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呵呵……”大家全笑了。 “老陈!你开啥玩笑?开会呢!严肃点行不?”郑东贵对这位看地图都要请 教别人的陈大胆嗤之以鼻。“你连哪是哪都分不清,瞎起啥哄?” “你们觉得这好笑吗?”陈卅瞪着众人,脸色不悦。大家不敢再笑,郑东贵 若无其事地卷着烟,可是模样很古怪。 “汤二瘭子!”陈卅向门外高声喊道。 江永快步走进来。 “汤二瘭子呢?” “还在睡觉。” “赶紧把他弄醒,叫他给我去查凌源、叶柏寿第一三零、一二九师的动静!” “是!” “还有,你马上派人监视平泉、承德驻军的调动!” “是!您还有啥吩咐?” “记住!以后见面管我叫军长!” “是!军长。” “老陈哪!你是怎么想的?”宋玉昆办事比较稳重,他潜意识里觉得陈卅并 不是心血来潮或者是一时冲动。 “你们看看这里,”陈卅指着地图,在凌源的位置上画个圈,“从凌源到承 德,汤杖子是必经之路。这几天,咱们的动静搞得太大,不但日本人,恐怕就连 国军也不得不留意咱们的动向。你们再看看义县和绥中,小鬼子在这里可集结了 不少人哪?就凭国军那点战斗力,我估计他们肯定是撒丫子跑路。要跑往哪里跑? 肯定是向承德和关里嘛!倒霉的是,咱们的位置有点碍眼。绺子里有一句行话, 叫‘避风先选路’。他们为了跑得更滋润些,不可能不事先扫清障碍,所以……” 陈卅瞧瞧在座的几个人,他们表情各自不同。郑东贵叼着关东烟眉头紧蹙,宋玉 昆和郭仲良也不言语,似乎在掂量着陈卅的话。 “咋地?我说得不对?”陈卅问道。 “不!不!”郭仲良和老宋、郑东贵私下开起了小会。 “瞎嘀咕个啥?”陈卅拉下脸来,“有话大声说!‘蛐蛐’的,算是咋回事?” “陈军长,你以前学过军事谋略?”郭仲良问道。 “啥谋略?没有啊!” “你通过分析就敢断定国军的企图?” “这不明摆着吗,谁跑反不是找近便的路?何况咱和国军不沾亲带故,人家 凭啥对咱网开一面?” “我觉得老陈说的有道理。”宋玉昆发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 不可无啊!有个心理准备总不是件坏事。” “是啊!”郑东贵也道,“就凭国军的一贯作风,真做出这种事情,那也没 啥稀罕的。”既然“国军权威”发了话,就不能不引起高层注意了。郭仲良走到 地图前仔细琢磨了一遍,不知想些什么。宋玉昆也在观察着地图,遗憾的是,不 管他怎么看,国军撤退的路线都将经过汤杖子村附近的一条公路。“是啊!要是 我也不能容忍自己退路上,安插一枚来历不明的大钉子。” “所以啊!”陈卅笑道,“算计别人的人就应该多琢磨别人怎么算计自己。” “陈大胆!”凤凰硕大的杏核眼闪动着光芒,“看来我没看错人,你肯定能 行!” 陈卅心里这个美啊!“关东火凤凰”的脾气虽说“稍微”暴躁了些,可是关 键时刻,对自己还是蛮不错的。 “老陈啊!如果真有这种变故,您看我们该如何应对?”宋先生冷静地问道。 陈卅沉思了片刻,说道:“咱们毕竟是打着抗日的旗号。如果国军明目张胆 下手,恐怕对外也不好交代不是?依我看,他们八成有可能悄悄下手。换了我是 国军,我肯定不能派出大队人马,嗯……一个连,对!就派一个连。不多不少, 人数正好。毕竟嘛!咱们里外里加起来才三十几个人,用不着派那么多兵。” “老陈哪!宋参谋长问的是应对,别跑题。”郑东贵提醒道。 “急个啥?话不得一点点说吗?”陈卅没好气说道,“依我看,咱们人单势 孤,最好先离开这是非地方。” “嗯!君子不立桅墙之下,有道理。”宋先生点点头。 “还有啊!”陈卅一脸坏笑,“咱们也不能吃亏不是?他真要打,那咱就一 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打他个舅子的!” “啥?”郑东贵吓了一跳,“你要打国军?” “咋地?”陈卅一瞪眼睛,“噢!兴他打咱就不兴咱打他?那还有天理吗? 我告诉你郑二杆子,咱救国军虽然不大,可那也不是泥捏的。今后不但要打小日 本,就连不抗日,净他妈捣乱的王八羔子,老子也一块儿收拾了!”陈卅应该改 名叫陈煞。一脸煞气的他,不但宋玉昆瞧着害怕,就连郑东贵和郭仲良都觉得后 背冷飕飕的。 “嗯!说得好!”凤凰打心眼里爱死了陈大胆,什么叫做有夫妻相?说白了 就是在关键时刻一个鼻孔出气的哼哈二将。她拍着巴掌喊道:“大胆!我算是服 了你,这才是老爷们。他们不是不抗日吗?咱们就逼着他抗!” 陈卅对自己准老婆的表现很满意,看来还得是自家人和自己能穿一条裤子。 “嗯!