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梁一飞上高二的时候,有一次逃课去外面的网吧上网,但网吧那天却没有开门。 梁一飞想,自己从学校里逃出来一次也不容易,就在街上乱逛。他逛到了西街的旧 书市场,就蹲在旧书摊前翻书看。当时,梁一飞翻出了一本讲解阴阳八卦的书,书 的名字他是不大记得了,出于好奇心,他拿起来翻了翻。其实,他看不大懂,里面 是繁体文言文。不过,无意中看到的一句话,他倒是一直记得。话大致是这样的: 阳极必阴,阴极反阳。梁一飞对这话的理解就是:凡事千万不能过了头,当你感到 太舒服的时候,不舒服马上就要来了。王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元旦的时候他 太得意了。 梁一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杰。梁一飞用了半天的时间给王杰解释,王杰还 是似懂非懂,这让梁一飞很失望,觉得像在对牛弹琴。不过,令梁一飞比较满意的 是,王杰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不住点头,并对梁一飞渊博的学识表示羡慕和敬佩。 在梁一飞准备结束谈话、转移话题时,王杰突然抬起了头,问:“一飞,高恒拖拉 机比赛拿了第一名,又当了副班长,他比我要得意得多吧,那他为什么没有‘阳极 必阴’啊?” 梁一飞一下子给问住了。他实在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强词夺理地说:“你看 高恒有你那么得意和嚣张吗?”王杰想了想,觉得梁一飞说得也是,就不再问了。 梁一飞暗自庆幸王杰没有继续问下去,不然的话,王杰可能马上就会发现他的渊 “博”有多“薄”了。 高恒虽然当上了八班的副班长,但八班的新兵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尤其是 王杰、周亮、郑小东几个,对高恒一直很敌视。冯班长不在时,他们经常和高恒作 对,为难他。不过,高恒一直都忍让着。梁一飞自从知道王杰被十班长欺负的事是 因为高恒告密后,就不再和高恒过多地接触了,对高恒的态度也是爱理不理。因此, 高恒的副班长工作很被动,他在八班是孤独的,没有人缘的。不过,新兵们每天都 忙于紧张的训练和整理内务,一天到晚忙得几乎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就更别说斗 嘴、吵架了,所以,八班的新兵倒也相安无事。王杰虽然因为受了十班长的欺负, 心中对高恒一直愤愤不平,但冯班长自从这事后,对王杰各个方面都特别关心,也 不再经常批评他了。王杰心里把这件事也就慢慢放下来了。 元旦放假、任命副班长、王杰抽烟被罚一系列事情,使八班新兵的思想波动了 一阵子。不过,一个星期后,他们的思想就又稳定下来,都积极地投身到训练中去 了。此时,新兵们训练的强度越来越大,尤其是踢正步,经常是在水泥地上一踢就 是一天。新兵们的脚都踢肿了,很多人的尿都成了红色,有的新兵蹲在厕所里就站 不起来。慢慢地,新兵们开始抱怨训练的艰苦了。个别怕苦怕累的新兵开始打退堂 鼓了,搞得新兵连的干部和班长不停地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不过,抱怨归抱怨,绝 大部分新兵还是在卖力而又尽心地训练。让八班新兵高兴和自豪的是,在第二次队 列会操中,他们又拿了第一名。 就在八班新兵调整好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到训练中时,他们却因为吃饭问题又 一次遭到了外班班长的欺负。这次,不是某个新兵被欺负,而是八班的全体新兵被 欺负。不过,这次的欺负好像并不是恶意的,到最后甚至变成了个小小的搞笑闹剧。 梁一飞对新兵连的伙食一直没好感。他总觉得饭堂里有股怪怪的味道,只要走 进饭堂,闻到这股味道,他就觉得胃里不舒服,吃不下饭。梁一飞除了讨厌汤米粉 外,让他头痛的还有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的咸鱼炒肥肉。他只要闻到咸鱼的味道, 就立刻反胃、想吐。 新兵连的伙食是四菜一汤,而四个菜中必有一个是青菜。领导说是“清清肠胃”, 多吃青菜对身体有益。青菜本来是好菜,但经过炊事班老兵们的烹炒,却变得非常 难吃。所以,新兵们基本上都不吃青菜,每次吃完饭后,青菜几乎都完好无损地摆 在桌上。后来,冯班长发现了这个现象,就要求八班的新兵开饭后必须先吃青菜, 吃完青菜才能吃其他菜。自此,其他班的青菜完好无损,八班的青菜盘子却是光光 的。 这天中午吃午饭,八班的新兵们不用冯班长提醒,就很自觉地把青菜吃完了, 然后开始吃其他菜。梁一飞把青菜吃完后,就不想吃饭了。在小包房,梁一飞有元 旦时冯班长给他买的一箱夹心饼干,他一直靠这箱饼干充饥。