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二十五军磨难 山上有洞洞有屋,红军战士洞里住, 山上有路路又高,蒋介石的匪兵来不了。 沈泽民病逝天台山 有一天吴焕先去看沈泽民。他们把沈泽民隐蔽在天台山一带刘家湾子住。派一 个连队守着,不让他暴露身份,平时都叫他“沈胡子”。皖西北归来,部队打散了。 吴焕先在老君山一带收拢部队时,忽然发现廖炳银带领的红七十三师二一九团,兵 力不过二三百人,武器也比较差劲,但由于及时转到陂孝北一带的外线活动,主动 灵活地打击敌人,联系了群众,取得了补给,部队不仅没有遭受什么损失,还及时 解决了棉衣问题。是啊,处于外线的游击活动,与处在内线单纯分兵防御,结果完 全不同,对比也是如此鲜明!他好像看到了一线新的曙光,他对沈泽民反映了这一 新的斗争情况,省委书记听了也很受启发。 “我们的游击武装,现在有五个独立团,每个团一百几十人,百八十条枪。听 说在罗山地区的独立十六团,还有桃花镇以南的独立九十团,兵力都不很多,同样 取得了一些小小的胜利,解决了冬衣问题。看来转到外线是条斗争路于。”沈泽民 说。 “现在只能走这个路子,转到外线开展游击活动……” “黄安县的仙居顶一带,最近出现的“便衣队”活动,也是一种“极为适应的 游击武装方式。” 这时,省委“已从上层起用最大的力量来转变,各区域开始以省委常委分担领 导”工作。除郭述申在皖西北以外,所有的省委领导成员,都按照省委的统一安排, 开始了新的艰苦斗争。 沈泽民向中共中央起草新的报告; 徐宝珊就近开展“白旗”下的群众工作; 郑位三深入罗山卡房一带,组织发展“便衣队”; 戴季英担任鄂东北游击总司令,去光山边界开展地方武装斗争; 吴焕先和高敬亭仍在红军中担任领导工作,就近老君山、天台山地区收拢失散 人员。 邵达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邵麻子”传递了几次中央指示,并没有给鄂 豫皖带来福音,大别山最困难的时候,找不着他了。 “成仿吾在哪儿?”中央派来的省委宣传部长成仿吾,也是个才华横溢的文学 家。鲁迅和他交往甚密。他反对在红军内部搞肃反滥杀无辜。保卫局把他的警卫员 也抓去杀了。他和沈泽民同样长得瘦小,但心中却有一股正气之火。他一气之下跑 到乡下去工作了。 成仿吾找回来了,派他去中央汇报工作。 这时,红二十五军七十五师二二四团,总共只有八百余人。成仿吾临走之时, 可把吴焕先难为坏了,就剩下这么一点儿兵力,拨拉来拨拉去的,实在都抽不出足 够的建制武装护送其出境。无奈才派了一支数十人的便衣队,牵一头毛驴子,护送 成仿吾离开老君山地区。吴焕先对成仿吾说: “小老头子!按说,我应当为你派一个团,担任护送任务。可现在没得一点儿 办法,只好这样打发你了!” 成仿吾还在打着摆子。那么一副又矮又小、又黑又瘦、又疲又弱的身体,每日 里忽冷忽热的,连路都走不动。他比吴焕先年长十岁,显得十分衰老,吴焕先总是 以“小老头于”相呼相称。敏于事而讷于言的矮小老头,老半天只讲了两句话: “好吧。随你安排……” 吴焕先告诉他说,先由便衣队护送到破孝北地区,然后再由活动在当地的红七 十三师二一九团,将他负责送上火车为止。以后的艰难行程,就看这个几次出国留 洋的“文化人”,如何随机应变了!吴焕先接着又说: “你也知道,我手头只剩下一个团了,实在抽不出部队。七十三师二一九团, 就在破孝北一带活动,这个把月在外线搞得相当活跃,地形道路也熟。我已经派人 去打前站,告诉廖炳银师长,让他一定把你送上火车!” “好吧。多会出发?”成仿吾似乎就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成仿吾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清末秀才。十三岁就随哥哥成劭吾东渡日本留 学,后与郭沫若等从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文化活动,建立了著名的革命文学团体 “创造社”。大革命失败后,他又经日本转赴苏联,到过法国和德国,精通好几种 外语。当年,他与鲁迅、茅盾以及沈泽民(为“文学研究会”成员)之间,还打过 不少笔墨官司。但在鄂豫皖苏区的两年间,他与当代中国文学巨匠茅盾的胞弟沈泽 民,却又完全捐弃前嫌,为着共同一致的革命目标,坚持不懈地从事艰苦斗争。 1931年10月,成仿吾从德国返回到上海不久,张闻天找他谈话时说:“你在上 海熟人太多,不能久留,中央决定派你去鄂豫皖苏区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工作。” 他很愉快地接受组织上派他去农村根据地工作的任务。张国焘曾要他担任中央分局 的宣传部长,被他严肃地辞谢了。他说:“党中央是决定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 他一直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省苏维埃政府文化委员会主席,负责苏区的文化教育。 遍及于苏区各地列宁小学的识字课本,就是他亲自主持编写、审定、印刷的。许多 红军指战员的青少年时代,都念过如此有趣的课文: 春风起,秋风凉,打倒富豪不完粮。 我们的飞机来了,大家快来看飞机。昨天向黄安县城抛了两个炸弹,把敌人吓 得发抖。这是红军的“列宁号”飞机! 列宁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导师,他一生都为革命工作。苏联的十月革命,是在 他领导下完成的。 成仿吾临走时,沈泽民在他的衬衣襟上,亲手用米汤密写了这样几个大字:派 成仿吾同志到中央报告工作。署名用的是俄文字母。这样一件奇特的“介绍信”, 就是他随身所带的唯一凭证。 “我说小老头子,向中央要军事领导干部的事,你千万莫要忘记哟!”临走之 前,吴焕先不免又叮咛了一通。 “好吧。我记下了。”“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强,记下了就忘不了。事到如今, 都把希望寄在你的身上!” “好吧。我应当尽力而为!” “小老头子”就这样骑着一头毛驭子,由几十名便衣护送着,往破孝北而去…… 刘家湾。省委书记驻地。一条长蛇似的狭谷,弯曲的小河流水,由北向南悠悠 而去。就在这狭谷的深处,小河能够盘桓拐弯的山湾里,几座屈指可数的小山村, 孤孤零零地错落其间,当地山民们多以宗族姓氏为群落,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息繁衍。 这里的山川风物,自然也有她的独秀之处。“蚕吐丝、蜂采蜜、树结油”的古 老民谣,就是一幅风情画的真实写照。时值初冬,“蚕吐丝”的日子早已错过, “蜂采蜜”的时节日渐冷落,唯有一年一次的“树结油”,正是果实成熟的收获季 节。山坡、田头。路坎、河边,大大小小的木梓树,经过几场秋霜打过以后,形如 枫叶一般的圆叶儿,褐了、黄了、红了,同时也纷纷坠落在地。枝头上,一束束、 一串串、一朵朵如珠之圆的木梓颗粒,早已风干熟透,皮色都是那么纯净洁白,玲 珑可爱。可惜的是,屡遭敌人“搜剿”的几处湾子,山民们大都背井离乡,跑反去 了,如玉似珠的野生木梓,白花花落了一地,也无人去俯拾收获。 木梓子可榨取皮油,是山里边夜晚照明的主要原料。 一盏梓油灯夜以继日地亮着亮着…… 省委书记沈泽民抱病伏在油灯下写着写着…… “我们的省委书记沈泽民同志,实在还是一个书生,在政治知识上是一个杂货 店,不能够好好地领导实际工作……” “在郭家河、潘家河之战,轰轰烈烈的胜利后,到现在弄得如此局面,完全是 过去错误所造成的。……我们真正成了工农的罪人!但我们并不认为前途没有出路, 生死存亡只在一个问题上来判断,即是对群众的关系。过去有四次‘包剿’前之大 苏区,而零落至今日之状况,乃党的路线一贯脱离群众所造成。……这完全由于我 们自己的路线差误与实际工作中的拙劣,逐渐削弱到如此情形……” “总之,我们企图洗心革面,重新做起。今后唯有以万死的决心来转变!” 入冬以后,深山里面冷得早。他身上披着一件灰棉布袍子,又肥又长的可以扫 到脚面,包裹着他的瘦弱不堪的躯体。晚上也是和着棉施而睡。那么一双痴呆而忧 郁的目光,老是对着一盏油烟扑鼻的梓油灯,一边咂着烟袋锅儿,神色恍惚地喃喃 自语:“梓油灯!嘿嘿!……梓油灯!大别山里面,也只有木梓油的灯光,夜晚间 能够照亮!呵呵,路子还是有的……有的!” 这天傍晚,吴焕先忽然来到刘家湾子,捎带送了点大米白面。他问了问省委书 记的病情,随手掏出一顶破旧毡帽,扣在沈泽民的头上,笑了笑说:“天冷了,还 是戴上帽子,当心着凉!”谁知沈泽民把帽子从头上又抓了下来,就势扔在了一边, 没好气地嘟哝着:“棉袍子配上个毡帽子,再缠上一条腰带,活像个破落的流亡地 主。我不戴,不戴!”吴焕先发现他的情绪不对头,似乎在跟谁憋着气儿,便不由 笑道:“管他像个什么的,只要戴着暖和,不暴露身份就好。你是省委书记,一定 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我对五连连长、指导员都吩咐过了。他们不是都 叫你‘沈胡子’了吗?”…… “那好,你先别谈这个。我问你:五连指导员的政治意识,你当军长的了解不 了解?”沈泽民火气很大。“怎么回事?”吴焕先莫名其妙地眨着两眼。“你自己 审问去吧!”沈泽民余怒未熄地回答,“红军的纪律规章,全都败在此人手里,我 看你怎么发落这个不良之徒!” 五连指导员被五花大绑地锁在另外一间屋子。吴焕先带领部队去西高山一带打 游击时,特意把五连留了下来,就近担任警戒和掩护任务。就在这个时候,指导员 带了一个排的战士,跑到赤白边界打了一家土豪,搞到千把斤粮食。指导员也是出 于一番好意,一心想搞点好吃的东西,好为省委书记补养身体。实在搞不到,就抄 了土豪家里的鸡窝,抓了两只老母鸡,偷偷装在口袋里背了回来。这一下可闯下了 大祸!沈泽民一听说抓到两只老母鸡,也没问三七二十一的,就把指导员捆了起来, 非要杀头不可! “军长,我可不是明知故犯……我不是‘吃喝委员会’的首领。”指导员痛心 疾首地哭诉着,乞求免于一死。 “莫要白扯!谁说你是‘吃喝委员会’?有话好好说嘛……” “军长,我本想搞上几个鸡蛋,可是鸡不下蛋才抓鸡犯下的大过。” “鸡哪,怎么处理了?”“沈胡子。不,是省委书记叫人把鸡给人家送去,我 们连长怕送鸡不成反倒舍下两条性命,就偷偷地送给了老百姓。” 吴焕先说,你们倒学会了应付上级的对策。 