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半小时后,送兵车到达了市火车站。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已经先到了许多其 他县市的新兵。梁一飞他们下车后,被一位年轻的中尉警官安置到了广场左边的一 块空地上。梁一飞立刻认出,这位中尉警官就是接兵的马副指导员,父亲曾在酒楼 里请他吃过饭的。王杰依旧坐在梁一飞的后面,可能来的路途上说话太多,精力耗 费太甚,坐下后不久,他就打起盹来。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太阳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发出惨淡的亮光。火车 的轰鸣声和汽车的噪声包围着整个广场。梁一飞感到非常烦躁。他抬头看了看钟楼 上的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觉得有点口渴,就想起了妈妈往他挎包里放的苹果。 他拿出一个来,用手简单地擦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立刻,一股香甜的 汁液滋润着他的喉咙,他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当时还怪妈妈啰唆呢,梁一飞不由得 一阵惭愧。 吃了几口苹果,梁一飞忽然想起了后面的王杰,就急忙又拿出一个,转身递给 他。此时,王杰正睡得香,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形成一条摇摇晃晃的长长的 亮白水线。梁一飞拍了拍王杰,王杰全身猛地一抖,水线断了,掉在了他的裤管上。 王杰睁开了眼睛,顺手用袖子擦了擦口水。当发现梁一飞正盯着自己看时,他 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梁一飞递苹果给他,他连连摆手,说:“不吃,不吃。” 但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梁一飞看着王杰大口地嚼着苹果,就笑着问:“王杰,你还没说你来当兵前在 家干啥,为啥当兵呢?” 王杰听到梁一飞问自己,立刻来了精神,他快速地把嘴里的苹果嚼碎,咽了, 说:“我来当兵是没有办法啦,身不由己啊!” 梁一飞一愣,没想到王杰是这样的开场白。 王杰把剩下的苹果几口吃完了。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了一片给梁一 飞,自己也拿了一片认真地擦嘴,说道:“我中学没念完,就不上了。读书没意思。 我的高中毕业证是假的,我爸托关系给我搞的。我下学后就在我爸的面粉厂混,和 街上的小流氓混。其实,我也算是个小流氓了。我们这些人讽刺自己说:吃喝嫖赌 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齐全。” 梁一飞听王杰的口气,不像惭愧,倒像是炫耀,便觉得好笑。 王杰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因为我和小流氓混,我爸打了我好几回。没用的。 前一阵子,我和我们厂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后来,我又不喜欢她了。没想到,她天 天往我家跑,甩都甩不掉。真应了那句话:‘男的不坏,女的不爱。’你瞧我,长 得不怎么地,可就有女孩子喜欢,没办法!” 梁一飞凝视着王杰大白馒头一样的胖脸,脸上暴出来的圆眼睛,还有那一脸得 意,心里便发笑。他知道王杰在卖弄,就故意问道:“后来呢?” “后来嘛,我爸见天天有小流氓和女孩子找我,就说,这样下去,我早晚会成 为社会的垃圾。他就要我当兵,到部队学好。一开始,我可恼火了。后来想通了, 当兵走了也好,和所有的人断了关系,可以重新做人嘛。我爸也是为我着想。这几 年我让他操碎了心,挺对不住他的。” 梁一飞虽然知道,王杰恐怕是把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夸张了不少,但还是觉得 很出乎意料。他又问道:“那你当兵是你爸逼的了?” “差不多吧,哦,也不全是。我们还年轻,应该到外面长长见识。你不是也这 样说吗?” 王杰挪了挪身子,站了起来,舒展开双臂。