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冯班长决定由高恒来担任八班的副班长,这大大出乎全班新兵的意料。梁一飞 听了这个决定后,心中万分地沮丧和失望。虽然梁一飞早就知道,冯班长是根本不 可能让他来担任副班长的。他很清楚,自己干工作的积极性,在全班新兵中是比较 差的。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和幻想,这侥幸和幻想来自梁一飞良好 的自我感觉。梁一飞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在全班是最高的,班务会记录都是由他 来写的,平时训练他也做得不错,并且,他没有犯过什么错或给冯班长带来过什么 麻烦。所以,梁一飞希望冯班长会对他有好感,会信任他,并把副班长的职务交给 他。虽然他一再对王杰和自己说,他并不在乎这个副班长。而当这一丝侥幸和幻想 破灭后,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多么想当副班长。 梁一飞坐在板凳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他默默地安慰自己,说自己根本就看不 起副班长这个小小的职务,但他很快就为自己自欺欺人的想法而愤怒和看不起自己 了。后来,他又告诉自己,他的理想是当警官,像指导员一样让人崇拜的警官,但 他马上又明白,这不过是他欺骗和安慰自己的另一种把戏而已。梁一飞开始由讨厌 自己转变为忌妒高恒。梁一飞想不明白,冯班长为什么会把副班长的职务交给高恒。 高恒凭什么当副班长,他有什么资格!梁一飞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越想,越想 越气,慢慢地,他从心底里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地对高恒充满了敌视和对立。 梁一飞忽然又想起了黄涛和郑小东。黄涛和郑小东两个人天天抢着替冯班长叠 被子、挂蚊帐、洗衣服。班里有什么劳动和公差,他俩都抢着干,没抢到的话,还 一脸不高兴。他俩是想尽办法用语言和行动来讨好冯班长。为争得冯班长的喜欢, 他们甚至经常发生矛盾。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副班长的职务吗?可是 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连句表扬的话都没得到。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 高恒就是渔翁!现在,他们肯定恨死高恒了。梁一飞想到这里,倒同情起黄涛和郑 小东来。他想扭头看一下他俩的表情,却又不敢。其实,不看他也能想象得到。 “黄涛和郑小东都没有争上副班长,我还有什么遗憾?”想到这里,梁一飞的心情 平静了许多。 班务会结束时,冯班长吩咐八班的新兵利用熄灯前的一个多小时写《保证书》, 写自己要如何从一名社会青年转变为合格的军人,以什么样的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到 以后的训练中去。冯班长要到楼下开会去,让高恒组织大家来写。 看到冯班长已经下了楼梯,梁一飞就站起身来,活动着坐得发麻的膝盖,转头 看高恒和班里的其他新兵。梁一飞发现,高恒并没有因为当上副班长而流露出欢喜 和兴奋,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面无表情,矜持而冷静。班务会后,他沉着脸,一句 话也没和别人说,就走进了班房。其他新兵,除了黎冬生依旧憨憨地笑着外,每个 人的脸色都不太自然。梁一飞看到大家这副神情模样,就知道他们心里一定和自己 一样不好受,就不怎么伤心失落了。 黄涛和郑小东的脸色相当难看。尤其是黄涛,他的脸阴沉沉的,布满了乌云。 周亮和他说话,他昂着头,理都不理就走进了班房。周亮向王杰撇了撇嘴,两个人 都嘿嘿地小声笑了起来。 因为冯班长不在,回到班房后,郑小东、王杰、周亮几个并没有立刻坐下写保 证书,而是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梁一飞知道,他们是在故意为难高恒。对高恒的 尴尬处境,梁一飞并没有表示同情,而是在幸灾乐祸地观望。他笑看着高恒如何处 置这场面。他甚至希望郑小东、王杰他们闹得更凶点,其他人最好也加入。 黄涛却没有闹,他进班房后,就开始低头写保证书。梁一飞看到他每写几行, 就把信纸“哗”地撕下来,揉成一团扔掉。黄涛就这样写着撕着,撕着写着,一会 儿工夫,他的床头柜上就堆满了纸团。 