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记住昨天 一个忘记了历史的民族,是失去了灵魂的民族。 1988 年清明。 一个春意融融的早晨。 一个柔肠寸断的节令。 笔者在保定搭上了国防大学的一辆大轿车,前往清风店采访。汽车沿着平坦的 京广公路飞驰;窗口闪出一片片绿色的田畴。他们是到清风店进行实地教学的。据 说,这是教学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让学员们从课堂里、地图上、沙盘中、从枯燥 刻板的教学模式中走出来,培养实际指挥作战的能力。 清风店战役虽然属于昨天的战争,无论规模和战略,与明天的现代战争都无法 相比,但它毕竟是载入中国现代军事史册上的一次漂亮的战役。 车子一直开到当年战斗最激烈的西南合村。 学员们各自提着一只小马扎,以班为单位,围成一个个圆,用80 年代的眼光, 重新审视着这场已经过去了的战争。 他们滔滔不绝地阐述、争议着各自的观点。无疑,扮演的都是一号人物杨得志 的角色。我走出村子。去寻那座1948 年建成的清风店烈士纪念碑。一路上,不时 能碰上三三两两上坟的人。路两侧几座视野可及的土坟,坟头的蒿草全被铲得光溜 溜的,新添的黄土显得格外扎眼。几张被砖头压住的白纸,在微风中瑟瑟抖动。 一孔圆圆的纸钱在空中飘泊。不时被什么东西挡住,停顿片刻,旋即又飞起来, 飞飞停停,沉沉浮浮,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走着走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耳畔,“闺女,你这是打哪来呀!”我扭过头, 身边站着一个瘦弱的老人,头发稀少,白得透明,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髻儿。 “哟,敢情是打北京来的。”老人眯起的眼睛溢出和善的光彩,“你也是来给 他们上坟的?”他们? 我微微一怔,但很快便醒悟过来,老人所说的“他们”,一定是指清风店战斗 中牺牲的烈士。 我点了点头。 “好啊!亏你还惦着他们。”老人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像一朵舞动的菊。 纪念碑座落在村子的东南角上。 正前方是一个牌坊,漆着醒目的红、绿、黄三种颜色,两边对称地悬着三副挽 联。 烈士浴血捐躯建不朽奇功军民协力歼敌获空前大捷精神不死,浩气长存忠勇绝 伦,万众仰戴为革命争取胜利虽死犹荣为祖国创造新生英名不朽走进去,有一座古 朴、端庄的亭子,青石镌刻的纪念碑就竖在其中。 碑文是肖克将军亲自撰写的,简洁地记叙着那场战役的经历和战果。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把脸贴在石碑上,隐隐地,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那么厚 重,那么沉凝,那么遥远,像是来自地壳深处,又像是来自云天之上。 片刻,声音消失了,感受到的只有一种缓缓升腾的庄严。 我怅惘地摇摇头。或许,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声音,只不过是心与历史回音壁 相撞,发出的回声。 我抬起头,不远处,一只雪白的风筝,像鸽子,在蓝天上悠悠地飞,时高时低, 时东时西,翅膀与空气相接,发出嗖嗖的声响。细细的丝线牵着几只跳动的小脚丫。 一片片烧纸留下的灰烬,被小脚丫跺起,似轻盈的黑蝴蝶。白鸽子在天上飞。 黑蝴蝶在地上飞。 孩子那无忧无虑的小脸上漾满了暖融融的阳光。 沙沙沙…… 一阵扫帚声划过地面。 举目望去,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缓缓地移动着。 不用问,一定是守墓人刘国祥了。 他并不是清风店人。打清风店时负了伤,伤愈后,胳膊残了,不能再归队。组 织上问他,是回原籍,还是进荣军院,他选择了清风店。他怕那些留在这里的战友 们寂寞,他要给他们做伴。 从此,不管风吹雨打,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像护卫神灵一样,默默地、虔诚地 守护着这座纪念碑。 冬天的北风太冷,他捡来一块块砖,为纪念碑垒起院墙,纪念碑不再感到寒冷。 夏天的烈日太毒,他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棵松柏,用心血编织成一片绿荫。 他不愿让杂草、碎石玷污纪念碑的圣洁,无论什么时候走进来,地面上都是光 溜溜的。 我走近守墓人。 他直起腰。 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旧军装,袖子很短,肩头打着补钉。 眼睛不大,皱纹蜡缩的眼角微微抽动,瞳孔里浓缩着40 年的风风雨雨。 他憨厚地朝我笑笑,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的小本。那是他的残废证。 “每年能领多少残废金?”“过去每年40 块,现在好了,连看病的钱算在一 起,一年能有260 块。”