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看来小鬼子真是把咱们当成了国军。”陈卅伏在山梁上望着来往于隘口的 鬼子兵,心中很得意。他抓起地上的积雪抹了抹脸,强迫自己高热昏沉的头脑能 够清醒过来。 汤二瘭子从林子里爬出来,怀里揣了一包松果。 “兄弟,我不饿。”陈卅拨开一个果仁塞进瘭子的嘴里。 “当家的……呵呵……”瘭子扬了扬手里的松球。陈卅明白,这是瘭子在劝 自己吃一点垫垫肚子。 “兄弟啊!”陈卅轻声问道,“你到底傻还是不傻?我咋就觉得你比正常人 还精呢?” “呵呵……他们都说我傻……”汤二瘭子憨厚地笑了。 “以后别听他们胡咧咧!你不傻,你比他们精,记住没?”陈卅想要纠正他 头脑中固有的思维。 “哎!”瘭子一本正经地接受了。 陈卅托着腮,仔细盘算着小鬼子的意图。“兄弟,你说小鬼子这么没完没了 的瞎折腾,是不是闻到了啥?” 汤二瘭子摇了摇头。 “看来咱们要尽快赶回去,说不定这群鬼子是奔咱们救国军来的。”陈卅拍 拍瘭子的肩膀,指着隘口说道,“兄弟,看见没有?小鬼子把隘口给占了,看来 天黑以前咱们是过不去了。先歇歇,等到小鬼子的防备松懈下来,咱们就从山梁 上绕过去。” “哎……哎?”汤二瘭子应了一声,却又拖着长音划个问号。 “咋地啦?” 汤二瘭子抬起手向山坳的小路指去,一匹黑马上,端坐着一位神情忧伤,无 精打采的姑娘。 “凤儿!是凤儿!她咋会在这里?”陈卅不晓得凤凰为他吃尽了多少苦头。 干掉鬼子工兵小队后,她孤身一人纵马闯进辽西,苦苦寻找着陈卅的下落。鬼子 的血并不能冲淡她对陈卅刻骨铭心的思念,失去了陈卅,她觉得活着就是一种煎 熬。她曾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小冤家,可是她失败了,她发现身边没有了陈 卅,生命也变得了无生机。八家附近被她反反复复找寻个遍,绝望之下,她曾想 过要为陈卅殉节。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想到陈大胆不在了,可是郑东贵等人却逍遥自在 地活着,她这心里就不平衡。“该死的郑东贵!凭什么大胆死了你还活着?不行! 我一定要你死!”越想越恨,越恨这思维就越偏激,“我一定叫你们所有的人都 来给大胆陪葬!”凤凰想着骂着埋怨着,神情极度恍惚。胯下坐骑伴随着主人落 寞地折返。“我上辈子欠了这个冤家,所以这辈子才为他牵肠挂肚。下辈子他必 须连本带利还我,一定要还……”凤凰想着哭着,凛冽寒风将她的泪珠凝结在脸 庞上,粉嫩白净的娇靥已被风刀刮得一片紫红,“陈大胆!你说话不算话,你是 小狗……” “这个傻丫头,她来干啥?”陈卅心急如焚。凤凰如果再走出三十米,转过 弯道就能和隘口的鬼子碰个迎头。“小鬼子可有一挺重机枪啊!”陈卅想喊住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小鬼子的枪口正对着凤凰出现的方向。“看来小日本是冲凤 凰来的!”心细如发的陈卅在一刹那想到了问题的关键。“不行!我要救她,我 不能让自己的女人有啥闪失。”他摘下汤二瘭子背后的三八式步枪,抬手向鬼子 扣动了扳机…… “噗……”鬼子机枪手后脑的防晒布“突”地一跳,浓稠的血雾喷得副手睁 不开眼睛。机枪手挣扎着直起脑袋,瞪大眼睛向山梁上望去。“支那人……”在 身体扑倒的一瞬间,他绝望地喊了一声。 凤凰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了一跳,她翻身落马仰头向山梁上观望:陈卅将 手中的枪栓轻轻一拉,一粒黄澄澄的弹壳破仓而出…… “陈大胆……”凤凰认为自己见到了鬼。 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鬼子机枪副手蹲坐在雪地上,碎裂的钢盔中“兀兀” 喷洒着滚烫的脑浆。 “射击!”鬼子小队长拔出战刀向山梁上奋力一指。 陈卅闪身扑到岩石后面,弹道闪着橘黄的光芒,拖着刺耳的呼啸音“咻咻” 而过,汤二瘭子来不及遮掩的耳孔已经渗出了血丝。 “瘭子!把嘴张大!”陈卅大声喊道,两个人连滚带爬向后山跑去。别看陈 卅身负重伤,可是逃起命来一点都没耽搁。 “驾!”凤凰纵马跃上山坡,向陈卅一点点平行接近。此时,她感觉犹如在 天边的祥云上自由翱翔,昏暗的人生突然变得明媚绚丽。如果能选择,她很想变 成在树梢间轻盈跳跃的小松鼠,抓住枝头痛痛快快悠来荡去。“大胆!我在这里!” 凤凰双手卷着喇叭筒,向山梁上的陈卅高声呼喊。 陈卅在跑动跳跃间,向她摆动着手臂。凤凰笑了,发出银铃一般的欢声笑语, 俏皮地晃动着小刷子,打马向陈卅急速追去…… “大胆!大胆!你还活着?”