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系在腿杆上 村庄还在沉睡。 秀妮蹑手蹑脚地爬下炕,轻轻推开屋门,抱起一捆柴禾。婆婆也跟着爬起来。 “娘,你多睡会儿,时候还早呢。”“躺着也睡不着。我寻思,说不定这回开 过来的队伍里,有你男人。”听着这话,秀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照说,她还 是新娘子呢!嫁到婆家没几天,男人就参军走了。 秀妮蹲下身,把柴禾塞进灶膛,点着火。红红的火光映着她俊秀的面庞。 “他上次捎信说,在白洋淀一带打仗呢。”“部队打仗哪有个准地方,今天在 东边,明天就可能在西边。天明了,你到路边去迎迎,说不准能见着。”“娘,让 队伍上的人知道了笑话。”秀妮知道,队伍上的人娶媳妇有条件呢。很多连长、营 长都还打着光棍。兰海参军时,在婚姻问题上打了埋伏。 “笑话什么,他是你男人,又不是旁人。”老人从炕洞里掏出几个鸡蛋,磕在 碗里,用筷子搅碎。 “你把那双鞋也给他捎去,整日价打仗,鞋脚费。”“要是碰不上呢。”“碰 不上就给了旁人呗。哪个穿上还不是穿,这么死心眼。”老人笑着数落道。 秀妮偷偷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在唇边绽开,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沙沙沙……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大地上回荡。被无数双脚板螳起的尘烟悬浮在空 中,为薄雾笼罩的田野扯起了一条褐黄的飘带。地球仿佛倾斜了。 一支支南下队伍“哗啦啦”地向前滚动。 走呀走…… 走得汗流浃背,浸湿的军装上印满了一圈圈白碱;走得膝盖打不过弯,两条腿 像灌了铅的铁棍子;走得脚板打满了血泡,血泡又被压扁,细嫩的肉和粗砺的鞋底 子磨擦,一步一剜心;走得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开了秧歌;走得鞋子什么时候丢的都 不知道;走得人睡着了,脚步还在机械地挪动;走得一个跟头翻在地上,便再也爬 不起来了。 …… 如果说,绿荫下的漫步是一种享受,竞技场上■■■拉松充满了刺激。 那么,这种远远超过体力极限又没有金牌诱惑的急行军,就不能不视为一种痛 苦。 奇怪的是,人们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的表情,相反,竟洋溢着一种昂奋 的神采。 宣传队员们活跃在道边路口,竹板打得呱呱响。 蒋介石,靠老美,我们胜利靠双腿。 同志们,快快行,能走才算是英雄。 坚决消灭第三军,活捉军长罗历戎。 一队骑兵飞驰而过。踏踏的蹄声像激荡的鼓点,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其中一个干部认出了前卫营营长胡立达。 “老胡,你们是想吃肉啊,还是想喝汤啊?”“那还用说,当然是吃肉!” “要想吃肉,‘11 号’还得挂4 档。”目送着骑兵远去的背影,胡立达飞身跃上 路边的一个小土堆。 “同志们,刚才骑兵老大哥的话听见了没有,咱们是想吃肉啊,还是想喝汤啊!” “吃肉。”队伍里响起一片整齐而愉快的声音。 “要吃肉,咱们就不能怕掉肉。罗历戎也不是傻子,不会乖乖地在那等着我们 去消灭。野司首长说得好,胜利就绑在我们的脚板上,大家有信心没有?”“有。” 洪亮的声音从几百个喉咙里迸出来,惊天动地。 胡立达满意地笑笑,不到10 个小时,部队已经走出了百十里地。照这个速度, 天黑前赶到清风店是没有问题的。 得得得……又一阵马蹄声。 几匹快马仿佛从那刚刚升起的太阳中驰出来,被霞光勾出一道灿灿的金边。是 野司的几位首长。 杨得志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跳下来,看着身边那哗哗涌动的望不到头的铁流, 他问走过来的一位干部。 “你们是哪部分的?”“报告首长,2 纵队4 旅。”“噢,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从接到命令,就这么连走带跑,一整夜没敢停脚。”杨得志重新把目光投向身边 的队伍。 士兵们掮着枪,身上挎着子弹袋、米袋,打着绑腿的脚杆匆匆地流动。 每一张或淳朴或机智的脸上,都透着使命的庄严。 他太熟悉这支队伍了。 这是一支从井冈山走下来的队伍,多少年来,就是凭着这双脚,走过皑皑雪山, 走过茫茫草地,走过弹雨穿梭的沙场,走过困苦交织的泥泞,从昨天走到今天,从 弱小走向强大。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历史,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走出来的。 “你们有多长时间没休息了?”杨得志知道,战斗开始时2 纵4 旅的任务是攻 打徐水,整整鏖战了两天三夜,又奉命转移到容城一带阻援,在所有南下队伍中, 他们的位置是最远的。 “大概有八个昼夜了。”八个昼夜。杨得志心里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他发现,战士们的情绪虽然高涨,但极度的疲劳却显而易见。每个人脸上都蒙 着一层灰,由于缺少睡眠,眼窝涂着淡淡的黑圈。脚上的布鞋,不少已经跑得张开 了嘴,露出了脚趾头。两条腿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活,抬不起,扯不动。与其说他们 是靠体力在支撑,不如说他们是靠意志在坚持。 ——99 一一个战士走着走着,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 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去,刚好砸在前面行军人的背上。