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小嘎子很快便找到了十多个鸡蛋,用小笸箩端着,从韩家大院斜对过的榆司门 里出来了。那气派,就象个乡村饭铺小跑堂的。 他朝碾盘底下膘了一眼,嘴里咬着舌尖,笑微微地朝对过走去。韩家大院里刀 勺乱响,油香和着酒气飘出来。在大圆楦门底下,有个烂眼的“白脖”,苶(nié) 呆呆地在那里戳着。小嘎子装得很熟惯的样子,瞧也不瞧就往里闯。 “哪儿去?”那“白脖”胯骨一扭,横在了门道上。小嘎子刚要抬头说话,那 小子“哟”了一声道:“喝喝,这不是熟人吗?” 小嘎子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果然认得,就是老钟叔出事那回,逮住过他的那 个“红眼儿”。小嘎子笑起来了:“你呀老总——你看我还象个小八路吗?”那小 子一愣,刚要拿“八路”帽子扣他,不提防倒给他抢先了。便横巴着再跨一步,故 意刁难他说:“象!瞧你鬼头滑脑这相儿,天生就是小八路!” 小嘎子可不着慌,仍然笑着,把小笸箩一举道:“那你带我见‘太君’去吧, 这是‘太君’叫我送来的。”那小子两只红眼一挤咕,说:“太君在东边!”小嘎 子却说:“高灶可在这边呢!”“红眼儿”没话说了。但他虽断不定这小家伙准是 小八路,却觉得他机灵得讨厌,仍是要存心跟他为难: “那你先在这儿待待,等里头传你了再进去!” “那你就替我传禀一声吧。” “哼!”“红眼儿”把脑袋一甩,扬着脖梗儿吹口哨去了。 小嘎子捧着鸡蛋又往里闯,却给那小子拿刺刀顶着胸口,又顶出来。看样子, 他是成心不让进去了。小嘎子心里火辣辣的,真想咬他一口。但他却笑着兜个小圈, 仍赖在门道里,不时把眼往院里偷瞧。只见葡萄架下,迎着二门摆了一张八仙桌, 周围几把太师椅子,上面坐着几个穿漂白褂的,正座上是个戴眼镜、留两撇断梁胡 的家伙。 桌上已经摆着三个酒瓶,两碟小菜,一把磁壶,几盏细碗。“保长”和“联络 员”纯刚大伯,都欠身在一旁的板凳上陪着。灶上的厨子,跑上跑下,摆菜端茶的 直忙活。而韩家那只叫“小虎”的大狗,围着桌子,正吐舌咂嘴,不时把鼻子伸到 断梁胡的白手上闻一闻,惹得那小子躲着身子直瞪眼。 小嘎子再往房上看,灰捶顶上,来来往往尽是“白脖”。看情形,伪军的大部 分都屯在这儿了。 那个“红眼儿”却是可恶透了。他总是黑丧着脸,不时翻着眼珠子瞄他几瞄, 半点疏通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小嘎子却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老是眯嘻咪嘻地朝他笑, 尽管“红眼儿”一直在找斜碴子,还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在这时,“联络员”纯刚大伯拿着块棒子面饼子,一路倒退着,把“小虎” 引逗出来了。才到门口,猛一眼看见了小嘎子,惊得一愣,小嘎子可不容他发呆, 忙从从容容走上去求救说:“纯刚大伯,这是‘太君’叫我找的鸡蛋,可这老总硬 是不让我进去,你给说个情儿吧。……” 纯刚大伯正怕他闯祸呢,哪懂他的来意?连忙把鸡蛋一接说:“交我给你传进 去算了。给你这块饼子,把‘小虎’看住。里头快开席了,这东西净在那儿捣乱!” 说着,端了鸡蛋就进去了。害得小嘎子泪花儿都冒上来。可是,有“红眼儿”在一 边看着,又不能追上去把他叫住,眼睁睁把个进院的机会错过了。 “小虎”可不管这一套,它把尾巴摇得羽扇儿似的,两只眼死死地盯着那块饼 子,冲着小嘎子探爪伏腰的撒贱儿。小嘎子信手掰下一口,往半空里一扔,它就提 起前爪,纵脖子一吞,咂咂几声,便咽进肚里去了。小嘎子心里陡然一动,一霎间, 他眯起大眼,小红舌头一连在牙缝里逗了好几逗。他转眼看“红眼儿”,那小子正 懒懒地打哈欠,手里夹着根烟卷,摸摸索素地在找火。小嘎子忙从兜里掏出火柴, 划着,捧了过去。 “也给我根儿抽吧,老总。”小嘎子一边给他点烟,嘻笑着央求说。 “那不有烟头。”“红眼儿”鼻子里喷着烟,一跷下巴颏说。果然,门道里扔 着半截烟头,小嘎子上前拾起来,故意找着“红眼儿”对火,可是,那小子忘恩负 义地闪到墙角里去了。