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年的最后三天假期,新兵们是在压腿的痛苦中结束的。初八,新兵连恢复了 正常训练,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但此时的新兵连却像战时医院,到处可以看到一瘸 一拐走路的新兵。梁一飞、王杰、周亮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梁一飞自从压过腿后,站着的时候,就再也没敢把两腿合拢过。他也曾试着合 拢,但结果不是摔倒,就是神经质地快速把两腿分开。因为两条腿只要稍稍挨近, 立刻就会有种灼烧般的麻痛感觉,双腿虚软颤抖不已,不得不分开。走路的时候, 梁一飞和大多数新兵一样,是叉着腿走的。虽然叉着腿走同样麻痛,但总比两腿挨 近强些。看着别人,看着自己,新兵们都觉得自己走路像螃蟹,但他们却没有螃蟹 的霸气。 新年后虽只开训了两天,梁一飞却觉得度日如年。他感到强烈的不适应和恐惧。 那不适应就像是超强的光束射向了他的眼睛,使他眩晕,又像是得了胃病,让人厌 食又呕吐。每当他站在训练场上训练时,两腿总麻痛得他全身神经质地颤抖。梁一 飞悲观地感到,各科目的军事动作是越来越难掌握了,自己的水平将会与全班越拉 越远。 这天下午,八班的新兵站成一排听冯班长讲解擒敌拳的动作要领。梁一飞的腿 依旧又麻又痛。他趁冯班长没注意,偷偷地晃了晃腿,觉得舒服了些。他又偷偷地 晃了晃,心中暗喜。突然,他的小腿肚被人猛踢了一下,他的双腿一麻一痉挛,再 也站不住,身体朝前扑倒下去…… 梁一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也顺势磕在了草地上的一块石头上。他觉得眼前 一黑,浑身像触电了一般,疼得抽搐起来,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用手撑着地, 艰难地爬了起来。回头看时,七班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八班,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八班的新兵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一股委屈的怒火在梁一飞的胸口噌地燃起,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声地质问 七班长:“你为什么踢我?” 七班长见梁一飞对自己态度很强硬,突地绷紧了笑嘻嘻的脸,冷冷地看着他, 蔑视地说:“你还敢问我为什么踢你?站在队列里两条腿晃来晃去,吊儿郎当的, 你像个当兵的吗?”他转头对冯班长说:“八班长,我在后面实在看不过眼,替你 教育了一下这个稀拉兵。你不介意吧?” 冯班长冲七班长笑着说:“应该的。” 七班长走了。冯班长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梁一飞,说:“梁一飞,是不是就 你腿痛啊?是不是腿痛就可以不在队列里站好?” “我只是轻轻地晃了一下。”梁一飞委屈地说。 “轻轻地晃一下是不是就不违反纪律?”冯班长严厉的眼神让梁一飞抬不起头 来。看着自己身上的枯草和尘土,梁一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委屈的泪水溢满了眼 眶。 冯班长看着低着头的梁一飞,继续说:“你看看你刚才是怎么和七班长说话的, 你什么态度啊?到部队这么长时间了,你懂不懂得尊重班长、尊重领导?” 梁一飞的心越来越凉了,心寒得可怕。和上次一样,冯班长不但没有帮自己, 还帮七班长讲话。高恒的话怎么可信呢?在自己和七班长的争端中,冯班长怎么可 能会照顾自己呢?梁一飞突然对冯班长也充满了愤怒。他猛地抬起头来,瞪着红红 的眼睛望着冯班长,说:“他踢了我一脚,我还要尊重他啊?” 冯班长没有想到梁一飞质问起自己来了。他生气了,看着梁一飞冷冷地说: “梁一飞,你还真委屈了啊?你还是不是个兵?” 梁一飞并不避开冯班长的目光,他倔强地看着冯班长,也冷冷地说:“我是个 兵,但我不是被别人踢来踢去的兵。” 八班的新兵见梁一飞和冯班长吵起来了,都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梁一 飞竟敢顶撞冯班长。高恒最先反应过来,他跑到梁一飞跟前,拉着梁一飞说:“一 飞,你干什么,你没有摔傻吧?” 梁一飞并没有领会高恒的意图,他摔开了高恒的手,说:“我没有傻,我现在 看透部队是什么样子了。哼!” 王杰、周亮他们也走了过来,把梁一飞拉到了一边。王杰边拍梁一飞身上的尘 土,边悄声对梁一飞说:“一飞,别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冯班长此时已不再生气,他心平气和地看了梁一飞一眼,说:“梁一飞,你到 那边草地上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梁一飞坐在草地上,看着八班的新兵跟着冯班长训练,心中感到一片灰暗。新 兵连的一切在他眼前模糊、黯淡起来,并让他讨厌和害怕。连自己这么敬重的冯班 长都这样对自己,在新兵连还有谁值得信赖呢?梁一飞彻底地后悔了。他觉得是自 己一个任性的幻想,使他来到了这个永远无法回头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来当兵?”