高恒本来坐在床边写保证书,不想理睬郑小东、王杰等人的胡闹和挑衅,但后 来看到他们越闹越凶,就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板着脸,大声地制止道:“你 们干什么?没听到冯班长说要写保证书吗?” 郑小东、王杰和周亮一愣,转头看到满脸严肃的高恒正盯着自己。王杰和周亮 没有吭声,都低着头向自己的床头柜走去。郑小东却用轻蔑而又不服气的眼光看着 高恒,说:“怎么了?副班长——我们晚上按时交,不就行了。” 周亮听到郑小东这样说,就停下了脚步,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哎呀,我们的 副班长挺负责任的嘛!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八班的新兵听到周亮又尖又滑、充满了嘲弄和讽刺的腔调,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恒被郑小东和周亮气得脸色发青。他看到全班新兵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并没 有出来劝架的意思,就狠狠地瞪了郑小东和周亮一眼,不再说话了。 王杰回来后,就坐在梁一飞的旁边写保证书。梁一飞写一句,他抄一句。梁一 飞转头看他,他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原谅我们这些小学没毕业的吧。”梁一飞 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叮嘱道:“别全抄啊。”王杰立刻满脸堆笑地说:“俺知道。 全抄你的,班长也不相信俺这小学没毕业的啊。” 没过二十分钟,梁一飞就把保证书写完了,王杰也跟着写完了。王杰写完后, 满脸羡慕地看着梁一飞说:“你可以啊!这么快就搞定了。不愧是咱县重点高中培 养出来的高才生。” 看到王杰满脸羡慕的样子,梁一飞顿感自己身价倍增,心里洋洋得意,但嘴上 说:“哪里呀!你不知道我上高中时,因为逃课和看小说写了多少份检讨书。我那 个班主任很严的,要求检讨书不能低于三千字。我不是照样随随便便不到一个小时 就搞定了。——其实呀,保证书就是检讨书的最后一部分。” “哦?”王杰满脸疑惑了。 “这你都不知道!没上过语文课呀?”梁一飞不屑地看了王杰一眼,越发得意, “检讨书一般分为三个部分:一、简述自己犯错误的经过;二、深刻检讨自己为什 么犯错误;三、痛哭流涕保证以后如何改过自新。阿杰,你说保证书是不是检讨书 的第三部分?” 王杰听后,拍着梁一飞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周亮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在 听,他也跟着哈哈大笑。梁一飞转头看到高恒不满地朝他们三个看过来,就给王杰 和周亮使眼色,让他们别再说话。 周亮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毫无顾忌地笑。笑完后,他就拿走王杰的保 证书说要参考参考。王杰问道:“你这高中毕业的也要抄人家的?” 周亮嘿嘿一笑,说:“我清华大学毕业呢。” 八班的新兵听了周亮的话,除了高恒和黄涛,又都笑了起来。自从进班房后, 高恒一直都绷着脸,黄涛一直低着头在写保证书,他已经又撕了几页信纸了。 梁一飞和王杰写完保证书后,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床边。他俩不敢在班房里聊天, 怕高恒不满意。其实,他们也不是怕高恒,而是怕高恒这个新任的副班长给冯班长 打小报告,那样的话就惨了。 于是,梁一飞和王杰来到后面的阳台上吹风、聊天。此时,天已漆黑,外面是 万家灯火。居民楼里散发出的柔和灯光,给人一种家的温馨和温暖。心情失落的梁 一飞忽然有点想家了。 王杰见梁一飞不说话,就问:“一飞,想什么呢?” 梁一飞笑了笑,说:“胡思乱想。” 王杰此时却没有心情和梁一飞开玩笑,他看了看梁一飞,忽然一本正经地用家 乡话低声说:“没想到啊!高恒这小子居然当了副班长。” 梁一飞就知道,王杰肯定要和他说这个事。他淡淡地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 不满和无奈,而后感慨地冲着王杰说:“何止你没有想到,谁会想到啊!” 王杰想了想,看了看梁一飞,认真地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梁一飞听着王杰自相矛盾的话,看他态度又那么认真,觉得挺好笑,就没好气 地说:“王杰,我看你是‘事后诸葛亮’吧。刚才还说没想到,现在又说早发现了。” “真的!”王杰见梁一飞不肯相信自己,急忙解释道,“我见他好几次吃过饭 后,在足球场和冯班长聊天。