原来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红二十五军向皖西北转移途中,部队给养非常困难,军部个别人发出命令,过 福田河以东牛、羊、猪、鸡都可以杀吃。徐海东坚决抵制这个错误的命令,他率领 的红七十四师三个团不但忍饥挨饿,维护群众纪律,而且把军部丢的牛皮、牛骨掩 埋起来,减少了影响。沈泽民知道了非常气愤,他流着泪对徐海东说:“海东同志, 共产党员都像你这样,红二十五军不会遭到这样的损失!”省委命令:今后不管什 么人杀了老百姓的鸡鹅一律杀头! “这样吧,你先回连队去,认真做个检讨!检讨好了,留下扛枪当战士,检讨 不好的话,就去运输队当挑夫。”“军长,只要不砍脑袋,干啥都成。” 就因为这么一起事件,引起沈泽民上火。“你给我处决了吗?”天黑以后他又 问起这件事来。他在生命垂危之际仍然对这个有损政治形象的事念念不忘。 一盏陪伴着省委书记的梓油灯,这时也闪闪发亮。这是一盏什么样的油灯哟, 打去半边角的一只瓷碗,用瓦片斜垫在桌上,里面盛着半碗带着皮核杂质的木梓油, 浸着一根粗粗的棉花捻子;灯油是勤务兵在木梓树下拣的种子,用石臼捣碎以后, 用手一滴滴挤出来的。棉花捻子还是从省委书记的棉袍袖头上,一丝丝抽出来的…… 梓油灯下,吴焕先发现沈泽民的面色十分难看,白净的面孔又灰又青,像严霜 打过的枯叶。一旦咳嗽起来,半晌都喘不过气儿。吴焕先晓得他的病情很重,不忍 心为指导员的过失多作解释。只是搪塞地笑了笑说:“你不叫派上两个战士把鸡给 人家送去么。” “对呀对呀。应当派人奉还,借以挽回不良影响!”沈泽民忙不迭地应道: “我是省委书记,跟随部队一起行动,绝对不能允许这种破坏纪律的行为,无论如 何也不能开这个先例!对此类政策观念薄弱严重破坏红军声誉的政工干部必须就地 正法才是。你……到底处决了没有?” 吴焕先说:没有。我看这件事可以按照你对傅春早的口令执行,以不杀为原则! “你别把我的话当圣旨。”沈泽民顿时又火了起来。“傅春早救过我一命,完 全可以将功补过,免予死罪。” 红军战士从战场上把省委书记背回时,偏又被当作“第三党”分子抓了起来, 高敬亭决定对他实行“脑袋搬家”。沈泽民听说立即制止,并传下口令:“对傅大 个子以不杀头为原则!”从而保住了傅春早的性命。傅春早东征西战成为将军,享 年九十岁逝世。 吴焕先想到此事,心有余痛地说:“胡子,不能再杀人了。11月4日,我带部队 去打黄陂站,路过檀树岗时,在一个碾房里碰到一个人,头发散乱,浑身尘土,她 叫吴香莲,是戴季伦的妻子,戴季伦“肃反”被杀以后,她就像掉了魂似的,到处 找人打听。敌人把她当作‘匪属’,我们把她当成‘反属’,太可怜了。还有刘士 奇的妻子,抱着女儿,千里迢迢从湖南老家找来了,可是她的丈夫却被‘肃反’杀 掉了。” “刘士奇不是我们要杀他,是照中央指示办的。” “中央怎么会知道他是反革命?不都是邵麻子到中央去汇报的吗?邵达夫这个 人原来是红军医院院长,不干了又去干保卫局,一次去鄂东北巡视工作被那里抓了 起来,放回来后他又带着省保卫局到那里去肃反,一次就杀掉一百多人。” 沈泽民说:“邵达夫与敌三十师师长彭振山暗中勾结,他利用当交通的条件, 还让省委介绍他去莫斯科呢。我们也受骗上当了。这个人现在也不知跑哪去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跑回来了!” “再回来你们就把他毙掉,日他先人,都是他送来的中央指示,让我们到了如 此地步!” 沈泽民是中央委员,他可以发中央的牢骚,吴焕先不敢。那时候,博古执行王 明左倾冒险主义路线,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 “到此地步,唉唉……”沈泽民极其痛心地唉叹着。连着咳了几声,不禁又说: “七里坪之围以后,我们一直走着下坡路,不碰个头破血流,也不晓得回头。在两 路口打粮时,你一再提出要去皖西北,……当时,你的意见也许是对的,如果及时 飘忽过去,从时间上来说,可以争取主动。后来返回中心苏区一战,尽是瞎折腾! 唉,一步走错,步步皆错哟……” “胡子,后悔药是吃不得的,这半年的后悔药吃也吃不完,越吃越感到心酸!” 吴焕先不无感慨地回答。“当初提出去皖西北的事,我也只是考虑到吃粮问题,跟 你磨牙拌嘴的……就当时鄂东北的情势来说,如果及时飘忽到皖西北去,其实也是 一种跳出困境、摆脱强敌、转到外线开展游击活动的最好出路。可是,我那会也没 有完全看到这个新的路子,现在也才明白过来。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嘛!现在看来, 去皖西北的前后经过,倒是给人增加了不少的知识,从失败中受到了启发,摸索到 一条转到外线游击的战法!现在看来,……噢噢,你还是安心养病,尽早恢复健康 为好!” “我这个人嘛,当年也是很有抱负的。记得父亲去世时,就曾嘱咐我搞一门实 业,能考入理工科。母亲也是念念不忘父亲之遗嘱,把全部心思操在我的身上,指 望能够成为实业家。可是,当我报考南京河海工程学校以后,……想做工程师没有 做成,后来又爱上了文学,也是半途而废。到苏联学了马列主义,一心一意想做个 职业的革命家。实践证明,要做个称职的革命家,打出一块新的天地……谈何容易 哟!对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手头有本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 稚病),想认真地读读,可怎么也找不着了。你没有拿去吧?” 吴焕先默默地摇了下头。 “唉唉,这半年就是犯了小资产阶级的‘左’倾幼稚病了……” “别说了,我的沈胡子!话多了有伤身体,你要多加保重才是。”吴焕先好言 相劝,随手又把那个毡帽给他戴在头上。 沈泽民很不好意思地苦笑着:“不瞒你讲,我当前最为迫切之需要,就是想抽 上几口好烟。日他娘的,我的小烟斗也给跑丢了。这些日子就拿这宝贝玩意瞎凑合, 气力不足也抽不动,过不了瘾……”说着便又捞起一根二尺长的旱烟袋,对着梓油 灯吧嗒吧嗒地咂了起来。咂了一会又说:“这玩意还是借老百姓的。你要能缴获一 个好烟斗,如同我使用过的蝌蚪形状,就可以取而代之。” “这个好办。我们准备再次袭击黄陂站,一定想办法弄上几包好烟。”吴焕先 又说,他已经派人侦察过了。黄陂站是个比较古老的集镇。地处信阳、罗山至汉口 的大骥路之中,早先属黄陵县所管,曾在此设立过驿站,因为南来北往的客商较多, 当地居民打的“草鞋”也经久耐穿。“好好。别忘了买几双好草鞋,等我病好以后, 还要跟随部队行军……”沈泽民又说。 “这两样东西都可以到手!你要多加保重……”吴焕先倍加嘱咐。 “焕先,你说的那两个女人太可怜了,你安排她们到山里去看护红军伤员吧, 也好有口饭吃。” “这你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人至将死,不慈也善,我恐怕要死了。” 沈泽民第一次谈到死!这位充满着革命豪情的理想主义者,中国共产党的忠诚 战士,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政治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尽头为时不远了。 吴焕先含着泪水向他告别! 11月18日,吴焕先带领部队第二次打下黄陂站,歼灭民团两个中队,缴获一批 物资。半月之内先后两次攻占黄陂站,对处于低谷中的红二十五军指战员是个很大 的鼓舞。 当吴焕先拿着缴获的几包香烟和两双草鞋,又一次来到刘家湾看望省委书记的 时候,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盏残破的梓油灯。原来,在他们打下黄陂站 之后,即11月20日,沈泽民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一岁。当时就用两扇门板当棺材, 埋在了刘家湾子。是由郑位三亲自料理的丧事…… 吴焕先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来到沈泽民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献上几束 青翠的松柏枝叶。秋风萧瑟,他步履沉重…… 郑位三把一叠签有“沈泽民”字样的报告原稿递给了吴焕先。说:“沈胡子最 后留下的这件遗物,他写完报告,伏在案上死的……” “他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他的话都写在报告里了。” 去世之前,他把五连指导员叫到跟前说:“呵呵,你这个脑袋哟差点儿搬家了。 将来你还得给我跑一趟腿哟。”他还说“现在很想爱人和孩子……”“我们从来没 听他说过。” “他是个性格倔犟外柔内刚的人,私事他是从来不向人说的,临死之前才说, “一个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爱,还能爱群众么。” 他老是念叨徐海东。他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怀表,托付五连指导员去寻找 海东同志…… 徐海东转折南溪 读红二十五军战史不能没有沈泽民、吴焕先、徐海东。他们之间有过矛盾,但 更多的是友谊,这是用鲜血凝结的。沈泽民坚决执行中央“左”倾冒险主义错误, 给革命带来的损害使他追悔莫及。他死后葬在大别山。1963年4月15日才将他的遗骨 移葬红安县革命烈士陵园。但沈泽民的人格力量,对党对人民无限忠诚的高尚品质 却深深地影响了红二十五军军长吴焕先、徐海东。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他们怀抱 一个坚强信念,率领大别山儿女,踏上追寻党中央的征途。吴焕先在征途上壮烈殉 职;徐海东终于迎来了革命曙光。当他听说毛泽东主席率领中央红军经过甘肃天水 即将到达陕北的特大喜讯,激动无比,亲自挑选十八名大个子战士组织担架队和警 卫迎接毛主席。 毛泽东不忘徐海东的深情。当他得知徐海东累倒在抗日战场上的时候,亲自发 去一封非同寻常的电报:“静心养病,天塌不管。”徐海东躺在担架上热泪盈眶。 但是,1933年的冬天,徐海东和皖西北道委书记郭述申却被省委误会了。 10月2日夜,部队通过潢麻公路,两队被敌人分割,徐海东和吴焕先失掉了联络, 身边只有一个特务连,那时他是被一副担架抬着,其他全部是非战斗人员,天已经 快亮了,行李担子一大串,冲过去已不可能了,只好退到旁边的一座山上。 