他痛恨地责问自己。 “我怎样才能逃脱这个令人生厌的地方?”他无望地问自己。 梁一飞感觉自己真像陷入了一片泥沼,想挣脱也挣脱不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淹没。这真是个可怕的梦。 课间休息时,冯班长把梁一飞叫到了跟前。冯班长没有直接批评、责怪梁一飞, 而是先在梁一飞面前作了检讨,说自己刚才气急败坏,态度不是很好,希望他能谅 解。然后,冯班长说,希望梁一飞能做一下换位思考,如果他是班长,遇到了刚才 的情况,会怎么办。冯班长说,不管七班长还有他自己是怎么对待梁一飞,梁一飞 都应该保持对班长的基本的尊重。有委屈,可以慢慢讲。 冯班长诚恳的谈话,梁一飞并没有听在心里。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觉得与其 让他去尊重七班长,不如让他去尊重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如果自己是班长,自己 决不会小肚鸡肠地报复说自己坏话的新兵。如果自己是班长,自己的兵被别的班长 欺负,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梁一飞并没有把自己心中的反抗表露出 来,他敷衍着、顺从着冯班长的意思。冯班长见梁一飞的态度已不再激烈,就让他 回训练场继续训练。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七班长的刁难和嘲笑,冯班长的不理解,却深深地印在了 梁一飞的心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七班长嘲弄的表情、冯班长 冷冷的目光、八班新兵同情又爱莫能助的眼神,就全都出现在他的眼前。 新兵连体能训练强度的加大也让他无所适从。特别是五千米跑步,每次他都是 竭尽全力才能跑完。跑步的过程中,他总有种痛苦得快要晕倒的感觉。他是越来越 恐惧、抵触和厌恶训练了。 梁一飞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漆黑的世界。周围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能 感觉到自己被一团团黑的、摸不着的空气包围着。黑暗的世界静得阴森可怕。慢慢 地,连他自己也融入了这片黑暗中。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里,他无助地站着,没有 道路,没有方向,没有时间。他想呼喊,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他想求助,却没有 人告诉他该如何走…… 梁一飞开始彻夜地失眠了。几天的训练都这么痛苦,真不知道以后的训练自己 还能不能撑下去。自己的腿什么时候会好?七班长什么时候能放过自己?翻来覆去, 梁一飞睡不着。他只能流着泪思念家中的亲人,怀念上学时的好时光。虽然他知道, 这虚幻的想象是杯让人更痛苦的酒。 “和王杰一起逃回家吧,一切都会变好的。”这个潜伏了很多天的想法终于在 梁一飞的脑海中再次出现。这次它一出现,盘旋了几个来回后,就牢牢地控制了梁 一飞的大脑。确定了要逃离部队的想法后,梁一飞不再那么苦恼了。他觉得自己已 经于豁然间看到了光明,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他又幻想自己回到了学校,和李 静、何小燕她们在教室里学习了。 “王杰会不会和自己一起逃跑呢?我一个人怎么逃啊?”梁一飞又被这个想法 吓了一跳,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王杰的处境和自己差不多,甚至 比自己还糟。他手上的伤总不见好,他的腿几乎支撑不了身体,他的军体成绩已经 是全排倒数了。并且,王杰一再地向自己暗示一起逃跑。想到这里,梁一飞放心了。 “如何同王杰商量这事呢?”梁一飞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时机是晚上熄灯后 在小包房。王杰熄灯后总在小包房里搞体能训练,冯班长这时已到自习室学习去了。 梁一飞决定第二天晚上就向王杰摊牌,要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逃出新兵连。事不宜 迟呀,如果被授了警衔,想逃就不容易了。 当一切都想好,梁一飞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搬开了。听着 宿舍里其他战友均匀的呼吸、打鼾声,梁一飞觉得好累好困,他知道自己该睡觉了。 第二天的一整天,梁一飞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全班人 员都在注意他,仿佛每个人都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知道他要逃离部队。特别是有 次课间休息,梁一飞正想着如何逃回家,冯班长忽然叫他,吓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冯班长看了他一会儿,只说他脸色不好,问他是不是病了。梁一飞敷衍地回答没事, 身上却已吓出冷汗。