他踮起脚朝钟楼的方向望了望,又 很不耐烦地坐了下来,冲梁一飞埋怨道:“都快一点了,蹲在这儿,不让上车,也 不让吃饭,我他妈的快饿死了。你也很饿了吧?”不等梁一飞回答,他突然又莫名 其妙地问道:“你上学时有很多女朋友吧?” 梁一飞一愣,脑海里立刻闪现出李静和何小燕的影子,但他马上装出一副无所 谓的样子,淡淡地说:“我哪会有啊!” 王杰狡黠地嘿嘿一笑,说:“你会没有女朋友,骗我?” 梁一飞笑着摇了摇头…… 将近中午一点半的时候,新兵们才被接兵干部领到了一楼候车厅。梁一飞回头 看见王杰提着两个沉重的行李包走得特别辛苦,就要帮他提一个。王杰却死死地抓 住不放,嘴里不停地推辞。梁一飞瞪了他一眼,说:“跟我还客气什么!”王杰这 才把包给了一飞,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梁一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稍稍回头,打断了王杰的话,说道:“都是些啥 东西呀?这么多。我看不像当兵,像搬家。”王杰连忙笑着说:“几套便装,剩下 的全是吃的。我也没办法,我妈硬塞的。她说我到南方后,肯定不习惯那里的饭菜, 光火腿肠就塞了一箱。我妈这人,特麻烦!”王杰的口气什么时候都带着卖弄。梁 一飞想起自己临走时,妈妈往他包里塞东西的情景,不禁笑了。 候车厅的气氛很庄严,正面摆着一排长桌,桌上铺着暗红色的桌布,墙壁上挂 着欢送新兵的红条幅。新兵们刚进大厅,都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了,不敢大声说话, 但随着拥进来的新兵的增多,大厅变得乱哄哄起来。新兵们开始纵声谈笑,毫无顾 忌。接兵干部虽然接二连三地吆喝,却无济于事。几个胆大的新兵甚至轻佻地向楼 梯上的女孩子招手、吹口哨。 突然,大厅上空猛然响起一串尖锐的哨声。哨声由小到大,越来越高,仿佛一 阵清脆的响雷,从云端直落到新兵们的头顶,炸开了,连绵不断地钻入新兵们的耳 朵里。整个大厅随着哨声的响起和停止,突然静了下来。所有的新兵都闭上了嘴巴, 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队伍里。接兵干部开始指挥自己的新兵按原来的队形排队,并坐 下来。梁一飞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和后面的王杰说话,就听到右边有人大声争吵。 他急忙向争吵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面红耳赤的两个新兵和一个接兵干部。 原来这两个新兵为了和自己认识的人坐在一起,擅自调换了位置,接兵干部责 备了他们,要求他们立刻换回。这两个新兵不服,就和他吵了起来。由于没有人来 调解,三个人越吵越激烈,声音越来越大。大厅里所有的新兵都在朝这边张望,有 莫名其妙的,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远处的新兵还站起身来,踮着脚尖儿看。 争吵的那位接兵干部看到所有的新兵都在注视自己,于是表情由面红耳赤变为 尴尬和愤怒。他冲两个新兵吼道:“你们不服气,是吧?到部队,还有更多的事让 你们不服气!你们怎么办?当逃兵?一个位置调换不了,就这么大意见。好,我立 刻联系你们武装部,你们回去吧,我不接你们到部队了。我们部队也不需要你们这 样不服从管理的痞子兵。”可能是最后一句话的震慑作用吧,两个新兵都不吭声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着头把位置换了过来。 梁一飞看着他们争吵,开始觉得是两个新兵过分,后来觉得是接兵干部过分, 想来想去,他也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了。他刚准备回头和王杰交换意见,忽然听到旁 边有人在对自己说话。 “那个接兵干部也太过分了,不就是调换一下位置嘛,这么简单的要求他都不 肯答应。我们现在还在家里,到了部队,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对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梁一飞循声看去,见左边的那个新兵正望着自己,就知道是他在对自己说话, 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这个接兵干部不通情理。” 观察之下,梁一飞觉得这个新兵的年龄要比自己大得多。