这个山有座“齐天大圣”的庙宇,当地老百姓叫它“猴子山”。上山后,天刚 亮,敌人就发现了他们,约有一个旅的兵力围攻上来。徐海东下了担架,命令特务 连守住山头,让号兵吹调动号,他估计,这一突然遭遇,一定还有没过去的部队。 军号伴着密集的枪声在群山中响着。过了一会儿,山下答号了。原来红二二○ 团的一营和另外两个连队也掉了队,敌人弄不清虚实,不敢妄动。“猴子山”上集 合半天,才收容了六个连队。当然靠这六个连队是冲不过公路的,唯一的办法是折 回皖西。 吃的粮食本来就困难,现在又仓促转移,更是无处筹备。每天部队只能抓些秋 南瓜充饥。部队在西河进行了轻装,又把勤杂人员编成两个多连队,昼夜行进,在 丁家埠会合了红八十二师和皖西北道委。郭述申见到徐海东很高兴,这是他们第二 次途中相遇。1932年10月,红四方面军西移,时任红九军二十七师师长徐海东率一 个团掩护主力转移。敌军切断了他与主力红军联系,他果断率部撤回,途经金家铺 碰到了郭述申,这才和皖西东路游击司令刘士奇一起组建红二十七军。在皖西转战 一个多月里,天天和敌人打仗,从强敌如林的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把部队和 逃难群众两万余人带回老区。这次相遇也不例外,皖西北道委决定,组建新的红二 十八军,军长徐海东,政委郭述申,下辖红八十二师、八十四师,全军二千三百余 人。原八十二师建制不变,师长刘得利,政治委员詹大列;八十四师由红二十五军 未能西过潢麻公路的部队组成,师长黄给南,政治委员周化贤。 1933年冬,红二十八军政委郭述申患病,军长徐海东让担架队抬着他行军。由 于敌人严密封锁,皖西北和省委失去一段联系,省委对此不满意。 经过敌人多次一围剿”的皖西苏区,这时只剩下一片狭小的地域。东西长不过 二百里,南北宽不过五十里,最窄处只有十几里。在敌人“血洗”苏区的摧残下, 到处是一片瓦砾,十室九空。人都让敌人杀了,卖了。 国民党七十五师师长宋天才,用汽车装走了几千青年妇女,运到河南卖了。许 多家庭被灭绝了后代。在吕家大湾,部队发现一个新土堆,开始不知道埋的是什么, 挖开一看,是一百七十多具被无辜惨杀的尸体。血的仇恨,激起了全体红军战士无 比的愤怒。复仇的烈火,在战士胸中燃烧。 这时,敌人在皖西“进剿”、“驻剿”和“追剿”的部队,不下十个师近十万 人。红军名曰一个军,实际上不过两千多人,而且粮缺弹少,又值寒冬。全军的行 动方针是,避免与敌人决战,分散进行游击活动。八十二师坚持原地斗争,八十四 师到赤南熊家河一带,一面游击,一面筹备给养。 红军游击到赤南,敌十二师、四十五师的一个旅和独立三十四旅又分路合击上 来。我军跳出包围圈,连夜向外转移。经六安、简家畈、东西莲花山、八道河、椿 树岙、母猪河一线进入湖北罗田县境的僧塔寺。甩掉敌人之后,又转口赤南熊家河 一带。 红军战士肩膀上扛粮袋腰中别一把镰刀。白天隐蔽在山里,自己割草搭棚子; 晚上就下山去“打粮”。有时奔跑一夜,也奔不上个“大户”,只能搞点米回来。 “打粮”回到苏区,除了供给部队和伤病员,有时还救济穷苦的群众。苏区的群众 更是不顾生命的危险,给红军送情报,掩护伤病员。有些受敌摧残严重的村庄,人 虽然很少,但只要剩下一个人,他的心仍向着红军。在粮食最困难的时候,军民吃 饭几乎彼此不分,老乡做好了米汤叫战士们去喝;战士们煮好了稀饭,请老乡一块 喝。有的群众自己忍着饿,把仅有的一把米、一把菜,送给部队吃。有些群众被反 动派抓去了,要他们领着找红军,有的领着敌人乱转,有的宁死也不说出红军的去 向。红军和人民群众,就是这样相依为命。 红军大娘陶子荣,她是红军的卫生队长,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一天她带着 十八名伤员向山上转移。怀中抱着尚未满月的小儿子,背上背着两岁多的大儿子。 就在转移途中被敌人发现了。敌人疯狂地朝他们射击,子弹打在陶子荣和伤员们周 围,山上的石头迸出了火花。 突然,陶子荣听得背上的孩子发出一声惨叫,赶紧扭头一看:大儿子面色惨白, 鲜血直流。连叫几声,没有回音。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倒。伤员们也都看清了,要 和敌人拼命,她没有答应,解下儿子的尸体,抱起小儿子,领着伤员继续爬向高山 密林。 陶子荣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她知道密林深处有一个秘密山洞。陶子荣将伤员 领进洞里,一再嘱咐大家,“别吱声,千万别吱声。” 敌人的枪声和呼叫声越来越近,陶子荣怀抱中的小儿子却吓得大哭起来。 “把奶头塞进嘴里,他也不吃,真急死人啦!” “敌人要是听到了,伤员们全完了。” 她只得狠心用力捂住儿子的小嘴。 如今已是八十多岁的陶大娘,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十八名伤员保住了,陶子荣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哭声了…… 在皖西北的大别山主脉,巍巍金刚台如一座巨碑,镌刻着苏区军民的血肉深情。 1932年秋,金家寨两万群众追随红军来到这里,被国民党军二十二个团四面包 围。红二十七军只有四千多人枪。在八华里的长岗上,红军与敌人反复冲杀,毙伤 敌七百余人,残暴的敌人放火烧山,红军拼死杀开血路,掩护一万多群众逃出火海。 负责后卫的一营红军和四千多群众同时遇难。 一块普通的墓碑上记录着:红二十七军营长吴茂祥(二十四岁)、红二十五军 医院女护士廖海星(十九岁)、战士黄从先(二十二岁)、独立团班长朱维绪(三 十五岁)、杨仕全(二十三岁),还有十九岁的女宣传员程菊伢…… 10月底,红二十八军向北游击。在商城的红门,一举歼灭了宋时科的独立三十 四旅一个团,缴获了大批的枪支弹药和一部分棉大衣。借助这个胜利,又收容了一 部分归队的伤病员,先后组织起两个多连,红八十四师得到了补充。不久,红八十 二师从赤城过来,会合之后,时值冬天来了,大雪纷飞,过冬的衣服成了红军的问 题。全军大部分人还穿着单衣。没有棉被,睡觉也是就地一歪。有时住上有人烟的 村庄,弄到点稻草盖在身上,那算是很美的事了。可是,被敌人蹂躏多年的苏区, 稻草也成了罕见之物。有的同志晚上冻得不行,只好起来跑跑跳跳,用这个办法来 取暖。红军的供给部,这时的全部财产只有十三块钱。这几块钱,一来买不到几匹 布,二来在敌人严密的控制下,也无法买到布。唯一的办法,还是靠打仗。 11月初,红二十八军和二路游击师配合作战。徐海东布下了一个口袋,等敌四 十五师来钻。冲锋号响了!“哒哒哒”的机枪声;“劈里啪啦”的步枪声震荡山谷, 敌人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敌四十五师师长戴民权的指挥所设在一个土地庙里, 他听到枪声走出来站在土坡上,“叭”的一枪,被红军战士打掉一只耳朵。戴民权 捂着耳朵跑了,敌人兵败如山倒,红军乘势杀向敌群,这一仗在石门口击溃敌人一 个旅,歼灭一个团,毙伤俘敌千余人,缴获长短枪八百多支,迫击炮三门和大量军 需物资。 12月底,战士仍然没有棉衣,徐海东打听到段集、吴桥有个布行,是土豪开的。 于是便来了个“黄鹰抓小鸡”的战术,一下搞到六百多匹布和几百斤棉花。战士们 情绪高极了,纷纷说:“现在该不愁穿了!” 愁还是愁。有了布,棉花太少。再能搞到些棉花多好啊!说来凑巧,赤城县委 书记吴德峰同志来了。他说:“叶集有棉行,也是土豪开的。” 这个情报,真是“雪里送炭”。 叶集,是霍丘县西面的一个镇子,原驻守着国民党来时科的部队,不久以前被 我军消灭了一个团,残部都调到霍丘整训去了。这时镇上只有四百多民团防守。我 军连夜奔袭,歼灭了民团,搞了一千多斤棉花。又在市面上买了一部分,合计了一 下每人能摊到一斤多棉花。一斤多棉花怎么够一套衣服的絮呢?经过大家研究,决 定棉袄絮上薄薄的一层,棉裤腿和裤裆都不絮棉花。布有多余的,每人再发一副裹 腿。 全军人人动手,你帮我,我教你,几天功夫,棉衣全部做成了。虽然长长短短, 缝得不太美观,不过,像这样全军大换装,人人穿上新衣,打上新裹腿,还是头一 次哩! 1934年2月初,经过一段时间的外线游击活动后,红二十八军再次返回葛藤山。 这时敌人在皖西地区集中了四个师向红军合围。2月6日,红二十八军在火炮岭以南 阴阳山一带与敌两个旅进行整天激战,战斗中,红八十二师师长刘得利负重伤光荣 牺牲。 面对敌人围攻,红二十八军为避免与敌硬拼,遂跳出敌人合围,北上固始地区, 尔后又南下转向金家寨。3月10日,到达金家寨西北固始以南狗迹岭、铁炉冲消灭了 敌四十五师一个团零两个连后,敌人又调动两个师和两个旅,分四路向我熊家河进 攻,企图报复。我军在前后塘、天桥与敌激战了一天,便主动转移,由金家寨以南 渡过史河。刚刚进到古碑冲,得到情报:驻守金家寨的敌独立第五旅和伪县长率领 民团围攻上来,徐海东抓住这个有利时机,以两个营正面阻击,主力转到侧后,一 个猛冲,把敌人一个旅打垮。俘虏八百多名,缴了三门迫击炮,四挺重机枪,七百 多支步枪。带队的伪县长也被打死了。敌旅长负重伤逃回。 敌人的援兵赶到,我军携带着胜利品转移了。要回转苏区,必须通过南溪和金 家寨之间的两道封锁线。刚打了胜仗,部队两天两夜没休息了,又抬着伤员,背着 缴获的枪支弹药和粮食,行军速度很慢。当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到达南溪附近时,天 快亮了。在马头山又打了个小仗,歼敌一个连,耽误了些时间。现在,要按照预定 的计划到大埠口一带宿营,还要翻过烂泥湖的一架大山,路程有四十多里,是困难 的。因此,便派出两个营警戒汤家汇和南溪的敌人,其他部队停下来休息做饭。 饭还没做熟,敌五十四师从南溪进攻上来了。又是机枪又是迫击炮,火力很强。 徐海东和红八十二师师长梁从学、红八十四师师长黄给南研究了一下地形和敌人部 署,决定先把敌人“调动”一下,然后歼灭它。 徐海东决定红八十四师一营坚守阵地阻击敌人,红八十二师一营二营向葛藤山 西南簸石沟佯动,造成敌之错觉,吸引敌之主力。当敌以主力进攻簸石沟时,又令 红八十二师留一个排的兵力,将敌主力紧紧吸住,其余的主力又顺着一条山沟隐蔽 地撤下来。 敌人只看到我军两个营在山上运动,却没看见撒下来,便误认为葛藤山是我军 的主要阵地,随将兵力、火力转向葛藤山。红八十二师主力协同红八十四师二、三 营从东面迂回至敌人侧后,突然发起猛攻,簸石沟的一个排和葛藤山东南山脊的红 八十四师一营也乘势出击,敌遭红军三面夹击,顿时混乱。