这一天里,梁一飞小心翼翼,尽量避开人群,尽量不在八班新 兵面前出现。 提心吊胆中,梁一飞终于熬到了晚上熄灯。他本想直接去小包房找王杰,但出 乎他意料的是,冯班长今晚没有去自习室。冯班长坐在自己的床上,似乎在低头想 心事,又不时抬头看梁一飞。 在冯班长的一看一看中,梁一飞心里害怕得起了毛。冯班长为什么总看我?难 道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他不去自习室,是故意要留在宿舍抓我吗?想到这里,梁一 飞浑身发热,又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很快发觉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了。冯班长怎么可 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他又不是神仙! 梁一飞在自我安慰中定下神来。但他还是不敢去小包房,虽然他知道王杰就在 那里。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装睡,眼睛偷偷地观察冯班长的举动。冯班长在梁一 飞躺下后不久,就拿着复习资料走出了班房。梁一飞心里高兴起来,但他不敢轻举 妄动。他听着冯班长的脚步声在走廊和楼梯上消失了,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害怕 冯班长是故意走开,要杀个“回马枪”来抓自己。过了大概十分钟,整个走廊和楼 梯确实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他才感觉自己是多虑了。 梁一飞觉得时间已不允许自己再拖了,今晚他必须和王杰商量。他起床穿上了 衣服,感觉心在不停地跳。在去小包房的路上,他总禁不住要回头往走廊望。走廊 静悄悄的,但他不放心,他就先去了趟厕所。他想,如果现在被冯班长抓到,自己 是有理由的,自己是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后,看着外面静悄悄的走廊,梁一飞蹑手 蹑脚地朝小包房走去。 梁一飞打开小包房的门时,发现小包房里的灯没有开。里面一片黑暗,他的眼 睛很不适应。他努力地睁着眼睛,六七秒钟后才看清房中的一切。王杰确实在里面, 但没有搞体能,而是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休息。让梁一飞意外的是,周亮在王杰旁 边坐着。 此时,王杰和周亮都抬头看着梁一飞。 梁一飞愣在门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飞,怎么还不睡觉啊?”王杰轻声地问。 “啊——没什么……睡不着。”梁一飞低声地回答着,走进了小包房,并顺手 把小包房的门关上了。 梁一飞走到王杰旁边,坐了下来。他感觉事情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顺利。周亮 的存在,使他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对王杰说。他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先把周亮支走,但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靠着墙壁低头继续想。 不知王杰和周亮刚才在谈论什么话题,梁一飞的到来,好像把他们的话题切断 了。梁一飞低着头不说话,他们两个也低着头不说话。小包房里静悄悄的。 梁一飞等了一会儿,发觉王杰和周亮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着急起来。他知 道自己要尽快和王杰商量那件事,不然的话,冯班长一回来,他就没机会了。 梁一飞抬起头来,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感叹:“唉!这日子什么 时候是个头啊?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训练啊?七班长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不再为难我 啊?”梁一飞故意用家乡话说,他希望周亮能够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有事要和王 杰讲,自己能知趣地走开。 梁一飞说完话后,转头看周亮。周亮依旧低着头坐着,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梁一飞又着急又恼火。 王杰抬起头,无奈地摇了摇说:“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训练?做梦吧。等两年后, 我们退伍了,就可以不用训练了。唉,还要等两年啊!如果现在就能回家多好,再 也不用训练了,不用压腿,不用受欺负了。一飞,前几天七班长那个王八蛋欺负你, 我真想上去杀了他。” 王杰的同情和仗义让梁一飞很感激。梁一飞从王杰的话里感觉王杰的想法和自 己很一致,这让他欣喜和激动。梁一飞更加迫切地想要和王杰谈一起逃回家的事了。 但周亮就在身旁,这个障碍的存在,使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和王杰畅快地交流。