他黑黑的脸上坑坑洼 洼地挤满了青春痘留下的印痕,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宽宽的下颚布满了铁青的胡 子茬。梁一飞觉得这人成熟、老练,绝不是王杰那种硬装出来的世故。 王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后面凑了过来,他接着梁一飞的话说:“那两个新兵 惨了,到部队后,不知道会怎样被那个接兵干部整呢!” 王杰撇着嘴、摇着头地说完话后,立刻换了副笑脸,冲着梁一飞身旁的新兵自 我介绍道:“我叫王杰,城关镇的。”又指了指梁一飞说:“他叫梁一飞,县城的。 你呢,怎么称呼?” “我叫李军峰,九界乡的。”李军峰笑了笑,接着说,“离县城有四五十里远 呢,你们没去过吧?” 梁一飞和王杰摇了摇头。 梁一飞也想多认识几个老乡,而且他觉得李军峰这个人很随和,可以交往,就 凑过去主动问道:“你是不是县一高毕业的?” 李军峰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我一九九七年就从九界乡中毕业了,哪上过 什么高中!我一九八一年生的,比你们要大两三岁吧。我中学毕业后,已经在广州 打了几年工了。” 梁一飞和王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打量着李军峰。他俩从未接触过在外 地打工的人,所以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在广州打工咋样啊?” 李军峰没有想到,梁一飞和王杰会对自己的打工经历这么好奇,有点不好意思 起来。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打工的生活不咋样。刚去广州那年,我年龄太小, 又中学毕业,没有厂愿意要。带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吃没吃的,住没住的,全靠几 个老乡接济了。但我哪能空着手回家呢?后来,在老乡们的求情下,老板才答应让 我在他那儿做活。是做皮鞋的,天天熬夜,每月的工资才四百。我在广州干了三年, 换过好几个厂,但都好不到哪儿去,工资最高的时候也就每月七八百,真是又苦又 累。不过,在外面的几年,我确实长了见识。” 梁一飞和王杰又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李军峰了。 李军峰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比如,我这当兵,就和我打工有关。我看我 们厂的保安,整天啥也不干,就在大门口站个岗,每月就一千多。我想当保安,但 工厂招保安,只要部队的退伍兵,我是没资格的。我呢,没啥文化,技术工是当不 成的,当保安就是最好的出路了。说来也巧,今年刚好广东在我们县招兵,我立马 就回家报名了。兴许退伍了,能在广州找个保安的活干干。” 梁一飞和王杰都没有想到,李军峰会有这么丰富的阅历,更没有想到,李军峰 当兵是为了当保安。梁一飞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正要再问些什么,却被尖锐的哨声 打断了。 新兵们在哨声中都站了起来,整个大厅也静了下来。从大厅门口陆续进来许多 领导,等待已久的欢送会终于开始了。欢送会由一名中校军官主持,开了将近一个 小时,基本上是市长讲话,内容和武装部李部长的讲话大同小异,只不过烦琐了很 多。 梁一飞坐在下面,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想着刚才李军峰的话,陷入了沉思。 李军峰之所以当兵,就是为了当保安,能够比较轻松地挣到多一点的钱。他的目的 很明确,也很现实。王杰到部队当兵,是因为他的父母已管教不了他,把他送到部 队来调教。那我呢?我当兵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逃避现实吗?但两年后,自己还 不是一无所成,要回到现实中来?难道我的一生就在逃避中度过?梁一飞感到内心 深处是一片迷茫和虚无。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的无知、逃避和无法抗拒的懦弱。 市长讲话已经结束,领导们在新兵们的掌声中开始离席。李军峰发觉身旁的梁 一飞只是呆呆地低着头,没有反应,就急忙用肘部撞他。梁一飞猛地一惊,茫然向 两边看了看,才知道是散会了,就急忙跟着大家鼓掌。 