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汤二瘭子赤着上身,腰系麻绳,足趿一双前后开口的破鞋片子,抽吸着满口 黄鼻涕,一瘸一拐向彰武城外的哨卡走来。时至仲秋,天气凉爽,由于战事的原 因,路上的行人日渐稀少。因此,汤二瘭子的出现,显得格外注目。 汤二瘭子的嘴不停地嘟囔,好像哼着什么小调,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在哨卡 的伪满洲国兵和日本人身上瞄来瞄去…… “站住!”一个面皮焦黄的伪军班长喊道。 “呵呵……干啥也?”汤二瘭子“吱溜”一声吸了吸鼻子。 伪军班长叼着香烟,上前将汤二瘭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你打哪儿来?” “我……呵呵……呵呵……”汤二瘭子笑得很开心,似乎看到了什么可笑的 事情。 “你笑个啥?瞧你这德行!”伪军班长用手枪挑了挑汤二瘭子那渔网似的破 裤子,“咦?呵呵……两个蛋还露着哪?呵呵……”一群伪军也跟着哄堂大笑。 “呵呵……”瘭子还挺配合,顺便把腰扭了扭。 “太君!快过来瞧瞧,呵呵……”伪军班长不失时机地拍日本人马屁。 “哪你?”日本人背上大枪,瞪着眼睛走过来瞧着瘭子。 “太君!您瞧……呵呵……”伪军班长用枪管拨了拨瘭子身下那根“棍棍”。 “他的,什么地干活?”日本兵瞧着面前的瘭子,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呵呵……呵呵……”瘭子不停地傻笑。 “太君!他地……‘叭嘎’地干活!”伪军班长指着瘭子的鼻子,对日本人 说道。 “叭嘎?”日本兵瞧着瘭子那张憨厚的脸,不知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好 笑。 “傻子!给太君来段小曲,会不会呀?”伪军班长不怀好意地笑道。 “我……我……呵呵……饿……”瘭子吱着黄板牙。 “你先唱!唱完就给你吃的。”伪军班长想了想又说,“‘小寡妇上坟’你 会不会唱啊?” “呵呵……我要吃……” “你他妈先唱!”伪军班长上前扭住瘭子的耳朵,瘭子爹一声妈一声地叫起 来。 “你地叭嘎地干活!”日本兵抬手就给了伪军班长一记嘴吧,打得这小子原 地转了三圈不说,鼻子里的血沫子喷得瘭子满脸都是。 “你地心肠坏地!”日本兵指着瘭子说道,“欺负人地‘打每’(不行)!” 伪军班长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数着眼前的“小星星”,两只绿豆眼转了一圈 又一圈。 日本兵抬手拍了拍瘭子的肩膀安慰道:“难过的不要,他的良心的坏坏!” 说着,还从口袋中掏出了饼干递给瘭子,“噢一系得丝内(好吃)!你地,吃地 快快!”瘭子是真不客气,接过来就塞进了嘴巴,一边吃还一边拍了拍伪军班长 的头…… 伪军班长气得想杀人,伸手刚刚摸到盒子炮,却瞄见了铁丝网后面那挺黑洞 洞的歪把子机枪。“妈个巴子的!就当被儿子给揍了一顿。”他咬了咬牙,将手 枪插回枪套。 别说,汤二瘭子人虽傻,可是人情世故倒是一点也不曾马虎,吃完了手中饼 干,他坐在地上,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以及能否听得明白,咧嘴开始唱道: “哭一声天来,哭一声地儿,哭一声死鬼丈夫……” “什么地干活?”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 “太君!”伪军班长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巴掌,反而来了兴致,“这是‘小 寡妇上坟’,有名,大大地有名!” 日本兵翻愣着白眼珠子,不解地问,“小寡妇?小寡妇地什么意思?不好听 地大大地,哭地不要,皇军的王道乐土,哭地不要!” “是是!”伪军班长慌忙点头,转身报复性的给了汤二瘭子一脚,骂道, “操你奶奶的,皇军说了,不许他妈哭!” “呵呵……”汤二瘭子似乎这辈子压根就不会哭,挨了几记大脚后,依然是 咧嘴大笑。 “笑!我叫你笑!”伪军班长抬脚又要踹…… “吴桑!”日本兵制止了伪军班长,拉起瘭子抚着他的手说道,“他地不对, 你生气地不要。”他指了指自己语重心长地说道,“皇军地,王道乐土地建立, 满洲人受苦地不会,你们生活大大地改善。国民政府地不行,他们缴税地大大的, 你们生活地不好。皇军地不会……” 汤二瘭子似乎听明白了一些,他笑着说道:“皇军……呵呵……好……” “有喜!有喜!”日本兵显得很开心,他拍着瘭子的肩膀,指着伪军班长说 道,“他地不好!坏人地干活,你地生气地不要!”说罢,还规规矩矩给瘭子鞠 了一躬。 “太君!您……”伪军班长实在搞不明白这小鬼子究竟是哪根筋不对,正想 解释,忽见日本兵一摆手说道:“让路地,快快地让路!” “太君!他万一是反满抗日分子那可就……”伪军班长想起刚才那一巴掌, 心里对汤二瘭子依旧余怒未消。 “你地叭嘎!”日本兵骂道,“他地头脑……抗日反满地得克鲁(可能吗)?” 喊罢,扬手又是一记大嘴巴扇过去…… 中野脑袋上的头发一根都不剩。两个月来,他为了寻找陈大胆的下落,吃不 下睡不香,长时间揪住头发苦苦思索着对策。便衣暗探派出去不少,可没有一个 能找到有价值的情报。自认为是半个中国通的他,无论如何也搞不清陈大胆的行 动企图以及他的活动规律。 “翘桑!”他喊着张翻译官的名字问道,“根据情报,我们来彰武已经半个 月了,可是这个陈大胆为什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他不在彰武?难道你的情 报不准确?” “中野桑,”张翻译官赶紧解释,“这并不是确切的情报,只是我们怀疑他 有可能隐藏在彰武一带。” “怀疑?”中野皱起眉头,“难道仅凭怀疑就能打仗吗?我真搞不懂青木桑 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凭什么就敢肯定陈大胆是在彰武一带活动?” “中野桑!虽说青木中佐中国话说得不错,可是这中国的事情,特别是这中 国人,恐怕他还不太了解……” “叭嘎!” “是是……” “我绝不允许你诋毁帝国军人!” “是是……” 中野面色铁青,敲着桌子大声咆哮道:“别的国家我不敢说,可是要说对你 们中国,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比我们日本人更能了解它!”