这几天,梁一飞吃饼 干吃上了瘾,根本就不想吃饭。所以,他胡乱扒了几口米饭,就准备去洗碗池洗碗。 梁一飞刚想站起来,冯班长却夹了一块肥肉放到他的碗里,并以命令的口气对 他说:“吃掉!”梁一飞是从来不吃肥肉的,看着碗里油汪汪的肥猪肉,他就恶心。 梁一飞抬头看到冯班长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知道今天这块肥肉不吃是不行了。于 是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把那块肥肉夹进嘴里,也不咀嚼,直接迅速地吞了下去。由 于吞得过快过猛,梁一飞的眼中竟迸出了泪花。这时,外面有人叫冯班长,说他的 战友找他。冯班长就不吃饭了,放下碗走了出去。梁一飞见冯班长走了,也急忙逃 出了饭堂。 梁一飞回到班房后,连续喝了半杯白开水,吃了几块饼干,才感觉胃里舒服了 些。他在班房里没事做,就打开被子练习叠被子。王杰、周亮他们几个也陆续回到 班房。 罗天海一走进班房,就连声说:“完了、完了、完了……”看到罗天海惊慌失 措的样子,班房里的新兵就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罗天海神色慌张地说:“刚才五 班长吃过饭,经过我们饭桌时,见我们的青菜全吃光了,就以为我们爱吃青菜,回 去把他们班的青菜端给我们吃。可是,你们看到五班长端来了青菜,都站起身走了。 五班长很生气,说八班的新兵看不起他。他见我还没有走,就让我通知全班人员到 小包房集合等他,说要给我们些颜色看看。这下我们可惨了!” 八班的新兵听了,都愣了,不知该怎么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高恒说,他 去找冯班长。刘帅说,他看到冯班长被他的战友叫走了,根本不在新兵连。周亮说, 全班新兵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五班长找不到。郑小东说,逃了和尚逃不了庙。于是, 八班的新兵一个个在班房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梁一飞对五班长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是李军峰的班长,集合时见过面。听李 军峰说,他很凶。想起上次王杰被欺负的事,梁一飞心里越发担心和害怕起来。梁 一飞知道,唯一的希望就是冯班长替他们说情,但冯班长却不在。梁一飞在心里暗 骂起冯班长的战友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八班出事的时候来。看着其他新兵紧张、 害怕的样子,梁一飞心里更加恐惧。 “怕什么呢?”周亮忽然笑嘻嘻地说,“五班长不是说要给我们些颜色看看嘛, 我们是色盲,我们不怕。”周亮的笑话一点都不能缓和八班新兵紧张的心理,因为 大家看到,周亮虽然嘴上开着玩笑,脸上的表情和眼睛里却满是张皇和害怕。 五班长是以一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架势走进八班班房的,圆睁的虎目里射出锐 不可当的光。五班长长得虎背熊腰,加上此时凶悍的表情,简直和过年时贴在门上 的门神没两样。看到五班长进来了,八班的新兵都心里一颤,急忙站得直直的大声 叫道:“班长好。” 五班长冷笑着扫视了一下八班的新兵,问:“你们还看得起我这个班长啊!是 不是拿了两次军事会操第一名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大家听五班长这么说,一个 个吓得不知所措,都低着头不说话。“你们班长呢?”五班长问。高恒急忙回答: “冯班长的战友来找他了,他可能出去了。”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班长。既然你们班长不在,我就替他教导教导你们吧。 ——马上到小包房集合。”五班长厉声命令。 八班的新兵按照五班长的命令,忐忑不安地进了小包房。梁一飞曾听冯班长说, 以前的时候,新兵经常在小包房里被班长欺负。冯班长还说,近几年,班长打骂、 体罚新兵的不良风气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在处分了几个班长后,这种坏风气已 经刹住了。“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倒退到和几年前的新兵一样了。”梁一飞不禁感 叹道。他偷偷地看其他新兵的表情,都是一脸的紧张和害怕。苏黎明的脸色又开始 发白,像纸一样。梁一飞又忽然想起火车站那两个巡逻老兵的话:“到新兵连就教 你知道什么是死”。梁一飞恐惧地想,自己真的要如他们所说,马上就要知道什么 是死了,而且是死定了。 五班长慢慢地走进了小包房。他进来后,顺手就把小包房的门给关了,小包房 里忽然暗了下来。