真是事有凑巧,恰在这时,从东来了一群鬼子,前头那个, 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牵着条滚瓜肥的大洋狗,直朝大院里走来。小嘎 子先看见了,便唱歌似地拍着手嚷道:“快来瞧,炔来瞧!嗨,有位‘太君’来到 了!”“红眼儿”听了,忙一探头,鬼子已到了跟前,慌的把烟卷一扔,“卡”就 是一个立正,瞪起一对珊瑚烂眼,目送鬼子进门。小嘎子忙拾起烟卷,往他背后一 站,一面也瞪着眼目送鬼子,一面把烟头悄悄突在“红眼儿”的后襟上。不一会, 那衣襟便冒开烟了。 鬼子们都拿着不屑旁顾的盛气架子,卡卡地走进门去。小嘎子忙趁势退开些, 迅速把自己的烟头对燃,又把烟卷还了“红眼儿”。“红眼儿”却因差点儿误了差 事,挪到大门外去了。小嘎子便留在门道里,继续引逗着“小虎”打滚儿玩。玩着 玩着,他把眼一溜,又唱歌似地叫起来了,“快来瞧,快来瞧!……”“红眼儿” 忙一探头,他却笑着伏在狗身上,接着唱道:“嗨,大狗长了一身毛!”“红眼儿” 阵他一口,又把脖子抽回去。 忽然,“红眼儿”抽着鼻子,围着自己的屁股团团打起转来,终于发现后襟上 正在忽忽冒烟,忙一面骂着,急往下解子弹袋。小嘎子一见,又唱道:“快来看, 快来看,——嗨,黑鸡下了个白鸡蛋!”“红眼儿”正忙救火,哪里顾得上他。小 嘎子可毫不怠慢,忙掏出那挂“柳条鞭”,三缠两绕,拴在狗尾巴上,用烟头往药 捻上一突,但听得“哧”的一响,他便举起饼子,晃一晃,照直扔进了二门。“小 虎”腾起身子,虎扑狼奔,风似的追了进去。疾能生风,凤又助火,“叭”的一声, 大盖枪一般,在“小虎” 后腿上炸响了。那狗大吃一惊,“吱溜”就往八仙桌子底下一钻,不想“叭叭” 又是两声,它猛地一蹦又蹿出来,直从巴斗脑袋的头上纵了过去。接着“劈劈啪啪”, 一阵乱响,烟火和狗毛齐飞,崩得鬼子、“白脖”东仰西翻。 那只大洋狗一见,脱地跳起,照“小虎”“汪”的就是一扑。“小虎”越发毛 了,一纵身,蹿上了桌子,“哗啦啦!” 碟翻瓶倒,碗碎壶飞。两条狗,一前一 后,一跑一追,管什么桌子板凳,直从人群中钻来蹿去,那“鞭”就在人群中“砰 啪”爆响;鬼子、“白脖”你爬我滚,躲闪不迭。满院子烟团朵朵,碎纸纷飞,直 比烧了炮仗市还热闹。 门道里的小嘎子,忍着一股一股肠子疼,喊声:“老总!‘太君’们自个儿跟 自个儿打起来了!”撒腿往外就跑。没等“红眼儿”醒过神来,他已拐过碾子,进 了榆司门,这才抱着肚子,笑得一路打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洞口。可是,洞口的 战士们正在往外钻,大个李已把机关枪架在对着韩家大院的窗户上了…… 村东头的鬼子,果然以为八路军袭击了韩家大院,忽隆隆,撇开各处平房,立 马涌到小学校去。并分出了大半兵力,救火似地朝西“增援”了来。 可他们刚刚前进到韩家大院门口,一下子就全泄了气。因为巴斗脑袋的“太君”, 正满脸涨成茄子皮,来回乱蹦,叫人把“保长”和那个“红眼儿”绑起来,要吊在 大梁上架火烧了他们。 原来这个巴斗脑袋正是肥田一郎。鬼子兵看见他们长官平安无事,不过一场虚 惊,便散散乱乱挤在大门口,看起热闹来了。惹得肥田更加暴跳如雷,骂他们还不 快去重新集合老百姓,呆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候,钱区队长稳稳地把手一挥,杨小根咬住牙一拽绳子,“轰!” 山崩地裂一声响,街心里陡然立起一团黑云,破枪,烂布,碎钢盔,一起飞上 天去,鬼子们七跌八爬,躺下了一大片,还不知是醒是梦哩。“哗哗哗”,机关枪 从北房窗里喷出,手榴弹也乱鸦投林,从墙外猛摔了来。登时海啸似的杀声从四面 八方涌起。鬼子“白脖”蒙头转向,钻墙根,扎门洞,恨不能把砖头当做大山,只 求挡身子活命。韩家大院房上的“白脖”,本想要还两枪,不提防西邻房上一阵机 关枪扫过,靠房檐忽地竖起两架梯子,八路军在爬房了…… 东头小学校里的鬼子,听得这边打响,忽隆隆急急上房,不想,脚没站稳, “轰轰”两颗地雷,把一溜北屋崩塌了两大间,机关枪急雨似地直从口子里喷进来, 扫得瓦片尘土四散纷飞。鬼子们抱着檩条刚滚到院里,“轰” 的一颗手榴弹在马群里炸开,三十匹大洋马一下子崩了群,它们挣开缰绳,腾 空跳起,满院里横冲直撞,互相践踏。鬼子、“白脖”给撞倒的,踩伤的,“吱吱 哇哇”,成一堆乱滚。 有两伙鬼子逃进了教室,打个扫地蜇,觉得站脚不住,发声喊,把通街的窗户 撞下好几扇来,蜂拥出去,想抢占街南的关帝庙。