凤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将陈卅牢牢扑在地上, “我看你还能不能丢下我?”二人拥抱着,在雪地中滚来滚去,快乐得像两个孩 子。 “呵呵呵……不许搔我的痒!”凤凰欢快地笑着,所有的忧愁所有的悲伤在 刹那间烟消云散。 “你个傻妮子,你咋来啦?”陈卅强忍着胸前的压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道。 “人家想你……” “”想我就冒险?太不听话了!“陈卅故作生气,拉起凤凰唤过瘭子,向远 处的爬犁没命”逃窜“,一边跑,他一边从口袋掏出巧克力塞进凤凰手中。 “巧克力?”凤凰的眼睛一亮,“从哪儿弄来的?” “鬼子尸体上捡的,你怕不怕?” “你……你可真傻……”凤凰的眼睛湿润了。 “只要你喜欢,我就是辛苦点也值。不过下次你可不许这么顽皮,出门要打 招呼,要不然,我再也不给你弄这东西。” “反正我是抓到你了,你愿意说啥就说啥吧!”凤凰擦擦眼泪,笑得更加顽 皮。 “你啥时候变得和我一样蛮不讲理?” “我不管,我要你抱着我,这辈子下辈子都要抱着我,不许撒手!”凤凰将 陈卅拖上爬犁,依偎着他,开心得像只小兔子。 “好!好!好!只要你愿意,我就这辈子就抱着你……”陈卅将凤凰紧紧搂 在怀中,心中温热异常。 “还有下辈子……”凤凰咕哝着小嘴,有些不甘心。 汤二瘭子吮着乌黑的手指头,笑嘻嘻瞧着二人。 “瘭子!看啥呢?把脸转过去!”陈卅“呵呵”笑道,脸皮臊得像关公。 汤二瘭子赔笑了两声,哼着“宋老三”在马背上愉快地套起了爬犁…… “这个瘭子,咋就没有个眼力价呢?”陈卅轻摇着头。 “别管人家!抱紧我……” “嗯……” “说!以后再也不许吓我,害我担心。” “嗯……” “这还差不多。”凤凰将脸紧紧贴在陈卅的胸膛,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 “咦?你咋这么烫?” 陈卅苦笑着,没说话。 “你……你这是怎么啦?”凤凰瞥见陈卅胸前渗血的伤口,脸上骤然变了颜 色。 “没事,一点小伤。”陈卅轻松笑着。 “瘭子!赶快套马!要快!”凤凰顾不得继续温存,跳起来配合瘭子手忙脚 乱拴起了缰绳。 二人将陈卅扶上爬犁,凤凰打马在雪地上加速飞奔。身后,小鬼子气喘吁吁 爬上了山梁。望着远去的战马,鬼子小队长一声长叹,将手中的战刀狠狠插进了 雪地…… “报告联队长!旅团长来电。”传令兵将电报纸毕恭毕敬递给吉野,吉野看 过几眼后,半晌无语。 “联队长阁下,旅团长的意思是?”他的副手白川中佐低声问道。从吉野手 中接过电报阅读后,白川急道:“旅团长让我们停止前进吗?” 吉野挥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极不甘心地叫道:“旅团长居然担心我们会吃亏!”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哦?支那人从承德调来一个整师?为什么会 是这样?难道支那人出现了什么变故?”白川又瞧了一遍电报,惊愕不已。 “从我们截获的敌方电报来看,昨天有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打着‘绥中警 备团’的旗号,对承德外围发动了进攻。” “‘绥中警备团’?那是满洲国的军队,好像没听说他们有作战命令啊?难 道是有人冒充……” “我当然知道这是冒充!可是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吉野背着手在指挥室里踱来踱去。 “联队长阁下,这些人会不会就是陈卅的土匪呢?他们也曾冒充过支那的加 强营。” “这还用想吗?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能干出这么有创意的大手笔。” 吉野单手敲击着桌面,愤愤说道,“可是他这么做目的何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他仅仅是为了看热闹,就把我们像猴子一样耍 来耍去吗?” 两个人走到地图前,仔细分析起双方态势。 “联队长请看!”中村指着地图,“六天以前,支那加强营行军的方向并不 是辽西,而是这里——白石。可是六天前,陈卅却突然出现在辽西的八家、连山 一带……” “等一等!”吉野挥手打断中村的讲话,对着地图沉思起来:“如果……如 果把袭击我们和袭击承德的军队看成是一股势力,那么会怎么样呢?” “这就不妙了,”中村苦笑道,“也就是说,支那人会以为是我们在袭击他 们,而我们也一直认为是支那军队向我们突然发动了袭击。也就是说,我们和支 那军队不得不提前照面。