八班新兵的心里又都一紧,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昏黑的地窖。还 好,五班长又打开了灯,小包房亮了起来。而在这一暗一亮中,梁一飞感觉自己额 头上已经被吓出了虚汗。 五班长看到八班的新兵已经老老实实地站好了队,就笑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比 较满意。八班的新兵看到五班长笑,都立刻想起十班长来,个个用恐惧的目光望着 他,等待暴风雨的到来。出乎意料的是,五班长并没有对他们拳打脚踢,只是站在 他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五班长点了支烟,在新兵们面前走来走去,并且 看着每个新兵不停地冷笑,笑得新兵们心里直发毛,更加害怕。 五班长在梁一飞的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梁一飞就感觉到恐惧的一次次降临和离 去。每次五班长走近梁一飞,梁一飞心里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忽然发现自己的 腿竟然不听使唤地微微抖了起来,就像每次会操准备上场时那样。他想控制住,但 怎么也控制不住。梁一飞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懦弱,骂自己的两条腿不争气。 “五班长,我们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理解错了。”高恒忽然说。八班的新 兵听到高恒说话,都转头看他,谁也没有想到高恒竟这么胆大,敢拔老虎嘴边的毛。 五班长听到有人说话,停了下来,转头看到高恒正真诚地望着自己,就转身朝他走 去。大家都替高恒捏了一把汗。连平时一直和高恒作对的郑小东、王杰也收敛了幸 灾乐祸,为高恒的处境担心起来。高恒此时站在队列的排尾。 五班长走到高恒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高恒:“请问,我怎么理解错了?” 高恒在五班长的逼视下,心里泛起一阵紧张。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用平静 的目光看着五班长,不卑不亢地说:“五班长,我们真的不是因为看不起你,才不 吃你给我们的青菜。其实,我们全班的新兵都不喜欢吃青菜。” “是吗?”五班长挑了一下眉毛,瞪着高恒问,“你们不喜欢吃青菜,你们的 青菜怎么就全部吃光了呢?” “我们也不想吃青菜,是冯班长要求我们必须先吃完青菜,才可以吃其他菜。” 周亮在旁边插嘴道。五班长回头狠狠地瞪了周亮一眼。周亮立刻闭上了嘴,耷拉下 了双眼。 五班长看了看高恒,又看了其他人,皱眉想了想,说:“你们班长让你们吃青 菜,你们就吃,我让你们吃,你们怎么不吃?难道我不是班长?这不是你们看不起 我?” 八班的新兵一听,觉得五班长说得有道理,就都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沉默了几分钟后,高恒竟又小声说:“那时,我们已经吃饱了。” 大家听到高恒这么说,知道高恒这下惨了。他竟敢顶撞五班长,在五班长盛怒 的时候,这不是引祸上身吗? 梁一飞感到奇怪了,高恒一向寡言少语,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还是在不宜开口 的时候。高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不过,梁一飞还是挺佩服高恒的,因为他知 道,自己绝没有胆量去顶撞五班长。 梁一飞一直觉得,冯班长第一次开班务会时说的那句话很对:“新兵在新兵连 说两个字就够了:一个是‘是’;一个是‘到’。”梁一飞觉得,这话其实和很多 人信奉的“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是同样的道理。梁一飞很欣赏这句话,实际上, 他也是这样做的。在很多场合,他只是听别人说,自己从不发表意见,更不和人争 论。像今天,在五班长已摆好架势要收拾八班的情况下,梁一飞更是闭起嘴来,一 句话也不说。 五班长听了高恒的话,果然被激怒了。他眼露凶光,瞪着高恒,忽然狠狠地抽 了口烟,将烟气喷在高恒的脸上,抬起左手在高恒的胸脯上打了一拳。大家都一惊, 看到高恒的身子晃了一下。而后,五班长从排尾向排头逐个在新兵们的胸前打了一 拳。 梁一飞挨了五班长的一拳后,就不再害怕和紧张了,因为五班长的拳头打得并 不重,打到胸脯上并没有疼痛感。梁一飞明白了,五班长根本没有要打他们的意思, 只是心里有气,找八班的新兵消遣一下而已。 五班长打完后,站在了排头兵苏黎明的面前。他恶狠狠地问苏黎明:“刚才我 打你了没有?”苏黎明愣了一下,看到五班长瞪着自己,急忙说:“没有。”