激战又一个多小时,敌 人两个团除跑掉一个营外,全部被歼。敌五十四师代理师长刘书春和一千六百多官 兵做了俘虏。缴获长短枪一百七十二支和大批弹药。 刘书春是保定军官学校出身,据他自己说曾经当了十三年团长和四年旅长。可 算得上“老资格”了。他万没想到会当红军的俘虏。被俘以后,他怯生生地问徐海 东:“军长,你是黄埔几期?” 在他的脑袋中,只有经过正牌军官学校的人才能指挥打胜仗。军队若是打胜仗, 似乎一切都应归功于指挥官。徐海东想,我们党领导的红军,就是一所最好的学校。 刘书春见徐海东摇头,又问:“那你一定是‘保定’的了!敢问是几期?” 徐海东不耐烦了。他说:“你别问了,我既没人黄埔的门,也没听过保定的课, 我是青山大学毕业。”他愕然地想了半天,说:“这青山大学,在哪儿?” 徐海东用手指指外面的山说:“呐!就在这儿!” 徐海东的回答一直激励了好几代人。 但处于当时的国民党师长却很不理解。他低头不语了。过了一会,又怯生生地 说:“鄙人有一个问题百思莫解,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们苏区,房无一间,粮无一 粒,是怎么生存的?”他这一问,确实激起了徐海东的勃然大怒:“你倒好意思说 出口!房无一间,是你们烧的,粮无一粒,是你们灭绝人性毁坏的。你们认为,烧 杀能毁灭一切,烧杀只能证明你们残无人道。你们欠下的这笔血债,总有一天要偿 还的。” 刘书春吓得全身发抖,连连说:“请原谅,请原谅,这些不能归罪于我,都是 蒋介石的命令。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 敌人闻悉刘书春被俘,恼羞成怒,企图实行报复,接着集中敌四十七师全部, 敌五十四师的一个旅和敌七十五师一个旅,共约十个多团,向我杨山进攻。我军士 气高涨,弹药充足,两个师开展歼敌竞赛。激战一天,将敌人五六次冲锋打垮,粉 碎了敌人的进攻。此次战斗中,八十四师师长黄绪南同志光荣牺牲。 连续几次的胜利,使皖西的敌人大为震惊。 敌纷纷收缩兵力,放弃了南溪、牛食畈等重要据点,龟缩到丁家埠、李家集、 汤家汇、吴家店等地去了。红二十八军在展开大规模的战斗之时,徐海东、郭述申 都还不知,省委书记沈泽民已经去世了。 五连指导员没有辜负省委书记的期望,他从天台山出发,翻越大别山主脉金刚 台、天堂寨,途经塍家堡、斑竹园,找到丁家埠。徐海东接过沈泽民转送他的一块 怀表和鄂豫皖省委代理书记徐宝珊的指示信。当他看完信后,本已痛苦的心头好似 雪上加霜。省委严厉指责皖西北道委和红二十八军的种种错误…… 吴焕先仰天窝突围 茅草尖、横坡拗、仰天窝…… 这几处相距不远的乡土地名,如同一曲经久不息的交响乐,长久地回环于大别 山的腹地,也旅绕在鄂豫皖红军战士的心头。 多么稀奇古怪的地名,跟附近不远的卡房一样,它们各自都有一些不同的传说, 好似一首古老的歌!当年,跟随吴焕先于仰天窝突围的老红军,也曾有打油诗一首: 仰天窝,像口锅;中间破庙一座,四周居民不多。日月当头过,昼夜受折磨, 敌人按山又放火,红军突围如穿梭…… 而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仰天窝却又是另外一番仙境。有诗云: 天窝古洞天,幽灵与世绝; 日月自中生,回龙护山阙。 乱峰入光流,四壁动明灭; 沾然一老僧,意气春云叠。 手柱楞严经,见面不识客; 花木也静休,含香未轻接。 会心恍众妙,忘机莫能说; 忽指山峦音,声从何处歇? 高山环绕的仰天窝,自然也是一处环境幽静的安乐世界,但并没有与世隔绝, 也不是没有遭到过兵燹之灾的“世外桃源”。一座断了香火的古庙,被敌人捣得七 零八落,剩下几间没有门窗的僧房,也非躲避战乱灾祸之所。四周的山沟野拗里面, 原有的几处零散村落,大都变成一块块烧焦的废墟,断绝了人烟。曾被风雅文士视 若仙界的仰天窝,完全被搜山烧山的敌人砸了“锅”! 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的反“围剿”斗争,根据地境内的人力物力损失极为惨重, 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凡是红军能够坚持活动的地方,敌人除了驻兵“清剿” 之外,大都实行了“移民并村”,造成大片大片的无人区,使红军陷于孤立无援的 艰难困境。“人要并村,山要倒林;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就是敌人实现其 “民尽匪尽”的反动方针。人冬以后,各处敌军都采取了更为残酷的封山、搜山、 烧山行动,企图把红军和游击队“剿尽灭绝”。进山“搜剿”的匪兵们,一面纵火 烧山毁林,一面疯狗似的狂吠乱叫:“驻尽山头,杀尽耕牛,见影就打,鸡犬不留!” 这一时期的反“围剿”斗争,极其艰难困苦。红二十五军经常活动的老君山、 天台山、高山岗、仰天窝、茅草尖、卡房一带,在敌人的反复“清剿”之下,已经 变成了无人区。有不少山民们的屋子里都长了野草,连个完整的碗勺也难以找着。 在那“山沟野坳是我房,野菜野果当干粮”的艰苦日子里,部队时常露宿在荒山野 林,指战员随身携带镰刀斧头,每到一处新的营地,都得砍树枝、割茅草、搭窝棚, 以避风霜雨雪。就连军长吴焕先也是“屁股后面挂镰刀”,跟战士们一起搭窝棚, 以茅草树叶裹身,忍受着饥寒交迫之苦。大白天眼看着敌人在放火烧山,自己则不 能做饭冒烟;夜晚间耳听着敌人在吹号集合,也不敢烤火取暖。有时情况紧急,大 家又疲劳至极,也只能在寒风冷雨中“怀抱手中枪;背靠大树桩”,就势卧在地上 睡一会儿,眨上那么一眼,就得马上振作起来,继续行军转战,与敌人进行周旋。 严冬时节,大山林里找不到野菜野果,部队给养断绝,只得挖葛藤根、刨观音土、 剥榆树皮充饥。安置在深山老林中的伤病员,也没有医药治疗,生活更加难熬。旱 烟叶子、南瓜瓤儿、揪树根皮,还有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盐,都是难得的药物。敌人 三天两头地进行搜山烧山,沿途投放毒药,推行保甲制度,并村倒林,把红军与人 民群众分开,让红军困死、饿死、毒死、烧死。医护人员随时都得担任掩护任务, 带领伤病员打“小游击”,“挪窝”转移。环境如此艰苦,斗争这般残酷,但在仰 天南一带的断墙头上,岩洞壁上,大树身上,仍留下许多宁死不屈的战斗歌谣: “树也烧不完,根也砍不尽;留得青山在,到处有红军。” 据中央军委副主席刘华清回忆,他奉命带了五、六个同志隐蔽在天台山一处半 山腰岩洞里,还没等他们安下身来,敌人就尾追上来了。刘华清从岩洞口朝下望去, 见一群敌兵正往上爬,有的滚得像雪狗样,在那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敌人头目也 啃着满嘴雪花,还在那里命令敌兵“快上、快上!”刘华清见是时机,对身旁同志 说:“给他们点厉害看看。”说着,几个人避过敌人视线,从山侧绕了过去,隐蔽 在一片溜坡树丛中,等敌人靠近猛不防地就是一飞腿,将三个爬在前面的敌人踢下 陡坡,其他敌人见状,吓得惊惊慌慌地朝上乱放了一通枪后溃退了。 刘华清想,这个洞还不保险,还得往上爬,另找一个安身之处。 空中雪花飘飘,高山寒流滚滚。再往上爬真是寸步难行。别说没有羊肠小路, 就是能立足的岩石也被大雪覆盖得难以辩认,稍一失足,就要跌入千仞峭壁之下粉 身碎骨。这些出生于山野农家子弟跨险山如履平地,虽是冰天雪岩,也能攀上高峰, 找到一处岩洞立足,当晚挖点葛根充饥,随手掰几根挂在岩沿上的冰凌解渴。 第二天,那帮敌兵又发起凶猛反扑。一股子复仇劲爬上了昨天刘华清他们呆过 的岩洞,见没什么动静,又怕遭伏击,便朝洞内“砰砰”几枪以探虚实,还是没动 静,再扑进岩洞内一看。敌头目吼叫起来:“他们都跑了,往上爬!”这可由不得 敌人痴心妄想,他们爬呀爬,爬不过丈把高,只听“扑通、扑通”随着两声惨叫, 两个敌人被摔下了山岩,敌头目见此惨状,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才命令停止上爬。 刘华清居高临下,对敌人的疯狂挣扎全看在眼里。只听敌头目还在吼叫:“饿死他 们,冻死他们,看他们能活几个?”喊叫着狼狈而退。 敌人走了。眼下,岩洞虽好,但无法生存。一是寒冷,冷得滴水成冰,他们衣 单棉薄,刺骨的寒风从洞口吹进,冻得大家瑟瑟发抖。他们只好在洞内生起篝火, 围坐在火堆四周暖身。二是没有吃的,天寒地冻,就是葛根也难挖到。为了生存, 不得不继续挖葛根刨观音土来充饥。 好几天没见一粒米,没吃上一口饭,就是葛根、观音土也寻不着了。敌人在山 下的包围圈似铁桶一般。有的同志主张冲下山去打粮,刘华清不同意,这怎能行呢? 冲下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好吧,科长,你说咋搞?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困死啊!” “对,我们绝不能困死,能生存就是胜利。”刘华清说,小时候我吃过榆树皮, 能不能找到这种树! 榆树哪里找呢?茫茫雪原,哪儿是山峰,哪儿是树林,在白色皑皑的大雪映衬 下,朝外望去尽是一片扑朔迷离的白景。几个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跌跌绊绊地凭直 觉判断树林方向,总算找到一片树林,在树丛中一棵棵查看,还是刘华清最先发现 一棵老榆树,大家也顾不得冻僵的双手,围着树身剥起皮来,足足剥了两大捆背到 洞内,火堆旁,战士们边烤边嚼,越吃越香。有了“粮食”,大家浑身来了劲,议 论了一番明日的战斗,便“怀抱手中枪,背靠大树桩”在洞内躺着入睡了。那个洞 后来命名“红军洞”。 1934年1月15日,敌第三十二师、四十四师抽调三个整团,分三路向仰天窝合围。 敌人来势相当凶猛,声言要在腊月间把红军“剿灭”干净,好收兵回营共贺新 年,匪兵所到之处,喊声连天:“消灭吴焕先,过年也心安!” 当天,部队想要摆脱敌人已经来不及了。吴焕先当机立断指挥几个连队抢占有 利地形,顽强抗击敌人的进攻。战斗从下午一直打到天黑,这才从仰天窝突围出来, 转到老君山以南地区,谁知敌人全部精简了行装,每人只带几天干粮,紧紧尾追而 来。这时,敌人又调动华家河、吕王城、宣化店等地驻军,从四面实行围追堵截。 经过数日苦战,红军却难以打退敌人的围攻,无奈又一次转到仰天窝以北山地,与 敌进行周旋。 21日,敌人又以四个多团的兵力,向红军发起猛烈攻击。