可是……可是陈卅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当然有!”吉野望着地图痛苦地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点:原来六 天前出动的支那加强营并不是奔着我们,而是为了陈卅!你看看地图,白石这一 带是陈卅的活动范围,支那加强营此行如果不是为了陈卅还能干什么?原来陈卅 是想假借我们的手除去他的敌人!好个陈卅,居然把我们大日本皇军当成了他个 人看家护院的狗……叭嘎!”吉野气得火冒三丈,伸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拍。 中村没有吭声,至于陈卅所部攻打承德的企图,那就不用再解释了,那不过 是狡兔死猎狗烹。既然“猎狗”没用了,不需要了,那就找个人把它从哪里牵来 乖乖送回到哪里去。 “这个陈大胆太可怕了,”吉野喃喃自语道,“他区区的几十个人,居然把 周围上万的军队耍得团团乱转,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关东军对陈卅恨得咬牙切齿。而国军这方面,日子同样也不怎么好过。郭仲 良不顾疲劳率队连夜奔袭一百余里对承德外围发起了进攻。虽然是打了就走,可 这对汤玉麟那颗硕大而又脆弱的心脏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他感觉热河这片土地已 经不再是固若金汤,已经成为放在烈火上慢慢烘烤的铁板。神经过敏的他在向关 内运送自己家财的同时,不得不命令派出的嫡系守备师要不惜一切代价顶住关东 军的进攻,以至于尽可能为自己转移财产创造更加宽裕的时间。 尽管战争的目的不同,可是战争的结果却导致了热河地区势力发生了微妙的 变化。没有充分做好准备的吉野联队识破了陈卅的企图之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 伤亡,不得不在后续的几天内向辽西有秩序地后撤,直至退守到八家喇嘛庙一带 布防。而承德守备师在失去了打击目标后,为了更有效地保证汤主席能从容转移 他的金银珠宝和小老婆,也迅速缩回了承德。总之,1932年年末与1933年岁初发 生在热河境内的这场奇怪战斗,最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 获利最大的救国军由原来的一百一十四名战士,急剧扩增到了四百八十七人。 郭仲良和郑东贵借鉴了陈卅的某些作风,想尽一切办法将国军加强营的主要兵力 “挽留”了下来。不过令郭仲良头痛的是,这四百多名战士中,有近四分之一的 人不同程度地吸食着鸦片。于是,戒毒就变成了救国军近期的首要任务。 戒毒的手段采用了强制执行。把这些沾染上毒瘾的士兵捆绑在大树上,除了 必要的食物和水,任他要死要活哭爹喊娘就是不松绑绳。几天下来,一多半的战 士虽说成功戒掉了毒瘾,可是一条命也折腾得只剩下了半条。 “静?‘静’什么‘静’?难道是让咱们静一静?”宋玉昆不解地瞧着郭仲 良,二人均是一脸雾水。 “静……你别走……”陈卅嗫嚅着嘴唇,徐徐吐出了几个字。 “不对!”杨雨将一脸憔悴的凤凰扶到一边,果断摇着头说道,“我怎么觉 得这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女孩子?”凤凰脸色骤变,扶墙慢慢站起身,死死盯住昏迷不醒的陈卅, 半天都没言语。 “小杨!不许胡说!没根据的事情你胡说些什么?”郭仲良感觉凤凰的脸色 有些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 杨雨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发现凤凰的目光就像是要吃人。 陈卅咽了口唾沫,一扭头又沉沉睡去…… “陈大胆!”凤凰含悲带泣,“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我……我有哪一点对 不起你?你居然背着我养小老婆!我……我……”趁她正在“杀了你”和“不活 了”之间艰难地抉择着,宋玉昆当机立断阻止她的极端思维:“凤凰!你先别下 结论。我看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还会怎么复杂,这不是明摆着吗?”凤凰抹着眼泪,那情绪有点像投江之 前的杜十娘。 “我说老郑,你能不能说句话?怎么一需要你帮忙你就往后缩啊?你过来! 你过来!”宋玉昆走过去将躲在门口的郑东贵强行拖到凤凰面前,“老郑,你和 大胆接触的时间最长。