他 恨不得立刻把周亮赶出小包房。 梁一飞就接着王杰的话继续说:“真希望能够闭上眼睛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 床时,就可以退伍了。那该多好啊!”梁一飞依旧用家乡话和王杰说话,他祈盼着 周亮赶快离开。 “是啊!要是明天退伍就好了。”周亮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接着梁一飞的话发 感叹。梁一飞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直恨自己的家乡话怎么就那么容易被听懂。 “明天就可以走啊,我们又没有授衔,走了也不算逃兵。”梁一飞没好气地说。 “如果不是怕落个逃兵的罪名,我早就跑了。”周亮接过梁一飞的话说,“在 这里,简直压抑得要死,痛苦得要死。真后悔到部队来当兵,真想现在就逃出去。” “你也想逃回家?”梁一飞惊奇地问周亮,他觉得周亮话里有别样的味道。 周亮瞟了梁一飞一眼,漠然地说:“谁不想逃回家?我敢肯定,我们新兵连里, 至少有一半人想逃回家。但逃回去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部队给抓回来。到那时, 不管是在部队里,还是在家里,都会被看不起。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逃兵。严重 点,还会给判刑的……” “但我们现在逃走不算逃兵啊,我们还没授衔啊。”梁一飞不等周亮说完,就 急忙打断了周亮的话。 王杰忽然转头问梁一飞:“一飞,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准备要在部队里 熬两年吗?” 梁一飞被王杰问得一愣,但他马上明白了王杰的意思。梁一飞觉得,现在没什 么好在乎的了,干脆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算了,说不定还可以拉拢周亮一起走。 到时候,三个人也好有个照应。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梁一飞看着王杰和周亮,认真地说:“阿杰、阿亮,这几天我仔细地想了想, 觉得我们不能再这样在部队待下去了。再这样待下去,我们不被训练累死,也会被 七班长欺负死。这也是今晚我来找你们的原因。我觉得我们不能和班里其他新兵比, 我们很多方面都比他们差。 “首先,我们体质差,我们根本就不能适应部队的训练,等待我们的只能是被 人家看不起和被部队淘汰。其次,部队的生活和我们需要的生活是天壤之别,我们 要的是自由,却处处被管制,完全没有自由,简直和囚犯没什么区别。再者,我们 三个都被七班长给看死了,他随时都会整我们,在新兵连里,我们只能任他宰割, 不能反抗。你们也看到了,冯班长根本不会帮我们……” 梁一飞看到王杰和周亮在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受了鼓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继续说:“前几天,阿杰劝我逃回家,我还犹豫不决。现在我明白了,继续在部队 待下去,没什么前途,只会更加痛苦。” “我早就说了嘛,那时你就是不听。”王杰接着梁一飞的话说,“一飞,你知 道你进来之前,我和阿亮在说什么吗?就是说一起逃走的事。可阿亮现在还是犹豫 不决——像你以前那样。” “不是我犹豫不决,是你们不知道当逃兵的下场。”周亮在旁边有气无力地说。 “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村出过逃兵。部队来人抓他,我跑去看了。他戴着手 铐从屋里被押了出来,耷拉着脑袋。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妈一直在哭,他爸 的眼睛也红红的,真是尴尬极了。 我爸是村支书,就跟着武装部的人去送他和部队的人。听我爸讲,那些部队的 干部和兵,可生气了,一路上黑着脸不说话,不正眼看人。我爸赔着小心,低三下 四地给人家说好话。把部队的人送走了,武装部的人又把我爸训了一顿,责问他推 荐的什么兵,把的什么关! 那一家在我们村本来是有头有脸的,自从他家的儿子当了逃兵,他们在人前就 抬不起头来。见了人总是不尴不尬的,脸上挂不住。门口挂的‘军属光荣’的牌子, 也悄悄地摘下了。他妈还大病了一场。 我当兵走的时候,我爸对我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在部队里可以学到很多终生 受益的东西,你要好好锻炼自己。他还说,不要求你在部队有大的出息,只希望你 是个好兵。他告诫我,千万不能当逃兵,就是死在部队里也不能当逃兵。如果我当 了逃兵,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知道我爸要面子,我要真当了逃兵,他这村支 书还怎么在村里做人啊?” 周亮说到最后,控制不住,竟低着头小声地哭了起来。 梁一飞和王杰都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梁一飞完全被周亮为难的处境和真挚的情感打动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 到了父亲在武装部含泪送他入伍的情景。