不抗日咱们就算他是汉奸!”凤凰的性格有点极端。 “不抗日就是汉奸?”宋玉昆哭笑不得。 “对啊!”陈卅的胳膊肘也不朝外拐,他道:“不抗日,那就是放任小鬼子 打咱们。小鬼子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就能放开手脚。所以说,不抗日就是变着法 儿支持小鬼子。你说这算不算是汉奸?” “这都什么跟什么?”郭仲良和宋玉昆算是遇上了“高人”。 “大胆啊!咱们这几个人能打得过国军吗?”郑东贵顾虑重重。 “我问你,一万多小鬼子是咋打进奉天的?” “人家那是装备好,所以……” “少扯那个!”陈卅不愿意听这种陈词滥调,他指着郑东贵的鼻子喊道, “我也不和你废话,就要你看看这几个兵是咋缴了国军的械!” 散会之后,郭仲良将宋玉昆拉到一边,“老宋啊!情况不乐观呐!”郭仲良 低声提醒。 “不乐观?”宋玉昆愣住了,“你指什么?” “你发现没有,这个陈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噢?”宋玉昆推了推玳瑁眼睛,没有急于表态。 “今天在会上你也看到了。虽然我们都同意部队在决策上的民主,可是你看 看这个陈卅,根本就没把大家放在眼里,照样我行我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坏 全凭他自己说了算。” “郭仲良同志!”宋玉昆反驳道,“可是陈卅的意见并没有人表示反对。” “我指的不是这个,”郭仲良摇摇头,“我是说……他的个人行为可能对部 队造成很大的影响。” “我不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知道组织上为什么重视这支武装吗?” “组织上已经明确表态是为了抗日。” “老宋啊!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透上级的真正意图啊? 难道上级就为了这么一个单纯的目的大费周章吗?” “我是党员,当然要以党的利益为重。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蒋介石目前对中央苏区发动了第四次围剿。我们红军 战士面临多大压力你知道吗?为了配合苏区反‘围剿’,齐书记希望我们在北方 能够迅速建立一支党领导下的人民武装,南北呼应,哪怕迫使国民党从江西抽调 一兵一卒,就是有力配合中央苏区的反‘围剿’斗争。” “可这……这和陈卅有什么关系?” “你觉得陈卅能配合我们完成任务吗?” “暂时还不能,不过……” “没有时间了,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在热河、辽西等地区建立一支 人民武装。现在看来,陈卅已经使我们的工作停滞不前,甚至阻碍了我们的工作。” “可是组织上不是明确表态要以抗日大局为重吗?” “抗日那是必然的事情。问题是,事态的发展有可能不容乐观。” “我还是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尽快掌握这支部队!” “可是现在的条件不成熟,争取陈卅也不能急功近利,应该……” “老宋!”郭仲良严肃地说道,“我们能等,可是中央苏区能等吗?没有时 间了,你看看这个陈卅,他干的都是些什么?别的不说,就说绑票日本女人的事 儿,亏你还不让我问,这像是人民军队吗?像是布尔什维克吗?以他这种行为, 难道你还认为他有可能积极投身革命,为党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吗?” “他从小在胡子堆里长大,这一点你很清楚。对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叫他 在短期内发生翻天覆地的思想变化呢?不错!陈卅身上各种毛病是不少。比如说 他作风蛮横独断专行,有时还干点出格的事情等等。可是我的同志啊!你就没看 到他身上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东西吗?你难道没看出他对日本人的仇恨,对国民 党的反感吗?你用布尔什维克的标准去衡量一个土匪这行得通吗?咱们干革命千 万不能头脑发热脱离实际去蛮干,那样是会吃亏的,那是国民党反动派千方百计 要看到的结果啊!” “老宋!我说不过你。不过,我依然坚持要让党而不是他陈卅来指挥枪。