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地上的群雕 一轮残月,吐着毫无生气的冷光。 激战后的清风店,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堆积的瓦砾,塌落的檩条冒着袅袅 青烟,破败的窗棂像一个个被剜去了眼珠的眼眶,狰狞可怖地望着幽黑的苍穹。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响,一切生命好像都不存在了。偶尔,一只乌鸦扑楞 楞地飞过,在一片死寂中弹响一个令人心悸的音符。 大部队和俘虏都撤走了。胡立达奉命带领十几个人驻守西南战场还没有来得及 打扫,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腥。 胡立达从伏尸喋血的街筒子里走过,忽然,尸体堆中一只高举着鬼头大刀的手 臂吸引了他。若是放在几年前,这种大刀也许并不罕见,在抗战的著名歌曲中,就 专门有一支《大刀进行曲》。可这两年,由于蒋介石运输大队长的竭诚努力,部队 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再用这种大刀了,连新入伍的战士都能分到一杆步枪,他为什么 还要保留着这样一把寒光雪亮的大刀呢? 胡立达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月色,隐隐约约能看清这个战士的脸,却猜不出他 的年龄。只见他左胸有一片已经凝固的紫褐色的血迹,血迹中依稀有一个不太明显 的弹洞,也许是那颗子弹先于他一秒钟终止了他的生命,致使他抡圆的手臂没有能 砍落下来,但他又不情愿把手放下,就这么一直高高地举着。 胡立达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这只手臂在空中挥动时留下的弧形轨迹。在他身边 躺着三具敌人的尸体,都是用大刀砍死的。难以令人相信,究竟是什么因素,给这 支手臂注入了如此蛮勇的力量。 他的嘴大张着,凝聚着没有喊出的杀声。他的眼睛瞪的滚圆,仿佛在向苍茫宇 宙寻觅着什么? 胡立达想象不出,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想的究竟是什么? 同样,胡立达也想象不出,他是从什么地方走进革命队伍的?是太行山下,是 黄河岸畔,是华北大平原?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什么亲人吗?在生命的最后一瞬, 他曾想到过他们吗?他是否看到了儿时屋顶上那袅袅的炊烟?他是否听到了年迈母 亲那亲呢的呼唤? 胡立达悄悄走开了。他曾经想过,是不是把他手里的大刀取下来,日后革命胜 利了,送到博物馆去。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这样做,他不忍破坏了那壮美的雕像。 黎明。 青灰的晨曦里揉进了一抹暖暖的桔黄。 小通信员还在酣睡。胡立达爬起来,来到村外那片临时改建的墓地。 这里原先种的是棉花,一夜之间,棉花秸都被砍倒了,连那绽着白花的棉桃都 没有来得及收。平整的土地上排满了一方方墓穴。 络绎不绝的大车,一辆接着一辆,上面驮的都是没有来得及上漆的白茬棺材。 烈士遗体一具具从村里抬出来,整整抬了一夜。整整摆了一片。还没有抬完。 政治处的同志和几位宣传队员正忙着为烈士登记造册。村里的大娘大嫂们,打 来一桶桶清水,双膝跪在遗体旁边,为烈士整容、入殓。 洗去乌紫的血迹,洗去黝黑的烟尘,露出一张张年轻的脸。 每张脸上,似乎还存留着生命逝去的最后瞬间的思想痕迹:痛苦地锁着双眉; 愤怒地咬牙切齿;平静地安然而眠;有的似乎还带着一种沉思…… 手,抖抖的;心,颤颤的;论年龄,还是一群孩子呀! 军装来不及换新的了。只好把那布满汗渍、泥污,撕得条条缕缕的军衣,轻轻 抻平。被子倒有不少是新的,有的边角上还缀着花生和枣。 胡立达轻轻地从一具具遗体前走过。 昨天,他们也许还怀着大小不同的理想和愿望,在冲在杀,如虎如豹。 此刻,却四肢僵硬,直挺挺地躺在这里。 一抹红艳艳的霞光洒在地上,透着丝丝暖意。世界苏醒过来了。而对于躺在地 上的人来说,世界却永远地沉睡了。 每个生命都是一颗太阳,太阳会陨落吗? “老胡,你在这儿,快来帮帮忙,有几具遗体我们怎么也辨认不清。”说话的 是政治处干事王增宪。 胡立达不容分说被拉了过去。这些遗体其惨状令人目不忍睹。有的没了脑袋, 只剩下血糊糊的半边身子;有的全身被烧成焦炭,痛苦地蜷缩着;有的面目被炸得 血迹斑斑,鼻子眼睛都分不清…… 胡立达痛苦地摇摇头,不要说这些人大多数都不是他营里的,即使有他营里的, 他也很难把这血肉模糊的遗体和生龙活虎的战士连在一起。 男儿到死心如铁。 胡立达觉得眼窝热辣辣的,他从机关下来,担任3 营营长,前后不过10个月的 光景,营里有名有姓的伤亡人数就达到1200 人。每次战斗下来,他都恨不得大哭 一场。然而,每次补兵,家家户户又都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把自己刚刚成年的孩 子送进部队。他们莫非不知道走进这支队伍意味着什么? 知道。可他们还是来了。