中野冷笑着又道, “在这个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都可以抱成团儿,只有你们中国人,那是永远都 不可能!你们的国家搞成今天这副样子,要怪就只能怪你们自己不争气。你们号 称是什么文明古国,不过在我看来那只是过去的事情,只是你们祖先的荣誉,根 本就不属于现在的支那人。崖山之后无中国,你们没有一个人为国家的前途去认 真考虑过,亡国灭种只是迟早的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能责怪谁呢?” “是是……” “你只会说是……”中野叹了口气,“你对我们很忠诚……翘桑,我不应该 伤害你。可是,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我们为什么仅凭一万人就打败了你们二十 万军队?原因就在于,你们支那人在关键的时候考虑的不是国家民族,而是你们 自己。你们没有与敌人誓死战斗到底的勇气和决心,有的只是懦夫般的忍耐。你 们的忍耐只会让对手更加瞧不起你们。你们曲解了卧薪尝胆的真正含义!” “是是……” “你们拼命赚钱,可是你们并不知道,没有一个真正强大的军队,再多的钱 也会迟早装进别人的口袋!” “是是……太君教训的是……” “不!”中野摇摇头,“我不是教训你,我只是说出对你们支那人的看法而 已。嗨……一个懦弱的民族,一个自私,喜欢麻醉自己的民族。一个不靠军人, 却只能靠土匪来反抗的民族……” 中野喋喋不休对张翻译官发泄着自己内心的“苦闷”。与此同时,汤二瘭子 却兴致勃勃地游荡在彰武的大街小巷。瘭子是幸福的,他从来不考虑这世间还有 一件叫做痛苦的事情。一曲“小寡妇上坟”,从小饭馆为他换来了比较“丰盛” 的泔水。吃饱喝足之后,他倚在墙角观察起路上匆匆而过的日本军车…… 街面上的“黑皮”和便衣比往日要多了许多。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 神情各异的行人身上,仅有那么几位,偶尔为了调剂心情,才将眼光投向缩在墙 角抓虱子的瘭子。然而,这个极不起眼的瘭子,却在他们刚刚瞟过几眼之后,一 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瘭子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就连事后百般询问的陈卅,也碰了一鼻子草木 灰。 陈卅领着郑东贵和他手下的五个老兵躲藏在一片乱坟岗。从凌晨到入夜,他 们始终没有抛头露面。对于瘭子这个侦察员,郑东贵是打心眼就不放心。一把花 生米就能乖乖就范的瘭子,郑东贵始终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因为一包糖果,就把日 本人领到自己人的藏身地。 “我说老郑,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我大胆办事你不服是咋地?”陈卅一 瞧郑东贵那副棺材板似的面容,基本上就能把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老陈哪!”郑东贵叹道,“不是兄弟我对你不放心,而是这瘭子……这咋 说呢?” “你怕他反水?” “你不怕吗?” “反水我倒是不怕,呵呵!我就怕他走丢,他要是走丢了我倒是觉得很正常。” “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次我能相信他可是全冲你的面子, 要是他……” “你放心,我也不会轻易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陈卅说着,双耳顺着坟前 小路的方向动了动…… “你听到啥啦?” “别吱声……” 小路的尽头隐隐传来“小寡妇上坟”的小调。陈卅不由自主地将手中“二十 响”的机头掰开…… “嘎嘎……”传来一阵夜猫子叫声。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里。 “这边,往这边走!”陈卅低声喊道。瘭子吸了吸鼻子,笑呵呵走将过来。 郑东贵瞪大眼睛,警惕地望了望瘭子的身后。 陈卅拽过瘭子,急切地问道:“咋样?城里哪疙瘩日本人最多?” 瘭子伸出了乌黑的爪子。 “你真有种!”陈卅悻悻地从怀里掏出花生米,数着粒数丢进瘭子的手中。 “呵呵……哪个地方都多……”这就是瘭子调查一天后的最终结论。 “嗨!”郑东贵绝望了,他拍着坟头土喊道,“我说啥来着?我说啥来着?” “你先一边歇会儿去!”陈卅白了郑东贵一眼,依旧不死心,慢慢诱导瘭子, “我问你,你吃过晚饭没有?” “吃……呵呵……吃了……” “在哪吃的?” “小鬼子给的……” “小鬼子在哪儿给你的?” “东边……”瘭子指了指城东。 “别的地方有小鬼子吗?” “呵呵……没……没有……” “这就对了!”陈卅一拍大腿说道,“我敢肯定,小鬼子一定是集中在城东。”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又问,“小鬼子有多少人?” “老鼻子了…….(很多)呵呵……” “老鼻子是多少?” “都是黄衣裳……” “穿黄衣裳的有多少?” “二百五十一!” “有没有这家伙?”陈卅指了指手里的“二十响”。 “有……呵呵……歪把子的也有……” 陈卅没再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大家也泄了气。郑东贵用商量的口吻哀求 道:“老陈哪!我看咱们还是撤吧!就这几个人几条破枪,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 的。” “撤?你们都想撤吗?”陈卅竖起眉毛。 虽然都没吭声,可是不说话的本身也就说明了问题。 “老陈,耿继周的义勇军刚刚打过彰武没多久,小鬼子一定防备严密。依我 看,咱们换换地头再说……你看行不?” “撤?”陈卅瞪圆了眼睛,“妈个巴子的,今后打我这起,就别他妈再提这 个字!今天谁他妈要是敢撤,老子一枪崩了他个舅子的!”