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一嘴毛 安乐椅轻轻地摇动着。 罗历戎双臂十分舒适地搭在紫檀木扶手上。 迷离的目光随着椅子摇摆的幅度,在空中划着一个又一个弧状曲线。 他在想心事。 自从北平军事会议老头子应允了他率军北上的请求,心里好一阵窃喜。 但他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脸上故意装出一副为党国事业万死不辞的庄重和 深沉。 谨慎小心的孙连仲对此举却始终放心不下。罗历戎离开北平前,孙连仲特地把 他叫到自己的房间。 “老弟孤军北上,勇气堪嘉,只是……”孙连仲顿了一下,见罗历戎没有什么 反应,故作关心地把头凑过去,“届时,要不要让刘化南部从保定向南扫荡一下, 策应你们,以防有失。”罗历戎淡淡一笑:“孙司令长官过虑了。且不说保定以南 无共军主力,不可能遭到大的截击,即便遇到情况,鄙人所率五个团的兵力,也完 全有把握将其击退,勿需派兵保障。”孙连仲看着罗历戎那目空一切的神气,知道 再说也没有用,话锋一转: “这样当然更好。委员长在会上已经说了,倘若罗军长能创造出孤军驰骋共区 之奇迹,一来可以做为榜样教育国军,二来也可受到委员长嘉奖,届时,鄙人一定 为将军设宴洗尘。”“多谢。”罗历戎双手抱拳。 孙连仲派了一架专机,当天便送罗历戎飞返石门。 在仕途上,总的讲,罗历戎也算一帆风顺。早年押上了“黄埔”这个宝。 1930 年,蒋、冯、阎中原大战后,升任为胡宗南部第1 师第2 旅第5 团团长。 1936 年,第1 师扩编为第1 军,他也水涨船高地当了第78 师副师长。以后, 随着胡宗南的晋升和所辖部队的扩大,又升任了第3 军军长。 倘若此次再创个奇迹,与全国战场接连败北的局势相比,说不定老头子一高兴, 赏赐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也是可能的。想到这,他仿佛看到了那激动人心的场面,看 到了老头子那难得绽开的微笑,看到了同僚们充满羡慕和妒嫉的目光,心里不禁飘 飘然起来。有人敲门。 罗历戎头也不回,随口喊道:“进来。”来人是北平孙连仲派来的宋高参。罗 历戎急忙从安乐椅上站起来,把他让进客厅。 宋高参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取出一纸命令。 罗历戎接过来,是孙连仲亲自签发的。 “第3 军开往河间,即日行动,不得有误。”罗历戎心里一惊,这么快又变卦 了?他疑惑地望着宋高参,宋高参神秘地笑笑,又从皮包里取出另一纸命令。 “石门北上部队,限期做好出发准备,轻装筒行,只带3 日给养,4 日行程抵 达保定。”罗历戎如坠五里云雾。 宋高参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第一份命令是假的,第二份才是真的,真真假 假,假假真真,万一走漏了风声,也可以迷惑共军。”“这是孙长官的意思?” “当然。不仅如此,他还让暂留北平的刘化南迅速赶回保定,向方顺桥一带搜索, 以接应贵部。”“有这个必要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罗历戎不再说话, 心里忽然腾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他对孙连仲的周密部署并不领情,如此保驾, 太有损他那充满冒险和传奇的英雄气概。连带什么、不带什么都规定得那么细,一 派娘娘腔,哪有大将风度?但是他不敢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一来宋高参是孙连仲 的心腹,二来也确实难为了孙连仲的一片苦心。 罗历戎故做轻松地笑笑:“请回复孙长官,鄙人一定按令行动。另外,对他那 严丝合缝的安排,鄙人感激不尽。”送走了宋高参,罗历戎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当初,在老头子面前慷慨陈辞的时候,他只是希望赶快离开石门这个不祥之地。 但真的要行动了,带哪些人,走哪条路,在哪儿宿营,途中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又 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似有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感觉。 