你 也看到了,从这个陈卅身上,你有信心让他放弃个人独断专行吗?我告诉你,那 绝对不可能。至少在几年之内我对他毫无信心。可是老宋,我们等不起啊!中央 苏区等不起啊!如果中央出现了意外,你和我可就是党的千古罪人哪!看看现在 的斗争形式,你难道还能坚持慢慢教育感化的观点吗? 宋玉昆的表情变得极其凝重,他认真思考直跺脚。 “哎!好咧!”。 “老宋,如果党需要你这么做,你会怎么取舍?”郭仲良叹口气,摇摇头, “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郭仲良同志!”宋玉昆不再犹豫,“违背良心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不过, 为了党的利益而需要我个人作出牺牲,我知道该怎么做。” “大胆啊!你拿定主意啦?”郑东贵不安地问道。 “你还想说啥?”陈卅掏出手枪拍在桌面上。 “把这家伙收起来!没事你总拿它吓唬谁啊?”郑东贵对陈卅动不动就掏枪 的做法很不满意。 “就这么办!”陈卅叫道,“我打前阵,你和凤凰给我两面包抄。至于那个 姓郭的,让他垫后吧!毕竟人家是宋先生举荐的,有个啥三长两短,对宋先生也 不好交代不是?” “我说的不是这个,国军到底来不来还不清楚,你担心的事儿八字还没有一 撇。再说,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拿啥包抄?你到底会不会打仗?” “妈个巴子的!人少就不能包抄啦?我偏不信那个邪,就按我说的办!”陈 卅在不知不觉中又红了眼睛。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就在陈卅派出汤二瘭子等一干人,并着手进行战前部署的时候,汤杖子村彻 底炸了庙。凡是被陈卅强征入伍的本地战士,几乎都受到家属不同程度的围攻。 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站在场院上,老婆、孩子、父母双亲哭哭啼啼闹个不休。 “孩子!咱不干了,跟爹回去!” “孩儿他爹!你可不能扔下我们娘俩不管哪!枪子不长眼睛,你要是有个三 长两短,可叫我们娘俩儿怎么活?” “哥!咱别那么傻。你没瞧见那姓陈的不像是啥好人吗?咱不能给他卖命, 实在不行咱就去唐山二姨家躲躲。” …… 七嘴八舌,弄得负责思想工作的杨雨干着急插不上嘴。 “这可咋办?”配给杨雨当警卫的朱德彪也犯了愁,“照这样下去,队伍就 算完啦!”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军长和参谋长?”杨雨气得直跺脚。 “哎!好咧!” 陈卅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巨变。他和郑东贵围着炕桌面对面坐着,眼睛瞪得 像牛铃铛,都在不服气地瞧着对方。宋玉昆愁眉苦脸坐在一边,恨不得一巴掌拍 死这对活宝儿。 “我再说一遍!”陈卅声嘶力竭地喊道,“打仗的事情我说了算,今天是打 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少来那套!”郑东贵也不服气,“你还没当皇帝呢!不能由着你性子胡来!” “你到底打不打?” “不打!就是不打!”郑东贵说着,将一把菜刀拍在桌面上。 “也何?跟我玩横的?我怕了你咋地?”陈卅不示弱,回身瞧瞧。由于他经 常用枪比划吓人,那把“二十响”早不知被谁给没收并妥善保管了。“你要是不 敢砍我,就是小妈养的!”找了半天,陈卅最后不情不愿地将一把笤帚也拍在桌 上…… “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宋玉昆气得抓起水碗摔个粉碎。 “你们这像什么样子?还像是军队的长官吗?咱们不是土匪啊!手下的兵可都在 看着你们哪!就凭你们这副上蹿下跳的德性,谁敢把性命交付在你们手里?谁还 敢跟着你们卖命?照这样下去,咱们辛辛苦苦创建的军队,留着它还有什么意义? 我看散伙吧!大伙都散了吧!今天就散!”自从认识宋玉昆以来,陈卅和郑东贵 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别说,老实人要是动了怒,那模样气势还真挺吓人。 宋玉昆现在在陈、郑二人的眼里,和被热水烫过的狮子没什么两样。 “宋……宋……宋……”郑东贵想解释几句,可是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一句 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他们哪里知道宋玉昆的苦楚,此时的他已经快被党性原则 和天地良心折磨疯了。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宋玉昆大声喊道。他一指郑东贵:“你也老大不 小,难道办事儿就不能替别人想一想,就不能委婉点说?” “宋先生!您这是咋地了?你是说我吗?怎么……怎么……”郑东贵指着自 己的鼻尖,心里很委屈。实质上他也的确委屈,这句话本来是宋玉昆要用来教训 陈卅,可是他用错了对象。 “老宋啊!老郑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吧?”陈卅好意提醒。不料宋玉昆听罢, 反倒火气更大,他拍着桌子咆哮道:“你也给我闭嘴!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好东西?一打仗你就往后缩,一打仗你就扯后腿!也算是当过兵的人,可你自己 说说看,这辈子到底打赢过几场仗?”陈卅愣住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宋玉昆竟 然搞错了“教育对象”。不过,经过宋玉昆这么一搅和,两个人非但没有了脾气, 反而还对视着“呵呵”笑起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要不是陈卅按着桌面,宋玉昆已经把炕桌掀 个底朝天。 “老宋!宋参谋长!你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陈卅小心谨慎地问道,可他 哪里知道宋玉昆内心的痛苦。老宋眼泪汪汪瞧着陈大胆,恨不得上前给他几记耳 光。三人沉默了许久。最后,宋玉昆痛苦地摇着头,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转了三圈。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转身语重心长地劝道:“大胆啊!不是我说你,你没带 兵打过仗,遇到今天这种大事,你就不能虚虚心,多听听别人的意见吗?咱们现 在是刚刚起步,那可是一点损失都能伤筋动骨啊?古往今来,哪位名将是靠头脑 发热打胜仗的?哪个不是深思熟虑慎之又慎啊?” “宋先生,”陈卅皱皱眉,“我咋觉得你话里有话呢?” “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听不听由你。唉!眼不见心不烦哪!”说罢,宋玉 昆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宋先生这是咋地了?”郑东贵一口接一口吸着关东烟,眼珠子瞪得快要掉 下来。 宋先生走了,陈卅半天没吭声,他默默地想着心事,反复琢磨着宋玉昆刚才 说过的话…… 就在他愁眉不展,胡思乱想的时候,朱德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 顾不得敬礼,他扯开嗓子喊道:“军……军……呼呼……军长!不……不好啦! 兵……兵变!” “啥!”郑东贵“腾”地从炕上跳起,大声问道,“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兵……兵变!” “兵变?”陈卅顾不得穿鞋,直接就翻了窗户,“妈个巴子的!是哪个狗日 的这么大胆?我他妈崩了他个舅子!” 事态已经不受任何控制。打谷场上的老百姓揪着杨雨骂什么的都有。有的一 口一个“小卖X”,稍微文明点的,也是张口闭口“小窑姐”。好像强拉壮丁是 杨雨的主意。杨雨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拧成了细绺。她从抗日救国谈到唇亡齿寒, 从民族大义讲到河沟泥鳅水尽鱼干。无奈的是,这些老百姓既听不进去,也听不 明白。在他们心里,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要比命看得还重。 “老乡们!你们静一静!请我说!听我说呀!”杨雨就差给这些劳动人民下 跪了。 “叭!”