梁一飞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极爱面子的。 他平时很严肃,脸上很少有笑容,但只要有人在他面前夸奖了姐姐和自己,他黑黑 的脸上就会放出动人的光彩。 梁一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时他和姐姐都上小学,父亲遇到了他们的 校长,校长对父亲说:“你真是教子有方呀,两个孩子又听话又好学,期末考试都 考了全班第一。要是学校的学生都像你的女儿和儿子就好了,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就 高兴了。”父亲是怎样乐陶陶地回了家!整个春节他都喝得醉醺醺的。喝醉了就不 停地笑,给别人讲校长说给他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讲,一遍又一遍地笑。 想到这里,梁一飞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觉得自己真不应该让父亲失望。父亲会 多伤心呀。他要逃离部队的念头动摇了起来。在父亲的面前,这念头一点点撕碎、 飞散…… 梁一飞转头看王杰和周亮。两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梁一飞知道,他们逃离部 队的计划恐怕要破产了。 “你们村的那个逃兵,他有没有受什么处分,或者被判刑?”王杰首先打破了 沉默。 梁一飞抬起头来看周亮。 周亮依然低着头,声音像刚才一样灰暗:“好像没有吧。听说他有一个亲戚, 比较厉害,花了一些钱,他就没被处分。前年他就退伍回我们村了。” 王杰听完周亮的话,看了看周亮,又转头看梁一飞。 梁一飞心里矛盾极了,根本拿不定主意。逃离部队吧,会给父母丢脸;不逃吧, 自己又对部队生活痛恨得要命。看到王杰看他,他急忙低下了头。他不敢和王杰对 视,他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有多少迟疑和恐慌。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是不是不想逃了?”王杰大声地问。 梁一飞和周亮都低着头不说话。 王杰“哼”了一声,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是怕给自己的父母丢脸。难道我就 不怕给父母丢脸?但我们不离开部队,就这样待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们说咱们该 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梁一飞也正被这个“该怎么办”苦恼着呢。他恨不得打自己 两个耳光。他不明白自己本来在学校正好好地读书呢,怎么突然像中了邪般要来当 兵,父母、同学的劝告一点都听不进去。如果当初不来当兵,哪会有这么多烦恼和 痛苦。梁一飞痛恨着自己。 “你们说话啊!——好,你们不说我来说。”王杰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梁一飞 和周亮,恨恨地说:“刚才阿亮说得对,我们确实不能给我们的父母丢脸,但我们 也不能就这样留在部队里受煎熬!” “你们看阿亮村里的那个逃兵,都当了半年兵了才逃走,结果,没受什么处分。 我们就不同了,我们还没授衔,部队的编制里还没有我们的名字。我们现在逃走是 最恰当不过,部队根本拿我们没办法。你们说是不是?” “你说得有道理,部队可能是拿我们没办法,但我们逃回家后,部队照样会来 抓我们。你们想一想,部队到我们家抓我们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丢脸无所谓,我 可不能让我父母跟着我丢脸。那样,我宁可去死。”周亮低着头喃喃地说,他声音 很低,但最后一句话却说得很坚决。 王杰不满地看了周亮一眼,“哼”了一声,说:“我说你这个人比较笨吧,你 还不承认。难道我们就不能想出个两全的办法来,既可以逃离部队,又不让我们的 父母丢脸?” 王杰的话让梁一飞内心一动:是啊,如果有这样的办法就好了,不过,哪里会 有这样的好办法呢? 周亮终于抬起了头,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王杰,说:“阿杰,难道你有办法让我 们既逃离部队,又不让父母丢脸吗?” “那还用说,我刚刚想出来的。”王杰满脸得意地看了看周亮和梁一飞,声音 里充满炫耀,“我们要逃离部队,但不逃回家。这样,部队就不会到我们家抓人, 我们的父母就不会丢脸。逃几天后,我们自己回来。我们对武队长和指导员讲清楚, 说我们不想当兵了。你们想,我们又没正式入伍,又给部队惹事,军事素质又差, 部队肯定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可以像我朋友村里的那个兵一样被退回去。” 梁一飞被王杰的想法打动了。王杰的办法真是两全之策,很妙呀。但梁一飞又 想了想,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妥。至于是哪个地方,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我怎么就没有想出这么好的主意?