他用手枪点着彰武城 叫道,“不管它是二百还是两万。今天豁出去了,老子就用这八个人干他的二百 五!” “人多咱就散,人少咱就干”这句话是陈卅自己说的。“咱们十个打他一个” 这句话也是陈卅当众拍着胸脯说出来的。可是今天,面对敌强我弱二百五十一比 八的比例,陈卅还是决定要打这一仗。原因很简单——贼不走空。打彰武的主意 是他出的,行动计划也是他安排的,大老远从热河赶到这里,不带点什么东西回 去,对人对己都无法交代。 陈卅属于那种在头脑冷静的情况下,也能做出冲动事情的一类“高人”。形 势摆在面前,瘭子的侦查也没有出现错误,日本人的确集中在城东,只不过在住 宅区外围布置了一道铁丝网。二百多个日本兵将这座巴掌大的住宅区守得密不透 风。 郑东贵冒了冷汗,当他瞧见入口处那两挺歪把子机枪时,就感觉阵阵尿急。 “老陈哪!咱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商量个啥?” “咱们是不是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你知道不?” “话是这么说,可小命更要紧不是?” “少他妈啰嗦,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 “不行!我看这事儿不能听你的,你想送死可弟兄们还没活够呢?”郑东贵 痛下决心,当机立断决定撤出战斗。 “妈个巴子的!”陈卅一瞪眼睛,“你要是敢撤,老子手里的枪可就不认你 这个兄弟!” “去你妈的!要打你自己打,弟兄们可不想陪你送死!”郑东贵火冒三丈, 心说道,“你狗日的是不是脑子有病?怎么一点劝都听不进去?”他正气着、恨 着、想着。没想到陈卅手里的枪响了。 “叭!” 日本兵机枪手的脑袋向后陡然一仰,冲天而起的血雾中,日式钢盔在空中爆 成了两半…… “陈大胆!我日你祖宗!”郑东贵气得暴跳如雷。这下可好,想不打也不行 了。 陈卅咧嘴一笑,趁日本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机,扬手丢过去一颗手榴弹。 “轰……” 烟雾之中,陈卅大叫一声:“撤!” 小鬼子从地上狼狈爬起,不待硝烟散去,端起机枪向枪响的方向疯狂射击。 “咻!”一粒子弹裹着热浪,划着尖锐的呼啸音从郑东贵的耳垂下钻过。 “我的妈呀!真他妈悬!”郑东贵一边贴着墙根狂溜,一边大骂陈大胆不是东西。 陈大胆倒是表现得极其有情有义。“冲锋在前”到目前为止那是谁也没有见 过,可是退却在后,他却表现得淋漓尽致。 “投麻雷!(站住)”日本人的摩托车随后紧紧追赶。车载机枪打得墙壁火 星四溅,烫得陈卅龇牙咧嘴叫骂不停。 “陈大胆!你狗日的就瞎捣吧!不捅马蜂窝你是后脑勺刺挠!”郑东贵扬手 丢掉临时作为武器的民用菜刀,撒开脚丫子几步就窜上了一道土墙。“就咱们这 几件烂家伙,拿什么跟小日本去拼命?” 要论逃跑,胡子出身的陈卅可比这些当兵的强多了,郑东贵等人还未跳下墙 头,陈卅已经蹲在院子里迎接着他。 “咻咻咻……” 火红的曳光从墙头划过,犹如节日的礼花,煞是好看。 “你他妈腿倒快!”郑东贵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泥土,扬手就想 给这小子一巴掌。 “废话!当胡子的跑得不快,那天下早就没有这一行了!” “瘭子哪?谁看见瘭子啦?”郑东贵左瞧瞧右看看,总觉得少了一个人。 “坏啦!”陈卅赶紧停下脚步,转身又翻上了土墙。 一露头,陈卅这才发现追来的日本兵并不多。也许是日本人发现了“反满抗 日分子”不过是几只毛猴子罢了,所以只派出了三辆摩托车。就在这三辆摩托车 后,瘭子一瘸一拐,反而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小日本。 “呵呵……”陈卅被逗乐了,他回头向满院子找秫秸灶膛的郑东贵喊道, “快来看!呵呵……你瞧这瘭子……妈个巴子的,到底谁追谁呀?” 日本人的车在临近土墙的时候,打了个弯儿。就是这下意识的停车动作,不 料却出现了极其罕见的意外,“嘭!”车胎压在峭立在地面上的菜刀,坐在翻斗 中的鬼子兵连人带枪被惯性拔起,一头撞向了土墙…… “哗啦”一声,年久失修的土墙再也无法承受双方这种无休止的折腾,轰然 而倒。陈卅从墙头摔下,重重压在鬼子的胸口,“叭!叭!”摔得七荤八素的他 并不吃亏,忍着剧痛,咬牙送出了两枪。 陈大胆从土匪崽子升到炮手,一步步摸爬滚打。为了练出这百步神枪,仅是 子弹就打了足足两麻袋。“三江、四海”在关东的绺子中之所以能叫得响,绝对 不是靠嘴吹出来的。 两粒子弹将后面两个开车鬼子的脑袋打成了碎蛋壳。残破的脑壳向外淌汤的 同时,三辆失控的摩托车“乒乒乓乓”撞在了一起,翻斗中的鬼子兵抱着机枪飞 上了“云霄”,汤二瘭子一抹鼻涕,飞起一脚踢出地上的半块砖头。 鬼子机枪手惨叫一声,后背不偏不斜,四平八稳地拍在那半块砖头上,未等 他惨叫停止,陈卅双手一用力,“咔嚓”一声扭断蜷缩在墙角的鬼子兵脖子,倒 在地上的日本人正要爬起来反抗,不料从黑暗中又钻出来几道黑影,手持砖头瓦 块,劈头盖脸将他们拍得血肉模糊。 “行啊?谁说你傻呀?”郑东贵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憨笑不止的瘭子, “你这一脚踢得不赖啊?”适才用力过猛,老郑手中砖头和小鬼子脑袋一同裂为 两半。 “以后收拾小鬼子就这么干!别手软,要拿出打群架的勇气!”随即,陈卅 捂着屁股又道,“赶快拿枪,撤!撤!撤!” “妈个巴子的,”郑东贵骂道,“刚才哪个犊子咋咋唬唬非要打?” 这次出来一共带了三支枪。除了陈卅手中的“二十响”之外,稍微像点样的 就是孙建德和江永手里的“三八”式。其他人的装备不是镰刀就是斧头,连郑东 贵郑副军长都勉为其难拎着菜刀。三挺“歪把子”外加三支“三八大盖”,彻底 解决了战斗部队的装备问题。郑东贵心里这个高兴,手里端着歪把子乐得合不上 牙。 “郑大个子!瞎磨蹭个啥?还不痛快点扯乎(逃跑)?” “哎!”郑东贵端着机枪,指挥手下迅速跟上他们的“胡子军长”…… 日本人炸了锅,派出去追捕蟊贼的战斗小组没了音信,根据狼犬追踪的结果 显示:大日本皇军出师不利,先是在阴沟里翻了车,随后又被以“无枪胜有枪” 的蟊贼用砖头——基本上都是半块的,把脸拍成了柿饼子。 望着地上这几具倒霉的尸体,中野气得大叫“叭嘎”。