尖锐的枪声划过天空,一只乌鸦惨叫着,扑腾着四散飞舞的羽毛, 从半空中栽落下来。 陈卅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这群默不出声,面色忐忑的农民,他将手里的三 八步枪丢还给江永。“说话呀!怎么不说啦?”陈卅瞪着骂人骂得最凶的中年妇 女,冷笑道,“别看你缠过脚,可我大老远就瞧见属你跳得最高。麻烦你再跳一 跳给我看看!” 中年妇女“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抬手正欲拍大腿…… “不许哭!不许拍大腿!不许喊‘我的娘’!也不许叫‘我可怎么活’?” 陈卅一连四个不许,吓得这女人高举着双手,半天就是不敢拍下去。 “说吧!哪个是你男人?”陈卅目中闪烁着凶光,向汤怀书等人频频望去。 没人敢说话,因为陈卅握着从腰间拔出的手插子(匕首)。“都他妈哑巴啦?咋 没人敢说话?不是怕当寡妇吗,老子现在就让她当寡妇!”陈卅一把揪过汤怀书, “你告诉我,谁是她丈夫?” “军长!您放过我吧!她……她不懂事……您就饶了她这回吧!”汤怀书的 双腿软得像面条,庞大的身躯眼看就要承受不住。 “你也是个老爷们?”陈卅咬牙骂道,“我的兵即便不是世上最好的兵,可 也绝对不能是个软骨头!不能是个孬种!”喊罢,他一脚将汤怀书踹进了骡马圈。 “孩儿她爹!”中年妇女号啕大哭,发疯似的扑向陈卅伸手欲挠。还没等陈 卅侧身躲避,一只闪亮的马靴重重蹬在中年妇女的小腹上,将整个人横着踹进了 草堆…… “凤儿啊!手下留情!”陈卅急三火四,拦腰抱住手提大刀面目狰狞的火凤 凰。 “你放开我!”凤凰喊道。 “你把刀放下!” “你先放开!” “你先把刀放下!” 凤凰扭动着蛮腰,看样子是想把陈卅也甩出去。 “这……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杨雨左右张望着急得直落泪。此时的她 真希望能过来个帮手。 宋玉昆和郭仲良还在闻讯赶来的路上,郑东贵倒是站在她的身边,可是一见 发怒的凤凰,却吓得远远躲在了树后,那模样,估计是怕衣服溅到血。 “不中用的东西,你也算是个男人?”杨雨瞪着郑东贵,气得银牙紧咬。 “女大王开恩!请女大王开恩哪!”几百个村民,包括那些被陈卅训练几个 月的“汤家兵”,全都齐刷刷跪倒在地。 “也何?”不但陈卅,就连怒气冲天的凤凰,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几百个人给一个女人跪下,这……这不会吧?”陈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见杀人就跪地求饶……”杨雨面对那些想将她“生吞活剥”的人民群众, 心中万籁俱灭。 一身烟尘,汗透衣衫的宋玉昆站在郑东贵的身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郭仲良手扶着土墙,低头不语…… 1932年深秋在汤杖子村所发生的这一幕,给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深深的反思。 就连陈卅和凤凰这对自小在胡子堆里摸爬滚打的人,对此也触目惊心。“原来善 良的意思就是软弱……”陈卅不知道是该放声痛哭,还是该仰天大笑。 几百人跪了整整一地,期盼着凤凰能够高抬贵手。 “凤儿!你看看他们这样……还能下得去手吗?”陈卅慢慢放开了凤凰, “你要砍就砍吧!我不拦着你。”陈卅难过得想哭。 “军长!求求您啦!”“汤家兵”放声痛哭。 “都他妈闭嘴!”陈卅无奈地摇着头,一脸凄苦地说道,“我的兵都是响当 当的汉子,除了父母不会给任何人下跪。而你们呢?你们在干啥?你们面对强敌 想到的不是反抗,居然是下跪,你们……你们为啥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自 己的七尺身躯是干啥用的?为啥不反抗?”陈卅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的心坎 上,杨雨听得辛酸不已。 “我错了!”陈卅顿足捶胸,“我错就错在以为能把你们带成响当当顶天立 地的汉子!看来,做一个顺民会更适合你们。起来吧!都起来吧!从今天起,你 们该干啥就干啥去,救国军里,再也没有你们这号人!”说罢,他一声不吭抿着 嘴转身就走…… “大胆!你……你等等我!”凤凰一见陈卅难过,比她自己伤心还要痛苦。 