阿杰,我真服了你了。”周亮完全被王杰 的主意打动了,“不过,阿杰,我们逃出去的几天,在哪儿过呀?” 看到周亮对自己敬佩不已,王杰更加得意起来:“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好了。 我有个特别好的哥们,现在就在滨海打工。我来当兵前,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呢,让 我有空去找他玩。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都在我电话本里记着呢。” 周亮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王杰,眼神里充满敬佩和兴奋。他脸上的愁苦一扫 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幸福的笑容,好像他已经回了家。 梁一飞却没像周亮那么乐观。王杰的计划虽然周密,但仍有一些细节没考虑到。 比如自己被退回家了,碰到了亲戚朋友,他们肯定要问,你去当兵了,咋又回来了, 那自己怎么回答。 王杰见梁一飞不说话,就问:“一飞,怎么了?难道我这个主意不好?” “好是好,但还有一些问题。”梁一飞本不想给王杰和周亮泼冷水,但又觉得 不说不行,就说,“阿杰,你说我们被部队退回家,遇到亲戚朋友了,我们怎么说? 总不能说我们怕苦怕累,逃出来了吧。” “哎哟,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知道怎么解决,亏你还是个高中毕业生!” 周亮接过梁一飞的话说,“他们问我,我就说我身体素质不行,部队体检时把我给 退回来了。梁一飞,你更好说呀。大家都知道你眼睛近视,你就说你视力不行,给 退回来了,不就行了?反正他们又不在部队,我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梁一飞觉得周亮说得有道理,心里舒畅了许多,就问王杰:“阿杰,你说我们 怎么逃啊?” 梁一飞说这话时,忽然觉得自己和王杰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刚认识王杰 时,梁一飞觉得王杰是个爱装成熟又很不成熟的街头小混混。那时,王杰无论做什 么事,都拿不定主意,都要让梁一飞给他想办法。梁一飞就是王杰的主心骨。梁一 飞也很有自己是王杰的依靠的那种感觉。但现在,两个人的角色完全调换了。梁一 飞觉得王杰比自己成熟了,自己开始有意识无意识地向王杰讨主意了。王杰俨然成 了梁一飞的主心骨。 王杰自然没有注意到梁一飞的心理变化,他看着梁一飞和周亮,认真地说: “我早就想好了,我们逃走的最好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你们想啊,我们新兵连每个 星期六晚上都安排我们去看电视。那时,所有的班长和新兵都在自习室看电视,楼 下又没哨兵。我们这个时候不逃,什么时候逃?” 梁一飞暗暗佩服王杰。能想出这么完整的计划方案,可见王杰在这事上已花了 很多工夫去深思熟虑。 王杰问梁一飞和周亮:“你们都有没有便服?” 梁一飞不明白王杰的意思,但还是告诉王杰自己有。周亮却没有便服,就问要 便服干什么。 “我们现在肯定需要便服了。你们想一想,我们三个穿军装的新兵走在一起, 太显眼了,部队很容易就会发现我们的行踪。如果我们穿了便服,只要我们不说, 谁知道我们是当兵的?” 梁一飞和周亮彻底被王杰给征服了。两个人都用钦佩的目光看着王杰,不住地 点头称是。 “阿亮没有便服没关系,我这里有好几套呢。我和阿亮的身材相差不大,他穿 我的衣服应该没问题。” “我已经想好路线了。我们翻墙到后面的居民小区去,然后从小区的门口出去。 出去后,立刻找公用电话,打电话给我那哥们,让他告诉我们怎么去他那里。这样, 我们就逃离部队了。一飞、阿亮,你们说怎么样?” 梁一飞和周亮认真地听王杰讲计划,他俩完全沉醉在了这计划里。王杰向他俩 征求意见时,他俩只有不住地点头,并对王杰由衷地赞叹:“阿杰,你太厉害了, 我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那好。”王杰见梁一飞和周亮完全听从于自己,就高兴地说:“我们按计划 行事。大后天就是星期六了,这三天大家一定要注意好言行,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出 我们的意图。还有,这三天我们三个要尽量少接触,免得被他们怀疑。特别是高恒, 他是冯班长的卧底,最会给冯班长打小报告了,我们要特别小心他。” 梁一飞本想对王杰和周亮说高恒不是那种人,但又觉得此时已没必要解释这些 了,就附和着周亮,对王杰的话表示同意。 王杰看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站起身说:“我看我们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事情就 这样定了。现在应该很晚了,冯班长大概也要回来了,我们赶快回去休息吧。” 梁一飞和周亮也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休息。 王杰又小声地叮嘱说:“大家小声点回班房,别把他们给吵醒了。一飞、阿亮, 你们这两天一定要注意好,千万别给冯班长他们看出破绽。” 