梁一 飞一愣,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五班长又走到第二名罗天海的跟前,问:“刚才 我打你了没有?”罗天海利索地答道:“没有。”五班长逐个问下去,大家都利索 地说“没有”。当五班长问到黎冬生时,黎冬生也利索地回答了,但不是“没有”, 是“有”。 八班的新兵都吓得愣住了,五班长也愣住了。黎冬生笔直地站在五班长面前, 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五班长,竟没有一点惊慌和胆怯。八班的新兵谁也没有想到,平 时那么老实的黎冬生,此时竟有这样的傲骨和志气!再想想自己的胆怯,他们都感 到惭愧和自卑。不过,他们想得最多的,是为黎冬生担心,害怕五班长真的生气了。 那样的话,黎冬生就惨了。 五班长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五班长看着黎冬生没有发怒,反而笑了起 来。他问黎冬生:“你叫什么名字啊?” “报告班长,我叫黎冬生。” “那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刚才。”黎冬生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我是怎么打你的?”五班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八班新兵的心情也越来越 沉重,都为黎冬生捏了一把汗。 黎冬生被五班长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小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大家都向门口望去,黄涛竟从外面走了进 来。黄涛进来后,没有注意到五班长,笑着说:“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我还以为 集体大逃亡了呢……”看到五班长站在包房里,黄涛吓得急忙闭上了嘴,并立即冲 着五班长喊:“班长好!” 五班长开始时也被黄涛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是个没挂警衔的新兵,而且是八班 的新兵时,就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黄涛还没有弄清小包房里发生了什么事,见五班长问他,就笑吟吟地说:“报 告班长,我刚才在洗饭桌。今天我是我班的小值日。” “那你把门关了,来这儿站好。”五班长对黄涛说。 黄涛转身把门关了,回身站在五班长的面前,满脸迷惑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五班长不再理黄涛,回头继续问黎冬生:“你说我刚才是怎么打你的?” 黎冬生满脸通红,难过地看着五班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涛这才看出些眉目来,他怯怯地问五班长:“五班长,怎么了?”五班长听 到他说话,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黄涛立刻知趣地闭上了嘴。 五班长见黎冬生依然不说话,就指着黄涛对黎冬生说:“你去打他一拳,像我 刚才那样。”八班的新兵愣了,没想到五班长会这样决定。 黄涛此时才明白五班长在修理八班。听到五班长让黎冬生打自己,黄涛立刻紧 张害怕起来,他满脸惊慌地看着五班长和黎冬生,最后,把恳求的眼神落在了五班 长身上。五班长却对黄涛近乎哀求的目光无动于衷。黎冬生更没有想到五班长会让 他去打黄涛,他抬头看了看五班长和黄涛,随即便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他没有执 行五班长的命令。 “去啊!”五班长喝道。 黎冬生吓得浑身一颤,又抬头看了看五班长,见五班长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就很不情愿地走到黄涛面前,慢慢地举起手来,轻轻地打了黄涛一下。 “你拍他身上的灰呀?学我的样子打!”五班长又喝道。 黎冬生又轻轻地打了黄涛一下。五班长一个箭步来到黎冬生和黄涛跟前,恼羞 成怒地对黎冬生说:“我刚才是怎么打你的,你现在就怎么去打他。”黎冬生可怜 又无助地看着五班长,却不动手。 “你听到没有?学着我的样子打他。”五班长几乎咆哮起来。 黎冬生忽然把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放在嘴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冲着黄涛的脸 吐了出去,抬起左手在黄涛的胸脯前轻轻地打了一拳。 