散会后,新兵们就在接兵干部的带领下开始登车,他们踏上了新的人生旅途。 新兵们登上站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天空布满了乌云,一阵风顺着站 台刮过来,让人感到几许寒意。新兵们所要乘坐的列车,像一个衰病的老人一样, 静静地停在站台旁的铁轨上。这是一列硬座慢车,车身青绿色的油漆已经脱落了很 多,上面覆盖了一层灰黑色的尘土。窗玻璃也是灰色的,几乎无法透视。新兵们登 上站台后,从每节车厢里懒洋洋地走出几个衣着鲜艳的列车员。从满脸的不高兴来 看,他们大概在这儿已经等了很久了。 新兵们排着队上车。梁一飞他们走在后面。王杰的包现在由李军峰提着,但他 依然牢骚满腹,一会儿抱怨饿着肚子没有饭吃,一会儿抱怨天气太冷,当看到那列 陈旧的火车时,他又开始抱怨部队太黑心,让新兵们坐这种破车。梁一飞看到火车 时也很诧异,他原以为不是卧铺,也该是空调软座。听着王杰的牢骚,他在心里也 暗暗抱怨。李军峰倒是一直劝王杰想开点,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能欣然接受。 上车后,梁一飞、王杰和李军峰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梁一飞和王杰坐一排座 位,李军峰坐在梁一飞的对面,挨着李军峰还坐了个他们不认识的新兵。这个新兵 肤色暗黄,脸颊微红,额头很高,下巴有点翘,神情腼腆。上车后,梁一飞他们忙 着放行李,就没顾得上和他打招呼。这新兵一直低着头,不吭一声,不看他人一眼。 他一个人很艰难地把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也不请别人帮忙。 伴着有节奏的撞击声,火车开始缓缓地向南驶去。看着窗外的房屋和树木越来 越快地向后移去,梁一飞知道自己离家越来越远了。他所要逃避的父母的唠叨、繁 重的学业、高考的失败也都远远地甩到了后面。但在这一刹那,他却没有预想的逃 脱后的喜悦和兴奋,相反,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和不安。 火车行驶在无边的田野上。看着车窗外滚动的麦浪、移动的村庄,梁一飞长长 地吐了口气。王杰已经从包里拿出了很多食品,堆放在桌上,火腿、饼干、蛋糕、 水果等。王杰得意地笑了起来。李军峰从口袋里摸出了把小刀,慢慢地削着苹果。 看到这些,梁一飞急忙从挎包里拿出两包牛肉干和几瓶饮料来,说:“你们都 口渴了吧?喝点儿水吧。” 王杰毫不客气地拿了一瓶,拧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舔着嘴唇,很大气 地说:“我这里有的是吃的,你们甭客气,随便吃。”他说完后,就拿起一根火腿 肠,用嘴撕开,大口地嚼了起来。眨眼工夫,一根火腿肠就消失在了王杰的大嘴里。 看着王杰吃火腿肠的贪婪模样,李军峰说,他明白王杰为什么这么胖了。 梁一飞也感到饿了。他拿起牛肉干,招呼王杰和李军峰一起吃。李军峰把削好 的苹果切开来,三人每人一份,也开始吃起来。此时,整个车厢一片吃东西的声音。 饿了整整一个中午,谁都是饥肠辘辘的。 吃喝之后,梁一飞感觉舒服多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坐自己斜对面的那个新 兵,在低着头啃一袋粗糙的饼干,连瓶水都没有。梁一飞拿起一瓶冰红茶,递给他, 说:“来,喝点儿水吧。” 新兵抬起头来,吃了一惊,慌忙摆手道:“不……不用了。” 王杰已经吃饱了,正在用餐巾纸擦嘴。他看到新兵不接水喝,就很豪气地说: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以后就是兄弟了。”他可能觉得这话说得很有气 魄,得意扬扬地笑了。 梁一飞听了王杰的话,忍俊不禁。他想,王杰肯定是看港台片看多了,但他还 是接着王杰的话说:“不要客气了。”边说边拧开瓶盖,把冰红茶放在新兵面前。 “你叫梁一飞吧,我认识你。”新兵感激地看了梁一飞一眼,小声说。 梁一飞愣了,惊奇地看着新兵,却回忆不起在哪儿见过他。 “我叫刘云际。”刘云际自我介绍道,“我和你是一届的学生,你在三(8 ) 班,我在三(9 )班,你可能没注意到我。” “是高中同学。”梁一飞很欣喜。他仔细地端详了会儿刘云际,但头脑中仍没 有印象,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怎么知道我?” 刘云际的神情随和了很多。