彰武警察署的署长, 那颗寻遍名医就是拔不下来的烂牙,被中野的一个大嘴巴彻底搞定。 “支那蟊贼!良心大大的坏啦!”中野左看右瞧,想找个发泄怒气的对象。 “中队长阁下!应该是满洲蟊贼!”喜多军曹赶紧纠正他的错误。 “啪!” 喜多眨眨眼睛,用力晃着小脑袋瓜,希望自己能尽快走出金星闪烁耳鸣如鼓 的“阴影”。但是他绝望了。中野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最佳发泄对象,他是不会善 罢甘休的。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他雷雨一般的口水,泼得喜多的眼镜片变得水 汽腾腾…… 张翻译官看看怀表,心说:“中队长阁下,我只给你一个小时的发泄时间。 超过一个小时,我就必须阻止你们日本人这种无休止的歇斯底里。” 中野是越骂越生气,越骂越过瘾。不是他不想继续追捕蟊贼,而是在他看来, 中国的蟊贼基本上都是占了便宜就远远溜之大吉的卑鄙小人。即便是现在想找, 也是白白浪费体力——有这力气还不如使在女人身上或者是折磨部下。 就在他骂得兴高采烈,流连忘返之际,一个伪军连长举着布告大喊着跑过来 :“太君!报告太君!有……有土匪!” “哪你?”中野高高挥舞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太君!真……真……真的……”伪军连长痛苦地弯下腰,捂着肚子匀匀气。 “土匪?陈四海地干活?” “是……” 张翻译官接过布告一瞧,内容和上回基本上大同小异,略有不同的是,落款 处声明让日本人预备出一万块现大洋。 “你从哪里发现的布告?”张翻译官问道。 “从……从马六身上……” “马六呢?” “被……被攮死了。” 中野停止了咆哮。他呆呆瞧着这份血渍斑斑的布告,眼睛烁烁放光,眯成了 一道直线。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什么叫做得来全不费工夫?张翻译官看着 中野那恶狼一般的表情,深有体会。 陈卅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打着抗日的旗号,可是办出来的事情依然是土 匪那一套。他刚刚跑出胡同,迎面遇上出来巡夜的两个伪军。也该着这两个小子 倒霉,瘦得跟麻秆似的身体,如何能抵挡住如狼似虎的绺子?三下五除二就被扒 下裤子拖进了胡同。 陈卅算是把人间事儿都给办绝了,掏出手插(匕首),干净利落地切下二位 仁兄的耳朵。没等二人喊叫出来,“新鲜”的内裤就塞进了他们的嘴巴。 “听好!”也不知道这二人还能否听清,陈卅自顾自说道:“老子是‘抗日 常胜军’,妈个巴子的,最恨给小鬼子舔屁股的汉奸!今天算你们两个杂种倒霉, 撞到老子手里。记住喽!今天是老子和小鬼子之间的过节,没你们这群犊子啥事 儿!你们要是死心塌地给小鬼子卖命,老子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你们全家搞你们 妹子!”随后,他从怀里掏出布告蘸着耳血贴在其中一位仁兄身上。可是耳朵流 出来的那点血,在陈卅看来有点少,主要是黏性不够。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 脆一刀捅进这小子的胸膛…… “他真是这么说的?”张翻译官问道。 “没错!”伪军连长提心吊胆地回答,“那个命大的兄弟直到现在还疼得死 去活来呢!” 张翻译官不想再和他废话,面对一个所答非所问的人,话说的再多也是浪费。 不过,他暗暗佩服陈卅这一手:干的漂亮!至少伪军和黑皮是暂时不会再出力— —都是本地人,谁不怕家小跟着倒霉啊?没有了这些本地伪军的通力合作,就靠 那两百多个日本兵……“能抓住人那就怪了!”张翻译官明显信心不足。 “戒严!立刻戒严!”中野顾不得在喜多身上继续“享受”,立刻下达命令。 一时间,整座彰武城鸡飞狗跳。 日本兵搜遍了彰武的大街小巷,包括民宅也要踹开来进去瞧瞧——上了驴脾 气的日本兵是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人家躺在炕头上干什么。总之就是两个字 “折腾”。不过,这些缺少家教的外国人也许是气昏了头,他们搜来搜去却反而 忽视了经常看到的地方——屋顶。 “陈大胆!你他妈手真黑!”郑东贵仰躺在屋顶上,心有余悸地说道,“比 我们这些当过兵的手还黑!” 陈卅没理他,偷眼瞄了瞄不远处的日本住宅——他对日本花姑娘并未死心。 “我说陈大胆!几座破木头房子能有啥油水?”郑东贵对今天晚上的行动, 总感觉有点瞎胡?? “外行了不是?”陈卅低声说道,“几座木头房子是不假,可是你注意到没 有,如果只是几座普通的木头房子,小鬼子用得着派兵站岗吗?还有,这日本房 子离煤矿不远,我琢磨着有可能住着日本工头。” “日本工头?你肯定?” “我瞎猜的……” 这在这时,呼呼大睡的瘭子突然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笑道:“呵呵……日 本娘们……腿……呵呵!白……” “嗯?嗯?嗯?”陈大胆和郑东贵愣住了,“他见过日本娘们?”二人不约 而同在脑海中闪烁着同一个念头。 “没看出来……”郑东贵吞吞口水,“人傻还能碰到艳福?” “没看出来……”陈卅紧急搅拌脑汁,“瘭子一定有事儿瞒着我,一定! 瘭子究竟遇到了什么?这个疑问盘绕在众人脑海中,经久不散。 “瘭子!”陈卅捏住瘭子的鼻子。 “干……干啥也?”瘭子起身正要喊叫,陈卅顾不得恶心,一把捂住他的嘴, “老实说,你白天看见了啥?” “呜呜……”瘭子哼哼两声。 “噢……”陈卅急忙放开手掌。 “呵呵……日本娘们……” “日本娘们?”陈卅双目烁烁放光,“在哪儿?” 瘭子一指日本住宅区。 “几个?” 瘭子伸出一根手指。 “才他妈一个?”郑东贵失望至极。 “瘭子!你是咋混进去的?”陈卅好奇地问道。 “呵呵……一个娘们……呵呵……她踩我肩……捉猫……”瘭子吸了吸鼻子。 “那里面到底有啥?小鬼子是咋布置的?”陈卅不死心。 “呵呵……”还未等瘭子言语,突然郑东贵低声喊道:“等等,情况有些不 对!”说着,他竖起耳朵仔细谛听。 北面的城门传来闷雷一般的轰动声。 “好像打起来了!”郑东贵叫道。 陈卅皱皱眉头,向北面的方向望去。 住宅区的警报又急促地响起,刚刚松懈下来的小鬼子,马上起身跑步进入自 己的岗位。 “太……太君!义……义勇军……”伪军连长惊慌失措地喊道。 “义勇军?”院子里的中野和房顶上的陈卅全都愣住了。 “是……是!”伪军连长绝望地喊道,“他……他们炸开城门……弟兄们快 顶不住啦!”话音未落,从城北方向传来的枪声愈来愈激烈。 “他们有多少人?”中野面沉似水冷静地问道。 “太黑……没看清……”话音未落,他的身子突然一震,胸口喷出的血水溅 了中野一身一脸。 “叭嘎!”中野痛苦地捂住小腹。肚皮上的黄铜扣,深深嵌着一枚冒着白汽 的子弹头。 “大胆啊!看来今天是想走也走不掉了!”郑东贵苦笑着说道,“嗨!咱们 就是那被人追来追去的命。” “闭嘴!”陈卅不死心。 城北仅仅有着一道土墙和用松木临时搭建的城门。事实上,并不是日本人舍 不得花钱,而是彰武本来就是一块是非之地,不是闹胡子就是义勇军前来攻城。 上好木料的城门被炸过几次之后,就连一贯办事认真的日本人也逐渐失去了耐性。 如果不是因为附近有座煤矿,恐怕日本人早就失去坚守彰武的耐心。 “准备战斗!”中野挺身拔出战刀。 尽管城北枪声不断,可是从激烈程度来看,郑东贵知道,攻城的部队不但没 有携带重武器,而且弹药也不足。“脑子进水啦?”郑东贵心里直犯嘀咕,“就 这两杆破枪也想拿下彰武?”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攻城部队已经突破伪军防 线攻到近前。义勇军中一个当官的喊道:“七连的弟兄们!咱们和小鬼子拼啦! 全体上刺刀!” “哗哗”的金属摩擦声中,郑东贵“咦”了一声。 “你啥毛病!别一惊一乍地好不?我有心脏病啊!”陈大胆抗议着,可是当 他回头望向郑东贵的时候,却禁不住微微一愣。 月光下,豆大的泪珠从郑东贵的脸颊缓缓滑落……“七连,是七连!是咱们 七旅二团的七连!” “七连?”这几个东北军出身的士兵神情突然一震。。 “杀……”七连的弟兄们端着步枪,从炸开的缺口处扑进住宅区。训练有素 的鬼子兵立刻堵向缺口,黄灰两色的军装瞬间便纠缠在一起…… “弟兄们!”郑东贵大喊一声,“咱八连有没有孬种?” “没有!”四名战士回答道。 “那好!”郑东贵一指房顶下混战的双方喊道,“咱们叫小鬼子瞧瞧,中国 的老爷们到底有没有死绝!”喊罢,他端起机枪跳下房顶,一边点射一边喊道: “七连的弟兄们!八连来支援你们啦!” “八连?”七连长将鬼头大刀从鬼子的胸膛用力拔出,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鲜 血,向郑东贵望去,“老郑!是你吗?” “是我!”郑东贵的机枪弹将岗楼上的小鬼子高高卷起,喷着血水的鬼子兵 在半空中陀螺一般的旋转着,重重摔向荆棘密布的铁丝网。惨叫声中,铁丝网上 的倒刺从小鬼子的小腹一直划到下颚。 “好兄弟!”七连长大喜过望,他高呼道,“弟兄们!八连来支援我们啦! 咱们有救啦!” “有救?”郑东贵把七连长拉到一边问道,“咋回事?” “老郑!”七连长苦笑道,“一言难尽哪!少帅不要咱们了,国军把咱们看 成是土匪,要缴我们的械!” “咋会是这样?”郑东贵大吃一惊。没有时间细问,现在首要的目标是杀出 一条血路。他瞪圆了眼睛,端着机枪向鬼子的人群扫射…… 几声巨响之后,冲击波将躲在掩体后面的鬼子机枪兵高高拔起,甩着血水的 肠子在空中剧烈纠缠,随后“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节省子弹!用手榴弹炸!”陈卅从鬼子的尸体上抽出一颗手雷,拔掉拉环 在地上一磕,甩手抛向鬼子群。 “轰……” “太君!地方太窄,皇军施展不开!”张翻译趴在沙袋掩体后,向指挥部队 冲锋的中野大声喊道。 “叭嘎!”中野火冒三丈,高举着东洋战刀,发疯似的扑向陈卅等人。 “咻……” 迎面飞过来一件黑乎乎的东西,不偏不斜,正正好好拍在中野的脸上,味道 有些臭烘烘。中野将“暗器”从断裂的眼镜腿上摘下凑到面前仔细一瞧:一只臭 烘烘的破鞋片子。 月光下,瘭子“金鸡独立”一脸憨笑。他右手背后,左手高举另一只顺下来 的破鞋片子。 “叭嘎!”中野眼珠子红了,“我就不信你还还能打中我!”他和自己较着 劲儿。 黑影一闪,“啪”的一声,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破鞋片子将中野扇得原地 转了一圈。“叭嘎!叭嘎!”中野气得哇哇乱叫,“你竟敢用臭鞋殴打帝国军人 的脸?”顾不得陈卅,他双手挥刀转奔瘭子扑来,“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几只鞋可 以扔!” “呜呜”的劲风中,第三道黑影飞过来…… 中野不想躲闪,帝国军人的脸是无论如何不能再丢了,“哪怕是硬接,帝国 军人也决不在打击面前逃避!”中野坚定了决心。 瘭子促狭地扬扬右手,“啪!” …… 眼冒金星的中野,鼻血狂喷,战刀“哗楞”一声脱手坠地,透过半枚残破的 眼镜片,他摇晃着身子使劲撩了撩眼皮:地上,半块带血的砖头映入金星飞舞的 视野。“叭嘎亚路……”他哀嚎一声,仰面轰然摔倒……几枚带血的牙齿,从血 肉模糊的嘴里被缓缓挤出。 “中队长负伤啦!”躲在水沟里的张翻译喊道。可是犯了驴脾气的日本兵根 本就不顾这些,他们只是冲过来几个人将中队长一围,继续捉对厮杀。 “呵呵……”瘭子乐了,他连蹦带跳溜进角落,瞬间便消失不见…… 陈卅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威风凛凛站在两个鬼子面前,血红的眼仁伴 随着扭曲的脸庞,仿佛是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杀!”左边的小鬼子端 枪突刺,身形一闪,陈卅足步斜移,将他步枪高高挑起,磕得他身形摇晃气血翻 腾。“去你妈的!”陈卅随即拧身斜刺,一刀捅进他的软肋。“啊!”被挑在刀 尖上的鬼子,撕心裂肺般哀号。陈卅将牙齿咬得爆响连连,顶着鬼子扭曲的身体 撞向另一个鬼子兵。“噗!”刀尖穿透同伴的身体,直抵陈卅眉心。两个人架着 半空中,蛤蟆一样蹬腿连连的鬼子,较着劲、用力顶,用力拧…… “砰!”陈卅的刺刀崩为两截,他大喝一声,双臂肌肉骤然坟突,顺势将枪 托砸向原地发愣的鬼子脑袋,“噗!”红白之物喷进他的口中。 “有点苦……” “啊……” 七个鬼子站成一排,冰冷的目光中,“嚓嚓……”将刺刀从七名中国士兵的 胸口拔出,七名中国士兵捂着鲜血泉涌的伤口,向后蹒跚了几步,瞪着仇恨的目 光将枪托用力一拄,七个人,没有一位倒下。 “弟兄们呀!”七连长拖着裸露的肠子哀号道。 “小鬼子!我操你祖宗!”郑东贵杀红了眼睛,他扯下身上的衣服往地上用 力一摔,“东北军的弟兄们!我郑东贵今天就不打算活着出去啦!就是死,咱也 不能丢了老祖宗的脸!有没有怕死的?都他妈说话!” “没有!”所有的中国士兵有样学样,全都扒下上衣用力一摔。 “七连长!你有啥问题没有?”郑东贵从地上拾起把带血的步枪。 “放心!”七连长摘下帽子向腹部伤口一捂,咬着牙用根武装带系了系, “七旅的兵都是铁打的!都是响当当的爷们!没有他妈窝囊废!” 七连原本剩下的战士就不多,这三十几条硕果仅存的硬汉,和八连一起被鬼 子兵压缩在木屋墙角。“弟兄们!杀……”郑东贵振臂高呼,从胸膛中迸发出气 壮山河的呐喊。在鬼子接踵而来的喊杀声中,他率领弟兄们一头扑进鬼子人群… … 陈卅终于知道战士和土匪的区别了。真正的战士,是永远都不会向敌人屈服 的。瞥了一眼不断倒下的战士,他用尽全力将断刃捅进小鬼子的胸膛,咬着牙将 小鬼子向前顶去……,三个鬼子顿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陈卅的手指关节由青变 白,三八大盖的枪管顶碎皮肉,深深穿进鬼子心脏……湿热黏稠的血雨不断溅落, 陈卅大喝一声:“弟兄们!咱就让小鬼子长长记性:到底谁是儿子谁是爹!” 一轮搏杀过去,七连五个战士双手拄枪,身体剧烈地颤抖,鲜血从胸前沿着 小腹,瀑布一般飞溅而下……“哗哗”的流血声中,五名士兵将步枪重重一墩, 随手拔掉腰间手榴弹引信,一头扑进鬼子群…… “轰……轰……轰……”巨大的爆炸声将地面震得摇晃不止,浓烟裹卷着肉 沫残肢,铺天盖地飘洒而落。郑东贵摇晃着冒血的双耳,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喝彩 :“七连好样的!好样的!还有没有能打的?八连有没有?” “有!”赵四喜咬牙应道,他的上身已经被刺刀挑得白骨森森,“还有我, 八连赵四喜!”他转身看看身边的弟兄喊道:“弟兄们记住啦!怕死就看看我!” 喊罢,他将日式手雷向膝盖一磕,也纵身钻进赶来增援的鬼子人群…… “轰!” “四喜!”陈卅忍不住落了泪。“好样的!是咱中国的爷们!” “下一个是谁?”郑东贵悲壮地喊。 “我!七连连长陆振彪!”七连长脸上挂着微笑,回头向郑东贵吩咐了一句, “老郑!兄弟我先走一步,七连的弟兄全靠你了,咱们黄泉路上再叙兄弟之情吧!” 说罢,也是从容地拔掉引信,向入口蜂拥而至的鬼子兵扑过去…… “轰!”血雨在半空淋漓飘洒,中国士兵的眉头未曾抽动一丝一毫。 “七连长!”郑东贵那端枪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弟兄们!”郑东贵含着眼 泪喊道,“换刺刀!准备冲锋!” “和小鬼子拼啦!誓死不做亡国奴!”剩下这十几名战士从地上拾起完整的 步枪,高唱军歌准备向鬼子作最后冲锋…… “嗒嗒嗒……”陈卅手中的歪把子烈焰狂喷,将猝不及防的鬼子援兵压缩在 入口处动弹不得。瓢泼的血雨溅得战士们睁不开眼,片刻间,血滴便在雪亮的刺 刀上汇成道道小溪…… “撤!快撤!”一看到瘭子在木屋内向自己招手,陈卅立刻制止这种盲目式 的自杀行为。不管有没有人服从,他坚决而又果断地下达撤退令。 “撤?”郑东贵掏掏耳朵,“谁他妈敢说撤,老子就捅了他!” “老郑啊!留得青山在才有柴禾烧啊!”陈卅喊罢,扬手抛出两颗手榴弹, “轰……轰……”巨大的浓烟将入口团团裹住,陈卅飞身上前扛住晕头转向的郑 东贵,不顾他连踢带打,在瘭子指引下,快速转身溜进木屋…… 当最后一名战士钻进日式木屋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鬼子兵,“呼 啦”一声将木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重整队形之后,鬼子兵失去了耐性,纷纷掏出手雷。 张翻译官扶着摇摇晃晃的中野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王八犊子!瞧你们把 太君给弄得……都成啥样子啦?太君漂洋过海为的是啥?你们好好拍拍良心,太 君图的是啥啊?要不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太君何必遭这份罪啊?不领情不 道谢也就算了,反正太君图的也不是你们一声谢谢。可是你们办的事儿那还叫人 事吗?恩将仇报你们知道不?我他妈真替你们感到脸红!你们这群王八蛋……” 张翻译官气得嘴唇直哆嗦,“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同胞感到耻辱!你们简直丢尽了 咱们老祖宗的脸!” 按理说,以陈卅的性格听到这几句话,即使不给这小子一枪,也得跳脚骂上 半天。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院子里秋风瑟瑟,火把噼剥闪烁。 “都他妈给老子滚出来!”张翻译官叫道,“再不出来老子可要烧房子啦!” “喵喵……”虽然是猫叫,不过这也算是一种回答。 “等一等!”中野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用力想着某件事情。瘭子那一砖头 拍得不轻,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总是在中野的脑海中反复闪现,可是昏昏沉沉的 他却怎么也抓不住那跳动着的一丝灵感,“叭嘎!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怎么就想 不起来?” “中队长阁下,我们是不是该进攻?勇士们已经等急了。”白井少尉小心地 催促道。 “再等一等!”中野依然无法从轻微的脑震荡中自拔。 “中队长阁下,吉野大佐的部队马上就要进城。如果我们不能赶在他们之前 消灭这股土匪,是会被同僚笑话的。”白井少尉说完便乖乖闭上嘴巴。 “你急什么?他们已经插翅难飞……插翅难飞!”中野用力拍了一下脑袋。 终于,他想起了遗忘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叭嘎!”