可惜那时我没太在意,以为冯班长找他谈心呢。哼! 鬼知道他给冯班长说了些什么。” 梁一飞听了一愣,他没有想到高恒城府竟如此之深,不动声色地就取得了冯班 长的宠信。他不知该如何去评价高恒,也不好评价,就不再说话了。王杰见梁一飞 不说话,自己也就不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夜色。梁一飞看着王杰,知道他没有当 上副班长,心里一定很难受。他想安慰王杰不要太在乎一个小小的副班长,但想到 自己也一样看重副班长的职务时,就觉得这话很虚伪,没好意思说出口。 晚上睡觉时,梁一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冯班长任 命副班长的事。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把头蒙在被子里,但思绪还是不能安稳。他 问自己,难道就这么看重副班长这个职务?他无法回答自己。梁一飞为自己的目光 短浅和心胸狭窄感到羞愧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样。 到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半梦半醒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后面阳 台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仔细谛听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想去上厕所,就披衣 起身了。 后面阳台上确实有响声。响声是从东边的厕所传出的。声音很小,走近时才能 听到。奇怪的是,响声随着梁一飞脚步的走近突然消失了。梁一飞想,是有人在里 面上厕所吧。但厕所的灯没亮,门也是关着的。他站着听了一会儿,只听到滴水的 声音。梁一飞的脑子还是一片浑浊,他迷迷糊糊地想,是谁没把水龙头拧紧吧。但 他心里又有点害怕,就转身往阳台西边的厕所去了。 当梁一飞从厕所出来后,脑子就清醒了很多。他想,反正也是睡不着,与其躺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伤脑筋,不如趴在栅栏上冷静会儿呢。他望着远处家乡的方向, 想起父母、姐姐、李静他们来了。大概十二点了吧,他们应该睡着了吧。 东边的厕所突然传出低低的“呜呜”声。梁一飞一惊,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 转头向厕所的方向望去,灯仍旧关着,门也关着,但声音确实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一瞬间,梁一飞在影视剧中看到的恐怖镜头铺展在了他的眼前。梁一飞听清楚了, 是人的声音在低低地哭,电视中女冤鬼的画面又呈现出来。“她不会是找我来诉冤 的吧?”梁一飞恐惧地想。 但很快,梁一飞就放下心来了。他听出哭声是男人的,好像是黄涛。梁一飞这 才感觉到自己头上已经吓出了一层冷汗。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慢慢朝厕 所走去。梁一飞的鞋子与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音,厕所里的哭声立刻停止了。 梁一飞走到厕所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小声地问:“谁在里面啊?” 过了好一会儿,厕所里才有人“哦”了一声。接着,厕所的灯开了,并传出水 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又过了一会儿,厕所的门开了,昏黄的灯光中,黄涛从里面走 了出来。 灯光从黄涛的后上方照下来,黄涛的整个脸都在阴影中,梁一飞看不清他的表 情,只看到一些水滴从他的短发上滑落下来。梁一飞想,黄涛刚才肯定是在洗脸, 把泪水洗掉了。于是,他看着黄涛,明知故问地说:“你在干吗?” “上厕所啊!”黄涛边说边走到毛巾架旁,拿毛巾擦脸。灯光从黄涛的侧面照 过来,梁一飞看到他的脸是青白色的,眼睛是红肿的。 “你在干吗?”黄涛见梁一飞盯着自己不说话,就很不自然地反问道。 梁一飞听出黄涛的声音有些沙哑,就不忍心再和他兜圈子,就盯着他,直截了 当地说:“我听到你在厕所里哭。”黄涛本想争辩,但梁一飞却没有给他争辩的机 会,而是自作聪明地温声劝道:“不用解释了。阿涛,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 事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难受。” “家里没什么事。”