你说说看,大胆认不认识一个叫‘静’的女孩?” “没有!”郑东贵坚定地否决,“我敢保证大胆绝对没有!” “你也骗我是不是?”凤凰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妹子,”郑东贵哀求道,“不是我胆小怕了你才胡说,而是自从我认识大 胆以来,根本就没听他提过啥‘静’不‘静’的丫头片子。依我看,还是老宋说 得有道理,估计大胆是嫌咱们太吵,叫咱们静一静。” “哼哼!”凤凰一阵冷笑,“你才认识他几年?在你认识他之前呢?你敢保 证他没拈过花惹过草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想知道也容易,你去关东的‘六寨七山’打听打 听不就清楚啦?”郑东贵自以为这主意挺高明,可是宋玉昆却狠狠瞪了他几眼。 不为别的,万一陈大胆真有几个相好的,这凤凰还不得把天给捅破? 经过抢救,注射了退烧针的陈卅渐渐苏醒过来。“我咋会在这里?”这是陈 卅清醒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昏倒了,是凤凰和瘭子把你拖回来的。”郭仲良解释道。 “凤凰?”在众人的帮助下,陈卅勉强撑起身子左右打量一番,找到端坐椅 上兀自生着闷气的凤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些痴迷,还有着火一般的激情。 “凤凰……你是凤凰……”陈卅喃喃自语。 凤凰赌气没理他。陈卅的脸上泛起了一阵苦笑:“难道我认错人啦?” “兄弟,你可算是醒啦!我……我……”郑东贵又羞又臊不敢正眼瞧他。 陈卅看着他,显得异常平静,给人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 “兄弟,你咋地啦?难道你还在生哥哥的气?”郑东贵怯声问道。 “生气?我为啥要生你气?”陈卅反问道。 “兄弟,你……你这精神头好像有点不对劲啊,你……你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吧?”郑东贵左右瞧着,他发现众人的脸上也透露着深深的疑问。 陈卅仔细打量着郑东贵,突然,他伸手向郑东贵的头上指了指。 “咋地啦?”郑东贵顺手摸了摸,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陈卅一勾手将他叫到 近前,为他齐整了帽子,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军人?” “是啊!” “是军人就要有个军人的样子,歪戴帽子像个啥样子?你看看人家小鬼子是 咋戴的帽子?” “是!是……哎?你咋还教训起我来啦?” “还有,以后别在我面前掉眼泪,男人要流就流血,决不能轻易流泪!” “这……我不是看你醒过来,高兴才掉眼泪吗?” “记住没有?” “是……” “大点声!我听不见!” “是!”郑东贵心里这个憋屈,心想,“我这兄弟啥毛病?咋象变个人似的?” 郭仲良也感觉有些不对,心想陈大胆到底怎么回事?瞧那坐姿瞧那气势,威 风凛凛不怒自威,甚有一番大将风度。“发个烧就能改变人吗?他是不是脑子烧 糊涂啦?可烧糊涂最多也就成个汤二瘭子,怎么还能烧出大将的气势来?”郭仲 良越想越觉得古怪,越想越糊涂。 “我一直在想军人到底是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陈卅指着自己胸口说道, “答案就装在我的心里。” 陈卅的突然改变令在场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宋玉昆疑惑地问道:“大胆啊! 你还知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陈卅神色不定低头琢磨了半天才面带难色回答道,“我叫……陈卅。” “叫什么还用寻思吗?”宋玉昆脸比黄连还苦。 “完了!完了…….”郑东贵痛苦地哀号道,“我兄弟算是完了。那是多精 多灵的一个人物啊?现在咋弄得跟汤二瘭子似的?” “陈大胆!那个‘静’是怎么一回事?”凤凰气呼呼问道,看来不解决这个 问题,凤凰是不打算善罢甘休。 “你……”陈卅慢慢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着凤凰:“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啊?”凤凰不解地问道。 “我还以为……”陈卅慢慢合上双眼,“我是想叫你们安静一下,我心里很 烦。”