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奇的摘心术 昏暗的灯光把洞穴般的小屋映得阴森森的,一个因灯光折射而变形的身形,孤 零零地投在弧形的墙壁上。 刘英把半截烟狠狠地一口抽完,低头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与空气中已经浮动 着的烟气混淆缭绕在一起,画出了他思绪的茫然。周围的枪声很紧,但他却觉得一 片浩瀚的宁静,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如果说,战役发起之前,他脑子里偶尔闪过可能失败的念头,却无论如何也想 不到,竟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兵败如山倒”。只有此时,他才真正理解了这句 话的含义。 一阵冷风从没有堵严的窗口吹进来,将桌上的一张纸片旋起,飘飘悠悠地落在 刘英脚下。那是蒋介石拍来的电报,上面的内容,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其中两句 甚至使他感激涕零。 ……吾弟乃党国栋梁,石门局面全赖吾弟全力支撑堂堂党国领袖,对一位下属 将领称兄道弟,不能不使刘英受宠若惊。可此时,他却连把那张电文捡起来的力气 都没有了。 隔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裂开的门缝,几个人正围着一只麻袋,拚 命地往怀里揣着什么。有他的卫士、勤务兵,也有手下的副官。那是师里本月的军 饷,领来后还没有来得及下发。放在往常,撞上这种事,他准会大发雷霆,甚至杀 鸡给猴看地毙上一两个,他很注意在士兵中树立自己的形象。可眼下,他却装做什 么也没有看见。 刘英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呆滞恍惚的目光凝视着脚下那一片散乱的烟头。 副官走进来,“司令,人到齐了。”刘英愣怔了一下,才猛然想起,下午他让 副官通知过,晚上8 点要开一个会。 黯然的烛光有气无力地摇曳着。应召而来的副师长彭定颐、参谋长贺定纪、新 闻室主任周新和两个团长,都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气氛显得格外沉重。 刘英清了清嗓子,声音仍旧嘶哑得像个无油的车。 “诸位,目前之处境已于我十分不利,我几面阵地均遭共军突破。目前,除了 核心工事,已再无抵挡共匪之屏障,倘若阵地再被蚕食,石门前途将危在旦夕。今 天把大家召集来,就是重新研究防御部署,各位有何妙策良方,不妨都谈一谈。” 没有人发言。彼此的心态都是复杂的。尽管他们都盼望有回天之力,却又都苦于无 力回天。 95 团团长王孟祥望了大家一眼,“事到如今,粮弹消耗殆尽,官兵士气消沉, 单靠我们的力量,恐怕难以摆脱困境,唯有保定或北平出兵援助,内外夹击,才有 可能打破共军重围。”没有人赞同,也没有人反对,空气依旧沉得像一块铅板。在 座的谁心里都清楚,自内市沟被突破后,在不到48 小时的时间里,刘英先后给保 定、北平、南京发出的告急电,已达四五十份之多,得到的答复始终是“固守待援” 之类的空头支票。只有从蒋介石的回电中获得些许安慰: 望吾弟不惜一切代价,扼守石门,兄当令空军竭尽全力配合。 电报收到之后,果真来过几架飞机,狂轰滥炸了一通,因双方军队参差交错, 炮弹又不长眼睛,各自都有损伤,刘英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再也不敢提请空军 助战之事。 刘英把脸转向贺定纪:“参座有何高见?”贺定纪见刘英点了将,迟疑片刻: “从目前局势看,这里已是死地,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只有全力打出去, 方为上策。”“参座所言极是。只有迅速突围,别无他途。”96 团团长随声迎刘 英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整整一个团,连一条沟都守不住,被共军打得七零 八落,还有脸在这谈什么突围。 贺定纪见刘英脸色难看,也不再说什么。 闷了一会儿,副师长彭定颐抬起头:“师座,我们总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呀!” “那你说怎么办?”刘英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依我看,我们可以分散突围,趁共军的包围还没有形成铁桶之势,突出去多 少算多少。”刘英脸色阴沉着,“那叫什么突围!把重武器全部丢光,部队建制弄 得七零八落,就算突出去,又以何颜面见人?”