黄涛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梁一飞问过这句话后,才猛然醒悟过来。他试探地问道: “阿涛,是不是因为没有当上副班长?” 梁一飞见黄涛不说话,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他看着黄涛,想了想,说:“阿 涛,用不着这么强求自己的。不就是没当上副班长嘛!值得这么难过?其实,并不 是就你一个人想当副班长,咱班的新兵谁不想当?我也想当啊!但冯班长既然不让 咱们当,咱们就不当嘛。强迫自己也没有用啊!半夜睡不着觉在厕所哭,又有什么 用?把心放宽点儿,把心情调整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梁一飞一口气说完了 这些话。这些话虽然是劝黄涛的,其实也是劝自己的。说完后,他长长地嘘了一口 气,感到心里舒服了很多。 黄涛听了梁一飞的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梁一飞,却没有说话。他回身把厕所 的灯关了,然后趴在栅栏上看着夜空发呆。 阳台一下子又暗了下来。梁一飞看着黄涛趴在栅栏上的黑色身影,忽然害怕起 来,他想起了九班长讲过的个别新兵跳楼自杀的事。梁一飞想,黄涛是不是要跳楼 啊。有了这样的担忧,梁一飞越想越觉得黄涛是要跳楼,越想越紧张和害怕。 梁一飞想,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呀,于是,就小心翼翼地移近黄涛,轻声谨慎地 说:“阿涛,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啊?你……”梁一飞忽然看到,两颗大大的泪 珠从黄涛的脸上滑落下来。梁一飞一下子愣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黄涛身旁,不知说 什么好。 黄涛见梁一飞看着自己,就用袖子把泪擦了,不好意思地冲梁一飞笑笑,说: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过了今晚就好了。” “关键是今晚怎么过啊!”梁一飞在心里感叹道。看着眼前的黄涛,梁一飞觉 得,他是多么脆弱和可怜。为了副班长的职务,他付出了那么多,包括自己的尊严, 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梁一飞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也别难过,其实,我们没能当上副班长,也一样不好受。” 黄涛摇了摇头,说:“你不懂,我和你们不一样。” 梁一飞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黄涛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就问:“怎么不一 样啊?” 黄涛抬头看了看天。梁一飞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是一望无际、深不可测 的黑暗。 黄涛凝望着夜空,慢慢地说:“你们有的家庭条件好,有的文化水平高,有的 身体素质强。可我呢?中学都没毕业。今晚写保证书,我想写个质量高的给大家看 看,可写了一个晚上都没写出来。一飞,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的处境……”黄 涛说到这里,猛然转头看着梁一飞问道:“你有没有烟啊?” 梁一飞一愣,想起自己来时在火车上买的烟,还剩下一包在行李箱里。到部队 后,冯班长不准新兵抽烟,梁一飞也没什么烟瘾,这烟就一直留在了行李箱里。听 到黄涛要烟,他急忙说:“有啊,有啊,你等一下。”梁一飞轻手轻脚地回到班房 的小包房里找烟。 梁一飞拿着烟,递给黄涛一根,并帮他点燃了。黄涛拿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燃着的烟头忽地一亮,把黄涛的脸映得红红的,但马上一切又陷入黑暗中。黄涛吐 了口烟气,说:“我想当副班长,并不是为了权力和荣誉,也不是为了要显示我自 己,我是想在部队有所发展。你不了解我家的情况,我只有在部队发展这条路可走。” 看到梁一飞专注地听自己说话,黄涛继续说:“我家是农村的,很偏僻,但我 们村并不穷,只有我家穷。我家穷是因为我父亲窝囊,其实我父亲也不窝囊,是太 老实,太本分。他种地、做泥瓦匠,老老实实地干活,老老实实地挣钱。我上初二 时,父亲看到周围人做生意富了起来,经不起怂恿,就把家里的全部积蓄拿去同别 人合伙做生意,结果给人家骗了,赔得一塌糊涂,血本无归。