郭仲良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向组织进行工作汇报,宋玉昆则坐在陈卅小屋 的火炕上,和他面对面倾谈:“大胆啊!今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有什么感想?” 陈卅叹口气,没说话。 “我想你一定很失望对不对?”宋玉昆不失时机追问一句。 “宋先生,您说咱这队伍还有希望吗?他们宁可种地受穷也不愿意去打小鬼 子。我就不明白了,窝在家里做顺民真的很舒坦吗?” “大胆啊!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发生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 们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宋先生……” “叫我老宋。” “老宋啊!您问我不是白问吗?我要是知道,早就去想办法解决了,何必还 坐在这里长吁短叹呢?” “大胆啊!你看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吗?” “鲁迅?鲁迅是谁?哪个绺子的?阿Q又是啥东西?好像不是咱中国人。” “他不是干绺子的。”宋玉昆笑了笑,“他现在是我国著名的左翼作家,他 写的那部反映中国底层农民现状的《阿Q正传》,可以把你的郁闷解释得清清楚 楚。” 陈卅苦笑了一声,心说自己也算是“进过”大学的人,可是认识的字还赶不 上一个高小毕业生的三分之一。 宋玉昆抽出一根老刀香烟,对准油灯点燃后,深吸了几口,吐着烟圈说道: “你啊!头脑很聪明,可是不读书不提高自身修养,就造成了现在遇事不思考好 蛮干的性格。” “宋先生!”陈卅深有感触,“以前我带绺子,只要一发话就没人敢不听。 可是现在,别说是郑东贵,就连那些泥腿子兵我都指挥不动。您说说,这到底是 为啥?” “大胆,”宋先生和蔼地解释道,“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帮你纠正 一下称谓上的错误:对于农民兄弟,以后不要再叫他们是泥腿子。这是有钱有势 的人对穷人的一种蔑称。哦!蔑称就是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包括像你这样身无分 文,靠拼命打活的人,都被他们称作泥腿子。” “闹了半天,我也是泥腿子?”陈卅恍然大悟,呵呵笑道,“我说嘛!这句 话叫起来心里面总觉得有点怪,闹了半天,原来是把自己也给骂了,呵呵……” 宋先生也笑了,不过他随后又道:“还有,就是你自己的问题造成了部队今 天的局面。” “我自己?”陈卅愣住了,他觉得宋玉昆的话很费解。 “对啊!”宋先生说道,“一支部队的核心是它的领导层,它有什么样的领 导层就会有什么样的战斗力和凝聚力。比如说,你喜欢由着自己性子来,这要是 在绺子里倒也无所谓,因为干绺子的人都喜欢自由自在。大伙的性格既然一致, 便会觉得你说的、做的全是他们想要干的事情,所以你才会一呼百应。” “有点道理……” “可是正规军队就不同了,除了要杜绝自由散漫,部队更注重铁的纪律和绝 对的服从。当然,铁的纪律和绝对服从是建立在士兵对军纪的遵守,以及对上级 信赖的基础上。你自由散漫惯了,本身就不太注重军纪,又怎么能让士兵去遵守 呢?即便是你用杀人的手段震慑他们强迫他们,可他们在心里依然会对你这双重 标准表示反感,一有机会,他们不是逃跑就是转投他人。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 信不过你。” “嗯!倒也是这么回事……” “还有,士兵跟着你去打仗,他们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到你的手中。 你的每一步决定,必须要对他们的安全和未来着想。士兵也是人,他们也有自己 的思想和小算盘。随随便便就决定打一场糊涂仗,不但他们在心里会觉得别扭、 不安,而且还会对指挥员产生怀疑。恐怕就连你自己对打胜的把握也是莫名其妙 吧?正像你说的那样,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来支配,士兵们更 是如此,他们会觉得你不把他们当人看,根本就没把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如此 离心离德,时间一长又有哪个士兵肯服你信赖你愿意跟你打仗呢?