笑波在他脸上抖动,舒展的皱纹里蓄着一种满足。 正午的太阳亮得耀眼,像一个熔金的盆。 当年罗历戎的指挥所,已被辟为清风店战役纪念室。 院子不大,灰色屋脊上长着一簇簇衰败的蒿草,门楣的油漆早已剥脱,东西厢 房锁着。打通的三间北房里,挂着几张照片、作战图和朱老总题写的诗词,简单得 不能再简单。 院子里坐着两位老人,是县武装部部长特意为我找来的采访对象。一个叫李正 义,当年西南合村的党支部书记,1939 年入党。一个叫刘福子,打清风店时的民 兵排长。 武装部长为两位老人各敬了一支烟。淡蓝的烟雾飘飘袅袅,扯动着脑海深处那 丝丝缕缕的记忆。 “那一仗下来,这村子简直都要不得了。房盖炸的尽是窟窿,地上没有3 尺平 地。死的人多了。顽军的尸首,整整拖了3 天。咱们的人也整整抬了3 天。远远近 近的大树,家家户户的门板,连箱呀、柜呀什么的,都锯了、拆了,做成了棺村。 一直到来年开春,这村里还有一股散不尽的血腥气。”风吹过来,杨树叶发出哗哗 的声响,仿佛涌过来一股浪。我从院子里走出来,在老人的指点下,来到昔日掩埋 烈士的那片墓地。这里已经又种上了庄稼,翠绿的麦苗鲜嫩得像汪着一层水,间或 点缀着几片金黄的油菜花地,花开得正闹,惹得蜂飞蝶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 的清香。 那个古老而庄严的话题,重新悬浮于脑际。关于战争;关于和平;关于军人… … 无疑,每一个善良的人都向往和平,然而,当人民的利益需要他们走进那埋葬 邪恶的硝烟血火,这种投入,这种流血,便成为每个军人崇高而神圣的使命。 不少人倒下了。倒在了风雨交加的夜晚,倒在枪林弹雨的黎明。 他们并不后悔,因为,正是这千千万万生命编织的纤绳,才拽出了新中国那红 艳艳的光明;正是这点点滴滴侵入大地的热血,才奠基了子孙后代的安宁。如果没 有那些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的军人,和平的阳光怎么肯如此慷慨地普照大地。 我仰起头,天空蓝得透明。那只“累了”的鸽子,仿佛正站在人类的屋顶,遥 望,一块金黄的斑点,停泊在空间与时间辽阔的海面。石家庄。 靠近红军路有一座部队干休所。淡紫色的斜晖从颤抖的树叶缝隙间筛下,映着 那一栋栋造型别致的小楼。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昨天那场战争的幸存者。尽管他 们每个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经历,却在这里找到了共同的归宿。时值黄昏,笔者踏 进这个绿荫匝地的小院。院子里的人,活得那么散淡洒脱,又那么匆忙扎实。有的 手里提着满满一篮青菜,大概刚从自由市场归来;有的步履蹒跚地追逐着孙子,地 上印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有的汗流浃背地经营着门前那块巴掌大的试验田,乐滋 滋地栽着刚刚从特种蔬菜生产基地淘换来的新品种——美国绿菜花;有的正在草坪 里练气功,双臂缓缓浮动,一招一式都透着独特的韵味。从外表上,你很难看出, 他们曾经是怎样的一群人。这个院子我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很多人都接受过我的 采访。就是这些貌不惊人的老人,当他们不经意地拉开抽屉,你会发现,里面竟躺 着那么多奖章。他们很少向人炫耀,甚至连自己的儿孙们都不知道。昨天的战火把 他们锻造成了英雄,他们又把荣誉还给了昨天的历史,留给自己的,只是那悠远的 回忆,无尽的怀念,和那曾经被子弹咬过的一块块紫铜色的枪疤。 他们是幸运的。他们额头的皱纹,同时连接着昨天和今天,他们是最懂得战争 与和平的一群人。 一个雨后初霁的早晨。 笔者再次来到石家庄解放纪念碑前。 一所小学校正在这里举行少先队员入队仪式。鲜艳的火炬旗帜在蓝天下飘摆, 铿锵的队鼓叩击着太阳的足音。一双双纯净的眼睛凝神地望着高耸的纪念碑,仿佛 在与历史进行一次深长而动情的对话。 授巾仪式开始。 看着那一团团炽烈的火苗,把一张张小脸映红;看着那一条条高举过头顶的红 领巾,汇聚成一片飘动的红霞。我的心不由得沸腾起来。20 多年前,我也是在纪 念碑前入的队。红领中是红旗的一角。 红领中是烈士的鲜血染成。 这质朴而深刻的道理,曾深深地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灵,托举着我的精神,托举 着我的人生。 转眼,又是一代人…… 鼓点还在继续,队旗还在飘摆。 我悄悄地走开了。 走出一段路,再回首望那纪念碑。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它还是那么高大,那 么威严,犹如历史长河中一根高高耸立的桅杆,俯瞰过去,俯瞰现在,也将同样俯 瞰未来。 每一个生活在今天的人,不管你是否从中领悟到什么,意识到什么,它的存在, 本身对社会就是一种昭示,一种鞭策,一种警醒。它是昨天的一个缩影。 它是历史的一双眼睛。 它是民族的一份财富。 我深信,不管过去多少年,它将永远是这个城市生命的根,跃动的魂。 1991 年12 月第二稿改于北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