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北阻击 正是观赏红叶的季节,在北京西山脚下一座幽静的军队大院里,笔者见到了已 退居二线的原北京军区炮兵副司令员张英辉。老人正在门前伺弄花草,手里握着一 把小铁铲,灰白的头发掩映在含苞吐翠的花枝间,赭色的老年斑被阳光抚摸得格外 柔和。那悠然的气度,那平和的神态,很难使人想象他曾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老人拍了拍手上的土末子,把我引进客厅。客厅不大,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 束红枫,燃烧得那么热烈,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因为事先在电话里已经谈了采访 内容,老人开门见山,头一句话便切入正题: “要讲清风店战役,不能不讲保北阻击战,清风店和保北犹如一对连环锁,没 有保北阻击战的胜利,就没有清风店大捷。”太阳还在沉睡。 进攻已经开始。 十几架轰炸机编成整齐的队形,像疾闪而过的乌云。远射程火炮高昂着炮管, 成千上万发炮弹撕扯着空气。由于晋察冀野战军主力南下,保北战场的敌我态势顷 刻间倒了个个儿。 国民党军由13 个步兵团增至19 个。晋察冀野战军则由30 个团减至12个。 野司特地给留在北线指挥的陈正湘、郑维山发来电报。 必须用一切有效手段,大量杀伤消耗敌人。必须不顾一切伤亡、消耗、疲劳, 坚决阻敌南援。如有个别动摇犹豫者,实际等于帮助了敌人,应受到军纪制裁。 昏暗的堑壕。 战士们缩着身子,紧紧贴在壕壁上。 头顶的土被震得一层层崩塌,满头满脸落得都是黄土面子。呛人的火药味搅得 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忽然,一个黄糊糊的物体从堑壕滚进猫耳洞。 定睛细看,竟是满身尘垢的指导员。 “坚守阵地,为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他的话语不高,嗓音已经嘶哑,但人 们却从中感受到了那燃烧的信念。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思想政治工作。 “哐!”一颗炮弹出人意外地垂直栽进堑壕里,强烈的气浪如一股旋风,仿佛 要把战壕连底翻起。 “指导员!”没有回答。 只有一支沾满血污、带着体温的胳膊飞过来,重重地砸在一个小战士的背上。 小战士吓了一跳,急忙用手捂住眼睛,隔着指缝望去,那连在胳膊上的手指似乎还 在微微抽搐。 待烟雾散去,人们发现,堑壕的土墙上贴满了冒着烟的碎片。终于,炮击停了。 大地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金黄与火红的地平线上,滚过来一道浑黄的波浪。 这是另一支队伍。 士兵们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紧紧依偎成一个浓缩的方块,谁也不愿突出一步, 谁也不愿落后一分,仿佛四周都是龙潭虎穴。在这片倒霉的阵地上,类似的进攻已 经数不清多少次了。饱经战火蹂躏的旷野,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看不见的幽灵 在充满血腥的烟震中游荡。 离前沿阵地还有二百米,进攻的士兵放慢了脚步。一片圆圆的钢盔,在初升的 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哒哒哒…… 撕心裂肺的马蹄声在身后震响。一听到这声音,每个人的心便不由得在腔子里 乱撞。 督战队过来了。 前面是呼啸的枪弹,后面是雪亮的马刀,生命被挤在窄窄的夹缝里。 一个倒霉的士兵落后了几步,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顺着刀势,一颗带着钢盔的 头颅平滑地飞出…… 谁也不敢回头去看,都把脖子紧紧地缩在衣领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 项上人头也会不翼而飞。 督战队的马刀又举起来。 那踏踏的马蹄,仿佛不是踏在地上,而是踏在人们的心里,踏得鲜血四溅,踏 得千疮百孔。 士兵们蜂拥着朝前冲去。顷刻间,神经好像麻木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世界不 存在了,自己也不存在了。 反复炮击,反复进攻。 弹坑张着吞噬的大口。 弹片还未冷却,闪着铮铮的铁光。 堑壕里的人越打越少。 很多人无声地伏在射位上。 坦克沿着防护沟爬过来。 一辆,二辆,三辆,四辆…… 火光映着前仆后继的身影。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 “为什么不打炮?”团长张英辉在隐蔽部里大声地吼着。 “我们的炮弹太少,先前打过十几发,一辆坦克也没打中。”作战参谋何波回 答。 “还有多少发?”“十几发。”“传我的命令,把炮推到前面去打。打中了, 火线立功。打不中,我拿他是问!”团里唯一的一门战防炮,是在岗岱柳战斗中缴 获国民党388 团的。388 团是国民党的王牌部队之一,曾远涉缅甸征战,被称为 “天下无故”。可是在岗岱柳战斗中,却被他们看不上眼的土八路打得稀里哗啦, 连炮带人都缴获过来。 张英辉举起望远镜,目光紧紧咬着那墨绿的炮身。 这种炮重两千多斤,平时十五个人都推不动,这会儿,只有八九个人,有的用 肩顶,有的用手推,有的用绳拽,如同一群工蚁搬运蚁王。沉重的火炮在士兵肉体 的簇拥中,冒着兜头泼来的弹雨,艰难地向前蠕动。脚下凹凸不平的路在车轮下痛 苦地裂开,土末几乎淹到轮轴处。 火炮一直推出五六百米才停住,张英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万一再打不 中,第一道防线就会在坦克的履带下崩溃……“咚!”随着沉闷的爆响,一个桔红 色的火球在坦克群里腾起一股黑烟。紧接着又是几发,四辆坦克居然全被打瘫。 张英辉兴奋地抓起电话,接通了一营指挥所。 “打得太好了!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是副班长高玉琴、炮手贺 才先、徐清华,都是解放战士。”“传我的命令,马上给他们记功。”放下电话, 张英辉想起了不久前与一位被俘军官的交谈,那位军官说: “同样的人,在我们这边是草包、松包!到你们那边,没几天就立了战功,真 不知道你们用的是什么样的法术。”敌人在8 旅面前碰了几次钉子,久攻不克,午 后,便将目标转到了独7 旅所在的北营、芦草湾一线。 由于兵力对比悬殊,黄昏时,防线终于被突破了。 热兵器换成了冷兵器。 机枪手乔二卫抄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运足了丹田之气,“嗷嗷”叫着向一 个大胡子扑去。 大胡子连声也没吭,翻倒在地。 刺刀来不及拔出来,又一群敌人涌过来,乔二卫从腰里抽出两颗手榴弹,顾不 上拉弦,擂鼓一样照着脑袋一顿猛砸。 有的被砸懵了。有的被砸倒了。有的双手护着头撒丫子就跑。乔二卫正要追赶,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就在这时,一个小个子乘机跳过来,照着他的后背捅了一刀。他觉得一阵剧疼, 身子微微痉挛了一下,疲软的身体无力地仰在地上。 眼前似乎有暗红的波浪在浮动,身躯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像一团白雾在 空中飘来荡去,沉沉浮浮,时聚时散。脑子里的意识渐渐淡去,只有那惨烈的厮杀 声还在耳畔回响,不过,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膜,声音变得若有若无。 夕阳上仿佛被刺刀挑破了,腥红的血浆从那创口处喷涌而出,染红了天,染红 了地,染红了远处轮廓模糊的山岭,染红了旷野静静流淌的小河,为人间描绘出一 幅惊心动魄的图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