五班长和八班的新兵都被黎冬生的怪异动作搞蒙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慢慢明 白过来。原来黎冬生把五班长的意思领会错了。五班长的意思是让他打重点儿,黎 冬生竟理解为五班长让他学他的动作去打黄涛,所以,他就先学五班长抽烟的动作, 然后去打黄涛了。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五班长开始也是一愣,后 来明白过来,也哈哈大笑起来。五班长笑过后,指着黎冬生说:“我服了你了,我 服了你们这些新兵了。”说完,径自开门走了。 大家都不敢相信五班长就这样走了,这件事就这样完了。 王杰趴在门口偷偷看了看,确信五班长是真的走了。大家就都围着黎冬生哈哈 大笑起来。周亮边笑边指着黎冬生说:“你是真呆啊,还是装呆啊?” 黎冬生一副憨憨的模样,说:“是他让我学他的样子的呀!他刚才是这样打我 们的呀。” …… 事后,王杰找到梁一飞,说他非常信服梁一飞所说的“阳极必阴,阴极反阳”。 梁一飞问他为什么。王杰说,他乒乓球拿了名次,得意忘形,所以受到十班长的整 治;高恒当了副班长,所以全班的新兵都不喜欢他,他很孤单;八班拿了两次军事 会操第一名,所以整个班要受五班长欺负。最后,王杰深有感触地总结说:在以后 的日子里,无论什么时候,自己都不能太高兴,不然,痛苦马上就要来临。 当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新兵们就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雄壮的军歌,满脸 朝气、斗志昂扬地来到操场,开始他们一天的训练。晚上星斗满天时,他们才带着 一脸的灰尘和疲倦,拖着快要散架的身躯,无精打采地回到班房,洗澡睡觉,等待 第二天的到来。新兵连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 梁一飞慢慢地痛恨起这些无聊、苦累的日子来。他总觉得时间在与他作对。白 天训练时,时间像只乌龟,慢慢地爬啊爬,爬啊爬。有时候,这乌龟还会偷懒停下 来,那样,时间就完全停滞了。而晚上睡觉时呢,这乌龟就充分发挥了龟兔赛跑时 的智慧,它的屁股后面像装了火药筒,它像离弦之箭一样,嗖的一声就不见了。梁 一飞总觉得自己刚闭上眼睛睡着,冯班长的闹钟就“嘀嘀”地叫了起来。睁眼一看, 天已经快亮了。 梁一飞诅咒这不解人意的时间、冯班长的闹钟、新兵连的作息制度。但日子依 旧这样过着,冯班长的闹钟五点半会准时响起,作息时间表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 都不会更换…… 周围的环境也让梁一飞感到越来越失望。梁一飞发觉,自己当兵的想法和做法 是完全错了。到部队当兵,梁一飞的意图是:离开学校和家庭这束缚自己的狭小天 地,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去感受新的生活。到部队这些天后,他才发觉,外面的世界 是很大很广阔,但一个人身边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小。你跑来跑去,其实就是从一 个生活圈跳到另一个生活圈而已。一段时间的新奇后,你会发现,其实哪里都一样, 你身边永远都是那几个人,永远都发生着那几件事。令梁一飞痛苦的是:部队这个 生活圈更小、更窄、更没有自由。 梁一飞把自己这段时间在新兵连遇到的事情、对部队的失望,写信告诉了父母、 姐姐、李静他们。梁一飞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地告诉他们自己很好了,他 开始在信中流露出一些后悔和抱怨。 姐姐敏感地发觉了梁一飞的消沉,她立即给梁一飞回了信。在信中,她鼓励梁 一飞要面对现实,正确对待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她对梁一飞说:环境已经不 可改变,现在,你需要做的是去适应它,而不是抱怨和抵触;每天你都要以乐观的 心态去面对周围的一切,这样才有益,不要总悲观地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而使自己 的心情更糟。梁一飞觉得姐姐所讲的道理和人生态度很好,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厌 烦了。 李静并没有感觉到梁一飞心理的变化,她依旧高高兴兴地告诉梁一飞她遇到的 好玩的事,偶尔抱怨一下学习的辛苦和学校的不尽如人意之处。李静对梁一飞照片 的评价令梁一飞相当失望。她说,照片里的梁一飞像电影里的红小鬼,一点兵味都 没有,并且梁一飞瘦得像只猴子,看梁一飞的照片,会想起流浪的三毛。李静又鼓 励梁一飞在部队要好好锻炼,等回来的时候变成个红大鬼。