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宋玉昆笑道,“我就说大胆是叫咱们 安静吧?你们可倒好,瞎琢磨什么啊?没正事干啊?你说是不是大胆?哎?你摸 嘴干什么?你嘴怎么啦?”宋玉昆翘起眼镜仔细瞧了瞧。 “没啥,我脸上有点刺挠。”陈卅不露声色地解释。 “哎哟!长虱子啦!八成是从瘭子那里传过来的吧?” “我帮你挠挠。”凤凰转过身子,白嫩柔滑的小手在陈卅爬满络腮胡子的脸 庞上,轻轻挠了挠。 这对小情人的亲昵举动,令在场所有的男男女女均感不适。 “这个……我还有点工作要做,那个……那个大胆啊!咱们回头再见。”宋 玉昆向众人使了个眼色。 “是啊!我去看看下面是怎么训练的。这群浑小子,一眼看不见,他们就偷 懒……”郑东贵率先开溜。 “我那里还有病号,这个……待一会儿我再过来。”杨雨也手忙脚乱收拾着 东西。 “那个……我还有几封信没写……”郭仲良拉着韩柏也溜之大吉。 “我……这个……”陈卅握着凤凰的手,显得有些紧张。 “你怎么啦?”凤凰破涕为笑,“像个贼似的。” “我……我没啥……”陈卅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很累……”可是心里却 在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梦中的仙女呢?” “谁活着不累呀?”凤凰抓起陈卅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柔声说道, “可是不管怎么样,也总得活下去啊?人这一辈子,哪有万事顺心事事如意呢? 只要是自己不亏心那就足够了。” 陈卅没说话,搂着凤凰静静体会着片刻的宁静和温馨。 两个人正在卿卿我我,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 “咋回事?”陈卅推开凤凰向窗外望去。 “报告!” “进来!” 包二柱挎着盒子炮从门外从容走进,“报告军长!包二柱向您报到!” “包二柱?” “是啊?不是军长您叫我当副官的吗?” “这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后来宋参谋长说了,说咱们救国军人手不够,就先让我做您的警卫兼勤务 兵。”包二柱低下头心里极不痛快。的确,从副官到勤务兵,这级别差得远去了。 “噢!我想起来了。”陈卅点点头,随即他一指门外问道,“外面是咋回事?” “您问这个?噢!抓回来几个开小差的。” “开小差?” “没办法,他们嫌这里苦,又不能抽大烟就跑了。” “那他们鬼叫个啥?” “江队长正在过堂,好像用了点手段……” 陈卅再也坐不住,他套上鞋子,咬牙强行从行军床上站起来。 “小心你的伤!”凤凰一边埋怨一边弯腰为他提上鞋跟。 “我没事!”陈卅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不但痛入骨髓,而且还气闷得很。 “柱子,你跟我过去。”陈卅吩咐道。 “军长!您的伤?”包二柱为难地看着凤凰。 “你不用看别人,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是我的警卫,和别人没有关系。” “是!”包二柱敬个礼,过来欲搀扶他。 “我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这点小伤要不了我的命!”陈卅推开包二柱, 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去…… “怎么回事?”陈卅站在人群后大声问道。也许是喊得过于用力,他只觉胸 口犹如万箭穿心。 “报告军长!抓住三个逃兵,我们正在处置!”江永分开人群走过来敬礼。 “噢?”陈卅冷眼扫着众人,这里有他认识的,更多的还是些新面孔。“紧 急集合!”陈卅突然命令道。 “集合?”江永一愣,“军长,您这是……” “给我吹哨!紧急集合哨!”陈卅阴沉着脸,冷冷说道。 “是!” 过了有十几分钟,救国军全体指战员熙熙攘攘总算在校场上聚齐了。队伍经 过一段时期的整训,这横纵两列站得还算过得去。可是一看军姿,那就不行了, 至少和国军的嫡系部队相比,就差得不是一个等级。 “大胆啊!你这是要干啥?”郑东贵敞着衣服满头大汗跑过来。陈卅没理他, 背着手在队伍前踱来踱去,走到郭仲良身边的时候,他大喝一声:“郭仲良出列!” “是!”郭仲良直体向前迈出一步。不愧是正规军人出身,这军姿显得气宇 轩昂英武不凡。 “郭仲良,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陈卅面沉似水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 当兵?” “报告军长!我当兵是为了救国救民!”郭仲良不卑不亢。 “好!”陈卅点点头,又问,“你当兵既然是为了救国救民,那么我问你, 你打算用什么行动来救国救民?” “血染沙场,马革裹尸!”郭仲良一边回答一边心中暗笑,“就这个?算个 什么问题啊?我在军校的时候不知被教官问过多少遍。” “你做好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准备了吗?” “报告军长!仲良时刻准备着!” “你错了!”陈卅微微一笑。 “啊?我错了?”郭仲良一愣,暗道,“我怎么错啦?难道文臣不贪财,武 将不怕死也错了吗?” “你错了!你从根本上就错了!”陈卅淡淡一笑。 “请军长为仲良解惑!”郭仲良挺起胸膛大声说道。 从郭仲良的语气中,陈卅已经感觉出他的不满。不过,他不想点破,仍然背 着手,在郭仲良的身边慢慢踱步。“我说你错了,那是指你把目标搞错了。军人 血染沙场马革裹尸那的确是很悲壮,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句话不是留给自己而是 要留给敌人!让你的敌人血染疆场马革裹尸,才是我们军人最大的荣誉!如果你 觉得自己马革裹尸就能把敌人打败,我劝你还是不要当兵了。因为想要自杀拴根 绳子就可以办到,没必要那么麻烦。” 郭仲良心想:“我该怎么评价你这些话呢?好像我说的意思和你解释的不是 一回事吧?可是这家伙说的话……怎么听上去还蛮有道理的?转眼不见他好像转 变了许多,受到什么高人指点了吧?” “你入列吧!”陈卅摆摆手,又命令手下将那几个逃兵牵过来。 “说吧!你们为什么要开小差?虽然我最恨的就是逃兵,但是你们如果能给 我个满意答复,我会考虑对你们从轻发落。” “军长!”一个脸色乌青周身布满鞭痕的逃兵哀求道,“我家里上有老……” 没待他说完,陈卅不耐烦地打断:“你这借口我不爱听,难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是 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你有爹妈,难道我们就没有吗?” “可是我还有老婆孩子!”青脸逃兵急忙解释道。 “你家里既然有老婆孩子要养,还出来当什么兵?”陈卅抓起他的手掌看了 看,冷笑道,“你是被抓的丁吗?你出来当兵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有老婆孩子 要养呢?瞧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没少抽大烟,一个大烟鬼居然还敢说自己要养老 婆孩子,你当我是被人糊弄大的?” “这个……这个……”青脸逃兵嗫嚅着,头上冒出了冷汗。 “是一个老兵了吧?” “是……” “行刑队!”陈卅断喝一声。 “到!”凤凰挺身站出。 “拉下去砍了!”陈卅瞧也不瞧,不顾后面杀猪一般的哀嚎,径直走向下一 位。“你又为啥逃跑?” “我……我烟瘾又犯了……受不了就……就开个小差……” “队伍上没给你戒烟吗?”陈卅冷冷问道。 “戒了……可我还是没戒掉……”这位仁兄胆怯地撩起眼皮,瞧瞧陈卅的脸 色。 “如果你这一路上也没弄到大烟会怎么样?” “我……我……” “会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吧?” “嗯……”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能留你了。”陈卅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要杀你就杀吧!”这逃兵突然放松了精神,显得格外地轻松,“反正落在 你陈大胆的手里不死也得剥层皮。这倒好了,解脱了,省着以后我再惦记那该死 的大烟膏。陈军长!兄弟我谢谢你!”说罢,他转身向刑场迈步走去,便走还边 喊道:“行刑的爷们!下手利索点,别他奶奶拖泥带水!” “你回来!”陈卅喊道,“我说过要砍你脑袋吗?” “那你啥意思?”逃兵不耐烦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赵富林!咋地啦?” “你走吧!我说不留你只是想把你开除。” “啊?”赵富林愣住了。 “你这人敢作敢当不藏不掖,不给自己的过失找借口。如果不抽大烟再经过 稍加调教,也能算得上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是你毕竟犯了我的军法,没办 法,我必须要处罚你。