彭定颐被刘英的话噎得面如紫靛, 嘴唇翕动了一下,没吭声。突围,刘英不是没想过,而且下午已经组织一些部队付 诸实施了,结果,非但没有杀出一条血路,反而把部队打得放了羊。刘英把没有抽 完的半截烟狠狠地掐灭,站起来。 “诸位都是党国军人,如今,时局艰危,求援无望,突围不成,留给我们的只 有一条路,为国捐躯,誓与石门共存亡。”全体肃然,每个人心里都如同敲响了丧 钟,沉重的钟摆在心壁撞出一片悲怆的回声。 刘英酝酿了一下感情,正想接着往下说,一声猝不及防的声响,门意外地被撞 开了,从外面卷进一股寒风。 他正要发火,定睛一看,心跳一下子定格了,全身的血液“呼”地涌向心底, 一支乌黑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胸脯。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声音尽管不大,但对屋里的人来讲,胜于耳边炸 响了一个霹雳。 刘英迅速把手伸进兜里,手指已经触到那硬梆梆的枪身了,却怎么也没有勇气 掏出来。 这时,窗口又架起一挺机枪。刘英知道,那里面装着无数张去往那个世界的通 行证,只要手指轻轻一勾,就会得到签证。接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来,威严 的目光从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划过。当移到刘英脸上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停顿了足足有几秒钟。 “你们这里谁负责?”“我,我负责。”刘英没敢抬头,从声音听得出,是参 谋长贺定纪。他心里不由得一热,绝望中浮起一丝侥幸。 “你是谁?”“参谋长贺定纪。”“你能负得了责吗?刘英在哪?快说!”刘 英只觉得一股寒气“嗖”地一下升到头顶,他真怕贺定纪扭过头来,哪怕是朝自己 看上一眼,就什么都完了。就在这时,不知谁用力摇动了一下桌子,顷刻间蜡烛翻 跌在地上。 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快把蜡烛点上,不点就毙了你们!”一声怒喝。 “就点,就点。”新闻室主任周新摸索着,从地上把蜡烛捡起来。昏黄的火苗 忽闪着,烛头不时冒出一缕缕黑烟。灼热的烛泪滚出来,在几乎燃尽的烛身上留下 一道道凝固的泪痕。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出屋去。 躲在床底下的刘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是趁刚才蜡烛熄灭的瞬间,滚进来 的,床隙很低,里面积满了灰尘,头发上沾了一层蜘蛛网。此刻,他已顾不得那么 多了,身体紧紧地伏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屏声静气。 听到脚步声被门关在了外头,他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准备爬出来。 “哐啷——”门又重新被推开了。从声音中可以判断,进来的不止一个人。烛 光把晃动的人影投在墙上,他们好像在找什么。刘英那刚刚落地的心,又重新被拽 到嗓子眼儿。 “喂,出来吧!”有人撩起了遮着床沿的军毯,朝里面喊着。刘英装做什么也 没有听见,他弄不清对方是真的发现了自己,还是盲目地咋唬。 糟糕!擎着蜡烛的人朝这边走来,他真恨不得把那烛光掐灭。藏是藏不住了。 在一阵高呼低唤中,刘英狼狈不堪地从床底下爬出来。这位堂堂黄埔生,石门 的最高军事长官,落到这步田地,确实有伤风雅。刘英直起腰,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想到古代大军事家韩信也曾受人胯下之辱,心里不禁坦然了许多。能伸能屈,乃大 丈夫也。他从兜里掏出一枚图章,递给面前的战士,“小兄弟,你把这个拿上,上 司会大大奖赏你的。”那战士接过图章,不屑一顾地揣进兜里,“请走吧。”“上 哪?”刘英惶惑地问。 “去你应该去的地方。”刘英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应该去的地方”指 的是什么?是黄泉? 还是俘虏营? “能不能把我送到你们解放区去?”刘英的声音有些颤抖。“会去的。 不过暂时还要委屈你一下。”眼睛被蒙住了,嘴巴被堵住了,只有耳朵还能听 到远远近近、时紧时缓的枪声。刘英磕嗑绊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越走心里 越糊涂。脚下明明是自己的领地,怎么竟在家里做了俘虏?他百思不解,心里浮起 了雾一般的谜团。 