当时部队已弹尽粮绝, 指战员多以大刀、长矛和石头进行搏斗。敌人惧怕白刃格斗,就在四下放火烧山, 呐喊壮胆。乘此机会,许多手执大刀的战士,迎着浓烟烈火反扑上去,与敌拼刺肉 搏。不少战士从敌人手里夺得武器弹药,继续坚持战斗。黄昏,敌人的攻势减弱了, 吴焕先忙把营以上指挥员召集起来,决定乘夜晚突出重围。谁知有个杀红了眼的麻 子营长,说什么也不肯突围,嘴里骂骂咧咧的,“怕个吊!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 命。……” “住嘴!”吴焕先怒目圆睁,脸色气得铁青。当时就宣布:“谁敢违抗命令, 就给我捆起来,把枪下掉!” 麻子营长立刻被捆了起来。可他还在破口大骂:“突围个吊,老子不怕死,就 是不怕死!怕死鬼才去突围……”情况紧急,吴焕先也顾不得多加解释,部署了突 围方向路线和集合地点,命令高敬亭带一个营向西运动,瞅准敌人的空隙地带,先 行突围,为后续部队杀开一条血路。于是,大家都按照统一布置分头行动起来。 在此危急关头,吴焕先则亲自带领军部交通队抢占了北面的一座高地,掩护部 队分头实行突围。双方僻僻啪啪对抗了一阵,把周围几股放火烧山的敌人,全都吸 引过来。打退敌人几次猛扑之后,部队已向西突围而去,吴焕先这才按照约定的会 合地点,与交通队一起分散突围。然而,他们已陷入敌人重围,与敌人相互搅在一 起,以大刀厮杀鏖战。蜂拥而来的敌人,四下里大喊大叫: “抓活的,抓活的!”“谁抓一个共产党,赏给两块大洋!”“抓住了吴焕先, 赏给大洋两千!”浓烟烈火之中,到处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嚎叫声…… 吴焕先身上裹着一件黑呢子大氅,手里拎着一把手枪,目标显得十分突出,敌 人更是拼命地追捕着,疯狂地吼叫着:“快呀,抓住那个穿大氅的……别叫他跑掉!” “快抓呀,抓住有赏!”“哈哈,两块大洋叮当响,年下抱个大姑娘……”就在这 危急时刻,吴焕先领着一班战士,奋不顾身地穿过一片黑烟线绕的火海,在团团烟 雾的遮掩之下,夺路而去。 谁知刚从浓烟烈火中闯了出来,斜刺里忽然又冒出几个敌人,朝着吴焕先猛扑 而来。有个亡命之徒,猛一把揪住了吴军长的黑呢子大衣,被他一个回头巴掌,就 势掀了个嘴啃地。“他跑不了啦,快抓活的……有赏!”另外几个敌人连声吆喝着, 眼看就追到了跟前,情势十分危急。这时,吴焕先急中生智,急忙甩掉身上大衣, 把随身携带的一袋银元撒向敌人,乘敌人争抢银元之时脱险突围。 当天夜里,部队又在宣化店以东的黑狗寨集中起来。说来也巧,吴焕先到达集 合地点不久,那个双手被捆的麻子营长,随后也跟着奔跑而回,独自追赶上队伍。 见到吴焕先只是闷声闷气地说:“军长,我回来了!”说着就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 像个囚犯似的听候发落。 “你个违抗命令的反革命,还有脸回来!”交通队战士一哄而起,骂不绝口。 “住嘴!都给我住嘴!”吴焕先立即制止住这种举动。随后才走到麻子营长跟 前,默默地审视了一会,见对方一动不动地呆着,禁不住大喝一声:“给我站起来, 立正!” 麻子营长乖乖地站了起来,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吴焕先沉了一会才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你个麻子……也日怪得不成!突出 敌人的包围,就是怕死鬼么,唵?你这个营长是怎么当的,也不摸摸你有几个脑袋!” “军长,我嘴上没安保险,好出口伤人,我,我可不是反革命……” “谁说你是反革命?”吴焕先不由反回了一句。紧接着又说:“我们红军队伍 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反革命!你能够跟随部队突围出来,表现还是可以的,革命也 是坚决的!但你违抗命令的行为,也不能饶过……”随后为其松开绑绳,命其回该 营担任连长。 天亮以后,吴焕先才把部队收拢起来,仔细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战斗中牺牲 的十几名同志以外,大都从浓烟烈火中突围出来,包括麻子营长在内,没有一个人 掉队离队。不少挂了彩的战士,也在战友帮助下及时赶到集合地点。仰天窝突围的 前后经过,全体指战员的心里都一清二楚,他们称赞军长的果断指挥,临危不惧, 危急时刻又一次保存了部队,摆脱了敌人。 “同志们!马克思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突出了重围,又在一起会合了!”吴焕 先十分风趣地讲道。可是,指战员谁也乐不起来,想笑却笑不出声音。大家都直瞪 瞪地瞧着军长出神。 是呵,军长身上的黑呢子大氅没有了,丢失了,现在只披着一块破旧棉毯,不 伦不类的着装打扮,活像个落难的书生一般。瞧他那么一张清瘦的脸盘,划破了好 几处伤痕,凝结着斑斑点点的血痴。好久没有理过发了,细长而又蓬乱的一头黑发, 覆盖着一副白净的面孔…… 吴焕先继续讲道:“我们这次能够突围出来,就是个了不起的胜利,很大的成 功!没有一个人掉队,也没有一个人逃走,我们的每一个同志,都是革命的坚决分 子!我们这个队伍是打不垮的,冲不散的……这多年的事实证明,只要大别山不倒, 红军队伍就垮不了,革命红旗也倒不了!”讲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形象而生动的比 喻,把每个指战员都比做大别山中的一根细竹,在没有扎成扫把的时候,每根竹子 都很孤单力弱,被人一折就断;但要扎成了扫把,紧紧扭成一团,就不容易被人折 断!一个连队是把大扫把,一个班也是把小扫把,拆不散也折不断。有这许许多多 的大小扫把,早晚会把敌人扫除干净,保证革命成功! “同志们,今天恰好是腊月初八。该吃腊八粥啦!”吴焕先忽然又冒出这么一 句话儿,战士们都忍不住哄笑起来。但他紧接着却说: “可是没有办法,吃不上啦。现在,我们又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最要紧的还 是多奔跑几个地方,打上几个胜仗!……” 翌日黎明,也就是1月23日,吴焕先带领红二十五军即以极其神速的飘忽行动, 一举攻入罗山边界的铁铺,24日攻占三里城、大新店,25日占领双桥镇。三天内袭 占四镇,歼敌民团数股,缴获了一大批粮食、物资和武器弹药。 红军经过几次远距离的飘忽游击,补充了大批粮食和过冬物资,便又转回到老 君山地区,进行短期休整。这块唯一能够立足的根据地,也屡遭敌人的残酷一清剿”, 山湾村落大都变成荒无人烟的废墟,战乱流离,土地荒芜;红军所到之处,实际上 也见不到几户人家。这天,部队从牛冲一带路过时,附近的好几处山湾,都被敌人 糟蹋得不成样子,断墙残壁之间,长满了没膝深的野草,几场风雪过后,而今也枯 了黄了,成为山鸡、野兔、乌鸦相互角逐觅食的场所。较之箭场河更为偏僻的一块 红色区域,人力、物力、财力几乎已经穷尽,寥寥无几的几户山民,吃无粮,住无 房,缺耕牛,少农具,甚至连锅碗盆瓢之类的日常生活炊具,也找不到几件完整的。 即使偶尔看到茅屋顶上飘起的几缕炊烟,也是那么冷落,那么悲凉,那么发人幽思…… 四年前,即1929年秋天,吴焕先就曾深入到这一带发动群众,创建革命根据地。 就在这个地方,牛冲、胡湾、潭洼等十多个村子的苏维埃政权,大都是他亲自建立 的,当时就形成一块独特的红色区域,然而,这块存在于大别山腹地的根据地,现 在除了红军往来占据一下之外,又有几户人家能够重整旗鼓,再把苏维埃政权成立 起来,厮守住这块故土?人是万物之灵!屡遭敌人摧残破坏的根据地,这一带的两 千多户居民,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家,完全成了绝户。敌人一次就在张山村箱子石崖 下枪杀群众一千余人。设在张山村的一处红军医院,也被敌人所摧毁,烧死了成百 名伤病人员。没有几处人烟的山湾村舍,就是完全恢复和巩固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简直不堪想象!吴焕先心里也很清楚,根据地所以濒于这种危难境地,“一方面是 由于敌方形势的险恶,一方面也由于鄂豫皖领导和工作上许多严重错误造成的……” 西北风呜呜地吹着,裹着细碎的雪粒儿,籁籁地扑打着脸面。面对着眼前的凄 惨景象,吴焕先心头刚刚燃起的一团烈火,对恢复和巩固苏区充满着新的希望之光, 顿时又好像蒙着一团黑云,茫茫然不知所措。大难当头,真正的出路何在?退一步 很不容易,半年来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进一步就那么轻而易举,完全可以达到预期 的目的?退到了这种境地,新的胜利之路的里程碑,又坚在哪里?天真冷啊!他的 身上曾经裹着的一件黑呢子大氅,倒是可以取暖御寒,但此时已经丢了。不免感到 冷气逼人,不寒而栗。一副蕴藏着火热之心的躯体,顿时就像坠入冰窟一般,浑身 上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似乎也在打着摆子。多么令人寒心的根据地啊! 在牛冲徐家祠堂的后山上,吴焕先听说有一座红军坟墓,当地群众称之为“老 祖坟”。这是一座掩映在山花绿草中无名烈士墓,从碑文的时间推算恰是1929年10 月粉碎敌人第三次“会剿”之时,徐向前伏兵铁寨岗的那次战斗。吴焕先不由得想 起战死的桂步蜡,黄埔一期生,徐向前的同学。他参加过南昌、广州和黄麻起义, 家住麻城乘马岗以北的楼子洼,别名叫正拾,佃户们都称他“拾老爷”,是他带头 把田分给佃农,舍家革命,他的身世也和吴焕先相似,更引起他的同感。紧随其后 的警卫员姚小川知道军长有谒墓的习惯,便采集了一束松柏山花,编织了一个普通 的花环放在坟头。 高敬亭这时闻风而来,大大咧咧地笑道:“军长,队伍都在开饭,你也不喂喂 脑袋!”他看到吴焕先一脸苦相,问道:“你在为谁吊丧?” 瘦高个头的高敬亭,穿着邋里邋遢的,腰里时常别着个旱烟锅儿,脸面又黑, 完全是一伙夫班长的模样。高敬亭因为出身成份的绝对优越,鄂豫皖中央分局成立 时,就被破格地补选为分局委员,就其党内职务来说,当时还高于吴焕先。现在虽 说都是省委常委,但在部队的军事行动方面,他同样得听从军长的指挥,一点都马 虎不得。夜晚间行军作战,是绝对禁止吸烟的,可他老是带头违犯纪律,动不动就 要抽上几锅。