梁一飞笑着读完了李静 的信,他开始羡慕她,羡慕她的天真,羡慕她五彩缤纷的大学生活。“如果我也考 上了大学,那我现在的生活将会是多么快乐和多姿多彩。”梁一飞不禁畅想道。 何小燕的回信迟迟才到。她依旧是很吝啬,只写了一页纸,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的生活。她的语言开始变得客气,也不再抱怨梁一飞当兵了。梁一飞知道他和何小 燕的关系恐怕到此要结束了。这几天,新兵们刚好在学唱《兵哥哥》这首歌。梁一 飞忽然觉得这歌特别好笑,现在哪有这么善良、勤劳的女孩子在家等她的兵哥哥呀! 不过,梁一飞还是给何小燕写了回信,写得很诚恳。他还是想挽回他与何小燕的感 情的。 让梁一飞感触最深的是父亲的回信。在这以前,都是母亲给梁一飞写信,这次, 父亲专门给梁一飞写了回信。父亲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梁一 飞初到部队时的新奇和豪情壮志已经开始消退,随之而来的将是无尽的抱怨和后悔。 父亲说,他早就知道梁一飞会有这一天,现在,他看到了这种苗头。 父亲告诉梁一飞,当年他当兵的时候也是这样。刚到部队时踌躇满志,觉得一 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但到部队一段时间后,看到了部队里很多不合理 的现象,就开始怀疑和动摇。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徘徊在十字路口。而当他转志 愿兵时,他又重新打量了部队,忽然发觉部队其实挺好的。虽然部队里有些人确实 做了不好的事,有些事确实不合理,但部队总的趋势是好的,是向前的。父亲又联 系当前的社会,说,社会和部队一样,大的趋势是好的,腐败落后的现象是个别的, 随着制度的完善,它们会慢慢消减。最后,父亲希望梁一飞不要死抓住部队的一点 点阴暗面不放,要多看部队的好处,从而去喜欢部队、热爱部队。 梁一飞没有想到,平时不爱说话的父亲会给自己讲这么多真切的道理。梁一飞 觉得父亲太了解自己了,父亲的话正中自己的心窝。他内心对父亲充满感激。他按 父亲的思路去看部队,发现新兵连确实有很多好的地方被自己忽略了,自己的思想 确实有点偏激。梁一飞开始鼓励自己按父亲和姐姐所说的那样去做,正确地看待问 题,乐观地面对每一天。 就在这个时候,支队领导来新兵连作了次调查。虽然这次调查并没有实质性的 结果,或者说没有给新兵们带来什么好处和帮助,但却使梁一飞深切地感受到父亲 的话很对:部队大的趋势是好的、向前的。 那天是星期二,按照课表安排,新兵们由指导员组织进行政治理论学习。新兵 们最喜欢的就是政治理论学习。因为可以不必训练,坐在学习室里舒舒服服地休息。 同时,听指导员讲课,讲部队里有趣的事,也是种享受。就在新兵们正沉醉在指导 员所讲的故事中时,外面进来了几个支队领导,打断了指导员的讲述。 指导员和支队领导一起走了出去。大概两三分钟后,他们又回来了。同时,一 名上尉警官拿着一叠厚厚的答卷走上了讲台。 上尉警官留着短短的分头,白白净净的脸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模样很斯文。 如果他没有穿军装的话,看起来倒像是一名教师。不过,他挺拔的身材和熨得笔直 的军衣,却赋予了他军人的气质。 “耽误大家一点儿时间啊。”上尉警官的开场白很客气。新兵们见他说话很随 和,立刻都对他产生了好感。上尉警官看到新兵们都盯着自己,就继续说:“我姓 曾,在支队警务股工作,你们以后就叫我曾股长。今天,根据支队党委的安排,由 我组织大家进行一个问卷调查。现在我带来了一份问卷,问卷上有一些问题,比如, 班长有没有打骂体罚士兵啊、新兵连的干部尽不尽职啊、接兵干部有没有收你们父 母的钱啊,等等。希望大家能够根据问卷问题,如实反映情况。如果有,你们就在 问卷上写出来,把时间、地点和人一起写清楚;如果没有,希望大家也不要弄虚作 假。” 曾股长说完后就开始组织各班班长分发问卷。等班长们把试卷发完后,曾股长 又补充说:“这个问卷调查,我们是不记名的,大家不要顾虑什么,尽管实事求是 填写。”说完后,曾股长就督促班长们走出了学习室。梁一飞注意到十班长、七班 长和五班长几个人的脸色都相当难看。 等班长们走出学习室后,学习室里立刻乱成一团。新兵们从没有想到会有这种 问卷调查,他们纷纷拿着问卷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询问该如何填写。 梁一飞的同桌叫张伟成,是七班的新兵,从广西来的。张伟成最引人注目的是 那双大眼睛,单眼皮的大眼睛,很别致。每次上政治学习课,他都规规矩矩地坐在 课桌前,不停地往信纸上记着什么,看起来像是在很专心地记笔记。其实,他是在 写信,给他的女朋友写情书。此时,张伟成抖着手中的问卷,不停地冷笑。梁一飞 觉得奇怪,就问他笑什么。张伟成把问卷撂到了桌上,撇着嘴,不屑地说:“老一 套的把戏,骗人的玩意儿,你写了他们根本不看。” 