父亲不服,就四处借 钱告他的合伙人。现在的法院你也知道,都是吸血鬼,吸完了被告吸原告。我家没 什么后台,打了一年官司,送了不少礼,请了不少客,始终没结果。唯一的结果是 拿借来的钱,喂饱了法院那群王八蛋。我操他妈……” 梁一飞看黄涛越说情绪越激动,声音越大,就急忙朝他摆手。黄涛也意识到了 自己的失态,他慢慢地抽了口烟,小声地继续说:“那年过年,父亲把所有的单据 都烧了,说再也不去打官司了。我坐在对面,透过一蹿一蹿的蓝色、黄色的火苗, 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皱纹、父亲的白发,看到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父亲的脸上落下。父 亲把最后一叠法院的单据烧着时,哭了。他对我说,儿子,咱家什么证据都有,你 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赢官司吗?因为咱上面没有关系,咱法院里没人!咱也没钱填 饱法院那帮人的肚子…… 就是那年我辍学了。妹妹也在上学,家里已经供不起两个学生上学了。我跟着 父亲在县城里当泥瓦匠。今年,我满了十八岁,部队到我们村招兵,父亲就执意要 我来当兵。我们那里想当兵也不容易,村里的名额只有两个。父亲就卖了一头还没 长成的猪,买了好酒好烟,带着我去给村支书送礼。一飞,你不知道那滋味有多难 受。村支书也不说话,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父亲则一直赔着笑,小心地找话说。 我当时恨不得杀了村支书!我真想拉着父亲的手走,说,这兵我不当了!可我确实 想当兵啊…… 后来,我就当了兵。我从武装部出发时,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咱家几辈子都是 老实巴交的农民,谁看得起农民呀!你现在出去当兵了,一定要在部队干出点名堂, 让人家瞧得起咱。我父亲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梁一飞觉得自己的眼睛也酸酸的了,他急忙回身拿毛巾擦脸,并把黄涛的毛巾 递给他。黄涛把脸上的泪擦干了,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在乎副班长这个 位置了吧。我听说当了副班长就可以入党提干。我想在部队干出些名堂,可我连副 班长都没有当上!我怎么对得起我的父亲,怎么在部队里干出些名堂?” 黄涛又要了根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由于抽得过急,他被烟呛着了,剧烈地咳 嗽起来。 梁一飞看着黄涛弯着腰痛苦地咳嗽,看着他激愤、痛苦的脸在烟头的闪光中忽 明忽暗,心里越来越难受。但他不知该如何去劝黄涛,只能默默地注视着他。 黄涛忽然抬起头,问梁一飞:“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喜欢同周亮来往吗?” 梁一飞一愣,他并没有注意到黄涛与周亮不和,就摇了摇头。 “因为他父亲是村支书。”黄涛说。 梁一飞也点燃了一支烟,陪着黄涛抽。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趴在栅栏上狠 狠地抽烟。 抽完一支烟,黄涛拍了拍梁一飞的肩膀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天都这 么晚了,咱们睡觉去吧。” 梁一飞就随黄涛向班房走去。走到门口时,黄涛对梁一飞说:“今晚的事,你 不要给别人说啊。” “我知道的。”梁一飞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梁一飞依旧睡不着。不知不觉中,他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新兵们进行体能训练,在操场上跑步、做俯卧撑、冲刺。不停歇 的训练,使他们在收操时,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梁一飞昨天晚上没有 休息好,今天早上超负荷的训练使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上楼梯时, 若不是扶着栏杆,他感觉自己根本就爬不上去。 回到班房,梁一飞坐在地上,边擦汗边脱掉上衣使自己凉快些。脱上衣时,他 觉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才发觉是昨天晚上抽的那包烟。此时,刚好王 杰从梁一飞身旁经过,梁一飞经常见王杰偷偷地躲在厕所里抽烟,就想,反正自己 也不抽,就顺手把烟给了王杰。 