走在前面的人急忙转身抱住 他。他一激灵,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来,他刚才睡着了。他狠狠擂了自己 一拳,告诉周围的人,“好兄弟,以后你们谁要看见我再睡,就擂醒我。”目睹此 情此景,杨得志的眼窝禁不住有些发潮,他想起了一位外国军事家的评论:在全世 界的士兵中,俄罗斯和德意志的士兵是最优秀的。 可惜这位外国军事家没有机会看到我们的战士…… 是不是应该让部队停下来休息休息,哪怕10 分钟。不,5 分钟。此刻,千金 难买一憩。 “怎么样,还能坚持吗?”“没问题,只要抓住罗历戎,把这一百多斤搁在路 上咱也认了。”“那可不行。大家都把这一百多斤搁在路上,谁还去抓罗历戎呀!” “首长,我懂了。”那干部端端正正地敬了个礼,赶到前面去了。太阳升到一竿子 高,三路南下大军分别绕过保定,陆续进入解放区。 离老远,村子里的了望哨便喊起来。 “咱们的队伍过来啦!”早已守候在路边的乡亲们开始忙活,他们大多是半夜 接到的通知,有的整整忙了一宵。 沿路每隔50 米左右便放着一口大缸,盛着甜丝丝的枣茶,黄澄澄的小米粥。 每个大缸外面都裹着厚厚的棉被。缸与缸之间临时架起了许多锅灶,火苗舔着锅底, 青烟袅袅,热气腾腾。路边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挎蓝子的,端钵箩的,捧陶瓷小 罐的,拎柳条编筐的……食品更是丰富多采,焦黄的贴饼子,喷香的白馍馍,刚出 锅的烫面包子,撕成条的烧鸡,染了色的鸡蛋。 队伍一列列地从乡亲们跟前走过,谁也没有停下。 乡亲们一边跟着队伍跑,一边不住地把东西往战士们手里塞。 他们热爱这些战士,这里有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 战士们一边接过来,一边不住地道谢。 他们熟悉这些乡亲,这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子、姐妹。 乡村剧团特地编排了《数来宝》、《小放牛》、《霸王鞭》等节目,说说唱唱, 好不热闹。 儿童团员也不甘落后,十几个排成一溜,稚嫩的嗓音又甜又脆。 解放军,吃饱饭,紧赶路,上前线。 打它一个歼灭战。 不少推小车的乡亲,也不管车上原来装的是啥,“呼啦”一下倒在路边,从队 伍里拽出几个“扭秧歌”的战士,不容分说,把他们捺在车上,推起来就跑。一气 跑出个二五里地,把他们放下,折回头来,从队伍里找出一些体力不支的战士,接 茬再跑。 秀妮也夹在人群里,跟着一帮闺女、媳妇里里外外张罗。姑娘们多是送慰问袋 的,每个袋子上都绣着花,里面装着鞋垫、手巾,个别识字的还写上几句时兴的话。 媳妇们做的袋子里装的都是些吃的,也有些撕成绑带那么宽的新布条。 邻居一位媳妇轻轻碰了碰秀妮:“见到兰海兄弟了吗?”“没有。”秀妮摇摇 头。刚开始,她还注意在人群中寻觅,后来,队伍过得多了,竟忙得把这事忘了。 “哎呀,你真是!我看到了,就在前面,走出没多远,你快追上去,跟他说两 句话。”“真的?”“谁还蒙你,快去吧。”秀妮一气小跑,跑出一段路,又站住 了。她望着那长长的像流水一样的队伍,不停地从身边流过去,流过去,都是一样 的军装,一样的大枪,到哪去找兰海呢!再说,自己过门没几天,兰海就走了,虽 说心里天天念叨,可兰海的模样,还真有点说不准。万一认错,多臊的慌!即使认 对了,部队行军那么紧,哪有说话的工夫。想到这,秀妮转过身,悄悄地往回走。 队伍还没过完,她一眼看到走在里面的一个小战士,一瘸一拐的,脚上的鞋早 飞了。她想起了给兰海做的那双鞋,鞋底纳的那个密呀,里面絮的全是新棉花。 秀妮紧跑几步,把鞋挂在小战士的脖子上,“小兄弟,换上吧……”“这……” 小战士一时不知说啥好。 秀妮挥挥手,“快走吧,俺男人也在队伍上……”“老耿!”听到有人喊他, 耿飚猛地勒住缰绳,扭头一看,竟是冀中行署支前指挥部的负责人吴树声。昨天夜 里,确定了南下的决心之后,在向部队紧急部署命令的同时,耿飚分别给孙胡子 (冀中军区司令)、林铁(冀中区党委书记兼冀中军区政委)和吴树声打了电话, 请求冀中人民给予大力支援。刚才,他从那夹道欢迎的乡亲中走过时,已深受感动, 正想找个机会向他们致谢,想不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耿飚跳下马,紧紧地握住吴树声的手,“树声同志,真想不到,你们行动的这 么快,想得这么周到,等这一仗打完了,真要好好谢谢你们呢!”“瞧你,说这话 就见外了。你们打仗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老百姓,为了乡亲们嘛!大伙儿一听咱自 个儿的部队要南下打老蒋,支前的热情高着呢!”——耿飚牵着马,和吴树声边走 边谈。 吴树声告诉耿飚,在一夜之间,冀中已经组成了一支有98,000 多民兵和民工、 10,000 多副担架、3 ,400 辆大车、9 ,600 头牲口的支前大军。林铁让吴树声 给野司领导捎话:前线需要什么,后方就保证什么,两千万冀中人民全力支援解放 军打胜仗!耿飚听着,不由得想起了毛泽东同志的那句名言: “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这 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回首中国革命的历程,从罗霄山脉的 红米南瓜,到长征路上的彝汉结盟,从青纱帐里的大刀鸟铳,到支援前线的浩浩民 工,历史无一不在证明着这样一个真理。 又走出一段,耿飚和吴树声紧紧握了握手,翻身上马。马蹄踏踏地跃动着。 当耿飚再次回过头去,周围的一切竟突然变得那么模糊,那么迷离。 他这才意识到,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