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们班 的何小燕,你肯定知道吧?” 梁一飞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有人提起何小燕。他想起自己退学时,何小燕在 操场上对他反复相劝的情景,不由心头一震,急忙问道:“你认识何小燕?” “我知道她,但她不知道我,所以说,我们不认识。” 刘云际看梁一飞一副急切的样子,就解释道:“我们班坐我前面的两个女生, 和何小燕是一个中学考到一高的,她们常常说起你和何小燕。有次我从你们班经过, 她们就把你指给我看。我看你学习挺认真的,总在埋头看书。” 刘云际停顿了一会儿,问梁一飞道:“何小燕考上哪所大学了?” 梁一飞心里翻江倒海,已经走了神。他听到刘云际问自己,才不知所措地说: “她啊,她啊,她在高中复习。”但他马上知道自己失态了,就笑着说:“我哪里 学习用功呀!埋头看的是武侠小说,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 刘云际笑着点头。 王杰和李军峰已经把剩下的食品收拾好了,在静静地听刘云际和梁一飞说话。 见梁一飞和刘云际不再说话了,王杰就狡笑着对梁一飞说:“什么金庸、古龙、梁 羽生,想蒙混过关!何小燕是谁?是你女朋友吧?在武装部,我问你,你还说没有, 现在露馅了吧。老实交代,你和何小燕是什么关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梁一飞不禁笑了,说:“她是我高中同学,没什么的。” 王杰显然对梁一飞的回答很不满意,他逼问道:“那她算不算是你女朋友?” “算吧。”梁一飞无可奈何地答道。 梁一飞怕王杰再追问下去,就急忙转移话题,问刘云际道:“你高考也没考好? 怎么不回高中复习,要来当兵?” 刘云际的神色忧郁起来。他低着头,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沙哑地说: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没想到高考时太紧张,发挥失常。” “那你可以再复习一年啊!反正你成绩又不差。”梁一飞说。 “我也想再复习一年,可我家的条件不允许。”刘云际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不清楚我家的情况。我妈瘫痪在床已经五六年了,我家就全靠我爸一个 人了。爸爸在家种地,农闲到砖厂做土坯,很辛苦,但挣不到多少钱。高考前,爸 爸对我说,我要是考上大学了,他就贷款供我,要是考不上,就回家帮他种地。又 开学了,爸爸没说不让我回高中复习,但我自己放弃了。弟弟今年考上高中了,他 成绩很好。 “我下学后,就跟着爸爸种地,到砖厂做土坯。但我觉得,我总不能一辈子就 这么窝囊地过下去。武装部招兵,我偷偷报名了。我听说在部队里很容易考上军校。 其实,爸爸知道我报名的……”刘云际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刘云际的话使梁一飞、王杰、李军峰的心情沉重起来。他们没有想到,刘云际 的家境会这么苦,处境会这么难。看着刘云际湿润的眼睛,梁一飞不知道该说些什 么。他转头去看王杰和李军峰,见他们俩都低着头,不言语。四个人沉默了下来, 他们静静地听着周围新兵的吵闹声和火车单调的撞击声。 梁一飞觉得,自己毕竟和刘云际是校友,应该说些安慰的话来。他想了一会儿, 却又想不出什么动情的话。梁一飞暗骂自己追女孩子的时候巧舌如簧,现在却一句 话也没了。他觉得,主要是刘云际刚才的话太坦诚了,坦诚得让他无颜用空洞的说 辞去敷衍。他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对一直低着头的刘云际说:“云际,我高考 比你更惨,考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你成绩那么好,到部队一定能考上军校。” 李军峰听到梁一飞说话,急忙接着说:“是啊,你比我们强多了。我们中学都 没毕业,简直和文盲没区别。” 王杰也赶忙接道:“我们要一块儿生活两年呢,缺什么,尽管找我们。毕竟, 能够坐在一起去当兵,是缘分。” 刘云际感激地看着他们三个,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不用这样。虽然我家的条 件不好,但我从没觉得我比别人差。我一直相信,我能改变我家的境况。” 刘云际向四周看了看,说:“你看,别人都在打牌,我们也打牌吧。” 