王杰这几天正缺烟,见梁一飞拿烟给自己,就满心欢喜地接了过去,并利索地 藏在了自己口袋里。然后,王杰拉着梁一飞的手,不停地感谢梁一飞这包“及时烟” 的到来。梁一飞也挺高兴的,他把手从王杰的两只手里抽出来,提醒王杰说:“你 小心点,别给冯班长逮着了。” “你放心吧。”王杰满不在乎地说。 梁一飞和王杰谁也没有想到,这包“及时烟”会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麻烦,给 王杰带来那么大的伤害和痛苦。 中午吃过饭后,梁一飞和王杰一起从饭堂出来。当他们快走到楼梯口时,忽然 听到有人喊他们的名字,回头看时,见十班的班长正在饭堂边的草地上向他们招手。 梁一飞和王杰吓了一跳,急忙答着“到”,跑了过去。 梁一飞和王杰对十班长的害怕要远远胜过对七班长的害怕。十班长是个第五年 的士官,新兵们都叫他“笑面虎”,看他每天嘻嘻哈哈的,欺负起新兵来,却花样 繁多。八班的饭桌和十班的饭桌相邻,梁一飞经常看到十班长在饭桌上欺负新兵。 新兵们学习队列动作时,为了便于掌握,常把一个完整的动作分解为几个步骤:一 步一步地学,每个步骤都熟练了,再连贯起来。十班长有时为了好玩,就把十班新 兵们吃饭的动作也分解为几个步骤。第一步是用筷子夹住所要吃的菜;第二步是把 菜送到嘴边;第三步是把菜送到嘴里;第四步是咀嚼。他笑着数“一、二、三、四”, 十班的新兵就一步一步地来,像机器人一样。有时,菜太热,新兵们烫着嘴了也不 敢动。 梁一飞曾听十班的一个老乡讲,十班长每次体罚完新兵后,都会很有道理地讲, 他一直在认真遵守条令条例,按照领导和上级的要求从不打骂体罚新兵。十班的新 兵们说到十班长和他的歪道理,都咬牙切齿地骂他变态、人渣。 现在,梁一飞和王杰听到十班长喊他们俩,心里都有点害怕。他俩一边跑一边 紧张快速地想,自己是哪个地方得罪了他。 梁一飞和王杰忐忑不安地跑到了十班长面前。他俩不敢抬头看十班长,只是紧 张、局促地低头站着,等待十班长和他们说话。十班长笑嘻嘻地看着梁一飞和王杰, 问:“你们知道我们班的班房吧?”梁一飞和王杰急忙说“知道”。十班长就把手 里的上衣交给王杰,说:“你叫王杰吧?帮我把我的上衣拿到我们班,谢谢你了。” 梁一飞和王杰听十班长说话这样客气,都有种不敢相信的受宠若惊的感觉。王杰诚 惶诚恐地接过他的衣服,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梁一飞和王杰拿着十班长的上衣上楼的时候,心才放下来,都暗自庆幸自己没 有被十班长修理。梁一飞没有和王杰一起到五楼的十班,他直接回到了班房。回到 班房后,梁一飞和其他新兵一样,打开自己的被子练习叠被子。梁一飞打开被子后, 王杰也回到了八班。在王杰回到八班约十分钟后,十班长来到了八班。 高恒最先看到十班长的到来,他立即叫了声“起立”。八班的新兵们都急忙站 起身来,看到是十班长进来,就齐声喊:“十班长好!” 十班长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他看着八班的新兵,夸奖地说:“你们比我 们十班的新兵好多了。我不提醒他们,他们就不知道自觉叠被子。”八班的新兵都 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冯班长也坐在床上笑。十班长在班房里转悠了一圈后,走到 王杰的跟前,看着王杰的被子说:“王杰的被子叠得不错嘛!” 王杰急忙赔笑说:“哪里呀!一般般。” 十班长依然看着王杰的被子,问:“王杰,你刚才拿我的上衣时,有没有见到 一包云烟啊?”十班长的声音忽然变得犀利起来。 八班的新兵们听到十班长这样说,都抬头看着王杰和十班长。梁一飞已经感觉 不对劲了,因为他今天早上给王杰的那包烟就是云烟。王杰一脸迷惑地看着十班长, 说:“没有啊!我把你的衣服送给你班的新兵后就走了。” “那我的烟怎么不见了?王杰,有人对我说,看到你上楼梯时拿我的烟了。” 十班长见王杰张嘴想争辩,就继续说:“你也别问是谁说的,我也不相信他的话。 但我的烟确实不见了,我来你们班只是想看一下,你身上有没有我那包云烟。” 王杰顿时傻了,脸色立刻开始发白,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过,他马上镇定了下 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早上梁一飞给他的那包云烟,说:“十班长,这是我的烟,我 来时在火车上买的。” 十班长满脸讥笑,冲着王杰用夸张的语气说:“这么巧——” 一直没有说话的冯班长站了起来,冲着王杰厉声问:“王杰,你拿了十班长的 烟没有?” 王杰被冯班长问话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委屈地冲着冯班长说:“我真的没有拿 十班长的烟。这包烟真的是我的。” 