有次被吴焕先发现,当着全师指战员发出警告:“你个杀猪的,一点 都不遵守规矩!从今往后,你再敢随意抽烟,我就下掉你的烟袋!”楞是把他制得 服服贴贴。当然了,有时候烟瘾发作起来,也少不了让警卫员拉开毯子,蒙住脑袋, 偷偷摸摸地抽上几回。但要听到吴焕先的咳嗽声,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慌忙又 把烟锅子磕尽,把火星子踩灭。大千世界,总是一物降一物,高敬亭也只有吴焕先 才能够制服他。 都说这个人有“三大”:烟瘤大、胆子大、疑心也大!胆子大是革命坚决,英 勇不屈,打仗不怕死!疑心大是“肃反”方面的过错,他要发现什么人的言语、行 为或神色不对,心里总是疑神疑鬼的,轻则捆绑吊打,重则脑袋搬家。因此,有人 也曾给他加以“屠夫”的恶名。这也不是有意贬他,据河南党史人物传记载,担任 省委常委、红七十五师政委的高敬亭,在七十五师的“肃反”中,他先后捕、杀一 千多人,并解散了党的组织,对他这些错误的做法,当时的省委和军领导都是支持 和赞赏的,甚至还称高敬亭为“肃反专家”。然而这个后来也死于革命队伍的枪口 底下、而又沉冤三十八年之久的英魂,说到底还是十个指头之间的比例问题,功大 于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吴焕先半晌没有作声,便又规规矩矩地问道:“听说你在看 地形,是不是要在这搭宿营?” 吴焕先不由一怔,沉了一会才说: “是的,是在察看地形。这地方风水很好,我想为自己瞄好一块墓地,死后也 埋在这里,与几位阵亡烈士作个伴儿……” “哈哈,你要埋在这搭,我就发动全军将士,为你立一块碾盘大的石碑!”高 敬亭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你要这么胡闹腾,我死后也饶不过你……非把你扯到马克 思面前打官司不可!”吴焕先忙不迭地讲道。他怎么也想不到,高敬亭突然会冒出 这么一句话儿,完全曲解了他的用意所在。他很想把他的意思表个明白,因为考虑 得不够成熟,也不便信口就说。眼下,正是转变斗争方针的紧要关头,一旦把他刚 才所萌发的思想情绪张扬出去,反倒会影响军心!吴焕先无可奈何地笑笑,随后才 说:“我的这把骨头,死后也只能填个窟窿,肥上一块田地。沈胡子在我们面前倒 了下去,使我们的头脑清醒多了,聪明多了。我死了以后,假若能够为全军同志垫 平一块道路,多消灭敌人,少遭受损失挫折,也就心满意足了。通向胜利的路程远 着呢,也苦着哪!翻山越岭总得有人用身体填路坑,过河搭桥也得有人用肉体作桥 墩,就是到了攻打县城省城的时候,还得有人填填战壕、搭搭人梯、碰碰铁丝网……” “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不会把你搬下!我是不会咬文嚼字,可也会照葫芦画 瓢,像这么两句碑文……嘿嘿,我也凑合得了!”高敬亭煞有介事地笑笑。其实, 他并没有领会吴焕先的意思所在。 “日他娘的,亏你还是个杀猪的!”吴焕先忍不住笑骂起来。过了一会才说: “嫁个坐官的当娘子,跟个杀猪的翻肠子。谁要跟上我这个军长,怕也只能在这块 无人区域忍受折磨,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到了这种地步,看来……呵呵,真是要与 根据地共存亡了!不瞒你讲,我这枪膛里面随时都留着两发子弹,到时候给自个用 的,还要防备一发是塌火! “该死吊朝天,不死就爬山。快走快走,你不说要翻过铁寨岗,赶到卡房去么?” 高敬亭操着吴焕先离开墓地。 从牛冲到卡房,只不过十几里路程,一翻过西面的铁寨岗,老远就看到卡房街 头的一座小戏楼。郑位三当时就住在这里,一面坚持对敌斗争,一面集中训练便衣 队骨干,积极开展便衣队活动。为保持与省委的联系,及时交流情况,吴焕先当天 就带领队伍赶到卡房。 卡房地处老君山的北面,一条窄长弯曲的小街,盘于三条小河的交流处,原名 叫三河镇。地处大别山腹地的三河镇,乃是河南、湖北交界的交通要道,过往商旅 较多。清朝末年,河南地方官兵在此设有盐卡,禁止将食盐贩入湖北境内。民国初 时改名为卡房。当地除了盛产木材、板栗、银杏之外,酿米酒、蒸米糕。熬米糖之 类的山中小吃,也很吸引络绎不绝的商客。技艺超绝的皮影子戏,逢年过节时演唱 起来,小戏楼跟前更是热闹异常,驰名四乡。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除了一 座残存的小戏楼,几十户乡镇店铺全都败落街头,街面上冷冷落落,到处都是被敌 人烧毁的残墙断壁,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剩下十来户穷家难舍的山民,也是在敌 人撤去以后,复又转回家园,与这徒有其名的乡镇相依为命。 谁知到了卡房以后,郑位三偏又不在,转到别处去了。当地只留下一支数十人 的游击队,临时驻扎休整。原来在这里举办的便衣队训练班,早已结束,百十名经 过培训的区乡干部、战斗骨干,都分别返回到各地,开展便衣队活动。郑位三这时 也领着鄂东北道委的工作人员,搬到卡房以北的古家店去住。 部队当晚住扎在卡房。吴焕先把一切料理妥当以后,让高敬亭留下招呼部队, 便领着一支新成立的手枪小分队,直奔古家店而去。 地处三岔路口的古家店,四周山峦起伏,森林也很茂密。一座筑有围墙的四方 大院里面,并排耸立着四间瓦房,院落显得特别宽敞。郑位三和鄂东北道委秘书长 程忠寿(程坦)以及刘华清等,都住在这所院内。吴焕先见到这几个老相识时,互 相间寒暄了一会,便当着郑位三呵呵笑道:“你的行动也很紧急!几天不见,就办 了几批便衣队训练班,够快当的了……” “没有法子,我是先斩后奏!”郑位三忙说,“省委同志人各一地,根本就没 法开会研究,我也顾不得跟宝珊同志招呼,独行其事,先做了再说。” “宝珊同志在哪?他的病好些了没有?”吴焕先不由问道。 沈泽民病逝以后,即由徐宝珊代理省委书记。徐宝珊也是个病身子,在艰苦环 境中积劳成疾,难以支持。因此,他也不便于跟随部队行动,就跟郑位三等人住在 一起,一边休息养病,一边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宝珊的病情很重!”郑位三告诉他说,“为以防万一,我把他埋伏在深山里 面,派了几个彪形大汉守着,还给配了一副担架……” “明天一块去看看他吧。” “算了算了,还是让他安心休养为好。”郑位三笑了笑说,“我前天去看过一 回,送了几包中药……对了,你们搞到什么好药,补品,就给留下一些,我好打发 人送去就是。” 不等吴焕先作出回答,他紧接着又说:“对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找你 要上几个党员骨干,能够当指导员的政治人才。呵呵,就看你给不给?” “噢,你要组建地方部队?” “哪里哪里,现在想要扩充一兵一卒,都相当困难。根据地境内,也没得几个 青壮年啦!”郑位三回答。随后才说各地的游击队、便衣队之中,有半数以上都没 有政治指导员,党的工作难以开展,省委的指示也无法贯彻下去。因为缺少骨干分 子,他把不少作过保卫局的“肃反”对象、做过苦工的工农分子,而今在对敌斗争 中表现较好的同志,都动员出来参加武装,有些还担任了游击队长。末了又无比感 慨地说: “发展便衣队运动,总得多有几个人手!不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便衣队的发展如雨后春笋,白天坚持在深山老林,或隐蔽在敌占区的群众家里, 夜晚间活动神出鬼没,搞得敌人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时期,有的便衣队逐步发展为 游击队战斗连队;有的便衣队也自动串连起来,互相配合作战,消灭敌人数十人的 成股民团。红军主力的游击活动,与群众性的对敌斗争,逐渐地聚集起来,形成一 支坚实的战斗力量! 鄂东北的便衣队运动,可以说是郑位三的一个伟大创举!为了进一步发展这种 群众性的对敌斗争,吴焕先当时也从部队中抽调了几十名富有斗争经验,能够掌握 政策,善于做群众工作的党员骨干,补充到各地的便衣队。与此同时,他还在部队 经常行动的几处游击区域、交岔路口、乡镇附近,建立和安排了几支便衣队,以配 合部队的战斗行动。红二十五军手枪团的组织建制,就是仿照便衣队的活动方式, 在这个时候逐步建立起来的。手枪团的建立,及其在作战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则是 吴焕先在红二十五军中的一个创举! 转眼到了年根底下。整整一个腊月,敌人都没有消灭得了吴焕先,也不知新年 是怎么过的,心里安也不安。而吴焕先所率的红二十五军,则在飘忽的游击活动中, 欢度过甲戌年的新春佳节。在此期间,他们西起孝感以北的三里城,东至光山县的 泼皮河,飘忽回旋于二百多里长的边界线上,急如穿梭一般。有时远程奔袭,有时 化装奇袭;有时埋兵伏击,有时引敌就范,聚而歼之。忽儿攻破定远店、周党畈, 忽儿打下宴家河、南向店,忽儿又占领新集以北二十余里的浒湾。2月底,恰是农历 正月十五,吴焕先获悉敌三十二师派部队护送物资,即在浒湾附近的森林中打了一 次伏击,将敌护送部队两个连全部歼灭,缴获物资和武器弹药甚多。 这一年的新春佳节,红二十五军搞得敌人四下告急,很不安宁。“消灭吴焕先, 过年也心安”。敌人只不过是在搜山烧山时喊喊而已。对此,有些气愤不过的指战 员,在红军所攻占过的几个乡镇街头,临走时偏又写下这样一句标语,给敌人以实 际回答: “吴焕先到此游击!” 成仿吾到了中央 3月中旬,红军第三次打下三里城,歼灭守敌第四十四师一个连。 坐落在囗水西岸风陵洲头的三里城,南面地形开阔平坦,东、西、北三面群山 重叠,犹如卧龙口中嵌着的一颗宝珠。相传清朝顺治年间,号称“三大万”的几户 巨商,为防止土匪抢劫,在外围筑有一道三里长的城墙,故名“三里城”。颇为富 饶的一座乡镇,街市瓦房毗连,嵌有鼓皮门面。农历双日逢集,粮食行业尤为兴隆, 素有“三里城出米仁”之说。红军先后三次打下三里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 两省边界地区传播开来…… 这次打下三里城以后,上级派来一位秘密交通员,在三里城接头之后便转来党 中央一份重要文件,是关于鄂豫皖苏区战争的研究和今后作战的建议。“这太好了!” 吴焕先接到这份文件,喜出望外,在梓油灯下如饥似渴地阅读:“根据最近鄂豫皖 苏区的报告和苏区代表的详细谈话,使我们能够更清楚晓得……”他就忍不住放声 大笑起来,急忙喊来高敬亭,大声嚷道: “好呀好呀,成仿吾到中央,到达了中央!