梁一飞小声说着“知道了”,轻轻地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小包房。王杰 和周亮也轻轻地走了出来。 梁一飞回到自己的床前,转头看冯班长的床铺,吓了一大跳:冯班长不知什么 时候已经回来了,已经睡了。王杰过来了,梁一飞指给王杰看,王杰也吓了一跳。 但他马上镇静了下来,向梁一飞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他蹑手蹑脚地向 冯班长的床铺走去。周亮是最后从小包房出来的,他看到王杰这个模样,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就轻脚走到梁一飞跟前问梁一飞。梁一飞连忙给周亮做手势,让他不 要说话。 王杰小心翼翼地走到冯班长的床铺前,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退了 回来。 梁一飞小声地问:“没事吧?” 王杰嘿嘿一笑,说:“没事,睡得正香呢。” 周亮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紧张地问王杰:“真的睡着了?” “睡着了。”王杰肯定地说。 王杰和周亮都回床睡觉了,梁一飞还是有点担心,又看了看冯班长的床铺。冯 班长躺在床上,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梁一飞想,冯班长可能是学习太累 了,回来后没查铺就直接睡觉了吧。看王杰已经爬上床睡觉了,梁一飞觉得自己是 多虑了,就也上床休息了。 躺在床上,梁一飞却睡不着。他为王杰计划的周密而高兴,为自己能脱离部队 而兴奋。不过,在内心里,他还是隐约觉得这计划有哪个地方不妥。至于是哪个地 方,他也说不上来。 梁一飞想起了父亲,自己回家后,父亲会怎样看待自己呀;梁一飞想起了奶奶, 自己回家了,奶奶一定是最高兴的;梁一飞想起了何小燕,何小燕已经这么久没给 自己写回信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梁一飞想起了姐姐…… 翻来覆去中,梁一飞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和王杰、周亮商量好逃离部队的计划后,梁一飞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各 项工作中,他表现得相当积极,尤其是军事训练,他的热情特别高。有时候,连他 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刻苦训练究竟是为了蒙骗冯班长他们呢,还是自己忽然热爱 上了军事训练。奇怪的是,这几天里,他的腿好像也没有以前痛了。王杰和周亮也 在刻苦地训练着,像梁一飞一样。他们三个的表现是如此突出,以至于冯班长在全 班面前大力地表扬了他们。梁一飞竟有点后悔自己要逃离部队了。 星期五中午午休时,梁一飞意外地收到了姐姐的来信。拿到信,他很吃惊,过 年期间,很少会有人写信,大家都没收到来信。捏着厚厚的信封,梁一飞感觉姐姐 至少又写了五页,这五页里又至少有四页在讲做人的大道理。新兵们都躺在床上休 息了,梁一飞也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在床上躺着,看姐姐的信。虽然讨厌姐姐那些 空泛的道理,但姐姐秀丽的字体映入眼帘时,他还是感觉内心立刻被幸福和喜悦充 满。 姐姐这次来信的内容竟和以前不同,她在信的开头告诉梁一飞家里人很想念他 之后,就讲起了家里过年时的情景。姐姐说,今年过年,家里特别热闹,几个表哥 都结婚了,带着新娘来给奶奶拜年,院子给他们闹翻了;姐姐说,妈妈又买了只小 狗,取名“娇娇”,“娇娇”很可爱,会和人吵架,会嗑瓜子,大家都爱逗它;姐 姐又说,家里下了很大的雪,年前年后都下了,可惜梁一飞不在,就没人堆雪人了 …… 看到这里,梁一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姐姐叙述的一切,他的双眼溢满 了泪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泪水擦去,继续往下看。 姐姐最后告诉梁一飞,奶奶的身体很好,就是特别想念他。姐姐说,大年三十 晚上,奶奶接过电话后,一夜都没有睡。奶奶坐在床上,总是说,这孩子接了电话, 怎么一直在哭呀,在部队里一定很不顺吧。奶奶念念叨叨的,一会儿说他第一次在 外面过年,肯定不习惯;一会儿说他在部队里,肯定不能吃好;一会儿又说他身体 这么单薄,肯定不能适应训练……奶奶就这样念叨着说了一个夜晚。 梁一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跑到厕所,关上门,靠在墙上,任泪水 从脸颊上滑落。他咬着嘴唇,强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出声,但还是抽噎了起来。 他哭了好一会儿,感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用冷水洗了洗脸,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奶奶,您等着我,我马上就能回家陪您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