他走到写字台前,顺手拉开抽屉,取出一副印制精美的扑克,按照一位朋友教 他的方法,想占一卦看看凶吉。 牌刚刚摆好,门轻轻响了一下,罗历戎回过头,裂开的门缝把外面那张脸挤成 了窄窄的一条。 罗历戎急忙收起牌,但还是被第7 师师长李用章看到了。 “军座,运气如何呀?”罗历戎尴尬地把牌扔进抽屉:“闲得无聊,随便摆摆。” 李用章凑近罗历戎,神秘地压低声音,“军座,听说您要亲率大军北上?”罗历戎 没有回答,把宋高参带来的密令取出来,递给他。在国民党内部勾心斗角、互相倾 轧的角逐中,罗历戎和李用章虽然也各怀心计,但总的讲,是一个山头的。一般的 事儿,罗历戎对李用章并不回避。 李用章受宠若惊地接过密令,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军座,带哪个师北上,定 了吗?”“依你之见?”“那还用说,当然是带我们7 师。”“为什么?”“7 师 是当初跟您一块从甘肃过来的,3 军的老底子。”“行了,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到 时候还要专门研究,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李用章感激地点点头。 第3 军作战指挥室。 石门市党政军首脑聚集一堂。 屋里很静。只有罗历戎那浓重的四川嗓音在四壁回荡。“委员长所以做出这个 决定,就是为了把死兵变成活兵。”说着,他拿起指挥棒,指了指石门防御图, “我们驻守的石门,虽然固若金汤,但毕竟因为共军切断了交通线,而不能纵横驰 骋,英雄无用武之地。按照委员长指示,从石门抽出一部分兵力,前往保定。这样 做,不仅可以增加华北战区的机动力量,对石门的巩固也是一个支持。大家都看过 打架,是双方面对面地打好呢?还是一部攻其正面,一部抄其后路好呢?当然是后 一种好。一旦共军有夺我石门之企图,我北调部队可迅疾南下,抄其后路,使之不 战自溃。”罗历戎说完了。会场在瞬间沉寂之后,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人们表情各异,有的沉默,有的惊诧,有的疑虑重重,有的苦苦地琢磨着罗历 戎的“加减法”。部队北调,石门兵力减少,明摆着防御力量削弱,为什么却偏偏 说成加强? “军座,请问究竟哪些部队北调?”罗历戎顺着声音望去,提问的是第32 师 师长刘英。 “至于北调部队,”罗历戎有意顿了一下,“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在北平 与第11 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第34 集团军司令李文共同商议后确定的。下面就 具体部署说一说。”人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 “北调部队由本人亲自率领,其中包括第7 师全部、第16 军所属第66团,以 及军直属部队。石门防务由刘英全权负责。原军部系列的战车连、军炮连、汽车连 统一划归刘英直接指挥。“罗历戎话音刚落,刘英站起来,“军座,恕我斗胆,我 以为这样部署不妥。”罗历戎厌恶地溜了他一眼,“刘师长有何高见,请讲。” “目前,就石门防务而言,守备市区的是第7 师,我师做为机动力量,一直驻扎在 石门四郊,倘若军座要把第7 师带走,势必造成交接之麻烦……”罗历戎听出了他 的弦外之音,意味深长地笑笑,“刘师长所言极是,只是有一点,刘师长大概不会 健忘,胡司令长官任命的石门警备司令是你,而不是李用章。”听了罗历戎的话, 刘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初,32 师刚刚划归第3 军建制,胡宗南确实曾任命刘 英为石门警备司令。但罗历戎不摸刘英的底,32师又非3 军嫡系。一心想独揽石门 大权的罗历戎,深怕刘英尾大甩不掉,便从中玩了个把戏。派32 师进攻正定,乘 其空虚,将第7 师调驻市区。当32师凯旋而归时,窝已经被人占了。刘英只好忍气 吞声,把部队驻扎在郊外,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头司令。想不到此时,罗历戎又把这 块早已扯烂的破布,重新当旗挂起来,招摇撞骗。他心里暗骂罗历戎这只老狐狸, 但大面上也不便发作,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 “各位,还有什么高见?”