因为他们更知道,打天下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营长,苏兰海的娘和媳妇来了,要见您。”“她们在哪?”胡立达的心悚然 一沉,袭来一种难以遏止的痛苦。他想起了那个矮墩墩、胖乎乎的战士,行军时, 满脚都是血泡。胡立达想帮他扛一会儿枪,他说什么也不干,一边拐拉着腿,一边 使劲地把枪搂在怀里。那憨憨的笑容,胡立达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似乎告诉过自己, 他们家就住在这附近的一个什么村上。 “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跟着支前队伍一块过来的。”“苏兰海牺牲的 消息通知她们了吗?”“大概她们已经知道了,娘俩儿的眼圈都哭得红红的。”胡 立达跟着通信员朝前走。 腿,沉沉的;心,也沉沉的。 苏兰海是通过封锁线时,被故机投下的重磅炸弹炸死的。当时,地上只留下了 一个硕大的坑,和一些残碎的布片、肉块,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怎么去向他的亲 人交代? 终于走到了。 通信员指了指胡立达,“大娘,这就是我们营长。”胡立达抬起头,站在面前 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背驼着,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面孔干瘦瘦的, 前额、眼角、鼻翼布满了密密的皱纹,凹陷的眼睛流露着善良的柔光。立在她旁边 的年轻媳妇,修长的眉眼,白净的面皮,脸上残留着道道泪痕。 “大娘,兰海他……”胡立达觉得嘴里的舌头好像被咬掉了半截,下面的话不 知道该怎么说。 “噢,知道了。俺们都知道了。”老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昏花的瞳仁里,藏 着无言的悲哀。年轻媳妇忍不住抽泣起来。 胡立达想安慰她们几句,翻肠倒肚,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他们就这么默默地站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老人打破了沉寂。 “胡营长,俺们找您,是想求您把兰海的尸首弄回去。刚才问了那边负责登记的同 志,他翻了好几个本子都没有找到……” “这……”胡立达早就想到她们可能提 出这个问题,让他为难的是这话没法说。倘若照直说,无疑等于在他们流血的心上 再揉一把盐。不照实说,又到哪去寻苏兰海的尸首? 年轻媳妇仿佛看出了胡立达的难言之隐,“队伍上要是有规定,尸首不拉走也 行,俺们只想最后再见他一面。”照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胡立达还是吱吱晤晤 的没有答应。终于,她们好像明白了什么。老人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毫 无血色的嘴唇翁动着:“胡营长,让你费心了。”年轻媳妇那颤动的双腿,仿佛再 也无力支撑沉重的身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泪水涌泉似地溢出 指缝,顺着手背,淌进油筒。 她想起了送兰海参军那天,村里放鞭炮,挂红花,跟过年一样热闹。 这才过去几个月呀! 胡立达觉得喉头一阵发梗,他怕眼眶里的泪水会抑制不住流出来,急忙转过身, 走开了。 走出不远,在一棵大树后面,胡立达停住了脚。 只见婆媳俩用手指从地上抠起一捧捧黄土,堆在一块,越堆越高,终于堆成了 一个小小的坟包。 老人拉着媳妇站起来,围着“坟”,向左转了七圈,向右转了七圈。胡立达明 白,她们是按照当地古老的祭俗,在给亲人圆坟。接着,年轻媳妇跪在坟前,虔诚 地磕了三个头。每磕一次,便哭着用双手在地上猛拍一下,额头上沾满了黄土面子。 胡立达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感情,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小小的土坟,在 泪光的折射下,陡然间变得那么大。七彩阳光透过含泪的瞳孔,那上面仿佛开满了 五彩缤纷的花。 多好的老百姓!多好的人民!她们为革命献出了比生命还要宝贵的儿子,比眼 珠还要心爱的丈夫…… 胡立达把目光收回来,转向那片墓地。 灵枢正在下葬,掩埋的土块“嘭嘭”地砸着棺盖,非歌非泣,强一阵弱一阵, 荡着悠长的余韵。 如果,如果他们还活着,集合在一起,将是一个阵容整齐的绿色方队。 可是,在通过凯旋门的胜利之师里,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他们沉睡了。伴着芳香的黄土,伴着美丽的野花,睡得那么恬静,那么安详。 他们并不奢求自己的名字能刻在雪白的花岗岩铸就的纪念碑上,他们把生命和 爱播进了黄土,播进了大地,唯一的希望只有一个:让红红的太阳不再流血,不再 哭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