梁一飞觉得,一定是十班长故意要整王杰,就对冯班长说:“冯班长,这是王 杰的烟。今天早上我还见到他抽。” 黄涛也在旁边说:“是啊。昨天晚上我还见王杰拿着这包烟。” “是啊,是啊。”周亮、郑小东几个人也在旁边附和。 冯班长并不理睬梁一飞、黄涛几个人的话,他盯着王杰说:“王杰,就算这包 烟是你的,你是不是在偷偷抽烟?我有没有说过你们新兵不准抽烟?” 王杰低声说:“说过。” “你知道我说过还敢抽烟?”冯班长逼问道。 王杰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十班长在旁边笑嘻嘻地对冯班长说:“他不是爱抽烟吗?那就让他抽嘛。”他 边说边从王杰手中拿过那包云烟,并把所有的烟卷从烟盒里拿了出来,大概有十几 支。十班长把所有的烟卷攥在手中,把它们卷成圆筒状,并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 把烟全部点着了。然后,十班长满脸笑容地把一筒烟递给王杰。王杰低着头,不敢 去接。“拿着啊!”十班长忽然收敛了笑容,瞪着王杰喝道。王杰吓得浑身一颤, 急忙把烟接了过来。 王杰不知所措地站在十班长面前,像一只待宰的小鸡躺在砧板上,眼睛里充满 了绝望和恐慌。八班的新兵们都在为王杰担心着。 梁一飞看到冯班长也被十班长的行为搞愣了,他好像想去制止十班长,但张了 张嘴,却没有说话。冯班长在梁一飞心中的形象一下子矮小和灰暗了许多。梁一飞 想去制止十班长的行为,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能力,也不敢。 十班长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亲切地对王杰说:“抽啊,王杰,你不是很喜 欢抽烟吗?记住,要把烟气全都吞到肚子里,这样才过瘾!” 王杰胆怯地看了他一眼,拿起那筒烟来,抽了一口。但他马上就被浓烟呛得咳 嗽起来,眼睛里迸出了泪花。八班的新兵们都同情地看着王杰。十班长却高兴得哈 哈大笑起来。 在王杰抽了一大半时,十班长竟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云烟来,他故作惊讶地大声 说:“哎呀!我的烟怎么会在这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走了。”十班长笑着 走出了八班的班房。 八班的新兵们愤怒地看着十班长的背影,却不敢说话。梁一飞感到自己的眼里 要喷出火来,他恨不得拿起身旁的板凳朝十班长砸去。 冯班长见十班长走了,回头瞪着痛苦咳嗽的王杰说:“你还拿着烟干什么?想 抽完啊?扔到厕所里去。”冯班长说完,转身走出了班房。当他走到门口时,回头 冲着八班的新兵恶狠狠地说:“看你们以后还抽不抽烟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八班的新兵们见冯班长也走了,就都围过来安慰王杰,替王杰骂十班长变态。 王杰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去厕所扔烟头。 周亮满脸疑惑地说:“我见冯班长想制止十班长,却没有制止,也不知道为什 么。”新兵们都感到奇怪。 高恒在旁边说:“十班长是第五年兵,冯班长是第二年兵,冯班长当新兵时是 十班长带的,冯班长肯定不敢冲撞十班长了。”八班的新兵们听了高恒的话,才明 白里面的缘由,但都不同高恒说话,各自回到床前低头叠被子。高恒觉得挺没趣的, 就坐在板凳上发呆。——高恒是副班长,中午不用叠被子的。 梁一飞感到很内疚,觉得自己挺对不起王杰的,因为那包云烟本来是他的,他 却没敢承认。他跟着王杰走到阳台,看到王杰把烟头扔到厕所里冲掉,就赶紧把王 杰的牙膏、牙刷递给他,说:“刷刷牙吧。”王杰红着眼,冲他笑了笑,接过牙膏、 牙刷到水管边刷牙了。 梁一飞站在王杰的身旁,看着刷牙时还在咳嗽的王杰,越发感到惭愧。梁一飞 站了会儿,对王杰说:“阿杰,不好意思啊,让你替我背黑锅。今天早上真不该把 烟给你,要不然也不会有刚才的事。阿杰,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王杰漱了漱口,把嘴里的牙膏沫吐了出来。他转过头来对梁一飞说:“一飞,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给我烟,也是一片好心,谁想到会有今天这种事呢?”王 杰盯着梁一飞忽然改变了语气,用家乡话认真地说:“我只是奇怪,十班长那个王 八蛋怎么知道我有烟,还知道是云烟?一飞,你说是咋回事?” 梁一飞早就想到是有人告密,给冯班长打小报告,他甚至怀疑到是高恒。但梁 一飞没有证据,就不敢轻易说出口,并且,他也不希望有这种影响全班团结的事发 生。看到王杰盯着自己征求意见,梁一飞就敷衍地说:“是不是你上午抽烟,让十 班长看到了?” 