哈哈,小老头子真行,我们的苏区 代表……” “这就好,好咯?”高敬亭也咧着嘴笑。 “呵呵,我给你念上一段,听听!”吴焕先一面说着,随口就念了起来: “……泽民同志所写的报告里面,我们看到有新的希望。这个希望是从游击队 和便衣小组行动那里来的,便衣小组是群众自己创造出来的组织……中央也得出同 样的结论,这就是唯一的出路,去对付非常严重的形势……” “便衣队这一招儿,看来还是对头。”高敬亭不由插了这么一句。 “可不是么。唯一的斗争出路,新的希望所在!呵呵……” 3月21日,吴焕先即以他和高敬亭的名义,于三里城向党中央写了一份书面报告: “……这次,我带红七十五师一团人到三里城来游击,恰遇转来中央军委关于鄂豫 皖苏区战争经验的研究及今后作战的建议,——因我军事行动仓忙不及等待,又因 与中央联系困难,特就个人名义将我区近况作一简单报告……”此份报告,约两千 字,着重讲了敌情动态;红军的作战行动和策略;省委的组织领导状况等等。一再 恳求“望中央速派一军事干部”。有关红军的作战行动,毫不隐讳地写道:“现在 的行动是飘忽的,完全是游击动作”;“敌人每师中抽一团至一旅精锐部队,轻装 挺进到处寻找红军,可是在我军最近飘忽行动之下,敌人处处受到打击牵制”; “最近打了敌人很多碉楼城寨,消灭十来个乡民团,缴了敌三十二师两连人的械…… 发动各地群众分粮斗争”。报告的末尾注上:“队伍开差,不便多写”这是一份字 迹娟秀的文字真迹,陈列在四角曹门吴焕先故居! 报告写成以后,吴焕先马上也离开了三里城,转回天台山以北地区,向省委送 交文件。因为党中央转发的文件里面,在谈到“今后作战的建议”时,提出了一个 至关重要的战略方针问题,即“有战略的退却的试验计划”。鉴于鄂豫皖苏区的严 重形势,为能够保全红军队伍,建议中提出红军主力可以实行战略退却,转向平汉 路以西的桐柏山区,去创建新的苏区、新的革命根据地。为达到这一战略目的,建 议中提出几条具体的设想措施之后,也讲到“这个计划只是试验性的,在目前形势 下解决问题的一个样子”,“应把它当作一个规模,并不是执行的详细计划”;同 时也还提到:“我们不知道能否平安经过铁路地带而到西面去,路上不遇到最厉害 的战争,我们这里也不能判断。所到的区域是不是真正适宜于新苏区,或者会有其 他区域,那里的当地情势更有希望,那里的群众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鼓动起来了,那 里的敌军比较的不大活动,而比较容易打进去做破坏工作等等。鄂豫皖的同志,应 当把这一切问题,仔细考虑比较;而自己规定一个计划,不必要死板地依靠上面所 说的概略。”这一切都讲得十分明确,省委必须认真加以研究,做出新的决策。是 呵,如此重大的战略行动计划,不是继续向敌人发动进攻,也不是厮守在根据地境 内,而是实行战略退却,转向别处去创建新的革命根据地。这在当时“左”倾错误 还在全党占着统治地位的情况下,也是个十分大胆果断而又带有根本转变性的设想! 可是,当吴焕先转回到省委驻地时,徐宝珊、郑位三等,偏又在头天晚上离开 驻地,转移到别处去了。原来,敌三十二师一个连正在向省委驻地搜索前进,企图 袭击省委机关。省委前脚一走,吴焕先后脚赶到,恰好指挥部队在五常岭打了个埋 伏,将敌一个连全部歼灭。 眼下,省委又转向哪里去了呢? 省委的活动也是很秘密的。徐宝珊、郑位三两人,平常也很少在一起,他们除 了贴身的几个警卫、勤务人员以外,身边也没有成建制的红军队伍。有时敌情紧张 时,顶多调上一支百十人的游击队,就近担任作战掩护任务。每当红军队伍转回到 省委驻地时,也才兴盛那么一阵。呈现出一派暂时的欢乐。然而,环境如此艰苦, 斗争这般残酷,这种令人感到欢欣鼓舞的美好机遇,毕竟也是不多的。 吴焕先派出手枪团四下活动了一天,经过多方侦察之后,这才听说郑位三等人 离开驻地时,有意跟敌人兜了个圈儿,随后就拐向山那边去了。吴焕先估计他们翻 过了天台山,转到南面的红安地界,另辟新的驻地,于是,他便带领部队直奔天台 山而去。 位于鄂豫两省交界的天台山,奇峰突起,异石耸立,层峦叠翠,风光绮丽。因 其“山形类台,巧若天造”,故名“天台”。了心关、坐忘台、留月岩、宾阳壁、 抚松岩、披云峰、探奇窟、卧龙洞、作霖池、告天炉,即为天台十景。“离垢”、 “息绿”、“达天”……通往天台顶巅三座石门的题壁镌刻,至今手迹犹存。这里 气候宜人,风物秀丽,乃是一处避暑旅游胜地。 自北宋元祐年间以来,历代就有不少的文人墨客来此游览。明代万历年间,思 想家、文学家李蛰移居湖北黄安之时,就曾写下《宿天台顶》,诗云:“嫌云高台 起暮秋,壮心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明月三更谁共醉, 朔风初动不堪留。朝来云雨千峰闭,恍惚仙人在上头。”…… 邑人耿定向(明朝世宗时期的户部尚书),曾在此举办过“天台书院”,并著 有《天台记胜》,写下《天台》、《重游天台》、《题天台别意图》等诗篇。其他 风雅文士的诗作,亦为数不少。 天台山,这神奇的仙境,美妙的仙境,极乐的仙境!吴焕先在他步入坎坷人生 的时候,也曾在此留下一页难忘的心迹……是啊,若要说他“恍惚仙人在上头”的 话,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四望众山低,昂然独出奇; 白云分左右,惟尔与天齐。 这是吴焕先满怀革命豪情,即兴而吟的一首诗篇! 那是1925年夏天,吴焕先和戴克敏、戴继伦两位志同道合的姑表兄弟,暑假期 间以欧伏为名,来到天台山上秘密筹划革命大计,畅谈远大理想。那会儿,他身临 其境,登高远眺,面对奇峰打草稿,即兴吟咏的诗篇,抒情展志。从那以后,吴焕 先就跟天台山结下不解之缘。黄麻起义失败后,他从黄安县城撤退到了七里坪,就 曾派人把吴先恩等一批伤员,护送到天台山上休养。是年秋冬,他又化装成“风水 先生”,赤手空拳打了一家土豪,获得五十块大洋,很快也派人送上天台山…… 自从第五次反“围剿”以来,被逼上山已近半年,吴焕先往返回旋于天台山上, 也不知有多少回数。然而,每当他从天台山上过往时,并不像当初登临仙境一般快 活,再也无心观赏风光绔丽的天台十景。当初登高赋诗的理想之梦,是那么天真烂 漫,纯洁无瑕,甜蜜而又美妙,神奇而又狂热!而今呢,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心灵叩 击,似乎也变得凝重而又冷静,“板眼子”也多了一些,更注重于实际斗争的探索。 有时候,也不免发出“旧游朋辈今何在,手把茱萸泪满襟”的感慨。可不是么,他 的两位同游天台胜景的姑表兄弟,也是他入党的领路人,早已命丧于张国焘的屠刀 之下。 历史就是如此,欢乐而又痛苦。这多年的革命斗争形势,就像从天台山南面、 七里坪西门外边奔流而过的倒水河,长年不断地流着流着,时涨时落,时起时伏, 时高时低。然而,这倒水河的流水,从来也没有干涸过,总是不断地流呀流呀,奔 腾向前!有时是那么汹涌澎湃,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有时又是那么清清悠悠,好 像琴弦一般叮咚作响;严冬时节,不免也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呜咽之声。八、九年过 去了,黄麻起义前后的日日夜夜,红二十五军成立以来的蹉跎岁月,都如同小时候 在倒水河里游泳似的,他尽情地扎过猛子,欢快地打过扑腾,同时也呛过几口浑水。 曾有过郭家河、潘家河、杨泅寨等作战胜利的欢乐,也有过七里坪之围、穿越潢麻 公路、逼上老君山之后的痛苦。对他来说,这多年就是在胜利与失败、欢乐与痛苦、 血与火的交迫之中,磨练意志,砥砺行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严冬时节已过,转眼又是春草竞发的时候,一朵性 急的映山红,一丛丛洁白的花儿菜,绽开了玲珑的小嘴唇;露出了金灿灿的小脸蛋 儿,在春风下阳光下微笑。多情多姿的天台山啊,眼看又到了“蜂采蜜,蚕吐丝, 树结油”的繁闹时节,那木梓树的枝头,一串串盛开的絮状花穗,到时候也会招弓! 小蜜蜂嗡嗡而至,原也是可以采得蜜的。“六月的杨桃,七月的山植,九月的毛栗 子笑哈哈。”这许多能够为红军的战士充饥果腹的野果,都将伴随着春天的脚步声, 展现在指战员的面前。充满生机的春天呵,她的脚步声有时候姗姗来迟,有时又匆 匆奔忙…… 现在,吴焕先也伴随着春天的脚步声,又一次登上天台山来。他,还有心思吟 诗一首么?没有。确实没有。当年那么一种狂热的诗思情愫,似乎已经冷却了,消 失了,很难以大发诗兴,以抒衷情。可是,当他从天台十景之一的“了心关”路过 时,便又站在两座耸立如门的巨石面前,眨着一双忧郁疲惫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吟 出声来: 心从关过了,关以了心谓; 试问过关人,心果了也未? 这是流传于世的一首打油诗。吴焕先所以朗朗念出声来,只不过是触景生情, 有感而发,借以寄托他的情思而已。“试问过关人,心果了也未?”没有!此时此 地,他这个心急如火的“过关人”,虽然心从“了心关”过了,可那所期望的心事 未了! 是呵,徐宝珊、郑位三眼下又转移到哪里去了呢?中央军委关于今后作战的建 议,急待省委开会研究,做出决定。……多么紧迫的心事啊! 其实,郑位三这时就住在天台山南边不远的一处山湾。这个坐西向东的湾子, 四周毛竹成林,树木茂盛。窄狭而又弯曲的山谷里,几小块层层相连的梯形稻田, 似乎一冬天都不曾引水浇灌,早已干裂得不成样子。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主人,也不 知道流落在外,还是根绝了门户?唯有那么一条清幽的小溪流水,依旧绕着薛苔密 布的石砌田埂蜿蜒而过,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叮咚之声。这就是鄂东北道委新的所在 地——高山岗。 兼任道委书记的郑位三,中等个头,体形比较魁伟。一张国字形状的四方脸, 颧骨突出,棱角分明,两只深邃的眼睛光彩有神。大嘴唇上,同样也蓄着两撇浓密 的八字胡,剪修得十分整齐,稍微往上翘着。也许是面目过分威严的缘故,红军指 战员与其相会时,大都喊他“位老”。同辈人中也有叫他“小诸葛”的,是因他能 谋善断,具有临危不惧的智慧。他有三次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脱险的故事,相当传奇。 