另一伙“白脖”也认作便宜,聚 群儿紧跟了来。不想刚到十字街,关帝庙的瓦房脊后,早冒出一排人头,排子枪, 手榴弹,恰象大公鸡啄米,“乒乒乓乓”,几下子就把他们收拾光了。 战斗的突然,短促,猛烈,再加上地雷的威力,真象是疾风扫落叶,二十分钟 的猛打猛冲,敌人就被消灭了。总有五十多具鬼子的死尸分布在院里和街上,一百 三十多个“白脖”做了俘虏。现在,村子里烟雾缭绕,充满着硝烟气味,虽仍有零 零落落的枪声,也只是战士们在收拾残敌败兵了。 巴斗脑袋——肥田的尸首,是在碾盘跟前发现的。开头,地雷刚响的时候,他 拔出指挥刀,督着一群鬼子想据守韩家大院,不料全院最高大的南房,给纯刚大伯 抢先进去,从里面把门顶上了,害得鬼子们插脚无地,奔窜无门。 正自撑持不住,“白脖”们忽又从房上通通地跳下来,八路军压了顶了。肥田 一见,抡起洋刀又督着鬼子往外冲。谁知街口两头都已卡死,对面窗户里火冒烟喷, “卡啦啦”,把他的洋刀扫做两段。他举着半截刀,“哇呀”一声,窜到碾盘跟前, 打算在那里找机会逃跑。万没料到砖缝里突的冒了一股白烟,一声闷闷的枪响,在 他胸膛上开了个窟窿。这家伙倒在地上,拘挛着滚了几滚,不知怎么竟咬住了一块 砖头,直到尸身都僵挺了,那块砖还在牙缝里卡得紧紧的呢! 在烟雾腾腾的街道上,小嘎子挺着一棵比他还高的三八大盖,出现了。 他穿房进院,东钻西找,一股劲挨门挨户的搜着,逢人就问:“看见老钟叔了 没有?” “喂,喂,同志!”胡同里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咦,明眉大眼秀秀气气一个 小姑娘,可不是玉英吗?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小嘎子飞步跑了过去。玉英楞一愣,惊喜地朝前一 扑,叫声“嘎子哥!”泪花儿围着眼圈乱转起来:“哎呀,可把我们吓死了1 ” “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怕飞子儿打着你!”小嘎子伊然象个老战士似的,上前 督促她说,“快去找个地方隐蔽起来,一会儿再说话!” “不要紧,我刚从夹壁墙里出来的。你知道,我们差一点儿叫鬼子发觉了。嘿! 有个鬼子咕噜咕噜地追一只鸡,那鸡一头扎在柴禾堆里了,鬼子就扒着柴禾往里掏, 这堆柴禾正是堵着我们夹壁墙的,你说够多险吧!”可巧,鬼子正在那里拚着命的 掏呢,呱啦啦枪就响了!当时我一猜就是你们!那会儿我真想伸出手去,把那个鬼 子揪住!……”玉英一面说,一面比划,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么说,你这会真够当个侦察员啦?”小嘎子赞扬他说。 “那是啊!” “可你刚才‘喂喂’的,要干什么呢?” 这一句才提醒了玉英,忙回身指着一个小院儿说: “有个人藏在那儿了,身上还捆着绳子,问我地道在哪儿,叫我把他藏了。” “啊!”小嘎子两眼一睁,“是老钟叔吧?”说着往里就跑,玉英赶忙就追。 进了小院,在牲口槽后头拉出一个人来:泥头鬼脸,一身的烟煤黑灰,活象个土猴 儿,却不是老钟叔。小嘎子平提了枪,近前细认。那个人忽地龇开白牙,“喷儿” 一下倒先乐了。 “同志,不认识啦?咱是老熟人了!”原来正是那个“红眼儿”。 “哈哈!是老总啊!”小嘎子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个老熟人,你 可连根烟卷儿都不给我抽呢!” 那小子给揪得弯着腰,仍嘻皮笑脸他说:“没给烟卷,可给烟头啦,要不然, 你的‘鞭’能放那么顺当?为这个,我差一点儿给吊在梁上烧死!” 正闹着,“的的打打”一阵号声响了起来,小嘎子不知为什么吹号,忙牵着 “红眼儿”,同玉英跑向大街。远远就见杨小根蹬在碾盘上,扬着脖儿,公鸡报晓 似的起劲地吹着。他吹得那么嘹亮,那么激昂,听了,简直叫人想飞起来。号上拴 着一块红绸子,在风里飘得象一面旗。 碾盘附近围了一大群人,钱区队长和石政委都在那里。小嘎子急急走着,猛觉 心里一阵热,冲上去,扒开众人一看,嗨!就是他!只叫得一声:“老钟叔!”便 从人缝里扑过去,竟差点儿绊了一跤……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