说到打牌,王杰立刻活跃起来,他急忙站到座位上去行李包取扑克。李军峰和 梁一飞也赶忙收拾桌面,腾出一块空地来。当王杰在桌面上快速地洗牌时,四个人 之间的气氛就不再沉闷了。他们的距离在慢慢缩短。连他们自己都没有觉察,一根 无形的友情的纽带,正在把他们拉到一起。火车载着他们年轻的心,载着他们的欢 声笑语,快速地向南方驰去。 火车两旁的田野渐渐被暮色笼罩,模糊成了一片灰黑色。远处一堆堆黑色的村 庄,像形态各异的怪兽,快速地张牙舞爪地向后奔跑着。天际偶尔会闪现几盏暗黄 的灯,但与无边的、徐徐下降的夜幕相比,显得那样单薄。整个世界沉寂了下来。 车厢里却是哗语喧声、乌烟瘴气的另一个世界。几乎每个新兵都在抽烟。梁一 飞也在抽烟。虽然他今天才开始学,却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一会儿食指和中指夹 着香烟晃来晃去,一会儿嘴角叼着香烟上下抖动,一会儿深深地吸一口,又自以为 很有风度地缓缓吐出。他们四个人打升级已经打了七八个来回了。刘云际的水平实 在太差,几乎可以说不懂。到最后,大家都觉得没意思,就停下来海阔天空地闲聊。 王杰自然是主角,他喋喋不休、唾沫横飞地吹侃自己当小流氓时的“光辉岁月”, 根本没有在意其他三人的心不在焉。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新兵们打开车窗和小贩们讨 价还价地买东西。梁一飞看到几个新兵买了烧鸡和啤酒殷勤地送给接兵干部,他从 心底里厌恶他们,觉得他们的模样活像汉奸。梁一飞站起身来,也买了只烧鸡。王 杰和李军峰买了饮料和面包。虽然大家不停地劝阻,刘云际还是提了袋水果回来。 火车又启动时,新兵们已经开始丰盛的晚餐了。 晚饭后,大家又打升级、聊天。时间在笑声中慢慢地滑过,不觉间,车厢里静 了下来,许多人睡着了。梁一飞看到一个接兵干部头枕着挎包睡在火车的行李架上, 他开始感叹,原来接兵干部也这么苦。整个晚上,梁一飞都没有睡好。趴在桌面上 睡久了,腰会痛;靠在座位的后背上睡久了,脖子会痛。天亮梁一飞醒来时,发觉 脖子和腰都很痛。王杰靠在梁一飞的身上,睡得正香。 梁一飞和李军峰合力打开了车窗。一股凉风携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们 顿觉神清气爽。梁一飞站在窗前,向外面眺望。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笼罩在一片 薄雾中,若隐若现,犹如画中的仙境。太阳刚刚升起,曚曚昽昽,仿佛一盏橘红的 灯笼挂在天际。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景,不禁感叹道:“江山如此多娇!要是一辈 子能住在这儿,我就知足了。” 王杰饶有兴趣地看着近处慢慢向后移动的树木和草地,诧异地说:“这是到哪 儿了?树怎么还是绿的?草怎么还是青的?咱们家的树,早就光秃秃的了,要多难 看有多难看。一飞,我也愿意住这儿。” 梁一飞和刘云际都笑着点头。 李军峰却不以为然:“大山里头,要吃的没吃的,要电没电,出又出不来,住 在里面有啥好?没听说过这样的笑话吗?‘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 本靠吼,种地基本靠牛’,说的就是大山里人的生活。听说很多犯人就关在里面呢。” 大家听了李军峰的话,都觉得扫兴,就不再言语了,只趴在窗口,看如画的风景, 呼吸清新的空气。 下午一点钟,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了下来。有部分新兵要下车了。梁一飞羡慕地 看着他们,虽然知道自己离目的地也不远了。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高个子新兵, 急切地挤到一个抱档案的接兵干部面前,激动地说着什么,脸都涨红了。接兵干部 却是满脸的不耐烦,用手指着车门,示意他下去。高个子新兵并没有下车,而是转 身走到了另一个接兵干部面前,大声地争执着。可惜,这个接兵干部扭头走了,根 本没理会他。高个子新兵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眉头紧锁着,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 嘴唇,眼睛红红地噙满了泪水,他无助地向周围的新兵张望着。 该下车的新兵都已经下车了。抱档案的接兵干部走到高个子新兵面前,低声地 和他说着什么,又用手轻轻地拍他的肩膀。