但是……我又舍不得杀一条硬汉子,所以就只好放了你。 不过你记住,无论将来你走到哪里,不要忘记我对你说的这句话:要做一个响当 当的爷们!好了,你走吧!”陈卅转身走到最后一个逃兵的面前。他看着面前的 这个人,发现他虽然长得很秀气,不像是当兵的,可是那不慌不乱临危不惧的眼 神,表明了此人也不是一个省油灯。 “说说你的理由。” 这个人冷笑着把头扭到一边。 “你笑什么?”陈卅问道。 “只有今天,我才觉得你不像个胡子。”这个人回答道。 “噢?”陈卅觉得很意外,他扭头向押解的战士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报告军长!他叫廖自涛。” “噢!廖自涛……”陈卅低头想了想问道,“你当逃兵是不是因为我这里不 太像正规军?” “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廖自涛回答得不卑不亢。 “这么说你想投国军是吗?” “是的,当兵就要当正牌,土匪胡子的兵老子不愿伺候!” “噢!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走喽?” “没错!”廖自涛摆出了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 “好吧!”陈卅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很肯定地告诉你,你这辈子就 别想走了。你不是想找正牌吗?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让你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正 牌!我要让你自己去说出什么是正牌!来人!” “到!” “把他先给我关禁闭!记住了,不许饿着他!” “是!不过军长……咱们好像没有啥禁闭室啊?” “那就先找个空房子!” “是!” 三个逃兵,杀、放、关三种不同的处理方式。处理结束后,陈卅站到队伍前 问道:“处理这三个人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们在救国军里需要什么样的兵!我知 道有些人不服气,也好,谁要是不服气就请他站出来,都是自家兄弟,我陈卅还 没到那种不让人说话的地步。有没有人想说话?” 别说,还真有人想发言。队伍中有一个战士高声喊道:“军长!我不明白你 为啥要处决向老三。” “向老三?你是说被砍头的那位?” “是!” “好!你问得好。”陈卅欣慰地点着头,“谁都有父母妻儿,不养那是不忠 不孝,养家糊口不犯毛病。但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原因就在于他该死,他把军 队当成满足他个人欲望的本钱!我问问你们,不抽大烟能不能死?” “不能。” “大点声!” “不能!” “可是他不同,”陈卅指着向老三的尸体说道,“他逃跑的目的就是因为要 抽那口大烟!啥叫养家糊口,全他妈是屁话!我差他的饷钱了吗?一个老兵,一 个满手都是老茧的老兵!就因为一口累赘就敢藐视军纪,就敢擅自开小差!你们 说,对这样的人,我难道还能手软吗?如果,他今天当着我的面实话实说,像那 位姓赵的仁兄一样,我敢保证,他绝对死不了。可是他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却害 得他掉了脑袋。军人是干什么的?难道是老百姓出钱养你们耍心眼子混差事的吗? 我告诉你们一句话:军人,是这个国家生死存亡的最后一道屏障!是用血和肉来 保护你们爹妈儿女性命的最后一道屏障!你们一旦穿上军装,那就不再是普通的 人,那是压不弯捶不烂的一把钢刀!是用血来抒写你们荣誉的利剑!做了军人, 就不能只对得起这身军装!” 四百多人,全傻眼了。没有人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一位胡子军长的口中。长时 期以来,众人只注意到陈卅的嬉笑怒骂,却忽视了他对人生对军人孜孜不倦努力 探求的一面。 郑东贵忘情地张大嘴巴,任凭口水顺着嘴角一滴一滴地垂落。“这……这是 我兄弟吗?他……他不会是脑子烧糊涂了吧?” “这还是陈大胆吗?”宋玉昆摘下眼镜,用力擦拭着,他想认认真真清清楚 楚把这位胡子军长重新审视一番。 要说触动,这些军官里面郭仲良的触动是最大的,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 面前的陈卅,就是那位一张嘴满口粗话黑话的陈大胆。