中野怒吼一声,声嘶力竭地 喊道,“赶快炸掉房子!那里面有地道!” 看来中野是应该好好休息休息。紧急关头,并不灵光的脑袋又使得他做出了 错误的决定。炸毁民房的同时,也就停滞了皇军的前进步伐。至少,大火和废墟 会暂时否决皇军追击“残匪”的可行性。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木质结构的日本房燃起了熊熊烈火,整座彰武城 被照得如同白昼。 “灭火!快快灭火!”望着烈火,中野总算想明白了自己的过失。可是为时 已晚,要想扑灭这场大火至少也要花费半个小时的时间。 “叭嘎!叭嘎!叭嘎亚路!”中野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 陈卅刚刚爬进日式居间,瘭子扛着一位五花大绑的日本女人,掀起了地上的 榻榻米。 “咦?咋会有地道呢?瘭子,你可真行,咋找到的?”陈卅不得不佩服自己 的眼力。选择让瘭子做密探,是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断。 瘭子没工夫搭理他,抱着女人,率先钻进了地道…… “赶紧下地道!”陈卅率先将郑东贵一脚踹下去,随后指挥诸位弟兄紧随其 后。“妈个巴子的!”陈卅从腰间拽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将引信固定在入口处榻 榻米的下面,“有本事你狗日的就追,炸死你个舅子的!” 一个在关键时刻忘记关键事情的关东军中队长,一名逃跑时还念念不忘算计 别人的胡子。1932年秋天的彰武城,真的是很热闹。 这条地道并不是小日本自己挖的,是煤矿的中国劳工们为了解决井下逃生, 所开辟的一条废道。日本人占领彰武之后,几位苦难的中国劳工不堪忍受折磨, 重新打通了这条废道。遗憾的是,他们只是本着自己能否脱险,并未组织有效的 集体行动。当这起自发行动被日本矿长察觉后,几位参与脱逃的矿工在几百位工 友面前全部被枪杀,尸体高悬在旗杆上展示了整整一个月。 正因为挖掘隧道是少数人的自发行为,所以其他人并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因此,这条密道被日本矿长完整地保存下来。日本矿长的用意很简单:一旦彰武 再次面临“土匪”的攻击,就用它迅速脱离险境。 被瘭子绑票的女人,是日本矿长的老婆。早在枪响的时候,日本矿长就丢下 腿软脚麻的老婆自己逃命去了。钱财固然重要,小命也是万万丢不得。这方面, 日本人的精打细算要比中国人来得更加实惠。 瘭子是如何探到这条密道,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中野对这条密道并不陌 生,那是在一次酒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日本矿长亲口对他透露。因此,“心思 缜密”的中野不但将木屋充作了临时指挥部,而且还派遣重兵把守。这也算是他 对自身安全的关照吧!遗憾的是,对于这条密道,他只知道入口,却忘记询问出 口的具体位置。所以,他眼睁睁瞧着“土匪”逃进密道,却又束手无策。憋气、 窝火、自责……一大堆复杂的感受,不断折磨着他受伤不轻的大脑。 “叭嘎!叭嘎!”中野发疯一般挥舞着战刀,“陈四海!我一定要抓住你, 一定要亲手砍下你的头,喝光你的血!” “中野桑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张翻译官叹道,“嗨!这些支那人怎么 就不能理解皇军的一片苦心呢?可怜的中野桑,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帝国需要 您,满洲百姓需要您,中日亲善也需要您哪!”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控制那汹 涌澎湃的激动,泪水滔滔不止…… 摸黑拐了无数个小弯,又闷又热的密道中,这二十几个人已经是汗流浃背气 喘如牛。瘭子背着日本女人头前引路,一路之上摸爬滚打。好在没有岔路,否则 这些人不等日本人来捉,先已闷死在坑道之中。 大约走行半个时辰,坑道的另一头传来丝丝凉风。 陈卅抹了抹一脸的汗水煤灰,狠狠地骂道:“妈个巴子的,总算是活着出来 了!” 瘭子一脚踹开洞口的掩饰物,众人看到天边那一轮初升的朝阳……陈卅趴在 洞口,小心翼翼向外张望:这是城外一处偏僻的枫树林,斑驳的红叶上,雪白的 秋霜在朝阳的映衬下,镀上一抹昏红。 “不要停!马上转移!”恢复了理智的郑东贵,接过瘭子背上的女人,边跑 边时不时揩揩油什么的,日本女人除了白净,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原本并不太 大的小眼睛,如今已经被恐惧折磨得黯淡无光。 “瘭子,你是咋发现这条密道的?”陈卅越来越觉得好奇。 “猫抓耗子……” “噢!原来是猫帮了忙……老实交代,你动过这女人没有?”陈卅对瘭子的 “性生活”很感兴趣,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从瘭子那“四季如春”的憨笑中, 想要知道点什么诡秘事情,估计比登天也差不到哪里去。“算了吧!”陈卅自我 安慰,“我还是问问那日本娘们,就是不晓得她能不能听懂咱们中国话?” “彰武事件”震动了关东军高层,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并不亚于八年前发生 在日本关东平原的一场毁灭性大地震。“趋于平静的满洲,如今又像是开锅的沸 水了!”这是关东军最高司令部司令长官武藤信义对当前局势所发出的一声感慨。 惴惴不安的日本人,对满洲境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持有一种小心谨慎的态度。 “彰武事件”带给了他们深深的忧虑,使得他们不得不考虑在未来的几年内,关 东军应该如何有效而且平稳地掌控东北局势。为此,司令部在进行激烈地讨论之 后,一致认为目前应该以“稳定人心”作为发展满洲基地的首要任务。 根据关东军司令部的决议,中野成功地逃脱了切腹的命运,但是,这并不代 表他完全没有任何责任。