王杰摇了摇头,说:“我早上拿到这包烟后,只是早饭前在厕所抽了一支。上 午一直在训练,哪有时间抽烟啊。烟一直在我口袋里,从没拿出来。” 梁一飞肯定了是有人给冯班长打了小报告,至于是谁,他不能乱加猜测。王杰 见梁一飞不说话,就朝班房里看了一眼,小声说:“我怀疑高恒在冯班长那里告我。 我早上在厕所抽烟时,他不让我抽,我没有理他。”王杰说完后,想了想,又咬牙 切齿地说:“肯定是他!他妈的,汉奸、奸细!早晚老子整死他。” 梁一飞看到王杰脸气得通红、咬牙切齿的样子,害怕他现在就去找高恒打架, 急忙劝他道:“王杰,你冷静点。你又没有证据证明是高恒打的小报告。况且,即 使是高恒,他也是副班长,你找他的茬儿,能斗得过他吗?冯班长肯定站在他那边。” 王杰听了梁一飞的话,就不再说话了,只是趴在栅栏上发呆,生闷气。 梁一飞也趴在他的旁边,看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王杰忽然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在家多好啊!我真想回家。” 梁一飞听到王杰说这样的话,想再劝劝他,但没有说出口。梁一飞已经感觉到, 部队与他想象的差得太远。现实中的部队有很多弊端和不和谐的地方,而且有时很 残酷。梁一飞自己也想回家,想回到高中去重新上学…… 时间慢慢地从两个人身边滑过,梁一飞和王杰都不说话,趴在栅栏上想心事。 冯班长一直没有回来,八班的新兵们叠好被子后,都盖着大衣躺在床上睡觉了。 梁一飞和王杰的被子也由高恒和黄涛帮忙叠好了。 郑小东和罗天海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王杰的另一边。他们两个也呆呆地看着楼 下的居民区不说话。已经中午一点多了,居民区此时已几乎没有人走动了。他们只 能看到大门口的几个保安坐在那里聊天,水池里的金鱼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 四个人站在阳台上都不说话,气氛显得很沉闷。罗天海终于憋不住了,他开口 打破了沉默。“阿杰,你没事吧?”罗天海同情地看着王杰说。 王杰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笑着说:“没事。不过,可惜了那半包烟。不 然,够咱们几个抽两天了。”王杰说完就“嘿嘿”地笑了起来。梁一飞他们三个人 却没有笑。 四个人又是沉默。 郑小东朝班房里望了一下,小声地说:“我知道十班长为什么今天中午整王杰。” 梁一飞、王杰和罗天海听郑小东这么说,都立刻把目光聚集在了郑小东身上。 郑小东舔了舔嘴唇,又朝班房里看了看,恨恨地说:“中午吃饭,我吃得比较 快,很早就回到了班房。班房里没有人,我就趴在走廊的栅栏上看风景。我看到冯 班长站在饭堂旁的草地上抽烟,而后高恒走过去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在冯班长和 高恒说话的时候,十班长走过去向冯班长要烟,就在那儿听冯班长和高恒说话。高 恒走后,冯班长又和十班长说了会儿话走了。不一会儿,一飞和阿杰走出了饭堂, 十班长就叫你们帮他拿衣服。再后来,就发生了刚才的事。” “你们想一想,是不是高恒告的密?”郑小东看着大家问。 梁一飞听了郑小东的话,联系高恒早上制止王杰抽烟的事,他已经确信是高恒 在冯班长面前告了王杰的状,但他想不明白高恒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高恒真的为 了得到冯班长的宠信,不惜出卖战友?梁一飞觉得,高恒不像那种人啊。不过,人 心隔肚皮!谁又知道谁的心里在想什么! 罗天海恨恨地说:“我说他怎么会当上副班长呢!原来是靠打小报告、做奸细 得来的。这种副班长送给我都不要。恶心!” 王杰心中的怒火被撩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 给他好看!他妈的……” “我也早就想整他了。从他来咱们班,我就看他不顺眼。”郑小东接着说。 梁一飞怕他们三个越说越恼火,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就劝道:“算了,算了。 我们都是新兵,在这里又没什么地位,咱们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不错了。没听那 些老兵班长说吗?他们当新兵的时候,就是像犯人一样过来的。这些事情等离开新 兵连咱们再说。好了,先回班房睡觉吧,下午还要训练呢。要是冯班长回来看到我 们在这里不睡觉就不好了。” 三个人听了梁一飞的话,就不再说什么,都回班房睡觉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