。”说到这,他有 意顿了一下,观察会场的反应,看到蒋介石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翘,精神不禁为之一 振。 “目前,全国各战场,除东北共军在人数上略占优势外,其他均为我众敌寡。 在兵器装备上,共军更是难以望我项背,他们手里只有少量从日本人那里收缴的山 炮野炮,且弹药奇缺。依靠这样的装备,夺我设防坚固之大城市,无异以卵击石。 只要我们精诚团结,格尽职守,定能挫败共匪之进攻,消耗共军之实力,进而转入 反攻,复我民国之版图,永绝匪患于未来。”孙连仲的这番话,说得蒋介石心花怒 放。他此行之目的,一则调兵遣将,以解东北战区燃眉之急;二则给华北打打气。 想不到,华北的局势比他想象的要乐观得多。 蒋介石充满热情的目光扫过会场,脸上的表情已不像最初进来时那么冷森,眉 眼间漾着一种亲切的平和。他有意把身子朝前探了探,似乎想缩短与众将领之间的 距离。 “方才宜生、仿鲁(孙连仲的字号)谈得都很好。东北、华北唇齿相依,欲得 东北,必坚守华北;欲保华北,必坚守平津保,此乃华北之心脏。平津保三者失一, 则不能鼎立,犹如人体心肝肾不全,亦不能生存是一个道理。”一番似是而非、东 拉西扯的宏论之后,蒋介石又一一询问了各军的守备、作战情况。 第13 军军长石觉、第16 军军长袁朴、第92 军军长侯镜如、第94 军军长 牟廷芳,纷纷起立,滔滔不绝地陈述战绩。 坐在一边的第34 集团军总司令李文,默默注视着他的这些慷慨陈辞的部属, 尽管他知道,这些战绩都是掺了水的,但他依旧心安理得地听着。下属的成绩愈辉 煌,他的脸面愈光彩,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第3 军情况怎么样?”蒋介石早就注意到了一直默默不语、埋头沉思的罗历 戎。“卑职在。”罗历戎慌忙站起来。 蒋介石冷冷地包了他一眼,并没有往下讲话,罗历戎只觉得一道寒光射来,直 刺得他惴惴不安,不敢抬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