高个子新兵揩了揩眼里的泪水,眼睛红 红地又朝周围的新兵望了望,回头拿了行李,跟着接兵干部下车了。 高个子新兵噙满泪水的红红的眼睛,那委屈和无助,给梁一飞留下了太深的印 象。两年后,梁一飞考上了军校,在众多陌生的学员中,他又看到了这双眼睛,并 立刻认出了他。 看着高个子新兵慢慢地走下车,梁一飞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却觉得他很可 怜。火车又慢慢启动,站台上的新兵慢慢后移,梁一飞才感到刚才的一幕已经过去, 自己还很现实地坐在车里。他转头看周围,发现很多新兵都在窃窃私语。他想问李 军峰和刘云际刚才是怎么回事,张开嘴时才想到,他们肯定也不知道,就又合上了 嘴。王杰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梁一飞他们就都不言语地坐在那儿。坐了会儿,梁一 飞觉得没意思,就拿出烟来,递给李军峰一支,又递给刘云际。送了一半才想起刘 云际不抽烟,就又拿回来,自己点燃了。 梁一飞一支烟还没抽完,王杰就兴高采烈地从隔壁车厢跑了回来。他坐到座位 上,眼睛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凑近梁一飞三个,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刚才是咋 回事吗?” 王杰见没有人回答,脸上呈现出一丝得意。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说:“我刚才去隔壁溜达,听到几个接兵干部正说这事。我赶紧买了几瓶饮料递给 他们,顺势坐了下来。原来啊……” 王杰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说:“原来那个新兵和我们一样,原本是要到省会 下车的,但他被别人调换了档案,换到了刚才的山区。听接兵干部讲,那里的部队, 是在山上看监狱的,条件特苦,待遇特差。所有的干部和兵都不愿被派到那儿,派 到那儿就是低人一等。” “别人怎么能换他的档案?”刘云际插嘴道。 “这你都不懂?”王杰轻蔑地看了刘云际一眼,说,“换他的人在部队里很有 关系。他的关系打电话命令接兵干部换的,知道了吧?” 梁一飞暗自心惊,没想到部队里会有这种事。他越想越后怕。如果被换档案的 是自己该怎么办? 王杰讲完后,见梁一飞三个都呆愣愣地,就知道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他更加 得意,跷起二郎腿,靠在座位的后背上,潇洒地抽烟。抽完后,见梁一飞三个仍呆 呆地,就拿出扑克,说:“都想什么呢?又不是把你们给换了。来来来,打牌。” 刘云际推辞说:“我的技术不行。再说马上要下车了,要收拾行李了。” “还有三四个小时呢。”王杰不满地说,又满脸期待地看着梁一飞。 梁一飞就笑着对刘云际说:“打会儿牌吧。收拾行李有的是时间。” 李军峰也说:“打牌,打牌!坐在这儿净发呆,怪没意思。” 刘云际只好笑着点头了。 四个小时后,火车抵达了广州站。新兵们下了车。广州站很小,这出乎梁一飞 的意料。到处都是喧嚣声,形形色色的旅客行走其间。在傍晚灰蒙蒙的天色里,这 是个让人感到万分空虚和万分失落的地方。 王杰依然跟在梁一飞的后面,左顾右盼地向前走,喋喋不休。忽然他看到两名 英姿飒爽的巡逻的武警战士,羡慕的眼光便一直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从自己身边 走过。他感叹道:“好威风啊!不过,我马上就会和他们一样。” 两名武警战士却回过头来了。其中一个幸灾乐祸地说:“威风?到新兵连就教 你知道什么是死!”梁一飞和王杰不由一愣,看到的是刀片一般雪亮而锋利的眼睛。 他们俩都悚然一惊,不由打了个寒战。 马副指导员把三十名新兵安排到地上坐好后,就向一名少校警官报告去了。王 杰就把刚才的事讲给周围的新兵听。新兵们马上小声地传播、议论开来,空气里竟 有了点儿恐慌的气氛。胆小的新兵已经战战兢兢了,胆大的却宽慰说,那是以前的 部队,现在不是这样的。 梁一飞在家时,也常听人说起部队训练苦、老兵欺负新兵等,但他不曾细想过。 他只一门心思地巴望着早点离开当时的生活。但现在,已经站到部队的门槛上了, 只差一脚就要迈进去,他心里有了隐忧。自己会不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给老兵洗 衣、打饭,还要挨打、受侮辱?