罗历戎见刘英不吭声,想就此收场。“军座,我以 为,此次北调并非上策。”“嗯?”罗历戎从鼻颌部挤出一个颇为不悦的鼻音。 参谋长肖健站起来,“北调计划乃蒋总裁亲自批准,孙长官周密策划,鄙人本 不该再说什么,只不过,我是为军座着想。”肖健观察着罗历戎的神色,方才那怡 然自得的神情已黯然逝去,烦躁、温怒像积聚的阴云爬满了眉峰。 肖健暗自得意,起身走到地图前,“军座请看,从石门到保定,虽然只有150 公里,但这不是普通的150 公里,正定、新乐、定县、望都均被共军所占,此乃一 片赤土,军座孤军深入,我看好似……”“好似什么?”“好似唐僧西去,一步一 层险,可谓凶多吉少。”“此线并无共军主力。”“今天也许没有,但你保得准明 天、后天也没有?共军惯于声东击西,军座未必不晓。”望着肖健那因得意而扭歪 的嘴角,罗历戎心底不由得腾起一股无名火。 “肖参谋长何必这样悲观自弃?”“岂敢岂敢,不过是忠言逆耳罢了。”“什 么忠言逆耳,黄鼠狼给鸡拜年!”罗历戎在心里骂了一句,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投 在了他的心上。 罗历戎与肖健有隙,由来已久。 日本投降后,孙连仲本想将石门交给他的副司令马法五接管,不料,马法五途 经邯郸时被刘邓部队聚歼。孙连仲无奈,才不得不将石门改为李文接收。李文嫌石 门太小,不愿做这个石门王,故令罗历戎急进,将石门大权交给了罗历戎。 罗历戎进驻石门后,两手伸得长长的,一只手抓权,排斥异己,提拔亲信,竭 力编织以自己为核心的小圈子;另一只手抓钱,借口军用,派兵到山西阳泉抢运煤 炭,运到上海倒卖,仅此一项,便发了大财。 肖健身为参谋长,本来也想在石门搞一点“自留地”,可惜,还没容他伸手, 所有的肥肉都被罗历戎用铁叉子扎得死死的。看着别人大口大口地吃肉,自己连汤 也喝不上,心里自然不满,便暗地联络了警备司令刘英、副司令李文定以及最早接 纳石门的先遣军头目侯如墉、刘壮飞等人联合倒罗。虽未奏效,却也搞得罗历戎声 名狼藉。 此次北调,肖健早已打听到名单里没有他。对于石门的前景,明眼人谁不清楚。 眼看罗历戎搜刮够了,一抬腿把这条破船蹬了,他心里气不过,便想出了这么 个主意,故弄玄虚,硌棱硌棱罗历戎。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门市市长尹文堂,见是时候了,慢慢悠悠地站起来,“罗军 长奉蒋总裁指示,率部北调,作为石门地方官员,鄙人心里真是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罗军长离开石门,如飞鸟离笼,广阔天空将大有作为;难过的是,彼 此共事一场,情同手足,却要分开,今日离石去,不知何日归?”说着说着,眼角 竟挤出了两滴泪水。 这位尹市长原是孙连仲的秘书。孙倚仗自己是河北省主席,拚命安插亲信。最 先安插进石门的是专员高挺秀。哪知,新官上任不足一月,便迫不及待地亲自带人 去仓库盗窃了白布5000 匹,正好撞见查夜的警备副司令李文定,人赃俱在,不容 分说,一干人被解往北平。这起轰动一时的盗窃案,搞得孙连仲十分狼狈。但又不 忍石门肥缺为他人所占,便把自己的秘书派了来。 尹文堂来到石门后,才得知所谓的“父母官”井非肥缺。军内物资和敌伪产业 早被接收完毕,留给他的不过是一个经济萧条的烂摊子。 在官场上,他与罗历戎的关系十分微妙。他虽乃一市之长,但实权却握在罗历 戎手里,对这个土皇帝,他不得不敬畏三分。罗历戎呢,因为尹文堂和孙连仲的关 系,大面上总还谅得过去,暗地里却又处处设防。 几个月前,孙连仲来石门视察,和尹文堂话头话尾里已有放弃石门之意。 临行前,尹文堂特地与孙连仲同乘一辆汽车前往机场。尹恳求挪个地方。孙连 仲答应回去考虑,并再三叮嘱,此话万万不可走漏出去,尤其不要让罗历戎知道。 想不到,罗历戎竟抢到了自己前头。 尹文堂对此虽不无妒嫉之心,但事己如此,还不如说几句过年话,做个顺水人 情。 他掏出一块雪白的麻纱手绢,揩了揩眼泪,“罗军长治理石门两载有余,工事 坚固,固若金汤,士气旺盛,民心所向,实乃党国之幸,百姓之幸,石门之幸。” 有人随声附合着,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 “此次罗军长率部北调,鄙人仅代表石门市政府同仁及20 万黎民百姓,预祝 其一路顺风,早传佳音。”罗历戎微笑着点点头。尽管尹文堂这番话把他的心持得 舒舒坦坦,但肖健带来的那片阴影,却怎么也抹不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