离心离德的部 队,和一盘散沙又有什么区别呢?即便是它装备精良、人数再多,恐怕被打败打 散的日子也不会长久吧?”宋玉昆话里话外,暗暗指出陈卅攻打彰武的头脑发热。 “噢……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看来读书人的眼光就是比我们这些泥……要高, 要远!” “你如果能解决上面的问题,再加上强化部队的素养和战斗技能,树立他们 对胜利的信心,就能解决部下对你的服从性。当然,这还要靠指挥员对战术的正 确理解和运用,主要是你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去打仗,为谁去打仗?” “为啥去打仗?抗日呗!抗日还能为谁去打仗啊?不就是为咱自己吗?” “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宋玉昆掐灭烟头,“抗日那是必然的,可是抗日胜 利之后呢?之后该怎么办呢?你想过没有?一支没有远大理想的军队,它的胜利 也是暂时的。” “这……我还真就没有想过,是啊!胜利后该怎么办呢?” “你看看,就连你自己都不清楚,战士们又怎么会明白呢?不明白这些道理, 那就是师出无名,战士们又怎么能支持你相信你呢?谁喜欢打糊涂仗啊?” “对啊!我自己都不明白,他们又咋会明白呢?” “所以要加强战士们的军纪和日常训练之外,还要解决他们思想上的问题。 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就交给郭参谋和杨雨负责,三个月后,你看看他们还 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那就有劳这二位了。”陈卅拍着大腿感叹,“抡胳膊动粗我倒是挺有一套, 要论讲道理,我还真就不行。耍嘴皮子的事情,还是叫识文断字的人干吧!他们 最适合干这一行。” “另外你发现没有:打仗的时候郑副军长和那些老兵是怎么保护自己的?” “哎哟!我只想着痛快了,没注意……” “那你就要多注意了。”宋先生道,“咱这些人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 都是后来一点一点学的。郑副军长他们为什么在战斗中毫发无损呢?如果他们没 有一套保命的本事能行吗?这本事是什么?就是战场经验。你不好好学习,恐怕 有一天在战场上是要吃亏的。” “这个我懂,不过你叫我向他学习,是不是……”陈卅有点抹不开面子。 “那你就找郭仲良,找他也是一样。大家都在学习而你自己不学,时间长了, 会落后的。落后你懂不懂?那是要挨打要被别人瞧不起。” “我明白。” “至于老百姓的问题,我希望你不要着急。他们的问题不是你我一时能转变 过来的,而是要一点一滴做思想工作。” “思想工作?” “对!”宋先生点点头,“比如说,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可是叫你冒险 去当兵打仗,你能愿意吗?” “这也是……” “同样,老百姓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不是?不过,情况马上就要不同了, 他们想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美梦,我看不用多久就会破灭。” “你是说日本人来了以后?” “对!”宋玉昆略有所思,“日本人会把他们的幻想彻底打灭。不过在此之 前,我们还是要不遗余力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要让他们明白:参军打仗就是为了 保护好自己的小日子。” “这能行吗?他们可顽固得很哪!” “你放心吧!咱们争取一个是一个,实在争取不动的,也要在他们心里打下 烙印为以后的工作做好铺垫。” “就是说,不管他们现在干不干,将来迟早都会跟着咱们走?” “你很聪明。” “你很狡猾。不过,我算是服你了。”陈卅“呵呵”笑道。 两个人越唠越投机一直谈到深夜。最后二人干脆铺好被褥共同钻进了一个被 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