青木秀雄甩给他的大嘴巴,令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脑袋 更加雪上加霜。不过,长官的巴掌换回了自己的小命,中野觉得这样的结果还是 能让自己在心理上比较愉快地接受。 辽西关东军加紧了对陈卅的围剿,陈卅所部昼伏夜出,和日本人玩着猫捉老 鼠的游戏。正当他潜伏在辽西不停地搅动着脑汁时,远在北平的于慧如今也是愁 眉不展…… 她很想离开这个家。像她大哥于孝川那样去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路。然 而,于家内部的复杂性,使得她一次次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显赫的于氏家族中,长房长子于孝川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这在南 京政府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早在国共合作时期,于孝川就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加入过国民党并参加了北伐 战争。大革命失败以后,于孝川辗转来到江西,并参加了中共所领导的南昌起义, 是中共内部少有的文武全才。于家出来个“赤匪”,这在国民政府中曾经引起过 不小的波动。虽然于世超大骂子孙不孝,并愤然将于孝川的名字从家谱中抹掉, 但是蒋中正明白: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父子之情如何是一杆毛笔就可 以轻轻抹掉的?和对待其他人不同的是,蒋中正并没有因为于家长子的事情迁怒 于家,他说了句“小孩子年轻,不懂事”,便依然和于家保持着密切来往。由于 他的关照,于家次子于孝明堂而皇之被保送进了黄埔军校,成为继他大哥之后, 又一位蒋委员长的“优秀学生”。 豪门望族横跨国共两界,这在当时的中国可算得上是另类旁出的事情。有人 曾经私下说过:“于世超做事就是个高明,一门横跨两党,将来不管是谁坐天下, 倒霉的肯定不是他于家。” 现在,于家的大小姐于慧,这位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正在为自己的将来犹 豫不决。从小到大,她习惯于别人替她拿主意。可是现在不同了,自从蓝衣社找 到她,恳请她加入国民党后,人生道路该何去何从,却偏偏需要她自己来定夺。 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一脸憔悴的她,不得不求助于心上人——已经加入中共地 下组织的韩柏。 “你真想和国民党走在一起啊?”韩柏笑着问道。 “国民政府有什么不好吗?” “你告诉我国民政府有哪点好啊?”韩柏搂着于慧的纤腰柔声说道,“先不 说它在抗日的问题上是怎么懦弱无能,就说这腐败,建国才几年哪?大大小小的 官儿无一不贪,占国家财产花国家公款就跟用自家东西似的……”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吧?我看……” “你呀!就是在家呆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韩柏笑道,“蒋委员长就 不用说了,你就说这北平的官儿,老百姓谁不知道他们天天下馆子养小老婆?就 凭他们那点收入,够干什么的?不贪不占不吃不拿他们怎么会这么有钱?你知道 吗?他们每年挥霍的民脂民膏加在一起,够三十个德械师的装备。要是有了这些 装备,中国人何必还要受那小鬼子的冤枉气呢?” 于慧一把捂住他的嘴。尽管是在僻静的公园,她还是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你要死啊!什么话都敢说?不怕被蓝衣听见捉了去?” “怕什么?”韩柏轻蔑地一笑,“他们不是说言论自由吗?我怕什么?” “言论自由也不能什么话都说吧?政府现在需要安定,需要团结,需要稳定 发展的大方向。一切言论和行动都要遵循这个大方向,你明白吗?” “哼!”韩柏冷笑一声说道,“这是政府在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什么大方向? 不过是它用来麻痹百姓为自己涂脂抹粉的借口罢了。古往今来哪个朝代不是捡些 好听的话去说?可是到后来,该灭亡的一个也没有跑掉。他们自己的毛病,我想 蒋委员长比谁都清楚。反正国民政府不亡于他手,他就是中兴的功臣。可是史笔 如铁呀!芸芸众口他能奈何呢?蒋某人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我敢说,后人一定 会把他看成是个贪比和珅佞比秦桧的大奸臣大阴谋家。” “你怎么能这么……这么口无遮拦呢?你……你就不怕……”于慧慌了神儿。 “我怕什么?”韩柏“哼”了一声又道,“你就说他五年前那次下野吧!权 利都交出去了,可是依旧官威十足,游个泳也得前呼后拥军警开道。你说说,有 这样官儿,下面的官儿还不有样学样?一个大贪官大奸臣,你如何指望他去反腐 败去振兴中华呢?口头上的文章,听听罢了,何必当真?” “韩柏!你是不是有些偏激?虽说国家有这些那些的问题,可是你也不能一 概否定啊?我……我看你倒有些像……像……” “像什么?像共产党?”韩柏笑了笑,“看来你对国民政府还抱着幻想。不 过,有件事情我倒是想提醒你:一个政府,只要你看看它下面的官儿,就会知道 上面的官儿是个什么德性,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万世基业, 这个腐败政府的灭亡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是由谁来推他一把而已。” “你讨厌!我不和你说了!”于慧皱起娥眉一把推开韩柏,挺起酥胸怒道, “照你这么说,国民政府就连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吗?” “有的!”韩柏略加思索之后点头说道,“我对蒋委员长的那句话倒是很欣 赏。” “哪句话?” “不反腐败亡国,反腐败亡党!”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