一次是敌人进山“清剿”,扬言专门捉他。他带着一百余人干部战士转移,行至天 台山烟宝地村,有人来报,敌八十九师一个团从七里坪迎面而来。他站立高坡上四 周瞭望,用左手摸摸上嘴唇浓密的八字胡,右手指着斜对面一座疙瘩巴寨的山岗说: “就在那儿暂避一时,等敌人过后再转移。”众人惊异,道:“哎,位老这有多危 险,山岗仅隔一条河就是人行大道,一不留神就暴露了目标,且不说腹背受敌,而 是四面夹击,到时连跑的退路也没有哇!”他说:“是的,前面走不得,弯路绕不 得,退也退不得,与其选择前者,倒不如冒一次险,在险中求安。”众人哑然。果 然敌人气势汹汹,只顾匆匆进山,哪会知道眼皮底下就藏着共产党的队伍哩!众人 敬佩地说:“位老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有一次郑位三下山,患了疟疾,病倒在一位群众家里,恰巧,敌人要途郑位三, 又搜查到村子来了。几位乡亲心急如焚跑来报告:“敌人进村了,我们把你藏起来 吧。”他想了想说:“不用了,你们把我连人带床抬到村前水塘边那棵大柳树下吧。” 乡亲一听,惊得膛目结舌:“不,不行,我们不能这么狠心对你哇。”他说:“就 照说的办,敌人来了,你们就说那是个传染病人。”乡亲们觉得他是个怪人,只好 照办。炎热酷暑,别人都大汗淋淋,他却盖了两床被子躺在柳树下。知了叫了,敌 人也进村了。发现柳树下有张奇怪的床,一问听说那人得了传染病,用枪刺挑了挑 被子,也未敢靠近,捂着鼻子躲开。乡亲们都说:“好险哟,位老。”他摇摇头说, 这样最安全,敌人怎么会想到郑位三大白天睡在村口呢。还有一次,敌人跟踪而来, 无法逃避,干脆就藏在老乡家的矮楼里,里面有一堆烂棉花,一只大棉花篓子,不 像个藏人的地方,敌兵上去胡乱踢腾,却没有搜到。往后他还不断遇到这样那样的 险事。人们传说他就像是在世的孔明一样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能穿透敌人的心窝, 预料他们脑袋里的阴谋,所以他总是能化险为夷!可惜,我们不是写小说,不好给 他编“空城计”之类的故事。 他的原名叫郑植槐。十六岁考入湖北省甲种工业学校,因在发榜时名列第三, 遂改名“位三”。敌人第五次“围剿”以来,他的一家也是死的死,散的散,父亲 郑维翰(乡苏维埃政府主席)长期在荒山野外坚持斗争,长了一身毒疮,病死在山 林。母亲为饥饿所迫,吃野菜中毒而死。妻子曹梦云几次被敌人抓住拷打审问,都 没有向敌人屈服,拒不承认自己的身徽……是郑位三的“屋里人”。可怜她在自家 屋里生存不住,随后也在跑反中冻死于山洞里。撇下个八九岁的女儿英英(郑奇英), 只好由二弟郑植惠(游击队员)背在身上,东奔西跑打游击。就在深山老林里转来 转去的,父女俩也难得见上一面,各自不能相顾。有谁晓得,郑奇英这个小不点儿, 随后也被敌人抓了去,和戴醒群(戴克敏胞妹)一起坐了半年监狱。抗日战争爆发 后,郑位三从延安返回大别山时,父女俩见面泪如雨下。这一对父女之间的悲欢离 合远非这般简略,大别山儿女的故事永远也说不清道不完。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山 转,这就是奇秀无比的大别山。死里逃生的郑奇英,后来与四角曹门吴焕先带出去 的吴先元的儿子吴世敏,结为一对恩爱夫妻。 这天,鄂东北道委驻地的山湾里,忽然奔来一支数十人的便衣队伍,五花八门 的装束打扮,穿着也十分混杂。有那么几个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眼睛,身穿衣袍 马褂、腰扎军警佩带的人物,特别引人注目。老远一看,活像一群扑向道委而来的 “还乡团”。这就是红二十五军新成立的手枪团的一个分队,奉吴焕先之命打前站 来了!当吴焕先和高敬亭搭着伴儿,随后出现在郑位三面前时,郑位三高兴地捋了 下八字胡,忙不迭地笑道: “呵呵,你们的这个武装便衣队,差点没跟我们的游击队动起干戈,双方发生 一场误会!” “便衣队才几个吊人!我们的番号叫手枪团,百把人哪!”高敬亭不由拍了下 胸膛。 “把猫叫了个咪!其实也是便衣队的组织形式,任务有所不同而已。”郑位三 笑着回答。 “便衣队”!是不是后来在抗战中威震敌胆的“敌后武工队”的前身呢。在大 别山中艰难困苦条件下发展起来的“便衣队”,无论如何是郑位三、吴焕先对中国 革命事业的一个伟大贡献! “位老啊,有好消息!成仿吾到中央!” 郑位三忙说“好呵,好呵!成仿吾真能干。” 吴焕先忙把中央文件拿了出来,当着郑位三的面讲了个大概。建议省委立即开 会研究。郑位三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说:“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得赶快请 宝珊同志出山,让他主持省委会议……” “宝聋子的病,好些了没有?”高敬亭不由问道。徐宝珊耳背,同志们叫他 “聋子”绰号。 “好是好多了,可也经不起几下折腾!多休息一些日子,也许能跟上部队飘忽 游击呢!”郑位三从容不迫地唠着。 吴焕先说:“要不要派上一副担架,接他一下?” “不用了。打发人送个信去,也就成了!” 于是,他们一面派人去接应徐宝珊,一面派手枪团一个分队,到西高山一带寻 找戴季英,让其火速赶来参加省委会议。 就在这时,吴焕先和郑位三就鄂东北革命根据地的实际情况,推心置腹地交换 了几次意见。这时候,就地方独立团、游击队所能够坚持活动的区域来说,实际上 也只剩下两个小块:一是黄安、罗山、光山边界的天台山、老君山地区,为鄂东北 道委的所在地;二是光山、麻城边界的西高山地区,为鄂东北游击总司令部的所在 地。除此而外,所有城镇及广大乡村,完全被敌人所占领。而这两块屡遭敌人“清 剿”的根据地境内,人口也很稀少,农舍成墟,土地荒芜。红军和地方部队虽然可 以立足,尚有回旋的余地,但要遇到敌人搜山时,随时随地都得“挪窝”!整整一 个冬天,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住没住的,伤病员也难以安置,环境之艰难困苦, 确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总算是熬出来了,挺过来了,坚持巩固住了两小块根 据地。这一时期,好在武装斗争的发展形势,还是十分活跃的,除了红军全力飘忽 游击以外,两块根据地各有一支地方独立团,就地坚持对敌斗争。游击队和便衣队 也遍及各地,活跃于敌人的占领区域,搞得有声有色。尽管如此,两块唯一能够坚 持的根据地,仍然面临着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无法改变的艰难局面……而要继续 恢复和巩固原有的大片中心苏区,实在也是力所不及! 郑位三忧心忡忡地唉叹着:“恢复整个苏区的斗争任务,就凭我们现在的武装 力量,看来也难以实现,将成为一句空话!小块的乡村根据地,临时性的恢复一下, 倒是可以实现的,长时期也存在不住……唉!张学良的东北军,听说又开来了好几 个师……” “可不是嘛。东北军蜂拥而来,根据地更加够受!”吴焕先不由插了这么一句。 沉了一会,也不无感叹地说: “我们所坚持的两块乡土,也叫做革命根据地!村落一座一座的倒塌,土地成 片成片的荒废,人口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奔跑上一整天,也见不到几户人烟……这 叫做什么根据地!如果不是在外线飘忽游击,搞点粮食物资,饿都饿死了,因都困 死了!与其在这样的无人区域斗争下去,真不如种上几亩荒地,解决一下肚子问题……” “没有人烟的一片荒土,我们想存在也存在不住,同样也失去创建根据地的意 义!”郑位三随之附和了两句。他接着又说:“在老君山那边,我到过许多湾子, 老远瞄上一眼,也有几座瓦房……唉!到跟前就是没有一户人家,屋子里都长出了 竹子,你说怪也不怪?” “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吴焕先苦笑着回答。随后也讲了这样一件小事:有一 次,他从柴山堡地区路过,老远看到山湾里一个庄子,当时就鼓动部队说:“同志 们,前面的那个湾子,就是我们的宿营地!大家知道吗?柴山堡这个地方,就是最 早开辟的第一块根据地……哈哈,我们今天又恢复了一个湾子!”谁知到了跟前, 也是没有一户人家。住下以后好容易才见到一个瘸腿老太婆,张罗着为部队烧了一 锅开水。也许是很少见到老百姓,战士们都围着她啦着话儿,问长问短的,亲热得 不得了。那个瘸腿老太婆也不愧为苏区的基本群众,听说她的两个儿子都跟着红四 方面军走了,她的脚被敌人用枪打断,想跑反逃难也走不动。见了红军还是很亲热 的,把她苦心积攒了一冬的七个鸡蛋,也拿出来慰劳红军。战士们不吃不成,吃又 难以咽下,也不好分配,无奈就打在开水锅里,拌了一锅野菜鸡蛋汤。吴焕先当时 也喝了一碗,那少盐寡味的鸡蛋絮儿,只能沾沾牙缝而已,心里都像打碎了的五味 瓶。 郑位三听了,沉思了一会才说:“别说一个瘸腿老母,就连我们宝聋子在内, 也是够遭罪的!这会阔气了一些,还有个房子居住,也可以动动烟火……现在除了 继续发展游击战争以外,看来是得另寻出路,想办法搞上一块新的根据地。要不, 也难以坚持下去!” “谁知平汉铁路能不能过得去?桐柏山那边的地形、群众条件、粮食出产,又 是个什么情况?过去以后,能不能站住脚跟,打开局面,都要认真加以考虑、研究……” “这么多年,我们就在家门口拉队伍,建立根据地,谁也没有出过大别山,没 有到过远地方,对于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了,一无所知……” “呵呵,都是在老家门口逞好汉,没见过大的世面,我们也应该到外面去创创 世界才是……” 你一言他一语,叙不尽的情怀,诉不完的衷肠。既是对现实状况的反省,又是 对未来前途的渴望。犹如一根急骤拨动的琴弦,演奏首高山流水的强音,是那么合 拍而富有节奏,同时也蕴藏着一种潜在的交响…… 两天以后,徐宝珊被两个红军战士抬着,悠悠晃晃地抬到了道委驻地高山岗。 抬担架的两个彪形大汉,就是何光宇和詹大南。跟随过沈泽民又抬过徐宝珊的两位 红军老战士,解放后都授予少将军衔,同时担任过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兼甘肃省军区 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