“他比我更像是职业军人,” 郭仲良默默地想道,“至少我就说不出来这番话。他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我 ……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卅没有理会众人表情,依旧背着手自顾自沉声说道“国难当头,老百姓能 指望的,就是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男人。咱们是啥?咱们是他们的盼头,是他们 的靠山!有咱们在,他们在小鬼子面前就能直起腰板做人!抗战打到现在,房子 没了,咱们可以重盖;老婆没了,咱们可以再娶;可是国家没了,你们拍拍胸口 问问自己:到那时你们该怎么办?你们究竟能是个——啥?” 众人默然无语,纷纷陷入沉思。 “陈大胆,”郭仲良心中暗道,“到今天为止,我算是彻底服了你。你小子 这口才不去当政工干部,简直就是屈才。” “郑东贵!”陈卅喊道。 “到!” “你的扣子为什么不系上?” “报告军长!我……我着急,忘了……” “如果打起仗来,你是不是一着急也把枪给忘了?” “报告军长!绝对不会!” “好!我记住你的话,你先把扣子系上!”陈卅指了指他的军服,“作为副 军长,你的行为让我看不起你。既然你自己不长记性,那么好吧!我就来帮帮你。 江永!” “到!” “你把副军长给我带进禁闭室好好反省反省。今后,有谁再敢藐视军容军纪, 就不会像今天处罚得这么简单,都听明白没有?” “是!” “郭仲良在不在?” “到!” “从现在开始,部队的军容军纪由你负责,如果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我拿你 是问!” “是!” 陈卅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队伍大声命令道,“现在马上整理你们的军容!” 命令一下,战士们七手八脚开始拾掇起自己的衣衫,有的人还吐口唾沫抹了 抹脸。 “停!”陈卅一摆手,从排头到排尾重新检查一番后,点头说道,“你们解 散后,回去好好照照镜子!以后该怎么穿衣戴帽,就参照你们现在这个标准。明 白吗?” “是!” “好!听我命令:全体都有了,立正!” 队伍站得异常整齐。 “解散!” “当家的……”凤凰的酒窝若隐若现,浓情蜜意和崇拜在脸上表现得一览无 遗。 “当家的?”陈卅皱皱眉,挥手召唤过凤凰低声嘱咐道,“以后在别人面前 不要这么叫我,要叫我军长。” “是!”凤凰歪头想了想突然笑道,“那要是没有外人的时候,我该怎么叫 你?” “你就叫我……”陈卅叹口气,贴在凤凰耳边低声说道,“你还叫我当家的 ……” “嗯!” “嗯?你怎么还不走?”陈卅望着凤凰身后的赵富林,微笑着问道。 “长官!”赵富林“扑通”一声跪下,攥住陈卅的衣摆恳求道,“我给您当 兵您要不要?我以后再也不抽了,我要是再抽就是小妈养的!”说着,赵富林从 腰里拽出烟枪,撅折狠狠摔在地上。 “回答我,为什么要给我当兵?”陈卅冷冷问道。 “我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赵富林大声回道。 “难道在别的军队里就不能成为堂堂正正爷们了吗?” “我想好了,把命卖给您就是掉脑袋都值了!” “嗯!”陈卅点点头,高声命令道,“赵富林!” “到!”赵富林挺身立正。 “从现在开始,除了你爹妈和祖宗,不要再给任何人下跪!” “是!” “好!你归队吧!” “谢谢军长!”赵富林抬起手臂,毕恭毕敬给陈卅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在包二柱的搀扶下,陈卅慢慢向住所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双膝一软,身子 踉跄着撞在一棵白杨树下…… “大胆!” “军长!” 凤凰和包二柱都惊呆了,凤凰抱着陈卅吓得面如银箔,“当家的!你咋啦? 你可别吓唬我……”最后一句话,她基本上是拖着哭腔喊出来的。 “没……没事!不要紧的……”陈卅手扶着树干,艰难地摆摆手,“噗……” 一口鲜血从陈卅的口中泉涌而出。 “大胆!当家的…….”凤凰慌了神儿,她手足无措抱着陈卅大声喊道, “来人哪!快来人哪!军长出事啦!” “不许喊……”陈卅抱着树干,勉强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我陈大胆 是不会倒下的,就是死,我也要站着死!一定要站着死!”他嘴里反复念叨着这 句话,然而,左胸上一圈血迹正在逐渐扩大…… -------- 梦远书城