梁一飞挺纳闷,就问:“不可能吧!他们不看这些问卷,为什么还辛辛苦苦地 出题、打印,辛辛苦苦地跑来让我们做?” “什么叫表面工作?他们是做给上面的领导看的。”张伟成把眼睛往上一吊, 一脸的不屑,同时又加了几分愤慨。 梁一飞并不同意张伟成的看法,但又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争论,就转移话题 说:“那你准备怎么填写?” 张伟成笑着说:“很、简、单。干部、班长都很好啊!对我们特别关心啊!” 说完后,他看到梁一飞还看着自己,就补充道:“我才不会傻傻地填写我们班长怎 么欺负我们呢。那些领导不看也就算了,如果他们真的看了,又来调查,那就更惨 了。领导最多批评班长一下,可那些班长又不会调走,受了领导批评后,他们肯定 会报复的,到时吃亏的还是我们。” 梁一飞没有想到,一个问卷调查竟会牵涉到这么多复杂的问题。不过,他并不 认为张伟成讲的都对,他觉得张伟成有点危言耸听。于是,他不服气地问:“你怎 么知道这么多?” “我一个表哥以前当过兵,他这样说的。他还说……”张伟成的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曾股长打断了。 曾股长在讲台上大声地喝道:“大家静一静!”新兵们都立刻停止了说话,朝 讲台望去。曾股长满脸的不高兴,他皱着眉头说:“大家静一静!——我们这次问 卷调查,是对你们每个人单独的问卷,希望你们不要商量,要自己独立完成。啊— —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们中有人交头接耳、说话聊天。”新兵们看曾股长不高兴了, 就都不敢再说话了,开始低头完成自己的问卷。 梁一飞拿着问卷左右为难。梁一飞本想把十班长、五班长欺负新兵的事写在上 面,但听了张伟成的话,就犹豫了。他担心像张伟成所说的那样,支队领导批评一 下欺负新兵的班长就走了,而那些班长却留下来继续带兵。那样的话,自己肯定会 被报复。 “写还是不写?”梁一飞在内心里激烈地斗争着。他又把张伟成的话反复品味 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能写。写了后,一定会担惊受怕的,这很不值得。多一事不如 少一事,一个新兵更不能多事。自己不写别人肯定会写,十班长、五班长照样会被 告上去,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多事呢? 想到这里,梁一飞就下了决心:坚决不能写。他不再感到为难了,很快就把问 卷答完交了上去。 等新兵们把问卷交完后,曾股长就把问卷整理好,交给了身边的一名干事。然 后,曾股长让副队长从每个班抽出一名新兵来,他要和他们谈心,了解新兵连的情 况。副队长看了看新兵,随口点到了第六排的十二名新兵。 梁一飞就在第六排。 梁一飞被抽到后,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他还从来没有和领导谈过心呢。在兴奋 中,他又感到一点点害怕和担心,他怕领导问起班长有没有欺负新兵时,他不知该 如何回答。忽然,梁一飞听到张伟成小声地嘟哝说:“倒霉!” 梁一飞一愣,小声地问张伟成:“倒霉什么?” 张伟成看起来很紧张,他小声地对梁一飞说:“我们在和领导谈心时,如果有 谁把那些班长给告了,班长要报复的话,我们的嫌疑岂不是更大?每个班就只有我 们一个新兵参加啊。” 张伟成的声音不大,但梁一飞的兴奋和激动却在他沙哑的声音中消失得无影无 踪,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恐惧和惊慌。“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梁一飞不禁感叹道。 副队长把和曾股长谈心的十二名新兵带下了楼。在下楼梯时,十二名新兵刚好 和上楼梯的班长们走对面。梁一飞看到那些班长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当十班长 经过梁一飞跟前时,他忽然冲梁一飞莫名其妙一笑。梁一飞被十班长吓了一跳,急 忙回笑给十班长,但十班长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梁一飞心里更加恐慌了。他埋 怨副队长为什么要抽第六排的新兵来谈心,自己为什么会坐在第六排,到最后,他 甚至抱怨支队警务股为什么要搞这种无意义的调查了。 谈心的新兵被副队长带到了军体棚前面的草坪上,他们列队等着曾股长的到来。 副队长把队伍整好后,见曾股长还没有来,就说:“等一会儿曾股长来和你们谈心, 希望你们一定要重视和谨慎。同时呢,我也提醒一下你们,曾股长问你们话时,你 们要如实地讲,不要捏造。还有就是,你们无论说什么话,都不要信口开河,要在 大脑里先想一想、转一转后再说,要明白哪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副队长 看到曾股长已经走过来了,就急忙止住了说话。 