谜底在4 纵30 团1 营2 连连长刘土杰手中。 天刚擦黑,隐蔽在核心工事附近的4 纵30 团1 营2 连,抓到了两个俘虏。 经审问,一个是95 团的副官,另一个是马夫。他们送团长到大石桥指挥部开 会,回来的路上开了小差。 “开什么会知道吗?”“大概是作战方面的会。”“都什么人参加?”“都是 些头头脑脑的,上午已经开过一次了。”“上午的会什么内容?”“主要是组织突 围,让我们团开路。”“突出去了吗?”“突什么,人都突散了,这会儿,正往回 收拢部队呢。”天赐良机。 连长刘士杰心里一动。他让指导员接着审讯,自已去给团部挂电话。 团政委王海廷听了刘士杰的汇报,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如果能顺利 地插进去,直捣敌人指挥所,将对整个战役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可是,如果插不 进去,或者插进去出不来,涉及到的将是整整一连人的生死存亡。同意,还是不同 意,他有点举棋不定。团长、参谋长都不在,旅部又联系不上。话筒几乎被他捏出 了汗。 “你们对这次行动究竟有多少把握?”“把握谈不上,但有利条件有三点。第 一,敌人在突围时把建制打乱了,目前正在收缩部队,我们可以乘机而入;第二, 我连1 班的两名解放战士,原是3 军军部的,地形熟悉;第三,我们有智勇双全的 战士。”听了刘士杰的分析,王海廷心里踏实多了。谁也不是算命先生,不可能在 行动前便精确地预测出行动中的每个细节,只要取得胜利的条件是确实的,决心就 可以下。 “好,我同意你们行动。切记,要大胆、谨慎。我马上通知1 营在外面接应你 们。”…… 几颗寂寥的星星在空漠的天幕上沉思。 透过迷离的夜色,前面出现了一道黑黝黝的曲线。 “里面就是核心工事,这道围墙是分界线。”解放战士郑从发趴在刘士杰耳朵 上,低声说。 “走,过去看看。”刘士杰让部队停下,自己带着郑从发和张勇发,悄悄地潜 过去。 岗哨很密。每隔三五步便是一个端着刺刀的哨兵,像密匝匝的篱笆。不时还有 一些巡逻的哨兵来回走动,“嚓嚓”的脚步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连长,能过去吗?”“别急。想想办法。”刘士杰嘴上这样说,心里也不免 犯开了嘀咕。如此森严的戒备,倘若一两个人混进去也许还有希望,可自己带的是 整整一个连。 刘士杰正想着,张勇发扯了扯他的衣袖,“连长,你听,那是什么声音?”果 真,不远处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噪音。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正向这边移动。 一定是敌人收缩回来的部队。刘士杰告诉郑从发,“立刻通知部队,跟在这伙 人后头。”敌人的队伍越来越近,歪歪斜斜地走着,横不成列,竖不成行,像一群 散乱的羊群。 走到岗哨前,队伍停住了,值勤哨兵“嘟嘟”地吹起哨子,“两长一短。”对 方也响起了哨音,“两短一长。”哨兵问也没问,自动闪开一个豁口,看来,这是 事先规定好的联络暗号。 眼看敌人的队伍快走完了,带着部队上来的一排长赵傲尔问刘士杰:“我们怎 么办?”“有哨子吗?”“有。”“记住,他们正着吹,我们就反着答,他们反着 吹,我们就正着答。”站岗的哨兵看见又过来一队人,把哨子衔在嘴上,这回吹的 是“两短一长。”赵排长回答的是“两长一短。”哨兵没有再问什么,刘士杰急忙 向后一摆手,部队顺利地进入了核心阵地。 阵地上燃着一堆堆簧火,跳跃的火苗像破碎的红布条,在空中抖动。大股的黄 色烟柱不断地盘旋上升。借着火光,可以看见那高高低低坟茔一样的碉堡。几乎被 掘烂了的阵地上,堆满了加固工事用的钢轨、沙袋,一箱箱子弹散乱地扔着,稍不 小心就会绊个跟头。刘士杰命令,1 排径直向大石桥摸进;3 排侧后接应;2 排返 回哨卡,寻机干掉哨兵,乔装警戒,使部队进得来,出得去。走出不远,忽然,背 后传来一阵杂乱的枪声和奔跑声。“别放跑了他们,捉活的!”刘士杰悚然一惊。 但很快便辨认出,喊声不是朝他们来的,是在追堵开小差的逃兵。 终于,看得见大石桥那弯弯的脊背了。 除了三孔桥洞露着微弱的光亮,其余的都黑洞洞的。 大桥前停着一辆瓦蓝色的小轿车。 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像固定在钟表上的摆锤,机械地走来走去。 排长赵傲尔带着两个战士匍匐在桥墩底下,一枪未放,便把哨兵俘虏了。 “刘英在哪?”刘士杰问。 “当官的都在里面开会。”哨兵指了指那眼亮着灯的桥洞。于是,便发生了前 面那戏剧性的一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