他的心情沉重起来,马上就要到部队的喜悦被冲淡 了许多…… 大约六点半的时候,马副指导员掐灭了烟头,转身对新兵们说:“收拾东西, 准备出发!”新兵们一阵雀跃,他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新兵们走出火车站后,才有了到繁华大城市的感觉。火车站对面就是几十层高 的楼房和往复重叠达三四层的立交桥,远处是望不到边的霓虹闪耀的大厦。 王杰对梁一飞说:“这才像个大城市。” 梁一飞刚要回答,却发觉队伍已经停在了一辆绿色的东风卡车前。他一愣,回 头对王杰说:“不会让我们就坐这个车吧?”王杰也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那辆东 风卡车,说不出话来。 东风车的后车门已经被打开,马副指导员开始点名,点一个名,上一个人。梁 一飞和王杰在最后面爬上了车。 接兵车在人群中穿梭而过,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梁一飞和王杰看着车后林立 的大厦,都不住地感叹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庞大。 半个小时后,接兵车上了高速公路,车速骤然加快了很多。车厢里的新兵立刻 感觉到一股疾风扑面而来,急忙摘下了作训帽,此时,天色已渐渐地暗下来,整个 城市都亮起了灯,光彩琉璃的,煞是好看。梁一飞看着远处的灯火,心情又轻松惬 意起来。 忽然,梁一飞感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擦着自己的脸颊飞过,落到了车后的公路 上。他定睛看时,发现一顶作训帽正在路面上翻滚着向后急速离去。他急忙看自己 的作训帽:在手里抓着呢。于是,他喊道:“谁的作训帽掉了?” 王杰正在和旁边的新兵说笑,听到梁一飞喊叫,就急忙看自己的作训帽。这才 发现,作训帽没了。此时,王杰的帽子早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面,仅可见个模糊 不清的小灰点。王杰满脸的惊慌,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新兵,急得大叫起来: “我的作训帽丢了!我的作训帽丢了!” 其他的新兵也跟着着急起来,七嘴八舌地提建议。李军峰坐在车厢的最前面, 他大声地喊坐在驾驶室的马副指导员。可是,驾驶室里放着音乐,马副指导员根本 听不到。 接兵车仍在高速公路上急驰。王杰低着头,神情沮丧地坐在那儿,不停地说: “咋办啊?咋办啊?” 梁一飞看到王杰紧张、焦虑成这样,就劝他道:“王杰,不要太担心啦,部队 里肯定会有很多这样的帽子,去了再买一个就行了。” 王杰低着头,没有吭声。 梁一飞继续劝道:“那么大的部队会连个帽子都没有吗?到时候可能还会再发 一个呢,别担心了。” “我怕到部队后,领导看见我没帽子,会骂我。”王杰抬起头来,委屈地说。 梁一飞觉得王杰的声音有点异样,微明的车灯的光下,他发现王杰的眼睛一闪 一闪地,竟有泪水。梁一飞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王杰竟会哭。梁一飞的心里酸酸 的了,不太好受。 梁一飞看了看又低下头去的王杰,咬了咬牙,把自己的帽子塞了过去,说: “你先用我的吧,我到部队后再想办法。” 王杰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看着一飞,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下来。他抓住梁一 飞塞帽子的手,用低低而又坚定的声音说:“一飞,好兄弟,谢谢你!你也只有一 顶帽子啊!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梁一飞看着王杰,眼睛有点湿润了。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把手和王杰的手紧 紧地握在了一起…… 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接兵车在掌声和锣鼓声中驶进了武警滨海市支队新兵连。 新兵连大门口挂着欢迎新兵的红色条幅,新兵连警官和先到的新兵在夹道欢迎他们。 看到这些,车上的新兵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梁一飞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