曾股长走到谈心的新兵们面前,副队长急忙向他报告所有新兵都到齐了。曾股 长点了点头,说:“麻烦你了。我们这就开始谈心了,你先回避一下吧。”副队长 看了新兵们一眼,转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大家不要拘束,围成一个圈坐下来吧。”曾股长见十几个新兵都紧张地站在 草坪上不敢说话,就笑着缓和气氛。新兵们就围成一个圈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曾 股长坐在两个新兵中间,和梁一飞坐斜对面。 “大家放松点,不要那么紧张。”曾股长扶了扶眼镜,说,“支队领导让我们 到新兵连进行调查,是出于对大家的关心。同时呢,了解你们生活、训练、学习各 方面的现实情况,也能为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提供依据。所以,希望你们要有什么就 讲什么,觉得新兵连有哪些不足,就大胆地指出来。比如说,你们在生活中需要什 么,班长中存不存在打骂体罚新兵的现象,你们都要如实地讲出来。我会把你们的 要求报告给支队党委的,相信支队党委会给你们解决的。” 曾股长巡视了一下低着头的新兵们,继续说:“你们不要太拘束,更不要顾忌 什么,我们会替你们保密的,尽管大胆地讲出来。希望大家不要辜负支队党委对你 们的关心和爱护。——现在就开始吧,大家自由发言。” 曾股长的话讲得很诚恳,但是,新兵们却没有人敢发言。他们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又都低下了头,不说话。 梁一飞虽然不说话,脑子却在紧张地思索。他很想把自己对饭堂伙食的不适应、 班长每天都让新兵提前起床叠被子、十班长如何欺负新兵等全部讲出来,但一想到 张伟成的话,他就不敢开口了。 梁一飞转头看坐在他旁边的张伟成,张伟成一脸漠然地低着头,像个泥胎,梁 一飞更不敢讲话了。“何必出这个风头呢。”梁一飞对自己说,“这么多新兵,他 们的班长比冯班长凶多了,他们都不讲,我讲什么!‘枪打出头鸟’,难道我要做 那只傻鸟?算了吧,祸从口出,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做我的木头人吧。”想到这里, 梁一飞心里倒不紧张害怕了。他低着头,也像张伟成一样,一脸漠然,只想自己的 心事。 曾股长等了一会儿,见新兵们都低头不语,就说:“大家不要拘束,有什么就 讲什么!领导给你们这么好的机会让你们讲话,你们就讲嘛!你们讲出来了,我们 才能帮你们解决嘛!”曾股长的启示并没有什么效果,新兵们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 没有一个有说话的意思。 “既然你们不好意思说,那我就问你们一些问题吧。”曾股长看新兵们确实没 有说话的意思,就问,“你们到部队来适应不适应?这里的伙食你们吃得习惯不习 惯?” 新兵们听到曾股长问话,就急忙回答:“适应了、适应了……习惯了、习惯了 ……” “那有没有干部,当然更多的是班长,欺负你们?比如说,让你们给他洗衣服、 借你们的钱、打骂体罚你们?” “没有、没有、没有……” “你们到部队后,新兵连干部有没有组织你们睡好第一次觉、洗好第一次热水 澡、谈一次心、看一次电影?” “有、有、有……” 曾股长接着又问了一些问题,得到的回答却只是“有”和“没有”两种。他可 能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站起身说:“你们没有问题就好。如果有的话,就 及时向我们反映,我们会给你们解决的。楼梯口有举报箱,你们可以写意见信或者 打举报电话。” 新兵们都急忙跟着曾股长站起身来,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领导关心、 谢谢领导关心……” 支队领导的谈心就这样结束了。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果然如张伟成所说,支队并没有因为这次调查,而对那 些班长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来改变他们的带兵作风。 梁一飞暗自感谢张伟成,庆幸自己没有多说话,若不然,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 果。这次调查虽然形同虚设,却使梁一飞感到,部队确实如父亲所说,大的趋势是 好的,支队领导至少是关心他们这些新兵的。那些欺负新兵的个别班长,相信总有 一天会受到处分的。这个时候,梁一飞又开始觉得,部队确实还不错。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