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战西南营 在天津睦南道一幢漂亮的小洋房里,笔者访问了原天津警备区政委费国柱。 他戎马一生,离休不久,对这散淡的“员外”生活似乎还不大适应。他不愿用 养花钓鱼来打发垂暮的晚年,也不愿用书法绘画来填补精神的失落。 最终,他找到了自己的选择——写回忆录。他几乎每天跑图书馆,有时也到当 年的沙场上走一走,或把附近能联络上的老同志找到一块聊一聊。他已经写成了几 篇,发表在四五个不同的报刊上。一位90 高龄的老者从他的回忆录里意外地看到 了自己儿子的名字,老人十分感动,因为儿子已经牺牲40 多年了,想不到还会被 人记着。老人几次写信给他,一定要来看他。费国柱说到这儿,笑了。从那舒展的 笑容里,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欣慰。 谈到石家庄那场战斗,他感受颇深的是发起总攻的那天晚上,西南兵营的一场 混战。 那天夜里,天真黑。整个世界就像掉进了一个大墨缸。我当时在3 纵23团3 营 当教导员。突破内市沟后,我们迅速占领了紧靠着内市沟的西南兵营。 这个兵营是日本人留下的产物。当年,他们按照地理位置,先后在石家庄正北、 正东、西南修建了3 座兵营。其中以西南兵营最大。 罗历戎接管石门后,又进行了加固、改造,一直是刘英32 师师部的所在地。 凭着以往的战斗经验,我知道,刘英绝不会轻而易举地把这块地方让出来。我 和营长马兆民一商量,命令部队立即构筑工事,准备迎击敌人反扑。 按照部署,机枪连的位置靠最西边。他们把机枪集中支在墙根底下,派一个人 警戒。 忽然,负责警戒的战士发现机枪少了两挺,急得喊起来。“谁把机枪拿走了, 快拿来,别开玩笑。”就在这时,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 借着那光亮,机枪连长大吃一惊。 偷枪的竟然是敌人! 不远处,一层层波浪般涌动的也是敌人! 再远一点,呈三角状密集队形的还是敌人! 他把铁锹一扔,大喊一声:“全连注意,准备战斗!”双方就这么“劈劈啪啪” 地打起来了,敌人往里面打,我们往外面打,谁也看不清谁,只能凭着那明明灭灭 的枪口去捕捉目标。不大一会儿,偷袭的与反击的、包围的与反包围的便搅在了一 块儿,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建制全乱了。 8 连3 班长苏文禄、战士田凤仪无意中抓到一个俘虏,押解到营部。 “你们的番号是什么?”我问。 “32 师96 团3 营。”“你们的任务?”“偷袭西南兵营,拂晓前收复阵地。” “联络口令?”“没有口令,标志是左臂缠白毛巾。”听到这,我就觉得不妙。因 为我们的番号也是3 营,标志也是缠白毛巾。 在这种情况下打仗,光靠勇敢就不够了,还必须机智、灵活。 7 连机枪手是个大个子,姓邢。黑灯瞎火的,冷不防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在相撞的一霎间,他感觉到对方戴的是大檐帽,不用问,是个敌军官。 他不动声色,用力将那人朝前一推,随即扣动了扳机。一串火花直扑对方胸膛, 只听“哐当”一声,像推倒了一个谷个子。 营部通信员去连传达命令,回来的路上,发现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喂,知道7 连在什么地方,我是7 连的副连长,迷了路,你能不能领我去?” 通信员认识7 连的副连长,一听口音不对,他灵机一动,镇静他说:“跟我走吧。” 一直把敌人带到营部。轻轻松松地抓了个俘虏。 战斗直打到东方发白,7 连战果最佳,共抓了122 名俘虏。可惜的是,他们的 代理副连长,年仅25 岁的战斗英雄高春田被弹片打坏了生殖器。 我去看他时,他已经躺在了担架上,正要往后抬。我发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 不出的悲怆。 “老高,安心养伤,会好起来的。”我拿过他的一只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 轻声安慰着。“他娘的,打哪不好,非打爷们儿那,这让俺日后……”他脸上的肌 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真还不如把我打死的好!”我理解他的痛苦,一个男 人,没有了那个,还叫什么男人。担架被抬走了。 我痴痴地站着,一直目送那担架渐渐溶进彤红的朝阳。想不到,我第二次见到 高春田,竟是30 年以后了。 有一天,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找我,说是高春田的外甥。他告诉我,高春 田自那次负伤后,不仅丧失了生育功能,还伤了神经,一条腿瘸了。政府几次动员 他到荣军院去,他不肯。1958 年转业到地方。正赶上大跃进,看到有些人砸了水 车炼钢铁,他想不通,发了几句牢骚,便被开除了党籍。 至今仍打着光棍。“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不,他说什么也不让我来,是我 偷着跑来的。我觉得他太可怜送走了年轻人,我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第二天, 正好要去部队检查工作,便让司机拐了个弯儿,找到了高春田住的那个村子。 这些年政策好了,村里不少人都盖了新房,有的还精心设计了各种各样的铁门、 影壁、院墙。相形之下,村头的那间草房便显得格外寒酸,像个破头赤烂的叫花子。 不用问,这就是高春田的家了。我推门进去。 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炕沿上坐着一个人。 见有人进来,他蹒跚着站起来,拄着拐杖“笃笃”地走到我面前,行动显得格 外迟缓。 我仔细打量着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论年纪,他比我还小几岁,可那张 面孔却老得像个枯树根。额头、眼角、双颊、甚至连鼻梁和嘴唇上都刻满了皱纹。 “你是谁?”高春田端详着我。 “我是老费,3 营的费教导员,不记得了?”“记得,咋不记得!这么些年了, 你还没忘了我!”他说着,抱住我,呜呜地哭起来。 “你知道我就在这儿,为什么不去找我?”“找有什么用,凭白地给你添麻烦。 比起那些牺牲的,俺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有啥不知足的!”听着这话,我觉得眼窝 发潮。这就是我们的英雄!这就是我们的战士!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